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雯将长剑掷向陈方,大声道:“陈香主,用我的剑,看那个敢伤你!”俯身去抱潘鸣。潘鸣深受寒气之苦,知她万难坚持的住,手臂一抬道:“不可!”这一开口,随之岔了内息,刚聚起的一些寒气复又散入百骸之中。这等分散决不是前功尽弃那么简单,前者寒气自外而入,现下是由泄转收,奇经八脉受此反冲,相当于二次中了三阴掌。潘鸣抵不住寒气冲撞,“啊”地一声,昏厥过去。完颜雯大慌,叫道:“潘公子,潘公子!”潘鸣哪里还说出话来。
那边陈方用长枪一挑,接过剑来,回手掷过来一物,说道:“公主,把此物交给潘鸣。” 完颜雯伸手接过,见是个巴掌大玉匣,也无心看,放入潘鸣怀中口袋,急声道:“陈香主,潘公子晕过去了。你们住手!”最后一句语声十分严厉,是向阿木合等人说的。众金兵及侍卫在完颜雯来后已无斗志,见她下令,纷纷跳开,围一个大圈,不让陈方逃脱。
陈方道:“不碍事,他这是急功近利,结果反受其噬,你让他依着上次法子把寒气慢慢逼出来就行了!”萨可奇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勾起一件旧事,向陈方道:“这小子除了师承家门,还有谁教过他功夫?”陈方瞒下苏有洋三字,只道:“武当山松阳道长。”萨可奇道:“道长?他做道士了吗?那人是不是姓常!”陈方不答,心中疑道:“怎么,苏有洋另有一个身份?”
完颜雯眼见潘鸣不省人事,虽有陈方的话,仍是又痛又怒,大声道:“萨可奇,潘公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请皇上杀了你不可!”阿木合与多奇那听了,想起萨可奇常常贪功避过,把错处往往推到别人身上,不禁悚然生惧。萨可奇先是心头一震,跟着恶念斗生,但他终无胆量加害完颜雯,欲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完颜雯已抱着潘鸣远去,心中恨恨不已。
潘鸣也知道在众敌环视下不能运功调息,只因体内寒气使他万难忍受,于是不由自主,照前法逼出。他调息是为减少痛苦,不意落得痛楚难当,就此昏厥,但耳朵仍听得一清二楚。只听得完颜雯碎步声响,气喘吁吁,脚下不时被东西绊住,或“哎哟”,或“啊”的一声,跑的又急又轻;突然,他听得背后“轰”的一声,好几人同时惨叫。潘鸣仿佛在梦里,既张不得口,又毫无感觉,声音依稀就在耳畔,又似乎远在天边。这听觉换了常人绝无可能,潘鸣潜心修道十余年,灵台常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因此神智虽昏,听觉仍自然而然的启动。
完颜雯奔跑一阵,潘鸣体内寒气侵入己体,只觉双臂、胸膛与他接触的地方,奇寒彻骨,较玄冰犹胜数倍,渐渐支撑不住,咬牙又跑了一阵,除双腿可机械跑动外,上身变得麻木,半点知觉也无。他低眼去看潘鸣,只见他嘴唇青紫,眉发、面颊,甚至衣服上均笼罩了一层浓霜,心里十分紧张,寻思:“他体内血水都化成霜了吗?”口中道:“潘……潘公子,你……怎样?”潘鸣听得到,只是无法作答。完颜雯见他没有反应,心中由惧转慌,蓦地里,她左足踏进一个鼠洞,身子失衡,本就不听使唤的双臂将潘鸣直惯了出去。
完颜雯大急,奔到潘鸣身前,双膝倒地,摇着他一边臂膀叫道:“师哥,师哥,我是你的林师妹啊!呜呜……”想起近日受的委屈,痛恨无助之下,泪水夺眶而出。可惜潘鸣经这一摔,意识重度昏迷,半字也听不进耳中。
这完颜雯确是叶林。那日,潘鸣下山后,姜芮问叶林是真心留下,还是仅出于一时之气。叶林恨母亲做出伤风败俗的事,使自己无颜在山庄立足,也无脸面投靠远亲,说道:“我留下是心甘情愿。”姜芮点点头,命人带她下去歇息。过了两天,姜芮设宴,又问叶林同样话题。叶林经历两日思考,心情渐渐平复,“心甘情愿”却说的斩钉截铁,半点也不含糊。
姜芮听了,沉思半晌后仿佛换了个人,收起疯疯癫癫,一本正经,语声和蔼,犹如母亲对女儿般嘘寒问暖,称呼上忽由“林儿”换作了“叶姑娘”。她大改往日之风,使叶林十分恶心,愤然回到歇息的房间。姜芮当即派人把酒菜送到房内,让叶林自斟自饮。
又过了两日,姜芮请叶林到后花园游玩。二人来到先前那亭中,坐下后,姜芮重提旧事,问道:“叶姑娘,你真舍得娘亲不肯回去吗?”叶林不胜其烦,霍然站起,气忿忿道:“巨子,你到底想怎样!”她住了几日,已改称巨子。姜芮并不生恼,说道:“我有个女儿,她直言无忌,有口无心,与你十分相像,可惜……”说到这里,她凝望叶林,半天无语。
叶林忍不住好奇,问道:“可惜什么?”姜芮道:“可惜她很小的时就……”叶琳林:“死了?所以你想认我做义女,对不对?”姜芮眼中露出凶光,恶狠狠地瞪视叶林,几乎要喷出火来。叶林未见她有这样的神情,向后缩了缩身,不敢再多说一句。
过了一会,姜芮叹道:“叶姑娘,这话你以后不可再说了,我女儿还好端端活着呢。”叶林说了个“是”,心道:“那你还认我做女儿。”姜芮起身怅望北方,接着道:“我夫君把她送人了,她一个人在很远的地方,孤苦伶仃,我想她念她的很……唉。”叶林小心翼翼地道:“你怎地不把她接回来?”姜芮道:“不是不想,是我夫君不许。除非……不然便前功尽弃。”
叶林心想:“怪不得冯巨子说对不住她的话,原来是因为此事。”说道:“贵派人才济济,你夫君单派亲生女儿,此事定然非同小可。”姜芮道:“确实非同小可。叶姑娘,你是好奇之人,怎不问我除非后面是什么?”叶林并未听出她语声中停顿,说道:“除非什么?”姜芮道:“除非有人肯换回我的女儿。”叶林一愣,随即摇头说道:“不,不行。”
姜芮踏上几步,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叶林,问道:“怎么不行?你样貌像极了我女儿,最合适不过了。”叶林怒火中烧,责问道:“像你女儿便要做她的替身吗?你这话蛮不讲理,霸道至极!”姜芮面上一红,道:“我知道此事让你难做,放心好了,等琪儿回来后,我一定视你为亲生女儿。”叶林嘲笑道:“既然都是亲生女儿,还换什么?”姜芮一怔,道:“你不肯?”叶林嘿嘿冷笑两声,扬长出亭。姜芮纵身挡在她面前。叶林以为她要用强,明知不敌,仍是左拳右掌,拉开格斗的架式,睨视她道:“你要怎样?”姜芮道:“叶姑娘,你不肯可也不必走啊。留下来,我不勉强你。”转身而去。叶林望着她收了拳掌,想了良久,因暂无可去之处,只得先留在山上。
那日之后,姜芮连续三日没有见叶林。叶林知道了她心中想法,也不害怕,心想:“我坚持不同意,难道你还能绑我去?”
第四日,姜芮命如琴请叶林到外事殿。叶林以为是潘鸣,或梅剑山庄派人来接,又喜又愁地来到了殿内。只见姜芮向各堂主分派任务,不见有潘鸣,或别的熟悉的人,胸中不禁有些失落。过了好一会,姜芮分派完毕,留下巽风堂堂主郑子钧,说道:“郑堂主,你把叶庄主的事告诉叶姑娘吧。”郑子钧即将叶远的遭遇讲了一遍。
叶林听得父亲因寻访自己落入金人手中,心中万分焦急,当即要下山去救。姜芮问道:“你去可有把握?”叶林只有血气,把握却无。姜芮道:“你如果打草惊蛇,别人想救也救不成了。”叶林听她有意救,忙下跪恳求。
姜芮以陈方投靠明教,不日将来攻打总舵,种种情由,推托不肯。叶林知道她想让自己做什么,说道:“只要能救出我爹,无论什么我都应允。”姜芮等得便是这话,命郑子钧退下后,请叶林坐了,随之旧事重提,请她替换爱女。叶林为救生父只得同意,问她女儿现在何处,正做什么非同小可的事。姜芮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原来冯天行之女竟是龙吉公主完颜雯,真实姓名叫冯琪。
当日,冯天行与精通术数的一位副堂主推演天下形势,得出龙兴东北,中原及辽国将归于女真。冯天行既惊且骇,为抢占先机决意把爱女送入女真,以为将来卧底。经过一番筹划,冯天行不顾夫人反对,编排了尚在襁褓中的爱女与金太祖巧遇。七年后,冯天行潜入女真,暗中教女儿习武。待完颜雯年龄稍长,冯天行告诉身世,嘱咐她收集金国机密。初始,每当金国有军情变动,完颜雯均能及时告知总舵。但当她失身完颜晟后,性情大变,所传信息要么信口开河,要么将真实信息拖延。冯天行猜测爱女必是发生了什么事,为探明究竟,也为暗中保护,与夫人商议后,借明月谷的事将巨子之位让给了她。姜芮原本深恨丈夫,怨他只重天下,不顾亲情,待见他将亲情看得比天下犹重,也就原谅了他。姜芮自丈夫去后,盼爱女回归,一家人享受天伦之心日益迫切。
这十几年, 冯天行为弥补夫人缺憾,派人到处寻访与女儿相仿者,商震便因此破格拔擢。无奈天下样貌像者虽多,性子是学不来的,何况完颜雯所以性情大变,是因后天变故而成。当然姜芮不知女儿失身,不然又岂能在总舵坐的安稳。
叶林听得是让自己假冒公主,大吃一惊,连说自己做不来。姜芮好不容易等到拿捏叶林的机会,岂容她说不成,便问缘故。叶林不加思索地道:“我不会女真话,此去不能装哑巴,也不能装疯卖傻。”姜芮道:“因为这个吗,那不用担心了,琪儿在金国皇帝面前极是得宠,与人交谈常用汉语,你说中原话即可。另外她身边亲兵有多半是墨派弟子,你大可向她们学习女真礼仪,她们也会指点你琪儿做事方式。”叶林想到孤身此去,不知何日能离开那野蛮之地,心中有十二分不情愿,转念想到爹的处境,不能不顾,犹豫再三,问道:“声音怎么办?巨子,两人说话总有些不同,就算我现在去见令爱,短期内只怕很难学得惟妙惟肖。”姜芮道:“这个我早准备下了。”叶林一怔,道:“准备?”心想:“声音是每人与生俱来的,如何准备?”姜芮道:“是这样,我命人模仿琪儿说话配制了秘药,你服下后,嗓音先会有些嘶哑,然后慢慢变得与她相同。”叶林听了,只觉墨派手段太过诡异,使人不寒而栗。
姜芮担心叶林中途反悔,又娓娓说道:“叶庄主是琪儿捉的,你做了金国公主,不要说放人易如反掌,就算封叶庄主做大官也只是一句话而已。”此话不说还好,这一说,叶林当即认为是她授意女儿捉了父亲,恨不能骂她一个狗血喷头。
就这样,姜芮传书丈夫,说了叶林愿替换女儿的事。冯天行此前与她有约,只要寻得与女儿相仿之人,便同意做女儿替身。他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瞧出完颜晟对爱女有不轨之心,孰不知女儿已然失身于他。冯天行接到书信,也不向女儿讲明实情,只是命她通过潘鸣打入明教。
冯天行的算盘是金国入主中原后,明教定会闻风而动,墨派也不会袖手旁观,因此想与明教合力抗敌。他担心被对方算计,是以掌握明教首脑动向是最为紧要的事。墨派弟子到有不少潜伏在明教的,可现下形势大不同于往日,冯天行恐许多消息得不及时,也得之有误,思来想去,他认为派爱女最合适不过。至于夫人盼望的天伦之乐只能抛之不顾了。
冯琪被完颜晟迷奸后,无刻不想离开金营,随后经冯天行精心安排,冯琪与平日传递消息的墨派弟子阿笙追上潘鸣。慕岚也就是冯琪。那日在少林寺,冯琪命阿笙收了已扮成完颜雯的叶林送来的金牌,随后任由苏有洋送到江南,在父亲的安排下进入明教总舵。
那金牌是冯琪留给叶林的,原本她不知叶潘两人相识,见叶林将如此重要之物送出,即命阿笙传书总舵,查问叶林身份。待知道他两个是师兄妹时,冯琪恨妒心起,不但匿下金脾,更命留在金营的亲兵处处陷害叶林。她这样做自然是因为潘鸣了。潘鸣只道叶林与完颜雯极其相似,却不知她二人之间的身份转换。
叶林哭了多时,见潘鸣昏迷不醒,置身处距那坟茔不远,担心萨可奇循踪而至,一咬牙,复抱起冰凉彻骨的潘鸣,翻过大堤,沿河滩走了一段,钻进一片枯苇。她轻轻放下潘鸣,从怀中掏出一黑一白两个小瓷瓶,瓶内分别装的是疗治内伤及调补阴阳、舒筋补气的灵药。这两瓶药是姜芮送叶林下山时送的,拟用作不时之需,也助她提升功力。叶林先前见过父亲中三阴掌后的症状,今见潘鸣伤情远胜于他,自知己身功力难助潘鸣疗伤。
想到父亲至今下落不明,需得继续查访,叶林担心回去晚了萨可奇会拨弄是非,加上适才又与完颜晟发生争吵。如此种种,诸般不顺,她眼望黑白两瓶,呆想多时,心中一横,道:“师哥,愿你服下这两样药丸后吉人天相,我是不能陪你了。”拔下瓶塞,先是各倒出两颗,想了想,又分别倒出一颗,滞了一会,收好瓷瓶,将潘鸣揽入怀中,捏开他的嘴巴,把六颗如黄豆般大小的药丸一骨脑全喂入口中,跟着助他咽入喉咙。
叶林轻轻放下潘鸣,她终不放心立刻离开,于是悄悄躲在一旁观望。
姜芮送给叶林的两瓶药一个名为天芝丹,有舒气通络等诸多功效。这个到也罢了,另一个名叫六骨再生丹,乃是用虎骨、龙骨等六种珍兽的颌骨,加上何首乌与产自西域的火狐血合制而成,服者可使百节灵活,脉络自行。潘鸣服后不久,丹田如沐春风,暖暖地升出阳气,驱动经脉中的寒气一点点自各脉尾穴散到体外。待驱出一小半时,他神智清醒,起身盘坐,渐渐气随意行,百会、神庭、太阳、内关等周身各大要穴均可向外散发寒气。他又惊又奇,记起那日中掌,只能循经脉运行,先将寒毒聚于掌上,然后化气逼出,寻思:“莫非萨可奇掌下留了情?”叶林在他坐起时,悄然而去。
潘鸣今日疗伤容易,萨可奇没有用毒固然是个原因,主要还是仗了六骨再生丹。这再生丹服一颗足矣,叶林恐用少了不能救人,硬是让潘鸣服了三颗,若不是他中了三阴掌,非气血旺盛,无处渲泄,得一场大病不可。萨可奇三阴三阳掌的威力不在掌力,是因为对方中了他的掌后体内阴气、或阳气斗增,打破了阴阳平衡。
潘鸣驱尽寒气,长吁了口气,跃身站起。忽听得西边传来“沙沙”的声响,又快又轻,分不出是动物,还是人的脚步。潘鸣慢慢蹲下身子,凝神听了一阵,那“沙沙”声是从河滩上传来,已辨出是人的脚步,心道:“是宋军要来劫营吗?这到真是奇了。”在他心里,宋军不堪一击,决无胆量主动向金军出击。耳听得“沙沙”声愈来愈响,渐渐临近,潘鸣听出来人轻功卓越,有数十人之多,不是寻常官军,心中嘀咕,猜测他们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