金兵是从东北两面杀来,与明教接了一战,随之分两翼包抄,将会稽山团团围住。潘鸣出了祠堂,随慕容清登上山腰。只见四下里尘沙弥漫,如乌云遮住天空,明教弟子在山中往来调动,金军铁骑奔腾,马蹄声,兵刃声,战马嘶鸣声与两军惨呼声交织入耳,孙步云,赵构,苏有洋等人不知去了哪里。大军交战,不论瑞雪梨花针,还是擒龙掌功夫如何高深,这时已统统不管用。
慕容清道:“柴公子,咱们向北行。”潘鸣随口嗯了一声,即而想到西面不远是绍兴城,问道:“慕容护法,康王呢?”这话也是赵慧要问的。慕容清脚不留行,口中道:“教主带他回总教,咱们要快些赶过去,迟了船可不等。”潘鸣一怔,暗道:“金兵突然出现江南,八成是渡海而来,回总教岂不迎头遇上了?”当即把这话说了出来。慕容清道:“正因如此,咱们才要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潘鸣不以为然道:“慕容护法,你话说的有理,但此间到海边不是十里八里,而是老大距离,中间又隔着平原,咱们一路上岂不要冒很大凶险?”
慕容清亲眼见过金兵铁骑厉害,方才计议时想据守待援,纵然无援,也可多撑些时候,只是回总教是孙步云提出,不得不从,见潘鸣所说正合己意,心下忧虑,默然不语。潘鸣见他不说话,心道:“孙步云是要拿赵构图谋天下,我干嘛陪上性命,何况他对我也未安什么好心。”当下放慢了脚步。
慕容清听潘鸣脚声渐远,一回头,见他远远落在后面,以为他心有畏惧,说道:“公子,趁敌人来路空虚,需得赶紧,迟了只怕有变。”潘鸣充耳不闻,携着赵慧仍是慢悠悠的。慕容清于走海路心有抵触,见潘鸣这样,也不催促,他所带的卫士均是教中十里挑一的好手,走的是山梁小径,遇上小股金兵,战骑因施展不开,被众卫士一阵瑞雪梨花针立时诛尽。潘鸣贴身护卫赵慧,片刻也不敢离开。
连杀几股敌军后,前面是一片旷野,日光下,猛见刀枪耀眼,旌旗飘扬,千余金兵摆开阵势,向这边慢慢压来,显然张网以待。慕容清吸了口气,道:“柴公子,你另觅路逃生吧,老夫为你断后。”慕容清忠心卫教,行事磊落,潘鸣对这位右护法原有好感,但自张庆元被杀便心存怨愤,听了这话寻思:“他的话是真是假?若是真心,我可不能没义气的逃走。”说道:“慕容护法,我走了,你怎向孙教主交待?”
慕容清嘿嘿一笑,道:“过一会便死了,交待什么。”潘鸣一愣,心道:“眼下情形,我和赵姑娘也难逃脱。”目光瞧向赵慧,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神色毫无所惧,胸中油然生出同仇敌忾之气,道:“慕容护法,我不该怨你。”他说的是张庆元之死,慕容清心思一时转不过来,道:“什么?”
潘鸣不答,举目眺望,见金军阵中的数十面旗帜黄边红底,七扭八拐的文字无一个认识,说道:“在下想向西突围,现在想,金军势大,绍兴城里的官军未必有胆量接应。”慕容清道:“不错,赵构不住在城中便是被围的怕了。咦,鞑子怎停了下来,柴公子,闲话少叙,你带赵姑娘快快离开!”潘鸣方始明白赵构为何居住在城外,见金兵停在百丈外,心念一动,暗道:“莫非是她?”说道:“慕容护法,你识得女真字吗?”慕容清道:“女真字?潘家历代与女真交好,公子不识女真字吗?”潘鸣面上一红,心想:“我跟她见了,不但会落明教话柄,赵姑娘也会不高兴。”原来他认为带军围攻明教的是完颜雯,因此想请她放过明教众人。
忽听一人叫道:“慕容护法,后面也有金兵!”潘鸣忙回头看去。只见身后林中纵马冲出一队金兵,虎皮虎帽,长弓短刀,约有两百人,密密麻麻,缓缓而来,正是完颜晟的虎翼卫,心头一惊:“是金国皇帝御驾亲征了!”慕容清瞧这队人装束不凡,心中暗叫糟糕。
前头的金兵见合围已成,又慢慢逼近。慕容清见此,再次催促潘鸣离开,吩咐道:“大伙散开了,准备瑞雪梨花针。哼,人多未必能占上风。”众人答应一声,分两拨散开,抵御前后金兵。
慕容清瞧出后面金兵难敌,当下亲身督战。潘鸣暗想:“若果是完颜晟统领大军,我逃不掉到是次要,赵姑娘落在金人手里可要遭殃。”见周边地势左为山峰,右是平原,又想:“就算完颜晟亲来,只怕未必亲身犯险。”说道:“多谢慕容护法,既被他们瞧见了,又能逃哪里去,不如奋力一搏。”慕容清道:“公子有什么主意?”这话不过随口一问,说完扣了一把短刀,打算出奇不意的袭杀一名敌将。潘鸣欲借完颜雯之名退金兵,又恐弄巧成拙,使对方杀心更重,瞧着两边敌人愈逼愈近,心急如焚。赵慧忽道:“潘大哥,你有没有匕首?”潘鸣以为她要杀敌,道:“有潘大哥保护,不用你出手。”
赵慧急道:“我出手又杀得了谁?潘大哥,你把我一掌毙了吧,我……不能落他们手中!”潘鸣听她语声决绝,心头一凛,定下了主意,道:“赵姑娘,为了大伙性命,我要做件事,你一切听我吩咐,莫管莫问。”
赵慧心下有疑,嘴上道:“好,无论什么我都听你吩咐,不管不问,但你不可……”说到这里,她望着潘鸣不往下说。潘鸣道:“不可什么?”赵慧迟疑片刻,绝然道:“潘大哥,你别叫我赵姑娘。”
潘鸣一愕,这话此前也听赵慧说过,此时听来,看似女子小性,实则对自己一片深情。霎时间,他胸中腾然升起万丈豪情,心道:“形势这样紧迫,她还在意称呼,此情殊是难得。”叹了口气,挡在她身前,面向虎翼卫,暗道:“希望她在军中。”纵声道:“梅剑山庄潘鸣有事拜见龙吉公主!”此时两边金兵相距均不过三十丈,潘鸣喊话,是怕对方发箭。
虎翼卫闻声止步,另队金兵仍缓缓逼近。明教众人不明所以,赵慧直望着视潘鸣,神色愕然。潘鸣心中有了底,欲待再喊,只见虎翼卫忽向两边散开,一队红衣女兵从中间驰了出来。
潘鸣瞧出是完颜雯的护卫,心下大喜,向前迎了几步,回身道:“赵慧,你跟着我。”赵慧碎步奔到他面前。突然之间,女兵队伍中“嗖”地射来一枝长箭,直向赵慧。潘鸣一怔之下,当随明白情由,伸手接过来箭,向天一举,朗声道:“公主,赵姑娘是我朋友,请手下留情!”只听一女子咯咯笑道:“是什么样的朋友啊?”语声带有三分调皮,有八分与冯琪相似。
潘鸣心中奇道:“她声音怎的又不同了?”完颜雯身随声出,“情”音甫一落地,人已跃马奔在众女兵之前,披风盔甲,笑脸嫣然,仍是那日与潘鸣初见时的打扮。潘鸣知她心意常与神情相反,想起她嘱咐的话,笑脸相对,暗地里打起十二分精神,防她突然伤了赵慧。
慕容清注视完颜雯,只见她一马当先,气度不凡,左右前均不防范,模样与冯琪一般无二,心下暗暗惊骇,寻思:“即便她不是柴公子说的龙吉公主,也当是金军重要人物,若能擒下定可增添活命指望。”暗嘱众卫士不可轻举妄动,拟以一击而成。众卫士有见过冯琪的,也无不骇异。
这个完颜雯正是冯琪。那日她见父亲对自己态度大变,心知所谋已尽被他知晓,当即狠心做出有悖人伦的事,随后赶到梅庄,指使商震控制了苏州分堂。冯琪从小林口中得知父亲下了擒拿潘鸣的命令,思筹再三,决意北上完成心愿。她秘密回开封府囚禁了叶林,随后向完颜晟借兵,说道:“宋室虽已灭亡,赵构那漏网的小子却在江南组织力量,与明教等帮派化解前怨,拟建伪宋,这是我大金国隐患,雯儿愿率一支精兵擒他献给朝廷。”完颜晟初始不允,待冯琪说:“雯儿此生之愿是统一江湖,做武林盟主,少林已元气大伤,此行得灭明教,拔除墨派财源根基,中原武林再不足为虑。皇上若能让雯儿得偿若愿,雯儿功成之日便是咱们完婚之时。”
完颜晟听了自是欣喜若狂,说道:“当真如此,皇叔今生再无什么遗憾,只是咱们大金马上得天下,骑射精熟,海上本事可一窍不通,长江天堑如何得过?”冯琪道:“雯儿全考虑妥了,宋军新败,水师固强,只能依托要塞,远海是不敢出战的,且赵构立足未稳,威望尚不足约束各军,长江一线的水师多半不会听他号令,咱们泛海乘舟悄悄从杭州湾登岸,直趋绍兴,岂有不胜的理。”完颜晟考虑良久,觉得这主意大是可行,但求稳妥,他一面收集近海船只,改编归顺的宋朝水师;一面在济南府建立傀儡政权,国号大齐,以为大军南下的粮草基地。伪齐国主调来选去,宋朝官吏无一个肯任,最后曾在祥符县做过总管的齐豫自告奋勇的愿担此重任。完颜晟认为他资历太轻,便命他先行代理。
齐豫本姓刘,幼年因家贫投身齐府,舍去了本姓,现下成为一国之主,管辖数路数十州,自以为祖坟冒青烟,一步登天,便改回了原姓,在济南府大肆建造家庙,供奉历代祖宗,祭祀无不效仿皇家礼仪。从此刘豫做威做福,甘为金国侵宋的马前卒。
当一切准备就绪,完颜晟调兵遣将,分两路一明一暗南下。那日韩世忠战胜的只是一路,另一路当宋军得胜回营之际,他们紧随在后。韩世忠今日未来会稽山,虽是赵构刻意隐瞒,也与金军征战数年,深悉用兵之道,大战之后,提防敌人再犯,无暇顾及他念有关。冯琪即是有所为而来,自是什么都探听清楚了。虎翼卫明是冯琪护卫她周全,实为防她乘机逃窜,寸步不离的看管。
赵慧一双妙目在冯琪身上转了转,轻声道:“潘大哥,这不是冯姑娘吗?她怎么?”潘鸣低声道:“记得我嘱咐,莫管莫问。”赵慧道:“问你也不成吗?”潘鸣摇了摇头。片刻之间,冯琪奔到十丈外停了下来,这距离是瑞雪梨花针所不及。那千名金兵前哨此时走到二十丈外。
冯琪笑脸如花道:“潘公子,这排场够大吗?孙步云向海上逃了,我算定你会落在后面,于是带人来了。你一切都好吗?”潘鸣道:“多谢公主,在下一切无恙。”冯琪笑道:“只怕你言不如实,咱们分别后,你有没有听我嘱咐,可交了不三不四的朋友,又被人算计。”说着瞥了眼赵慧。潘鸣心头跳了一下,笑吟吟的道:“公主说笑了,在下活生生的站在你面前,身子齐全,难道不是一切安好吗?”此话一出,脸上不禁一热,心道:“此前与她相处时从未有过调笑,今日为救赵姑娘和数百人性命,一切讨她欢心,什么也顾不得了。”冯琪听了这话好生着恼,她以本身来待潘鸣,心知潘鸣这话却是对完颜雯说的,玉面一沉,喝道:“把这些明教逆贼全拿下了!”这话用女真话说的,两边金兵得令,催马上前,长矛,钩索,铁链,一古脑全招呼在明教众人身上。
潘鸣一愕之间,数百骑冲到面前,纵有发射瑞雪梨花针的,如何挡得住如铁流般擅于骑射的金国武士,何况虎翼卫又是精中选精的皇帝亲兵。孙步云的卫士论单打独斗纵有不少强于对手,攻防战阵却既非玄武,朱雀等外堂弟子能比,与金兵也差了一大截,先前杀敌时的场面现下已然互换。慕容清组织抵御不及,眨眼之间,明教众人或伤或杀,折损大半,余者见事不妙展开轻身功夫或上树,或攀峰,躲避密如飞蝗的羽箭。慕容清夺了一匹马,哪里情势危急便赶去救援。金兵似已得了冯琪授意,耍猴儿般见他赶来一轰而散,无一个与他交战。慕容清疲于奔命,总是救得了这个,另一个又遇到凶险,顾此失彼。
潘鸣看得热血沸腾,他本恨明教入骨,恨不能连根拔除,但见众卫士一个个惨死,又恨不能阻止这场杀戮,连声道:“公主停手,他们是在下的朋友,停手啊,停!”话未说完,见左边山坡下有一明教徒被射伤在地,几名金兵驱马上前,拟欲践踏,当即施展雁行功似大鸟临天落到其中一名金兵的马背上,欲捉他掷到那明教徒身前使同伴投鼠忌器。那知这金兵骑术精妙,察觉背后有人,便似泥鳅钻入污泥,身子一滑,迅捷无伦的溜到马腹之下,仍自控马向前。
潘鸣一愕,随之跃向左近一匹马背上,他此次有了经验,不待这金兵溜下马腹,双足尖勾住马鞍,犹如猴子捞月把他提起,双手一举,站在马背上,喝道:“大家且住!”这四字鼓动中气,千余名金兵均听到了,虽不知潘鸣说的什么,却知他要意指何事,向他瞧了眼,各按就班,无一个停下,也无一个伤他。马儿仍在奔驰之中,潘鸣两次夺马间已有金兵抢到那明教徒七八步远。潘鸣毫不迟疑,双臂运力正要将他掷出,蓦听冯琪一身断喝:“住手!”
潘鸣心头一颤,闻声看去。只见赵慧被一名虎翼卫依样画葫芦地也被高高举起,冯琪双眉倒竖,怒气冲冲地瞪视这边。潘鸣无奈,把那金兵放回马背,心思飞转:“我可不能求情,求情只会害了赵姑娘。”
蓦听得“啊啊”两声惨叫,却是这一滞间数匹马先后奔到那明教徒身前,将他生生践踏。潘鸣想象腹破肠出的惨状,不忍去看,跃下马向冯琪边走边道:“公主,这位姑娘是在下从贵军手中救下的,若伤了她岂不白救,放下她吧。”冯琪眼波流转,道:“真是这样?”潘鸣道:“不过一个丫头罢了,在下怎会拿她来骗你。”
冯琪大喜,又是咯咯一笑,道:“这丫头可不简单啊,活脱脱美人胚子。放了她!”那虎翼卫得令将赵慧放在地下。赵慧早吓得花容失色,略微一愣,转眼瞧见了潘鸣,叫了声“潘大哥”,抢身奔过来。
潘鸣心知赵慧必会扑入怀中,如此必会惹冯琪再怒,待她将至面前,侧身一闪,低声道:“不可!”赵慧身无半点功夫,不意潘鸣会躲,见他避开,脚下收势不住,一个踉跄,便要扑倒地上。潘鸣伸手扯住她的衣袖,低声道:“记得我的话 。”赵慧一呆,她惊惧之下极想依靠潘鸣的胸膛得片刻温存,那知他稳住自己的身子便即松开,登时间心头眼前迷惘,随之雪亮,脑子嗡嗡作响,暗道:“这就是一切莫管莫问?这公主是他的心上人?”
潘鸣心头如压了千斤,当着性情时好时坏,刁钻古怪杀人不贬眼的金国公主之面,若想保赵慧性命只能对她冷漠,当下忍心不去看她,朗声道:“公主,这些明教中人你一并放过吧。”冯琪下马迎了过来,一众女兵纵骑将他三人围在中间。冯琪道:“为什么放过,杀了他们不正好随了你的心愿,今日灭了明教,明日去挑墨派苏州分堂。本公主帮你这个大忙,你怎生谢我?”潘鸣吃了一惊,暗道:“她怎知道我的心愿?”目光闪烁,不敢正眼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