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琪怒火难消,气呼呼望着牢门,好一阵才坐回原处。
张菁目不转睛地瞧着她,过了一会,道:“你不甘心,非要赌一把吗?”冯琪白了她一眼,道:“赌什么!”张菁道:“昨晚是我拦你,后来你走不脱,现下牢门大开,外面看守应该不多,皇帝有意开脱,你为什么不走?”冯琪哼了一声,道:“你想诱我上当?接二连三,我便这么好骗,”忽地眼圈一红,道:“完颜晟行事严谨,对咱们外紧内松,不知在外面埋伏下多少弓箭手,只待有人冲出时射杀。婆……不论我对别人怎样,对鸣哥一片真情,你怎这样恨我,巴不得我被人杀死!”张菁心思与她所说无二,默然片刻,道:“我只恨墨派,并不恨你,可也不喜欢你跟鸣儿亲近。”冯琪心中悲愤,道:“为什么,是不是我失……”她想说出被完颜晟迷奸,话到嘴边,忽然转念:“此事虽过不在己,名节却已毁去,若说了只怕日后在她面前再难抬头。”张菁道:“娶妻当贤淑有德,你心肠歹毒,还问什么!”
冯琪道:“我说了……”忽听得脚步声杂沓,心下暗喜,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张菁见她喜上眉梢,说道:“人是来了,却未必称心如意。”冯琪道:“那也未必。”
说话间,一队金兵来到牢房外。冯琪眼光望去,见有昨晚那百夫长,问道:“皇上要见我吗?”百夫长道:“回禀公主,皇上有件极要紧的事要办,近日无暇见外人,请耐心等些时日。”转脸向典狱宫低声说了几句。典狱官连连点头,听完瞧了冯琪一眼,道:“请大人转告皇上,下官一切照办。”百夫长点点头,率众而去。典狱官命人锁上牢门,抬了鄂伦巴的尸体离开,临去看都不看冯琪一眼。冯琪又是失落,又是伤感,望着门上的锁链眼前一片茫然。
午间,两个女狱卒抬了个食盒来送饭。二人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公主”,打开食盒将饭菜一盘盘取出了,自铁栅栏塞进牢中,均是一式两份,有鱼有肉有酒,栅栏间缝隙仅两寸有余,寻常菜盘原本塞不进来,但这些盘子乃松木制作,长而且细,纹路清晰,似乎专门为冯琪而造。
冯琪眼望器皿,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如此安排是打算将我长期拘禁的了。”扑到铁栅前冲杯盘一阵乱踢,口中嚷道:“皇上,我要见皇上!”甬道寂静,除了“当啷啷”的杯盘碎裂声,便是“皇上”两字回声。二女毫不理会,向冯琪施了一礼,径自离去。
冯琪闹了一阵,转眼见张菁吃的有滋有味,恼道:“现下如你的意了?哼,莫忘了鸣哥在人家手里呢。”张菁刚夹了块肉,听了这话,筷子停在空中,一凝神间,抬眼瞧着冯琪道:“鸣儿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事。”将肉放入口中。冯琪见她气定神闲,胸中略略一宽,道:“你怎知道?”
张菁咀嚼道:“我不知道,是没有法子,遇事往好处想。你早晨没有吃饭,肚子饿不饿?”冯琪甚是懊恼,气鼓鼓的踱来踱去。她那知张菁受人胁迫地过了多年,性情早锤炼的能忍不乱,先前失措是母亲爱子的天性,后来觉得儿子没有被捉的可能,倘真有,急既无用,反坠入人家计中,因此淡定自若。冯琪却是满腹的计谋已定,不及施展,诸事不顺,大违往日常情,心下恼恨,气急败坏。
晚间狱卒送饭时,冯琪又闹了一阵,空腹生了半宿的气方昏昏睡去。次日清晨,狱卒送来早饭。
冯琪怒火尚炽,心想:“完颜晟这等对我不过信了萨可奇的话,其实无凭无据,一时之气,心里仍在乎我,只要捉不住叶林那小妮子,一切万事大吉。”盘算一定,默默打坐,决心此后不吃不喝,说道:“你两个去禀报皇上……”忽然心想:“我绝食她两个自会禀报,但让她们捎话变成了有意为之,势必弄巧成拙。”言念及此,闭口不说 。两狱卒见她没有下文也不敢问。
此后,冯琪苦熬打坐,等完颜晟宣旨接见。张菁不明究竟,恐她饿死,劝了几次,张菁均充耳不闻。如此过了三日,狱卒送饭照旧,礼数不缺,于冯琪绝食不管不问。
到第五日上,冯琪已六日未进粒米,饿的两眼生花,昏昏欲睡,闻到肉香酒气,忍不住便想大吃大喝一阵。每当此际,耳畔忽然有个声音敦敦告诫:“如此岂不白饿了数日?”
第七日上,冯琪正自打坐,突然间,真气涌到膻中穴候再难上行,一阵胸闷头晕,脑袋一沉,身子歪倒,就此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昏沉中,冯琪只听有人说道:“合思阿娜,你说她们哪个是真公主?”一人道:“嗯,她两个样貌酷似,不好说哪个是与不是。”先一人道:“样貌相似,神态举止,语声腔调却有差距,我瞧床上这位是真的。”合思阿娜道:“嗯,或许你说的不差。”这两人均是冯琪的侍卫,她凝神倾听,字字入耳,睁眼见周身锦被帷帐,非牢中景象,又喜又惊,心道:“完颜晟终于接我出来了,但似乎也找到了叶林那小妮子,这如何是好?”
两女说了一阵,有人推门而进。冯琪侧脸瞧了一眼,认得是侍卫玉宁,见她单手端着瓦罐,转身关上了门。只听先前那人道:“玉宁,你端的什么,怎这样香?”玉宁道:“皇上让玉膳房熬的乌鸡汤。”先一人啧啧赞道:“皇上对公主可关爱的紧啊。”玉宁道:“这是自然,合思阿娜,你喂公主喝吧。”合思阿娜嗯了一声,接过瓦罐。玉宁帮她卷帷帐。
冯琪寻思:“横竖躲不过,不如去见完颜晟争取主动。”起身道:“有劳三位姐妹了,我自己喝吧。”三女一惊,忙跪拜在地。玉宁道:“属下等惊扰了公主,罪该万死。”冯琪道:“起来。”三人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站起。冯琪再不说话,下床走到合思阿娜身前,拿过瓦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鸡汤,道:“带我去见皇上。”三人迟疑片刻,玉宁说了个是,慢慢站了起来。合思阿娜两个忙侍候穿衣。
此时太阳正中,出了房门,日光刺眼生花。冯琪用手遮住额头定了定神,随玉宁来到一座宫殿外。玉宁请值班卫士禀报。稍顷,里面传旨,皇上宣见。冯琪听了,心中一块大石方才落地。
卫士请冯琪进殿,随之关上门。冯琪晃了一眼不见完颜晟,心中惊疑,轻声道:“皇叔,雯儿来了。”但听屏风后有人轻嗯一声,道:“好,到这边来吧。”冯琪转过屏风,见完颜晟坐在书案后正批阅奏章,慢慢走过去道:“皇叔,你原谅雯儿了?”
完颜晟瞧了她一眼,道:“你身子怎样?”冯琪道:“谢皇叔关怀,意境无碍了。”见砚台中朱砂即将用尽,上前几步道:“皇叔,我帮你研朱砂。”完颜晟嗯了一声。冯琪见他应允,笑颜满面地研起朱研。“咝咝”声中,完颜晟放下奏章,凝望着冯琪白玉般的手掌,猛地伸手握住。冯琪手背一颤,欲要挣脱,转念稳稳不动。
完颜晟道:“雯儿,你的事朕全知道了,只要你回心转意,朕仍会像往日那样痛你,永不改变。”冯琪腹中如有鼓乱敲,强按下心跳,从容说道:“皇叔是看着雯儿长大的,有什么事您不知道。”完颜晟另只手揽住冯琪的腰,顺势拉她坐在自己大腿上。冯琪不抗又拒,任他所为。完颜晟道:“以往的事我自然知道,近年来你行走江湖,许多事朕全不知。雯儿,真难为你一片忠心。”
冯琪听得一头雾水,寻思:“应是有人帮我说了好话,不知是谁。”浅浅一笑道:“皇叔,雯儿忠心您今日才知道吗?”
完颜晟臂弯微一用力,搂紧了冯淇,嘴巴在面颊上吻了吻,道:“雯儿,以后有什么事你要及时的告诉朕,若非有人言明,朕不知要怪你到几时,你性格倔强,自己不知要委屈几时。”冯琪心中一动,歪着脑袋问道:“啊,是谁帮雯儿说了好话?”完颜晟本来答应别人不说,但见她美目流盼,灿烂如花,实不忍相瞒,迟疑道:“嗯,是两个女子,她们把事情都告诉了朕。哼,萨可奇这厮忌你得宠,朕已狠狠训斥他了。”
冯琪心想:“是哪两个女子帮我说话?”轻轻晃动完颜晟的身子,娇声道:“好皇叔,你别卖关子了吧。”完颜晟捋了捋胡子,呵呵笑道:“好,不卖关子。她们一个姓叶,一个姓张,是婆媳。姓叶的……”说到这里瞧了冯琪一眼,接着道:“萨可奇抓了叶姑娘的心上人,她为救人把什么都告诉了朕。雯儿,你真是胡闹,怎能以人家爹爹相挟做自己的替身呢。”冯琪听到“婆媳”两字心中一阵冰凉,听到“替身”心头登时一惊,说道:“我……”
完颜晟截断她话道:“朕知道你心思。雯儿,你这样朕便不担心了,想想便有些后怕。叶姑娘的爹朕命萨可奇放了。”冯琪道:“放了?那他……怎样。”
她这个“他”指的是潘鸣,完颜晟道:“朕今早赏了他们一千两黄金,现下应离开京城了。”冯琪失声道:“啊,走了!”完颜晟听她语声有异,道:“怎么?”冯琪心乱如麻,恨不能立刻去追潘鸣,口上道:“哦,没事。”完颜晟道:“后天咱们大婚,朕决定依了你主意。雯儿,等消灭中原门派,今后你一心一意的侍奉朕,再不用分心。”说话之际抱起冯琪,将她放在塌上。冯琪半推半就一番只得依从。
那晚,潘鸣点到两名卫士后,掀帐入内,见里面黑咕隆咚,正要点亮火折,突然腰间阳关穴一麻,当即瘫软在地。随之火光亮起,却是萨可奇笑咪咪地站在面前。潘鸣道:“你……”萨可奇笑道:“我怎样?潘……不,应该称你柴公子,柴公子,想救叶远是不是?萨某已将他另换了一个地方安置,你想不想知道,哈哈。”潘鸣哼了一声,到了此际,心知多说无益。
萨可奇出帐解开两名卫士穴道,命他们看住潘鸣,自己则亲身去捉叶林。随后押送两人来见完颜晟。他进城不久见皇宫遇袭,知皇帝正在彼处,当即前去救驾。完颜晟见了叶林方信萨可奇此前说的替身之事属真,恼怒之下将冯张二人关入大牢,并亲审潘鸣和叶林,追查袭击皇宫是何人所为。
耗费多日精力,潘叶二人什么也不说。查不出头绪,完颜晟怒火更盛,于冯琪绝食不管不顾。
那日冯琪饿昏后,张菁叫来狱卒,当场撕衣襟写下血书,说有重大秘密要告诉萨可奇,手指笔划请她们转交。女狱卒是萨可奇安排的,信然将血书交给他。萨可奇所以知道冯琪底细便是张菁告的密,见字迹相同,又惊又喜,向完颜晟禀报了冯琪饿晕,命人带张菁来见,问道:“夫人如何称呼?”张菁说了自己姓名,问萨可奇是否抓了潘鸣。
萨可奇已知潘柴两家易子的事,仍道:“原来是柴夫人,失敬,失敬,令郎被人救走了,夫人可知是谁做的?”张菁以为说的是潘鸣,说道:“救走了,是谁?”萨可奇道:“柴家在江湖上颇有些名声,救他的人着实不少。比如潘庄主。”张菁道:“他不会。”萨可奇道:“怎么不会?”张菁道:“他们不是父子,我要说的秘密便是这个。”萨可奇道:“不是父子,那是什么?”
张菁说了潘泰如何换子,道:“那老贼算盘打的极精,无缘无故怎会冒险救我的孩儿。”萨可奇道:“嗯,有道理,实话告诉夫人吧,令郎好端端的在呢,那晚被救的是柴英,另一个是伪辽郡主耶律明。”张菁想起那晚在颍水河畔见到潘泰和契丹武土,心道:“这便是了。”说道:“总管,我想见见犬子。”萨可奇道:“好,不过夫人要照萨某的话做?”张菁答应了。萨可奇于是教给她一番说词,千叮万嘱,命她在皇上面前一字不漏的说出。张菁全都应了下来,待见儿子无恙,见完颜晟后立时改口,帮冯琪大说好话。萨可奇在旁边听了极是恼怒,忍不住道:“夫人,你原本不是这样说的,怎能欺骗皇上。”张菁道:“那些话是你教的,我若说了才是欺骗皇上呢。皇上,这人以老妇儿子,媳妇威胁,假造言词命老妇人诬陷公主……”
萨可奇怒极生惧,喝道:“住口!”张菁真个闭口不说,且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低下了头。萨可奇正要再说,一转眼,见完颜晟正狠狠瞪视自己,忙也低下了头。完颜晟心知萨可奇嫉妒公主权势,无日不想夺去,于张菁信了大半,温声道:“你说,倘或事情属实,朕放了你的媳妇儿子。”
张菁便把自己编好的话说出,说道:“公主这样做不过爱热闹,图在江湖上行走方便,她给的银子十足,对人和蔼,请皇上原谅她吧。”说罢跪在地上咚咚磕头。完颜晟深信其言,命人带来潘鸣和叶林。张菁抢先与他两个相认,说道:“鸣儿,林儿,皇上已答应放咱们了,你们实话实说,不必害怕别人威胁,诬陷公主。”
潘鸣见母亲仍在世上又惊又喜,一句话也说不出。叶林不知如何说,只是央求完颜晟放了父亲,说着说着,说到做替身,她将受姜芮逼迫改作了冯琪。完颜晟一心想从冯琪身上求得长生法门,听了这话,狠狠训了萨可奇一顿,命他立刻放了叶远,然后赏赐潘叶两家黄金,以慰其心。
冯琪慢慢自完颜晟口中套出来龙去脉,又是伤心,又是嫉恨,暗暗打下个主意。
大婚前日的傍晚,完颜晟在原宋室皇宫宴请百官,张邦昌和刘豫等伪朝官员亦在邀请之列。一阵推杯换盏,众臣均觉酒酣耳热之际,完颜晟命近侍请冯琪出来相见。
过了良久,那近侍回报,说道:“启禀皇上,宮中全找遍了不见公主。”完颜晟醉醺醺道:“嗯,她能到哪里去?”萨可奇道:“皇上,卑职去找。”
完颜晟挥了挥手,猛地想起他与公主不睦,说道:“不,你不能去。”起身道:“今日晚了,诸公,咱们明日再饮。”近待扶完颜晟回到寝宫,服侍就寝。完颜晟心里想着冯琪,怎睡得着,命人再找,流星般派了好几拨,宫里遍寻不到。完颜晟心中焦躁,猜想冯琪定是出宫去了,命人宣来萨可奇,问道:“你说,公主会去哪里?”萨可奇道:“卑职不知,卑职立刻去找。”完颜晟瞪视他道:“不知,你命人时时盯着公主怎会不知?”他料想萨可奇被训后心必不服,因此说出这话。
萨可奇神色微变,跪下磕头道:“卑职不敢。”
完颜晟怒道:“一定是雯儿发现你派人监视,生气离开,你去找,找不到自己抹脖子!”萨可奇确实派人监视冯琪,知她因何离开,此时万不敢实言相告,连声道:“是,是,皇上,您可有什么东西随公主一同不见了?”完颜晟道:“什么东西?”一凝思,忽想起《太祖秘要》,忙到放处寻找,锦盒已然不见,怅然道:“她拿走了赵匡胤的秘要。”萨可奇道:“这便好找了。”完颜晟眼光一亮,道:“怎么?”萨可奇道:“咱们不知那《太祖秘要》有何神奇,不过卑职在一本兵书中寻到一份与赵匡胤有关的地图。”完颜晟心中一震,道:“什么地图,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