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望用女真话道:“照张丞相的话做。”那两个金兵答应一声,架起赵构向帐外拖去。赵构大慌,以为金人要杀自己,不由的锐气尽失,语无伦次道:“张邦昌,你要以下犯上吗?你……张大人,你不得对本王无礼。”
潘鸣也以为张邦昌卖主求荣,谋害赵构,听得他被拖出帐门,愈去愈远,语声反而越来越大,几近声嘶力竭的地步,暗自叹道:“此人徒有其表,没半点男子气概,赵慧错看他了。”见完颜昌起身让座,宗望大刺刺地坐下后,斜向张邦昌道:“张丞相此计大妙,那绣花枕头经这一吓,再传他便乖乖就范了。”张邦昌弯下身,奉承道:“是元帅虎威凛凛,下国小臣能有什么主意。”
潘鸣听他话中媚骨尽露,不禁作呕,轻轻放下帐角,转眼见赵构被拖着仍回来路,原来那队金兵在后面跟着,心想:“趁敌酋聚在这里,正好救人。”悄悄跟了上去,路经一座帐篷时,忽听头顶上有衣袂飘动之声,声音极细极微,寻常士兵即使听到,也当作夜风刮过。潘鸣听力敏锐,甚觉有异,抬头一瞧,只见高空中有数条灰影滑翔而过,顿时唬了一跳,暗道:“是什么怪物!”当即定眼细看,那一条条灰影似大鸟般两翼张开,飞的又稳又慢,且愈飞愈低,有下坠之势。正惊疑间,忽听赵构嚷嚷道:“放手,我要见宗望元帅!”潘鸣听得有变,忙低眼瞧去,见赵构摆脱了挟制,手臂舞动,欲逼开抓向他的金兵。那队长“呛啷”一声拔出佩刀,刀尖指向赵构,用女真话大声喝责。
赵构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应声反驳。两人言语不通,争执了几句,那队长急了,挥刀做了个劈势,赵构登时气馁,口中仍自嚷嚷,要见宗望,声音却越喊越弱。那队长冷笑两声,还刀入鞘。潘鸣瞧准他们所去的方向需经过一处料场,当下展开轻功,绕到前面,拟欲藏身草垛,劫下赵构后就地放火,趁乱逃脱。那知未到料场,半空中突然射下数十枝火箭,落入草垛之中。耳听得“嘭嘭嘭”连声响后,几座草垛同时窜起点点火苗。那火箭上竟绑了硫磺和火药。潘鸣一惊止步,抬头见空中又飞来几条灰影,这几条较先前那几条飞的要低,隐约可以看清,所谓的怪物原来是把人绑在麻布扎就的风筝上,心中忽然闪出一念:“莫非是宋军来袭敌营?只是此夜无风,他们是怎样飞起,向前推动?此等奇怪之事,实令人匪夷所思。”
火势燃起后,浓烟翻滚,瞬时之间,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只听得四下里人声鼎沸,纷纷跑向这边。潘鸣回身看去,押送赵构的金兵见料场突然起火,挟起他奔向宗望所在的大帐,心道:“这些人到十分机灵。”突然之间,东西两面鼓噪起来,却是两边落下火箭,箭杆上也绑了火药和硫磺。火箭有大半落在了存放器械及粮秣军衣的帐蓬上,加上眼前的料场,整座军营陷入了恐慌。来人射术如此精准,似是早探查清楚。潘鸣见赵慧所在的帐篷无恙,也就不放在心上。
宗望和完颜昌闻声走出。宗望命人救火,下令以火箭对射。完颜昌则自带一队亲兵弹压乱者,派人将赵构移向别处。金军所用的火箭只是涂了厚厚的松油,威力远及不上来人,但齐射之下,空中的风筝先是燃起了一团团火,跟着似树叶旋转直往下落。金兵一涌而上,企图捉拿。潘鸣眼见来人勇猛无畏,只恨自己力有不及,难以相救。
蓦听得“嘭嘭嘭”各处接连响起爆炸之声。潘鸣一怔,随即想到来人身上携有火药。金兵始料不及,死伤枕藉。潘鸣钦佩不已,心想:“这一仗宋军可大长士气了。”其实,今晚来袭的并非宋军,宋廷早吓破了胆,既没有这份胆量,也无此能耐。墨派到轻生重义,奇人异士,比比皆是,即使再比这惨死数倍,仍凛然不惧,不过他们的火器尽毁,想成就此事也是巧妇难做无米之炊。
待风筝全落地后,火势有多半扑灭,宗望检点死伤,这一仗损失了数百名士卒,可谓此次伐宋未有过的大败。忽然之间,辕门方向又鼓噪起来,却是一队骑者奔驰而来。宗望沉声吩咐一句,身旁亲兵当即迎向来者,大声喝斥。来骑远远停了下来,有一人用女真话叫道:“请元帅恕罪,我有急事禀报!”潘鸣听来人声音熟悉,吃了一惊,这人竟是萨可奇,心道:“他应是因柴师弟来的。”心中惧三阴三阳掌厉害,急忙躲到一座帐蓬后面,眼晴望向这边。
萨可奇名震北国,在萨蛮教中地位尊贵,又是大内总管,宗望不敢怠慢,当即喝退亲兵,上前相迎,笑吟吟道:“萨总管深夜来此,可是皇上有旨吗?”他说这话是堵住萨可奇以柴英做说词。萨可奇下马说道:“皇上无旨,是西路军大营刚遭了墨派袭击,大王子派卑职前来禀报元帅,需小心提防。”眼光向两边一晃,又道:“卑职领命急赶,终是来的晚了。元帅虎威自不惧邪门歪道,卑职却难辞其疚,过意不去。”宗望听他说话客气,忙道:“此事与总管何干?请总管回禀大王子,宗望多谢他厚情。”萨可奇听他话中带有送客之意,说道:“龙吉公主在吗?”宗望停了一会,向身旁一亲兵道:“请公主过来。”那亲兵领命去了。
潘鸣以为那亲兵去叫柴英,心道:“宗望想扶赵构做皇帝,自不会留柴师弟了。”
宗望认定萨可奇来讨柴英,心中捉摸怎样拿话推脱。萨可奇知他心思,微笑道:“元帅,听闻梅剑山庄潘叶两位庄主在营中做客,卑职与他们有些交情,能否叫来一见?”宗望无法拒绝,沉吟道:“总管稍待。”随之吩咐一人去请潘泰和叶远。那人答应一声,方要去请,萨可奇道:“你把柴公子一并请来,我有话问他。”那亲兵不敢拿主意,眼望宗望,等他下令。宗望与宗翰相争可以毫无所忌,却不好得罪萨可奇,向那亲兵挥挥手。那亲兵会意,大步而去。完颜昌即请萨可奇到军帐就坐。萨可奇心里怀着主意,只是不去。
不久,去传龙吉公主的人回报说,公主正忙着处理少林僧,无暇来见,请萨总管多多包涵。潘鸣看到这里,于众人的话虽一句也听不懂,却知今晚已很难救出赵构,便想先把赵慧送出军营,于是慢慢走向赵慧藏身的帐篷。他穿的是千夫长盔甲,所遇金兵均侧身相避,无一敢阻。
潘鸣暗暗得意,来到近前,见帐外多了四名金兵,心头怦怦跳了几下,大着胆子向他们招了招手,指着火势兀自未熄的料场,示意他们去救。四名金兵奉上官命令守护这座帐篷,本不敢擅离职守,但见潘鸣穿的服饰与年纪不符,认为他定是皇室贵胄,迟疑片刻,恭身离去。潘鸣大喜,闪身奔进帐内,轻声叫道:“赵慧!”连叫了三声,帐内没有半点动静。潘鸣以为赵慧见帐外来了金兵,必是吓的坏了,又柔声道:“我是方才救你的恩公啊。”一面说,一面向内走。这帐篷没有窗,厚厚的牛皮遮住了月光,他不敢用火折,摸索着走了几步。突然间脚下一绊,身子前倾,险些摔个筋斗,却是踏上一团软软的东西。
潘鸣一颗心骤然跳到嗓子眼,叫道:“赵慧!”此刻,他再顾不得许多,手掌颤抖,急摸出火折燃亮。火光下,低眼一看,一捆捆军衣分散地上,帐中并无赵慧。潘鸣吁了口气,随之既惊且惧,脑子翁翁作响,一个念头生出:“她让人劫去了!”眼光扫向帐内各处,心中不停自问:“是谁,是谁带走了她?”
潘鸣望着地上一片狼藉,想象赵慧黑暗中孤身斗敌,寻思:“劫她之人决不是宋军,也不会是金兵,会是谁呢?”眼前忽然闪出二叔,摇头道:“不,决不会是他!”一瞥眼,见右边一捆军衣上放了块布。潘鸣定眼瞧去,见那块布的颜色与自己所穿的长衣相同,心念一动,急奔过去捡起,只见布面上歪歪曲曲写道:“赵姑娘随我去了,不必担心。”字迹绢秀殷红。潘鸣恐是血迹,右手食指沾了,舌尖一舔,一股淡淡的甜香湿润舌田,直透喉间,字是用胭脂写的。潘鸣怔忡不定,低声道:“带走赵慧的应是女子,这女子当与自己认识,会是谁呢?”他将认识的女子一一想过,均觉得一个也不是。突然间手指一阵灼痛,却是火折燃尽烧到指端。
潘鸣丢下火折,正要出帐,只听得有几人向这边走来,另有一人用女真话厉声喝斥。潘鸣微一寻思,心道:“定是看守这帐蓬的名金兵被上官发现,赶了回来。”听得脚步声与喝斥声愈来愈近,大摇大摆的出去必会与对方撞上,到那时,这身将军甲胄非但不能提供方便,反会带来麻烦,添之营中又来了萨可奇,潘鸣左思右想,决意换上小兵的衣裳。便在此时,帐外一阵光亮,潘鸣心道:“我骗他们离去,他们岂有不进来的理?”思及此处,他胡乱从地上抽出一件军衣,掀起后帐,匆匆钻出,未及起身,便听得帐中有人惊呼。潘鸣暗道:“侥幸。”恐他们追到后帐,挟起军衣闪身闯到左边数丈外另一个帐中。此前,他瞧得分明,那是座空帐。潘鸣换好衣服,仍自从后帐滚出,再瞧宗望所在的方向,见爹匆匆向这边走来,向后张了张,不见柴师弟和二叔,疑道:“柴师弟怎没有来?”他固然不相信爹会伤害柴英,不见他面,悬心不下。当下慢慢移到近前,混在众军之间。
潘泰听得萨可奇要见他,心有不喜,脸上却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远远的便拱手寒喧。萨可奇知他今非昔比,向他迎了几步拱手回礼。宗望待他们客套完,慢慢踱到他二人面前,向潘泰身后望了眼,道:“怎不见叶庄主和柴公子?”潘泰道:“舍弟挂念女儿,整日劳神,多有疲倦,无心再见尊客。劣徒多饮了几杯,现下醉不省事,潘某未敢叫他同来,以免言语上冲撞了总管。”他恨萨可奇对自己如弃敝屣,便借叶柴两人发泄心中不满。
萨可奇如何听不出来,想到叶林失踪与自己有莫大干系,嘿嘿一笑,道:“叶庄主连日忙碌,是够辛苦的。元帅,我此来带了一位故友,不知潘庄主是否愿见。”潘泰嗯了一声,随之觉得有些不对,心道:“你向宗望说话,干嘛问我。”宗望哈哈笑道:“总管朋友就是大家的朋友,怎有不见的理。来呀,摆酒治宴。”他最后一句是用女真话说的,目光向萨可奇身后一张,见他所带之人均是金兵,并无一人面生。
萨可奇道:“元帅客气了。”抬手向后一扬,一名金兵拨马奔向营外。潘鸣见萨可奇说话时,眼望父亲,嘴角边露出轻笑,心中怦然一跳,暗道:“难道二叔落入了他的手中?”
须臾,只见四骑马纵奔而来。潘泰和宗望举目望去,其中三个骑者分别是那金兵、阿木合和多其那,另一骑者用黑布罩住了头脸,身形与陈方有几分相似。
潘鸣也看见了,口中“咦”了一声,心道:“这人难道是三叔?”四骑距萨可奇一丈处停了下来。阿木合道:“启禀总管,陈香主来了。”这话潘泰听了到没什么,潘鸣听了,心头大震,目光一刻也不离开那蒙面人。只听萨可奇道:“过来给元帅行个礼。”那金兵留在原位。
阿木合、多奇那与那陈香主下马走到宗望身前三步远的地方。阿多两人齐声行礼。宗望手臂微抬,凝视那陈香主片刻,转脸向萨可奇道:“此人是谁?”萨可奇笑脸道:“元帅稍后便知。”
宗望见他总是故弄玄虚,心中不喜,眼光移向了别处。萨可奇道:“潘庄主,你可认得这位陈香主吗?”潘泰甫见这陈香主时,脑中也闪出了陈方,但与儿子一样,认为决不会是他,听得相问,摇了摇头道:“不认得。”萨可奇笑道:“潘庄主尚未见陈香主的面,便说不认识,似乎太早了些。”潘泰心下一凛,他毕竟与陈方同处二十余年,单闻气息也能辨出是他,方才所以未认出来,是没当作是他,待听了萨可奇的话,凝目再看,立时认出眼前这陈香主就是自己的结拜兄弟陈方,不自禁地道:“你……你是三弟?”潘鸣听了爹的话也即认出陈方,暗自疑道:“三叔怎跟萨可奇在一起?”这陈香主正是陈方,见被识破了身份,摘下头罩,哈哈笑道:“兄弟无礼了,大哥别来无恙?”
潘泰怔怔地望着他道:“托兄弟之福,愚兄一切尚好。”心道:“他走的离奇,又突然随萨可奇出现这里,要做什么?”想到陈方对自己的事知道甚多,倘若投靠萨可奇,必会惹出大麻烦,脊背上冷汗涔涔而生。萨可奇向陈方招了招手,笑道:“陈香主,你们兄弟亲近亲近。”陈方走到潘泰身前,叫道:“大哥。”语声僵硬,没有了往日的半分喜意。潘泰答应一声,勉强笑了笑,脑筋急转,思索应对之策。萨可奇笑道:“两位庄主相聚不易,咱们到帐中慢慢叙话。”完颜昌早闻讯赶来,此时说道:“萨总管请。”
萨可奇请宗望先入帐,随后众人跟进。潘鸣绕到帐后,他知萨可奇对爹不怀好意,武功远超过自己,眼见阿木合和多奇那侍立帐外,远远绕了个弯,趁他两个不注意间,方慢慢走到帐后,却不敢距的太近,只是俯下了身。耽搁了这老大功夫。只听陈方道:“回禀元帅,情形就是这样。”心中好奇:“三叔向宗望说了什么?”但听宗望拖长着嗓音道:“我听说墨派组织严密,你身为香主更应遵守纪律,怎会出卖本派?是为了活命,还是另有所图?”他汉语不精,这一拿腔作势,语声让人听起来极不舒服。
潘鸣一怔,随之惊疑不定,眼睛圆睁,恨不能隔帐看清里面的情形,心道:“原来三叔是墨派中人!”脑中苦苦思索陈方隐藏身份的原因,忽然之间,眼前闪出叶林的母亲,暗道:“难道三叔与她一样,也是为那本〈太祖秘要〉?”不由的为爹担心,恐陈方说出爹的秘密。只听他嘿嘿轻笑两声,道:“元帅,陈某再如何不济,也不会为了贪生而出卖派中兄弟,至于图谋……更是无从说起。”宗望道:“陈香主既无图谋,泄露本派秘密是为什么?”这话说完后,过了一会,只听萨可奇笑道:“元帅,陈香主弃暗投明的事由我来说吧。”宗望道:“且慢,此事牵扯到墨派,需得和公主商量。来人,再去请公主。”只听得帐前亲兵应声而去。萨可奇道:“陈香主,你再禀报元帅一件大事,前者算将功折罪,后面这件就算进阶之礼吧。”
只听宗望哦了一声道:“还有件事?是什么,陈香主请快说。”从语声中听出他极有兴致。陈方道:“是,元帅。”停了片刻,道:“大哥,咱们既然靠元帅复国,该当竭心忠诚才是。嗯,恕兄弟对不住了。”潘鸣听得担心之事成真,心里替爹叫苦不迭。潘泰道:“三弟,咱们情同手足,大哥竟不知你是墨派中人,想来你有为难之处,不愿告诉,这没有什么对不住。”陈方道:“大哥,你不要把话题扯远了,我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