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琪道:“我自小无父母之亲,早习惯一个人,谁怜我惜我了?孤单寂寞……嘿嘿,本座不在乎这个!”语声又是悲愤,又是怨毒。潘鸣只听得一头雾水,心想:“她父母好生生的都在,怎会无父母之亲,这话真令人奇怪。”目光斜向商震,只见他一脸平静,显是对冯琪的话毫不意外。便在这一滞间,只听冯琪沉声道:“小林,本座待你好,是你名中有个林字,经历与本座也……有些相似,若因此恃宠卖乘,不知好歹,哼,小心脑袋。是谁来了!”
那少女声音颤抖道:“回……回禀姑娘,是……是潘公子来了。”话声未落,只听冯琪“啊”了一声,跟着“啪啪”两声脆响,似乎小林又挨了耳光,但听她道:“姑娘,我……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语声又惶又急。冯琪骂道:“潘公子来了不快些禀报,确是该死,死也一万次也是轻的。他现在庄外吗?你请他来这里。”最后一句的语声低了下来,微微有些发颤。
潘鸣心道:“冯琪若知道我在外面,小林定会受罚更重。”伸手拟拽商震衣袖,与他回厢房中。只听小林道:“姑娘,潘公子……在厢房,奴婢这就请他过来。”话刚落地,只见房中人影晃动,有人走向门口。潘鸣微微一惊,商震吓得六神无主,心头乱跳,两眼急索,寻找躲避之所。潘鸣右手食指指向厢房,示意他去那里。商震没有主意,胡乱点头。二人刚转过身,只听冯琪道:“很好,你回房歇息吧,我自去见他。”商震听了这话更慌,大步而奔。他轻功极差,这一跑脚步声咚咚作响,沉重响亮。潘鸣心叫不妙,暗道:“他功夫怎这样糟。”二人相处多日,商震从未露过身手,潘鸣自也不知他武功高低。忽听小林“哎哟”一声,道:“姑娘,你好狠……”就此无声。
潘鸣大惊,回身闯门而进。商震暗暗叫苦,此时他不走不行,走更不行,立在当地,期盼潘鸣能稳住冯琪。
潘鸣以为小林必遭了毒手,心下惊极且惧,闯进门时手掌挥动,拟待阻止冯琪继续行凶,口中叫道:“冯姑娘,不可。”一语未毕,只见冯琪搂住一个少女的脖颈,面朝门口,脸上灿然如花地望着他。那少女身形背转,瞧衣着打扮正是小林。两女站在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了小林的脸,神情惶惶,不过性命安然无恙。潘鸣愕然停身。冯琪眼波流转,笑道:“潘公子,我不可什么?”潘鸣收掌,方说了个“我”,冯琪道:“小林,让潘公子瞧瞧,你戴上这串珍珠项链是否好看。”双手一分,将小林扳向潘鸣,道:“潘公子出身名门世家,小妹请你评点一下,你可知这串项链价值几何,产自何处,有何特异?”她双手按在小林肩上,凝望潘鸣,手掌与眼光均不离半寸。
潘鸣打量小林一眼,但见她眼眶晶莹,双颊红肿,神色惶恐,那项链所用珍珠颗颗均如小母指般大,烛光一映,雪白透明,炫目耀眼。小林容貌说不上倾国倾城,却也天生丽质,风姿秀美。美饰环佩按理应明艳动人,但因她神情戚然,让人油然生出怜悯,无心再对珍珠做什么评点。潘鸣是没有心机城府的人,心里想什么便跃于脸上。冯琪瞧出他关心小林,脸色微微一沉,放开她道:“下去歇息。”小林怯声应道:“是,姑娘。”摘下项链欲要放回桌上,冯琪道:“送给你了,拿去戴吧。”语声阑珊,既无半分喜意,也听不出生气。小林行了个大礼,道:“谢姑娘。”缓缓退向门口。潘鸣心想:“冯姑娘态度斗变是察觉我在门外,她这样打发小林,怕留有后招。”叫道:“小林姑娘。”
小林怔了怔,两眼望向潘鸣,神色茫然,再没方才的灵气。冯琪也望向潘鸣,瞧他有何话说。潘鸣道:“小林,这院里还有旁人吗?”小林不知他问此话何意,瞧了眼冯琪,低声道:“回禀公子,分堂弟子除了奴婢,还有五六人。”潘鸣道:“那好,烦请你们做一桌酒菜,另外,请我大哥进来。”小林低声道:“是。”双手捏着衣角,不得冯琪吩咐,她万不敢照潘鸣的话做。潘鸣面向冯琪,神采奕奕道:“冯姑娘,我来苏州是要送你一样东西,原以为咱们明日才能见到,不想今晚便见了面,这……真是……呵呵。”冯琪双目灿烂,道:“真是什么?”嘴角轻扬,示意小林出去,上前握住潘鸣的手,连声发问:“你见我是有事,还是心里想念?要送我什么?何时有了个大哥?我怎不知。”
方才她想杀小琳出气,出手之际,忽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若非小林先提潘鸣,定会破窗而出,听了潘鸣的话,如沐晨风曦阳,心神飘荡。小林悄然退到房外,把潘鸣的话告诉商震,烧火做饭去了。商震也听到了潘鸣的话,他为人机警,心知房中情意方浓,怎会自讨没趣,可也不甘心就此离去。苏州分堂的墨派男弟子全被冯琪赶到庄外,前后院固有几个女眷丫环,不得冯琪吩咐,除了小林,无人敢私自走动,更不敢点灯。
潘鸣那话是想化解冯琪心中的戾气,使她转了杀人的主意,见她欢喜,也不挣脱,眼光向两边一掠,左面菱花铜镜前放了个已然打开的首饰盒,金钗,玉簪,流光溢彩,美轮美奂,右面屏风后的衣架上露出一件粉红小衣,地上散落点点水渍,眼前人秀发如瀑,轻罗薄衫,明眸流盼,不施粉黛而娇媚无限,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茉莉花香,手背又软又痒,滑腻舒服,令人血脉贲张,把持不住。
冯琪是过来人,自掌心眼神瞧出潘鸣异动,上前半步,近乎贴到他的身上,仰脸凝视,柔声道:“我给自己打了个赌,赌你来,或不会,你可知赌注是什么?”潘鸣心知这样不应该,可一来有求于她,不可冷漠。二来他是青年男子,生平只在冯琪面前有此际遇,对方这般柔情万种唤起了心中渴望,如坠云雾之中,顺她话道:“什么?”冯琪媚眼一笑,道:“我啊,已立下字据了呢,证人是小林。嗯,等着,我拿给你看。”松开潘鸣,转到屏风后面。
潘鸣瞧着她的背影定了定神。片刻,冯琪拿了张素笺笑盈盈从屏风后出来,道:“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我不赖,你也不得拒收,自己看看。”手中素笺递了出去。潘鸣心有图谋,无功夫理会琐事,吞吞吐吐道:“来前我没有知会姑娘,突然闯入,真是有些冒昧。”冯琪见他不接,收回素笺,媚眼一笑,嗔道:“冒昧什么,你何时来我都喜欢。”潘鸣道:“我来是要送你一件东西。”冯琪道:“嗯,你说过了。”眼光在他身上一扫,道:“东西呢?”潘鸣道:“途中有事不便携带,改天送你吧。”冯琪因他不接信笺,颇有些无趣,淡淡地道:“随你怎样都好,我什么也不稀罕,你不必想着送我什么。”
潘鸣原拟告诉冯琪送她龙香后,再设法让龙香落入明教手中,以冯琪对自己之喜欢,龙香之神奇,她必会向明教索还。这招渔蚌相争之计关键在于冯琪,那知未勾起她的兴致,潘鸣颇感意外,说道:“你怎么不问?”冯琪道:“什么,东西吗?潘大哥,你送什么我都喜欢。”潘鸣听她又叫自己“潘大哥”,心下略安,说道:“我送的是龙香。”冯琪眼帘一闪,道:“龙香?你找到了龙香!”神情又是惊奇,又是诧异。潘鸣道:“是商地使找到的,他现在外面。”
冯琪眼帘又是一闪,脱口叫道:“商震!”
商震凝神倾听房中对话,听潘鸣把龙香之功算在他身上,欣喜万分,心神欲醉,听到冯琪叫他,忙应道:“属下商震拜见少巨主!”冯琪低声道:“潘大哥,他是你大哥?”潘鸣道:“是啊。”冯琪又是一诧,道:“你和他……你们……好!”她话中的“好”是看在潘鸣面上不再寻商震晦气。潘鸣不知“好”是何意,说道:“冯姑娘,我们是结拜的兄弟。”冯琪道:“嗯,小妹向你道喜。”拱手施礼。潘鸣忙道:“多谢姑娘。”商震不知冯琪说出这声好,自己的隐患已除,他是乖觉之人,听到这里,心意甚足,轻声道:“少巨子,今日晚了,属下明日再来拜见。”转身慢慢向前挪动脚步。潘鸣见他要走,忙叫大哥。商震却不应声,蹑手蹑脚地走向前院。
潘鸣连叫数声,不见商震回应,眼望房门轻叹了口气。他不跟着离去是不愿惹恼冯琪,叹气是恐她做出非份之举。冯琪将他忧虑无奈的神态瞧在眼里,心下一叹,道:“潘公子,你错了。”潘鸣转脸瞧向她道:“错了,什么错了?”冯琪道:“你是不是认为我水性扬花,与其他女子大有不同?”潘鸣一怔,想说:“不是。”冯琪摇摇手不让他说,坐回梳妆台前,面朝铜镜出了一会神,缓声道:“我也知女子当贤淑有德,对你亲近全出于信任,看中你的人品,情不自禁,决非你想象的放纵,不识羞耻。”说到此处,她低下了头,双肩微微抖动。
潘鸣凝视她的背影,寻思:“此话若出自她是慕岚之时,我毫不好奇,现下她是墨派少巨子,随时颐使数万人,自身武功出众,想找什么样的郎君没有,何以对我用情?我疑心她为了得到那〈太祖秘要〉,细细一想又不是,她说出于信任,不知这信任从何而来。”忽又想到适才那话,心道:“什么叫从小无父母之亲,早已习惯一个人儿?她生身大派,应自幼倍受宠爱,怎会一个人儿?我心机远不人家,想利用人家,可别为人家所用。”
冯琪对潘鸣是真心喜爱,今晚见到他来,惊喜之下,想跟他说些心里话,不想触动了失身之痛,心头一酸,泪水盈眶而出。潘鸣自镜中看到了,不好无动于衷,说道:“姑娘,在下不过是乡野小民,何德蒙你信任,若因那日……唉,不过凑巧罢了,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他正打算用冯琪之时,合该出言相慰,但他心地纯朴,眼见此情此景,纵然认为对方或有意为之,那软语温存的话莫说如鲠在喉,心中想都未想。冯琪道:“哪里凑巧了,是我刻意这样的,你……你单这一样好。”潘鸣随口应了声是,于她的话也未向深处去想。
冯琪见潘鸣终不懂怜香惜玉,心问又暗叹了口气,问他可弄清身世,龙香怎么回事。潘鸣筹措了一番说词,坦诚告诉自己是柴氏后人,把弄清身世的方法说成偷听得来,龙香欺骗说自己得知身世后气愤不过,跳崖自尽,孰料落在一棵大树上,机缘巧合遇到了商震等人。他言语虽有多半是真,终究是说了慌,说时侧身一旁,惟恐冯琪从镜中瞧出破绽。冯琪静静地倾听,潘鸣说到跳崖时心脏骤跳,忍不住哦了一声,听完斜身问道:“姓柴也好,姓潘也罢,并非你之错,为什么自尽?”潘鸣信口开河,说时未想到如何圆谎,微微一怔,依了先前言语道:“我气不过。”冯琪道:“怎么气不过了?嗯,你生性淡泊,怕担当复国重任,不想做柴家的子孙是不是?”潘鸣顺着她的话道:“是。”冯琪叹道:“淡泊名利是我看中你的另一处,惧而逃避是我没有想到的。潘大哥,你跳崖未死不能说后有大福,天意总是不错的,小妹希望你从此珍惜自重,别做傻事了。”顿了顿,又道:“就算为我好吗?”语声又柔又轻,潘鸣听来是掷地有声,心下感动,点了点头,心下有些愧疚。冯琪又道:“龙香源出真龙,蛇窟中怎能有那等神物,毒液还差不多,你……丢了它吧,我嘱咐商震此事不可再提。”
潘鸣听了这话,仿似头顶上打了个霹雳,亦如坠入冰窟之中,脑子嗡嗡,全身冰冷,木然说了个是,心想:“龙香不成,只有指望那部兵书了。”又想:“兵书会不会引起他们争夺,若仍不能,我便设法找到〈太祖秘要〉,总之让他们斗起来为止。”潘鸣恨明教因他们在梅剑山庄做下的劣事有之,因梁瑛牵出自己身世,使母亲寻死更有之。
说话之际,小林送来了饭菜,却不敢打搅。冯琪听得门外有声,说道“端进来吧。”小林提着一个大食盒推门而进。冯琪见她衣衫和面颊上有几道草灰,额头生有细汗,问道:“你怎做这些粗活了,她们呢?”小林把食盒放在桌上,回身说道:“没有姑娘的吩咐,奴婢不敢随便指使人。”打开盒盖把菜一碗碗端出摆好,拿起碗待要盛饭,冯琪忽道:“且慢。”潘鸣和小林同时一怔。潘鸣心中嘀咕:“不知她又出什么主意。”小林垂手立在一旁。过了片刻,潘鸣见冯琪没有下文,大咧咧地坐到桌旁,眼光瞧向她,看她接下来如何处置。
冯琪向小林道:“今晚委屈你了,以后仍向往日一样,所有的活计仍由你安排,做却不必。”小林磕头道谢。冯琪摆摆手命她退下。小林又磕了一个头,方才退到房外,轻轻掩好门,从进入房中到出门她神态卑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与先前的随意判若两人。冯琪起身走到圆桌前盛了碗白米饭,放到潘鸣面前,顺势坐在他旁边,说道:“潘大哥请用饭,小妹吃过了。”抄起筷子帮他夹菜。潘鸣道:“好。”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
饭罢,小林带人来收拾碗筷。潘鸣道:“我大哥吃过饭没有?”小林道:“商地使自己煮了饭,吃完歇息了。”冯琪嘿嘿笑了两声,道:“他到不把自己当外人。小林,你告诉他,明日一早回总舵便是,不用见我。”她知道商震是见缝就钻的货色,惯会耍奸弄滑,与潘鸣同来不奇怪,二人结拜为兄弟也不奇怪,看在潘鸣面上可以不与他一般见识,见面心里却恶心的很。小林答应下来。
潘鸣心想:“商震此来是冯姑娘和她爹爹的,就这么打发了原也没什么,但他是我结拜兄弟,我既见了,让他空跑一趟可有些不妥,况且日后还要指望他出力。”说道:“冯姑娘,我可否讨份人情?”冯琪知他想说什么,道:“明日咱们见爹爹去,有什么事你向他说。小林,潘公子的房间收拾好没有。”前面两句意在试探潘鸣,把他此来当作提亲,瞧他如何应对。潘鸣当她是认真,忙道:“冯姑娘,你误会了,我来……唉,商大哥……”冯淇道:“你有事自己跟我爹说,不要依赖别人,商震……嗯,我爹不见外人。”她本想说商震品行不端,话到嘴边,心想:“他两个已结成了兄弟,我这样说岂不弄得他灰头土脸,很没面子。”于是话头转到父亲身上。潘鸣道:“商大哥不是外人,对令尊忠心至诚,带我找到这儿,倘不能见令尊一面,我心里过意不去。”冯琪见他缠着话题不放,兴味索然,恨商震牙根发痒,又不能与潘鸣说僵,便打了个哈欠,假装疲倦的样子,道:“我知道了,潘大哥,咱们明日再说。”潘鸣以为她答应,说道:“好。”
说话之间,丫环收拾好碗筷,小林带潘鸣下去歇息。当晚,潘鸣回思与冯琪的对话,筹措见了冯天行怎生应付,一件往往事萦绕脑际,辗转反侧,将近四更方才昏昏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