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教众人听了这话无不肃容。潘鸣以为说话之人是孙步云,循声瞧去。话声落后,只见从竹屋左侧转出数人,皆是白袍在身,当先一人留有三绺髭髯,相貌堂堂,年约五旬。苏有洋和慕容清双双上前,施礼道:“属下拜见副教主。”这人正是明教副教主杨冲,另外几个是薛钱文等外堂长老。
潘鸣从未见师傅对人这样恭敬,心想:“副教主已然如此,孙步云面前岂不要磕头了?”杨冲微微一笑,问道:“两位护法,皇上呢?”他这话问的是苏有洋,苏有洋不作声。慕容清唔唔说道:“副教主,教主在园里吗?”杨冲察言观色,估计事情出了差错,不再多问,说道:“教主恭候已两位护法多时,请。”也不问潘鸣。他口中说请,自己先走在前面。几位长老原是笑容满面,见情形不对,转身跟在杨冲后面,无一个与洋清两人说话。
慕容清惴惴不安,悄声向苏有洋道:“咱们真的要那么说吗?教主最恼人欺骗了。”苏有洋以为他反悔,低声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想改主意!”慕容清眼光闪烁,虽然说词编造妥当,来的路上也反复捉摸,认为不会有差,不知怎的,此时突然生出害怕。
说话之际,屋内的人不知是浑然不觉,还是故意视若无睹,各忙各的,无一个向外看。
苏有洋道:“鸣儿,无论别人问什么,一切由师傅回话。”此话他途中曾说过一次,此时再说是让慕容清听的。潘鸣心想:“我怎有心管你们的纠纷。”口中道:“徒儿记下了。”慕容清道:“如此最好。”忽然之间,他想到害怕是杨冲见了潘鸣不理不睬,寻思:“离开总教时他嘱咐此行勿必要找到潘鸣,如今这姓潘的就在眼前,我信中也说的清楚,他怎的不理不问?”杨冲并非不想与潘鸣招呼,是有件麻烦事似乎牵扯苏有洋,不便与他徒弟说话。
耽搁了这片刻,苏有洋见杨冲等转到屋后,走出十几步,忙追上前。
竹屋后是仍是果园,沿小径行不多远,前头迎来几盏灯笼。杨冲停步看瞧了一眼,道:“两位护法,教主亲自来迎了。”拔腿奔向来人,几个护法也自加快脚步。慕容清心头敲起了乱鼓,低声道:“教主这回失望大了。左护法,有件事咱们合计一下。”苏有洋哼了一声,道:“事情到了这地步了,合计什么!”杨冲打算告诉他教中有贵客看重潘鸣,万一谎话戳穿,可利用这点,见他这样,只好不言。
潘鸣走在最后,见杨冲等向来人施礼后,排开迎接架势,心中狐疑,不信他们会对自己这么客气。相距七八丈时,苏有洋道:“鸣儿,磨蹭什么,快来拜见教主!”潘鸣应了一声,脚下反放慢脚步。他并非故意违师命,是想自己不是明教中人,不愿在众首脑面前被喝来喝去,归根结底是不愿加入明教。苏有洋又催了一次,潘鸣走到离众人三步时不再向前了。他向这边走近之际,昂首注目,灯光下,见一个面庞瘦削,年约三十五六,儒士打扮的人极是显眼,寻思:“他应是明教教主孙步云了,不想这样年轻。”潘鸣所料不差,这人正是威名赫赫的明教教主孙步云。苏有洋道:“教主,小徒少离山庄,未见过什么世面,失礼之处望您老人家多多包涵。鸣儿,这就是师傅常提到的本教孙教主,快给他老人家磕头。”
潘鸣为免师傅难堪,拟行半礼,腰身方躬。孙步云道:“罢了。潘公子乃名将之后,身份何等高贵,本座可受不起他磕头大礼。”苏有洋道:“教主言重了,小徒一心想加入本教,算是教中弟子,无论他原来身份如何,在您面前算不得什么。”孙步云道:“是吗?潘家自有志向,为什么要加入明教?”眼光望向潘鸣。苏有洋不住地向潘鸣使眼色,口中道:“是这样,小徒自幼心怀侠义,喜欢听属下讲本教事迹,前些时日亲身经历了几场咱们杀敌报国壮举,今晚进总教见家眷没有回避,不禁为教主诚心所折,方才向属下要求,无论如何要加入本教。教主,小徒身属名门,自幼聆授至理要道,想做什么已考虑清楚的了,他这样全是感佩教主做事,是您老人德化所至。”孙步云微微一笑,道:“苏护法,贤徒想加入本教没有错啊,你怎把主意都推到他身上?本座看你的本事就不小。”
苏有洋不知他话藏深意,心中暗喜,向潘鸣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孙步云又道:“本座对令徒十分满意,日后会赏东西给他。今晚却是为皇上准备的,皇上呢?还有康王。”苏有洋当众奉承,是想说的孙步云高兴,然后撒谎,见他不买帐,只好把拟好的谎言说出。孙步云听了,目光斜向慕容清。慕容清忙道:“属下当时只知奋勇杀敌,其他的无暇顾及,都是左护法调度的。”孙步云笑道:“这么说苏护法调度有方了,很好。”话声一沉:“来人!”有近侍答应一声。孙步云道:“请刘堂主带人到梨亭等候。”那近侍领命去了。
慕容清不知这刘堂主是不是本教玄武堂堂主刘志邦,心生疑惑,偷眼看苏有洋,见他神色自若,暗道:“你到沉得住气。”他那知苏有洋听到刘堂主三字心惊肉颤,面上是装出来的。
潘鸣忽然哈哈大笑。众人愕然。孙步云道:“潘公子因何发笑?”潘鸣收起笑脸,摆出一副老实诚恳的样子道:“因为教主。”苏有洋心中正慌,惟恐潘鸣添乱,斥道:“教主面前不得放肆!”潘鸣道:“师傅莫怪,徒儿不是明教弟子,说不上放肆。孙教主,我原本是想加入明教的,现在不想了。”孙步云道:“为何?”潘鸣笑道:“因为你年纪太轻,称不上老人家,哈哈。”
孙步云凭方腊遗命做的教主,此前仅做过近侍总管,根基颇浅,德望不够,许多人不服。孙步云为坐稳教主之位,分化、拉笼、打击,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着实费了不少心思,惩治不少教中老人,加上他能力超众,使四分五裂的明教重新兴旺,教中上下对他又敬又怕,无人敢在他面前开玩笑,潘鸣出言戏谑,好几人吓得冷汗直出。
杨冲不悦道:“苏护法,虽说冯姑娘看重令徒,你也不能这般纵容他。”苏有洋一怔,心道:“冯姑娘是谁?”口中道:“是,属下一定严加管教。”话声方落,只听一年轻女子咯咯笑道:“自己行为不端,有什么颜面管教别人。”声音娇丽熟悉,竟是完颜雯,跟着只听得碎步声自后而来。
苏有洋又是一惊,暗道:“她怎出现这里?”那日他见了慕岚,一直秘查她的身份,来江南秘密安置后,更派心腹看守,只待弄清她是否是完颜雯。此时听她出言讥笑,吓得魂飞魄散,惟恐扯出隐事,不敢接话。他怕完颜雯是金军去年伐宋时与之密谋,以做内应为条件,希望扶他坐上明教教主,割据江南。当时接见他的正是完颜雯,试想她怎会答应,因此事情未能谈妥。
潘鸣心头一震,暗道:“她嗓子好了吗?身为夷狄公主,贸然闯入虎穴龙潭,就算功夫再好,须知英雄架不住人多,难道金兵大队在外?”霎时之间,怜悯,激动,惊疑,欢喜,数种心情涌到胸臆,心中定下主意:“无论怎样,先保她周全再说。”这心境与那日突然见到耶律明略有不同。
潘鸣救人之心甫生,随之惊奇不已。只见孙步云呵呵一笑,说道:“冯姑娘不请自到了。”完颜雯笑道:“怎么,孙教主不欢迎?”孙步云道:“哪里,本座早吩咐下了,姑娘无论何时尽可在岛上任何地方游玩,只是荒岛上土阶茅屋,委屈芳驾。”转脸向身旁一近侍吩咐道:“按姑娘的喜好快去准备。”那近侍应声而去。孙步云接着道:“姑娘,本座备了一桌酒席,原是要接待赵桓的,倘不嫌弃,咱们饮几杯如何?”
说话之际,那冯姑娘早来到潘鸣身后。潘鸣见他们是友非敌,担心之情化作茫然一片,暗自惊疑:“世间怎有这般相像的声音?”冯姑娘轻咳一声,笑道:“孙教主言不尽实。你早知赵桓不会来了,还说宴请他。”孙步云摇头微笑道:“姑娘错了,本座也是刚刚得知。哦,有人要图谋不轨坏咱们大计。”那冯姑娘道:“是吗?小女子不请自来是有件机密事禀告教主,可又拿不定主意。嗯,潘公子,如果我说了,你会不会生我气?”
苏有洋大慌,心道:“她真要说了,天下再大也没我容身之地了。”恨不得将完颜雯一掌格毙,又知自己并无这本事。他偷眼去看潘鸣,冀望这个徒儿念旧情,体己意,阻止这冯姑娘说出使自己尴尬的话。
潘鸣回过身想说:“姑娘,你怎认识我?”蓦见一个酷似完颜雯、叶林和慕岚的少女笑吟吟的望着自己,她身边有个少女酷似阿笙,也是笑脸相望,顿时无语,愕然立在当地,心想:“声音相像或是模仿来的,亦令人生奇,哪有样貌也如此相像的,且不止一个。”那个像阿笙的少女笑道:“公子爷,我是阿笙啊,你不认得了吗?”潘鸣怔怔地道:“阿笙,你们……”阿笙道:“我们骗了你,慕岚和阿笙确有其人,但不是我们。”潘鸣捉摸她的话,勃然作色道:“你们好狠心!”冯姑娘白了阿笙了一眼,嗔道:“如嫣,到这时你还取笑潘公子。”
这冯姑娘就是冯琪。如嫣与她相伴多年,两人亲密无间,加上金人不注重礼教,冯琪做完颜雯时行事不循章法,如嫣做事也如她无规矩可言,仿若无人般道:“小姐,不取笑,我可要说实话,连你的名字一并告诉他。”冯琪道:“名字有什么不可说的。潘公子,我真实姓名叫冯琪,她们都好好的呢。”潘鸣圆眼一瞪,道:“真的?”冯琪以为他问的是名字真假,说道:“当然是真。”潘鸣道:“那她们现在何处?”
冯琪有些失望,面带不悦道:“好生生的在墨派总舵呢,你放心了吧。”潘鸣想追问这话真假,见她脸色阴晴不定,恐无端给真慕岚惹来杀身之祸,到嘴的话又咽了回肚里。
孙步云有事借助潘冯两人,恐他俩个说僵,上前说道:“潘公子,冯姑娘曾化名慕岚,是墨派少巨子,她还有个身份,咱们那边去说,冯姑娘请。”不由分说地挽住潘鸣手腕顺来路而行。众人纷纷让开,待他们过后,远远跟在后面。苏有洋暗暗欢喜,心道:“她既是墨派少巨子,断不是完颜雯了。”悬了多时的心方始落地,暗自疑道:“天下怎会有这等相像的人?”
众长老是孙步云叫来拜见赵桓的,大家蓄意造反多年,幻想一睹龙颜后,改朝换代指日可待,人人欢天喜地。岂料适才有近侍呈来一封信,说是玄武堂堂主刘志邦亲自送来的。孙步云看后脸上诡谲一笑,不露声色地吩咐杨冲率外堂长老前去等候苏有洋。这看似迎接,其实是他防苏有洋伤害家眷,外堂长老初时也以为是,但回来不见刑吏两堂的长老,想到刘志邦有事不向本堂长老禀报,却突然来总教见教主,四人一致认为教中将会有变,且此变与苏有洋有关。督率玄武堂的长老谭继与苏有洋暗中交善,心中如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小径蜿蜒,添之果树林荫,潘鸣任由孙步云握着手腕,约一盏茶的功夫在一座用青竹茅草搭建的圆亭前停了下来。孙步云放开潘鸣,侧身向紧跟在身后的冯琪道:“姑娘请。”冯琪瞟了潘鸣一眼,款款迈入亭中。举步之时,她向后轻轻地甩动衣袖,脚下轻盈,纤腰婀娜,神态仿似含羞少女。阿笙自知不能不与众人同坐,留在了亭外。
孙步云道:“依公子看,此间可否谈大事?”潘鸣知道他对自己亲切是因为冯琪,难以相信墨派少巨子会是金国公主,可冯琪除神态比前时少了忧愁,样貌声音无一不像完颜雯,令人不由的不信,又无庸置疑她少巨子的身份,问道:“什么大事?”一瞥眼,突见亭左有两条熟悉的身影,心中一动:“是他们吗?倘真是,师傅有麻烦了。”孙步云道:“关乎本帮的大事,于公子有些干系。”
潘鸣放眼搜寻,见师傅在身后不远,慕容清怒目视向他,脸上充满怨愤,暗道:“他与师傅合谋欺骗教主,只怕难辞其咎。”淡淡地道:“哦,是吗。”孙步云道:“公子请先安坐,等本座处理完内事再说。把苏有洋拿下!”最后一句是厉声喝出。杨冲等人愕然,苏孙两人相争多年可从未撕破脸,今日在外人面前突然决裂,众人一时间无所是从。苏有洋面如死灰,距亭老远他看到刘志邦与护送清虚清妄两僧的那二人,知道被人所卖,又怒又恐,仗着位高资格老,总教有不少亲信,嘴上强硬道:“教主为什么拿属下?”孙步云冷笑道:“你眼瞎了吗?瞒着本座做下好事,还想杀人灭口,教中弟子可不都像你昏了头。杨副教主,你要本座亲自动手吗!潘公子,陈方是他一掌打死的。”他最后一句是担心潘鸣维护师傅,打乱部署,当然也是因为冯琪的缘故。潘鸣置若罔闻。
杨冲等见教主催促,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口中道:“左护法,有什么误会先听教主吩咐!”将他围在中间。苏有洋道:“想让苏某束手就擒总要拿出本事才行。”提掌握拳,环眼四顾,见慕容清缩在人后,有了主意,朗声道:“诸位兄弟,孙步云又要削除异己了,大家学慕容护法,别上他的当!”孙步云大怒,喝道:“苏有洋,证据确凿,你还要挑拨离间!右护法,你萎萎缩缩,难道要同他犯上作乱!”
杨冲等也知道苏有洋挑拨离间,有两人是孙步云提拨的,极想立功表现,只是顾忌苏有洋乃教中元老,不清楚他犯了何罪,教主大违往日风格,只说证据确凿而不彰显其罪,当着众多人的面不免落下残害教中兄弟的名声,心里再如何想除苏有洋后快,也不便贸然出头。明教行事虽然多有不端,然教内极讲和睦,残害兄弟,教义所不许,这也是明教几百年得以传承的原因。慕容清是待罪之人,上场不是,不上场也不是,正自尴尬,听得教主训斥,说道:“属下不敢。”踏上一步,与众人围住苏有洋。大家手中没有兵刃,人人各怀主意,看似摆出恶斗的架势,徒具形势而已。
孙步云能约束数万之众,武功固高,智谋自然也富,怎会不知当着冯琪处置苏有洋会宣丑于外?他这样做是得知苏有洋曾与金人勾结,想卖她个面子,不然怎容众人迟疑不前。潘鸣自孙步云下令便将目光移向他处,这里的人一个个尔虞我诈,谎话连篇,他不想糊里糊涂地卷入争斗。孙步云说的陈方之死,潘鸣相信师傅做的出,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做,索性袖手旁观,来个谁也不理。
僵持片刻,苏有洋瞧出孙步云的心思,大声道:“孙步云,我曾和你争教主,不怪你今日对我下手,咱们的事与潘公子无关,你让他走吧!”潘鸣听了这话,萌生感动,心想:“师傅这时还念着我的处境,我可不能置他不顾。”此念甫生,忽然想到冯琪,暗道:“他哪里是念我,分明想利用我。”眼见众人围而不战,认定明教上下是要合起伙来欺骗,目的仍是那《太祖秘要》,心中一气,把师傅的麻烦当作他的诡计,不由自主地走进亭中,坐在冯琪对面,道:“师傅,徒儿不会独自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