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静谈等少林僧团坐在地上闭目诵经,勃尔烈和一个蟒袍文官带了队甲士持械围定。完颜雯松开潘鸣的手,笑道:“只走了几步,你便脉速加快,是害怕,还是内力不及?”潘鸣不接她的话,凝望那文官,但见他面色红润,颌下留了部花白胡须,腰束玉带,年约五旬开外,心想:“依服饰和身形来看,此人应是张邦昌。”完颜雯见潘鸣不答,顺他目光看了一眼,说道:“张大人,这位是潘公子,你可认识?”
张邦昌眼见他两个携手进来,潘鸣虽只穿了小兵的衣服,也不敢轻视,拱着手,啧啧赞了两声,笑容满面地道:“少将军神姿英武,不知是哪位王爷的子侄?”完颜雯笑脸面向潘鸣,说道:“这位潘公子是汉人。”张邦昌颇感意外,摆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道:“嗯,恕老夫眼拙,公子是本朝哪位大臣的近亲?可真是有福了。”语声中艳羡不已。潘鸣哼了一声,道:“张丞相,骨肉分离也算有福?”张邦昌一怔,猜不出他此话何意。潘鸣见少林僧又少了几个,不知他们因何被害了性命,心中怒火腾然再起,目光瞪向完颜雯,想狠狠地指责她一番,话到嘴边又忍了住。
完颜雯用女真话问了勃尔烈几句。一转眼,见潘鸣满脸怒气,微微一笑,道:“潘公子,你拿话挤兑张丞相不够吗?又要生我的气。”潘鸣用鼻孔重重地呼了口气,眼光斜向静谈。
说话之际,少林僧自静谈以下没一个开眼看潘鸣。完颜雯瞧了潘鸣片刻,忽地叹道:“好吧,我向你说实话,你想不想听?”潘鸣心中冷笑:“你这人心如蛇蝎,能有什么实话。”完颜雯见他不答,不悦道:“喂,你听不听啊?我很久没把心里话告诉别人了。”潘鸣忍不住嘿地一声笑。完颜雯白了他一眼,道:“你干吗发笑,是瞧我不起吗?”
张邦昌老于世故,见她语声中真情流露,自己再待下去,大大不妥,道:“公主,这些僧人又固执,又迂腐,好话说尽了,仍是油盐不进,令人头疼的很,不如把他们带下去细细审问。”完颜雯转脸望着他道:“张大人,既是油盐不进,你还审问什么?此事不要管了,另有件要事请你去办。”张邦昌忙道:“公主尽管吩咐,请字万不敢当。”完颜雯道:“嗯,你向赵桓讨道圣旨。”宋钦宗现下与囚徒相较不过顶了皇帝的虚名,张邦昌以为自己听得差了,问道:“公主,你要下官讨什么圣旨?”完颜雯道:“请他下旨册封潘公子为少林住持。”群僧听了均睁开眼瞧向潘鸣。潘鸣先前已听她说过两次,并不惊奇,但见群僧的眼中露出置疑,说道:“公主,我?”
完颜雯打断他道:“我什么?想救叶庄主便听我吩咐。张大人,你还不去?”语声有些不耐烦。张邦昌见她不是戏言,心想:“急切间到哪里去找一道空圣旨,何况皇上身边也未有玉玺。”便将心里话说了。
古时圣旨制作复杂,不但蚕丝要求极高,工序更需要十八道。完颜雯不知道这些,道:“汉人做事真是繁琐,你找张羊皮按我的意思请赵桓写上去,署名即可。”张邦昌错愕当地。自有圣旨以来,何人起草,何人审核,何人下发,何人执行,有一套严密的程序,这中间,皇帝不过署名盖章而已,如完颜雯所说,非但前无旧例,即便金国初创,也不会这么草率。
张邦昌为官多年,善于揣摩人心,眼见完颜雯所说极不符合礼制,并不直接反驳,向潘鸣一拱手,道:“少林寺乃佛家第一名刹,数百年享誉天下,潘公子年经轻轻便坐到许多高僧梦寐以求的职位,张某敬仰之至,佩服之至。”潘鸣冷笑道:“张丞相如果喜欢,这少林住持由你来做好了。”
张邦昌马屁拍到马蹄上,登时语塞,尴尬地笑了笑,正要再说。静云大声道:“我师伯现在住持位上,即便他不做了,也当由本寺推选,岂是你们让来让去!”他亲眼见本寺弟子有大半破了淫戒,场面淫秽不堪,怒极之下生出气馁,多时不发一语,底气仍不输半分。他一开口,有好几名僧人跟着鼓噪。勃尔烈厉声喝责,拔刀威胁,好一阵方休。
完颜雯睨视张邦昌道:“张丞相,你说那么多却不去办,是何意?”张邦昌能在蔡京等当道下逐步做到宰相,因为始终奉行不违逆圣意,心想:“做和尚头的不是我,下旨的也不是我,妥与不妥与我何干。”弯下身,满脸堆欢道:“下官为潘公子高兴,这就去办。”慢慢退向帐门,直到身子挨到幔布,方才转身。完颜雯转脸望着潘鸣,眼中柔情百转。潘鸣心中有气,转头不让她看。完颜雯道:“潘公子,你知道我要说什么话吗?”
潘鸣一怔,心道:“她是要告诉我一些话。”口中道:“什么?”完颜雯转望群僧。群僧或出于憎恨,或出于恐惧,亦或羞愧,纷纷低下了头。完颜雯凝望片刻,忽地叹了口气,道:“我与少林寺过不去,全部杀了也就是了,逼他们成亲是想见证一件事,并非想法儿折磨人。”
潘鸣觉得此话有理,心生好奇,面向她道:“什么?”完颜雯神色突变,咬牙切齿道:“有人告诉我:‘男人都是好色之徒。’这话你信不信?”潘鸣面上一红,身为男子,此话他不好评论,口中唔唔道:“不全是吧?”寻思:“她怎问这话,难道有人负了她?哼,她心肠歹毒,胜过许多男人,抛弃她实属正常。”完颜雯道:“以前我也这样想,认为男子好色是出于贪心,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美女都占为己有,因此想拿和尚试一试,哪知他们一样把持不住。哼,世人男人果然都是好色之徒。”潘鸣瞧了众僧一眼,心中忽然生出为她开脱之感,暗道:“原来她对付少林僧是出于试探。”说道:“试探人有许多法子,何必要使人家破戒?再者,有人负你,你当去找那人评理啊,怎能再祸害别人?她们已够苦的了。”
完颜雯听了,双眉一竖,气冲冲道:“谁说我让人抛弃了,是道貌岸然的老色鬼无耻下流!欺负人!”说着,眼圈一红,热泪夺眶而出。潘鸣心道:“原来和她相好的是个老男人,瞧她伤心成这样,想是情根深种了。”说道:“年纪相差大了多不般配,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完颜雯看是风头十足,却有难言之苦,见潘鸣误会愈深,一顿足,怒道:“你不分青红皂白,胡乱猜测,不是好人。”一语甫毕,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众僧见心狠手辣的妖女居然会哭泣,不由的面面相觑,大出意料之外。潘鸣手足无措,说道:“你……你这是何苦?”完颜雯下巴一扬,昂然道:“不错,我命苦。”抢身奔到帐外。勃尔烈紧跟而出。他两个一走,帐内金兵顷刻间走的一个不剩。潘鸣想走,怕完颜雯在外面,与他纠缠不清,留下,又担心众僧责备,一时之间,左右为难。只听静谈道:“潘公子,那妖女说由你做敝寺住持怎么回事?”潘鸣难以回答,口中唔唔道:“啊,这个……大师……”便在这时,撒里木花带了四名金兵闯进帐中,只见他用白布缠了半边脸,神色愤然,进来后也不看潘鸣一眼,目光恶狠狠地扫向群僧,伸手指了指静云和另外三名年青僧人,用女真话吩咐道:“带出去。”四名金兵似虎狼闯入羊群,每人服侍一个,提起静云等人的衣领便向外拖。
静谈等身子软绵绵的,也不反抗,口中有气无力地道:“喂,干什么,快放开。”潘鸣心道:“依静云的性子怎会这样顺从,难道破戒了,心里有亏?”只听静谈道:“阿弥托佛,施主,你带他们去做什么?”撒里木花哼了一声,道:“奉公主之命,演练武功。”静谈道:“他们都中了“五香软骨散”,如何演练?”撒里木花道:“公主叫他们自有叫的道理,我怎知道。”
说话间,静云等被拖到了帐外。撒里木花道:“潘公子,公主请你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末将陪你去少林寺。”潘鸣道:“怎这么急?”撒里木花道:“末将只负责传旨,别的不知。”潘鸣道:“好,我随你去。”趁势出帐。只见那四名金兵拖着静谈等人向北而去。撒里木花吩咐一名金兵带潘鸣歇息,他自去追那四名金兵。
此刻,时辰早过了三更。潘鸣一日间经历许多事,神疲已极,身子一挨地便进入梦乡。略睡了两个时辰,忽听得帐外号角声起,不久士卒开始操练,嗓音洪亮,步伐整齐,杀喊声仿似雷鸣,轰隆隆,一阵阵传来。潘鸣无法再睡,披衣走到帐外。这时,天尚未大亮,薄雾中只见战马奔腾,刀枪雪亮,较昨日的仪仗更多了气势雄壮。
帐外侍立的金兵见潘鸣出来,分出一人去禀报上官。潘鸣以为他要告诉的是完颜雯,便在原地等。过不多时,却是撒里木花来了,向潘鸣打了个问询道:“潘公子,咱们这就起程吧。”潘鸣道:“去哪里?”撒里木花道:“少林寺。”潘鸣一怔,道:“少林寺?”撒里木花道:“对啊,昨晚商量好的。”
潘鸣向他身后瞧了一眼,道:“怎这样急,你们公主呢?”撒里木花道:“公主有事另去别处了。来呀,给潘公子备马。”一名金兵领命而去。潘鸣见他连洗漱的都不安排,不悦道:“当少林寺住持并非什么紧要的事,何必火烧眉毛一样催这么急?”撒里木花向左右看了一眼,道:“萨总管要给公子说一门亲,公主催促的紧,可全是为公子着想。”潘鸣心道:“自古和尚没有成亲的,萨可奇这是取道迂回,阻我做住持。哼,两个人各怀目的,她哪里是为我着想。”他不甘受人摆布,说道:“再急总要让我换身衣服吧?”他此时仍穿着小兵军衣。撒里木花道:“这样正好,萨总管瞧不出形迹,咱们路上能省去许多麻烦。潘公子,大军已在营外等候了,请。”潘鸣想起二叔的性命完全操在完颜雯手中,叹了口气,大步走到营外,果见一支兵马等候。
这支金兵全是马军,黑压压地排成一列列,有千人之多。队伍前是少林僧,萎靡不振地分坐在三辆大车上,脸上没有半分精神。潘鸣晃了一眼,不见静云,人数较昨晚少了近三成,向跟在身后的撒里木花道:“静云大师呢?”撒里木花道:“杀了。”潘鸣失声道:“杀了!”撒里木花嘴角边露出不屑,淡淡地地:“潘公子何必大惊小怪,如果少林寺里的和尚不肯听命,静云那秃驴只是开始。”潘鸣怒道:“静云大师弄瞎了你一只眼睛,你杀他是挟怨报复,其他僧人呢?他们可没得罪你。”
撒里木花嘴角轻扬,哼了一声道:“放着美女不享受,非要假惺惺念经,不肯听命的和尚留他做什么。”潘鸣气得胸膛几乎快要裂开,眉头蹙起,咬牙切齿道:“淫是彿家大戒,修行人严持自律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们硬逼人破戒,不成便杀了人家泄愤,这等行径与豺狼何异?”随之又道:“不对,应该说豺狼也做不出这等恶事。”撒里木花额头上青筋暴起,眼光射向统兵的千夫长,命他向少林寺进发,跟着上了自己的坐骑,手提马缰,欲要纵马前奔。这时,一名金兵牵来一匹大青马交给潘鸣。潘鸣不接,晃身拦在撒里木花前头,不依不绕地道:“杀人是不是完颜雯的主意!”撒里木花鼻孔朝天,神态傲慢地道:“潘公子,公主命我等护送你到少林寺赴任,倘你耽搁不上马,本将军可不等了。”一拨马头,绕潘鸣而过。
潘鸣心道:“他带兵去少林寺怕是要大开杀戒,我不能袖手旁观。”说道:“等等。”纵身跃上那大青马,追上撒里木花。他二人一走,三辆大车“吱吱哑哑”跟着驱动。潘鸣道:“完颜雯呢,她不去吗?”撒里木花不答。潘鸣讨了个没趣,为探对方底细,忍气又道:“她说过要讨圣旨,没有圣旨少林寺恐怕不认我这个主持。”
撒里木花道:“怕什么,大金国的武士可不是吃素的。”潘鸣心下一惊,暗道:“完颜雯是要借我的手灭少林寺!我可不能负那恶名。”便要下马不去,转念想到了叶远,忖道:“我要不要为二叔负这恶名?”只听撒里木花话锋一转,悄声道:“潘公子,公主对你可是真情一片啊。”潘鸣听了这话,冷笑道:“她这份情确实够真的,但在下却消受不起。”撒里木花向左右看了一眼,神秘地道:“潘公子误会公主了。”潘鸣道:“误会?哼,昨晚的事一件不提,只说我去少林寺,她派大军送我便没安好心。”他说这话是想看看完颜雯是否真的要剿灭少林寺。撒里木花道:“我说的真情就是这个。潘公子,公主所以派大军护送,是担心萨总管在路上对你不利。另外,张大人请旨去了,不久就会赶来,少林寺如果听命,你替公主掌管,两个人便有了亲近的理由,倘少林寺违命不从,这支千人队由公子指挥,为朝廷除了这个大患。公子知道少林寺在江湖中的份量,灭了它,便只能依附公主了。公子,你说这是不是一片真情。”
潘鸣也瞧出完颜雯对自己另眼相看,但决不信她动情,寻思:“她要利用我是肯定的了,想让我做什么呢?”说道:“这话是公主告诉你的?”撒里木花笑道:“公子说笑了,公主再如何的聪明能干,终是姑娘,天下间没有一个姑娘会把自己的心思告诉粗汉。是本将猜想的,只当咱们途中闲话好了,你可不要说与她。”潘鸣心想:“宗望都让完颜雯三分,你有多大能耐敢背后议论她,哼,定是完颜雯授意的。”说道:“我怎会向她说这事。”撒里木花笑道:“这样最好。”伸手入怀,摸出一封信来,递给潘鸣道:“公主有句话要嘱咐公子。”潘鸣见信套用密蜡封住,心道:“番邦公主行事古怪,一句话也值得写信?”接过来顺手拆开,内中信笺只寥寥数字:“你今生若喜欢别的女子,我非将她碎尸万段不可。”不由的心中一寒,暗道:“这公主好霸道!”顺手把信揣入怀中,怔忡不定。
大军向西南而行,辰末时分,来到一个废弃的村庄。撒里木花见四周寂寂,一派荒凉,向潘鸣道:“萨总管应该不会找到这里吧?”潘鸣顺着他的话道:“应该不会。”撒里木花即命那千夫长停马歇息。众军也没有吃早饭,人人饿的饥肠辘辘,忙就地生火。
女真建国时短,行事未脱蛮气,千里伐宋,粮草补给多靠抢掠,此次去少林寺依旧打算沿途夺取所需。火堆燃起后,那千夫长见村中无物可食,于是纵骑四出。
众僧自落入金兵手中,一日一夜粒米未进,有饥渴难耐者向金兵讨水,得到的却是皮鞭。潘鸣出手夺鞭,喝散金兵,从他们马背上取下水袋,分给众僧。金兵无一个敢拦。撒里木花见了,不管不问。
潘鸣亲递给静谈一个水袋,道:“大师,在下做少林寺住持不是真的。”静谈喝下几口水,随手交给静安。两人相视点了点头,静谈道:“贫僧相信公子所言不虚,解药在你手里吗,可否送一些为我们解毒?”潘鸣好生懊恼,心道:“你这话分明认为我同谋害人。”口中道:“大师,那五香软骨散不是我下的。”静谈道:“我知道下毒的事与潘公子无干,你……能否放我师弟回寺报信?”潘鸣没有这份能耐,担心静安因此害了性命,摇摇头道:“大师……”静谈神色间露出失望,说道:“既是什么都不可以,多说无益。”命静安交还水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