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只听得一人道:“康王陛下,你这是怎么了?”潘鸣一怔,不知这康王是不是赵构。但听有人细声细气地道:“诸位请自干大事,小王旧疾复发,有些头疼的紧,想在此恭候佳音。”这人正是赵构。另有一人道:“是吗,请王爷伸出手腕,老夫替王爷把把脉。”潘鸣听到这声音忍不住叫道:“师傅。”从芦苇中走出。有人听到动静,喝道:“什么人!”跟着便是“呛啷”声响,有人拔出了兵刃。潘鸣道:“师傅,是我。”苏有洋听出潘鸣的声音,喜道:“鸣儿,是你?你怎来到这里的?”潘鸣道:“徒儿今日遇到了金兵,一路躲避着就来到这里了。”
他初听到师傅的声音,颇有些意外之喜,说了这两句话,心头忽生出百般滋味,低着头,慢吞吞走向众人。苏有洋有急事要办,见潘鸣迈不开步子,说话有些接不上气,问道:“鸣儿,你受伤了吗?”潘鸣道:“没有。”他恐师傅瞧出自己中过三阴掌,详加追问,牵出完颜雯,一面加快步伐,一面道:“师傅,我想是中了风寒,身子发冷。”苏有洋嗯了一声,温声道:“不碍的,等师傅忙完了事,好好为你诊治。”
说话之际,众人分数列站好。潘鸣走到师傅面前,见赵构在他身畔,说道:“康王殿下,你好啊。”赵构一怔,迟疑道:“阁下认得小王?”苏有洋奇道:“鸣儿,你怎识得康王?”潘鸣不答,说道:“师傅,高香主……”
苏有洋抢过话头道:“鸣儿,这是本教慕容护法,依师傅而论,你称他慕容伯伯吧。”侧身指向一满脸浓髯,膀阔腰圆的汉子。
潘鸣知道这慕容护法单名一个“清”,现任明教右护法之职,见数十名教众神情肃穆,手中兵刃或锤或鞭,或叉或锏,可谓迥异别致,五花八门,寻思:“明教左右护法都到了,要做的事定然非同一般,那是什么呢?”上前施礼道:“晚辈见过慕容护法。”慕容清早听苏有洋说起潘鸣之名,微微一笑,道:“潘公子客气了。你说的是朱雀堂高香主吗,他怎样?”说这话时他瞧向苏有洋。
苏有洋仿佛不见一般,目不转晴望着潘鸣,眼中充满慈爱。潘鸣被截断话时未加多想,此时见了这等情形,心里咯噔一跳,觉得那晚的事有些蹊跷,这蹊跷与师傅脱不了干系,微一筹措,扯开话题道:“慕容护法,师傅,什么样的事劳你们联袂而来,是因为虚妄两位大师吗?”苏有洋听了,眼中精光一闪,道:“鸣儿,你……你知道清虚大师在哪里?”清虚和清妄是因他失的踪,他为此费尽了心血,又损失许多教众,事情一筹莫展之际,听到这话,仿佛黑夜中擦出一道亮丽的火花,如何不使他激动。慕容清于此事毫无兴致,说道:“苏兄,咱们是奉教主之命救皇上的,这是关乎天下的大事,别的只怕顾不上了。”
苏有洋回江南是想解开悬在心头的疑事,不料中途接教主命令,让他救赵桓,此事他极不乐意,因此道:“教主对少林寺向来上心的很,今有清虚和清妄的消息岂能不理。鸣儿,两位大师现在何处?”潘鸣道:“在……”眼光一转,打算辨清方位。他是昏迷中被带到此间的,向四下望了好一会也不能确定那座坟茔位置,无奈之下,只好说道:“应在这附近不远吧,弟子记不清楚了。”慕容清知道教主因一位贵客的缘故很看重潘鸣,因此才忍他说完,听了他的话道:“既是这样,还是以江山社稷为重,咱们先救皇上,等弄明情形,再救两位神僧。”
赵构晾在一旁多时,正觉尴尬无地,插口说道:“对,对,我皇兄关乎社稷江山,很是紧要,大师和尚的下次再说好了。”潘鸣听了这话十分不满,眼光睨向他道:“殿下,清虚和清妄这两位大师因为你们赵家才落入金人手里的。”说完忽又想起了赵慧,跟着又道:“赵姑娘也是。”赵构大窘,要说些什么,一时间又难以措词,便道:“哪个赵姑娘?”潘鸣道:“赵慧啊。王爷,你忘了吗,她和许多姑娘一样,是你亲手送给金人的。”赵构面上发热,叹道:“唉,都是赵构无用。潘公子放心,等救出我皇兄,大家助他重整朝纲,一定可以迎回众位姑娘。”潘鸣哼了一声,道:“只怕那时没几人能活下来了。康王殿下,你很有骨气,皇上不如由你来做好了。”他以为赵慧是被明教所救,与赵构说了这几句话方知另有其人,想到她性情单纯,温柔贤惠,本该锦衣玉食,生活安逸,那知受此磨难,心中又是怜悯,又是气愤,言语上便不客气起来。潘鸣这话若是放在太平年间不但他脑袋搬家,连带苏有洋等听到者也要受牵连,赵构更是死无葬身之地,现下国难当头,无人理会这些。
慕容清见赵构脸上挂不住,呵呵笑了两声,打圆场道:“潘公子言词耿直,做官必是个诤臣,今后多和康王爷亲近。苏兄,咱们去救皇上,这是教主再三嘱咐的,不能有差。”去救皇上这话他方才已说过,搬出教主是不想苏有洋再生别念。苏有洋道:“好,救皇上的事有劳慕容兄尽力。鸣儿,关押两位大师的地方都有什么,你绘成图让师傅瞧瞧。”慕容清见他坚持己见,不悦道:“左护法,咱们可没有多余人手。”苏有洋道:“不用太多,只四个足矣。”随之点了四个人的名字。这四人答应后从队列中走出,站到一旁。
慕容清见他们都是好手,高声道:“左护法,你定要独断专行的了?”苏有洋笑道:“苏兄,我是为本教将来着想,依长远计,少林寺比皇帝要可靠的多。”说最后一句时他靠近慕容清耳畔,压低了语音。慕容清圆眼一睁,说了个“你”,瞧了眼赵构,见他转头他向,似有所思,不再言语。他职位低于苏有洋,临来时孙步云又嘱咐由苏有洋主持大局,眼见苏有洋心志坚定,也不好与他争执。
潘鸣在他们争论时,在地上画了那坟茔周边的形势。苏有洋默记心中,参照早先绘制的金营分布图辨明方位,即问潘鸣身子如何,可撑的住,要给他把脉。潘鸣过来多时,依苏有洋对医术的精通,又是授业师傅,身子如何自言谈神态就可看出,说这话显然言语虚伪。潘鸣认为他是想让自己跟着前去,说道:“多谢师傅,徒儿只怕撑不住。”苏有洋沉吟片刻,道:“康王爷也不要去了,鸣儿,你就在这里陪他。”说罢带那四人向东而去。苏有洋既已发话,慕容清不好让赵构同去金营,顺势说道:“王爷,苏护法这一去,我等没有把握护你周全,稳妥起见,王爷不要去接皇上了,你可有什么信物让老夫携带的。”赵构听得不用他去,忙取下脖颈中挂的一块玉佩,托在手心中道:“这是太上皇赐给小王的九龙玉环,我皇兄见了自会听护法安排。”慕容清欲要接过,赵构迟疑着道:“太上皇所赐之物尽被金兵索去,这一件小王贴身而藏,请护法慎重。”慕容清说了声好,收入怀中,带领余下教众径奔南去。
众人去后,潘鸣不愿与赵构相处,他体内寒气虽除,终因耗费不少内力,精神有些倦怠,便走到数丈外的河坡上躺了下来。赵构在原地愣了一会,来到潘鸣身畔,径自坐下,片刻,道:“潘公子怎认识我三妹的?”
潘鸣头枕双手,一条腿跷在另条腿膝盖上,暸望星空,赵构连问三遍,他只是不理。赵构贵为王爷,堂堂皇子,受金人的气到也罢了,如今在本朝子民面前也受冷遇,心中好不气恼,不过他有事求潘鸣,只能忍气吞声。过了一会,赵构道:“我三妹就是赵慧。”潘鸣心道:“哼,你还到好意思提她。”淡淡地道:“是吗?”赵构见潘鸣接话,心中大喜,问他如何与赵慧认识。潘鸣简要说了几句,道:“康王爷,你将同宗同族的姐妹送给敌人,任其玩弄,心里也惭愧吗?”他这话是想让赵构知羞而退,岂料他慨然道:“小王恨不能以死谢宗室。”潘鸣轻笑道:“是吗?”赵构道:“小王知道现下说什么都难以使公子相信,因此……”说到这里,见潘鸣闭上了眼睛,知他对自己话毫无兴趣,转了话题道:“潘公子,我三妹不在金营了吧?”潘鸣懒洋洋道:“嗯,不在了。”赵构击掌笑道:“三妹得脱大厄,可喜可贺,公子,舍妹想必是你救的了?”
潘鸣脑中浮出赵慧的倩影,又是担心,又是挂念,于赵构的不理不睬。赵构继续道:“能从金营把人救出,这不是等闲人能做出的,公子年纪轻轻有这等身手,小王汗颜钦佩。”踏上一步道:“公子,你听着吗?”
此时,月色变得朦胧,寒风中,霜气渐渐打湿了衣衫,潘鸣愈发困倦,他恐一觉睡去,真得了风寒,坐起来不耐其烦道:“殿下,你想说什么?”赵构要说的话已在腹中酝酿半天,朗声道:“公子,你不是明教中人吧?”潘鸣斜眼睨视他道:“不是,怎么了?”赵构喜道:“这便好了,小王有几句话想与公子开诚相谈,不知可否?”潘鸣听他说的诚恳,又数次提到赵慧,不好老拿话挤兑,便道:“你说。”赵构道:“公子适才说皇帝由我来做,不知是随口一说,还是真这样想?”潘鸣那话自是出言戏弄,却不能实言以告,便道:“随口一说怎样,不是又怎样?”赵构道:“真是这样便请公子放小王走。”此话大出潘鸣意料之外,问道:“你要去哪里?”赵构昂然道:“招集天下精兵,与女真决一死战!”潘鸣眼前一亮,错愕道:“你有这胆量?”话一出口,他便即后悔,随之改口道:“你有把握?”赵构道:“没有。但既便身死,那也是慷慨从容,比之仰敌鼻息,看敌脸色要强愈万倍。潘公子,小王有此念头非止一日,还望成全。”说着,一揖倒地。
赵构说这番话出于无奈,也发自肺腑。那日他被带出金营时,便知明教所以救他,无非想利用他皇子身份以勤王之名,割据江南,进而争霸天下,因此无时不想逃脱。明教既视他如至宝,明尊暗防,怎能让他有此方便。赵构无可奈何之下请孙步云救皇兄赵桓,驱除夷狄,恢复失地。此议孙步云并非没有想过,因汴京城有个太上皇,恐救出赵桓后,挟天子不成,反落个图谋不轨,遭天下共讨。赵构既然提出此议,便是一切都想到了,于是说自己已被太上皇秘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救出皇兄后可盖上他身上携带的玉玺昭告天下。这话实实打动了孙步云,当即命慕容清挑选总舵好手随赵构赶赴汴京。一路上,赵构绞尽脑汁想离队总是不能,眼见身前只剩下潘鸣,顺利成章地将他视作看管之人,心想:“倘若失去这难得机会,只怕终身将在明教的掌控中了。”
潘鸣年纪与赵构相若,心机却远不如他这在帝王家尔虞我诈中摸爬滚打的皇子,见他行此大礼,跃身而起,说道:“你这是做什么!”赵构道:“请公子看在天下苍生的面上放小王离去。”潘鸣道:“你走……天下百姓便得救了?人家将你救出来,又来救你皇兄,你为什要走?”他原想说:“你走就是了,我又不阻拦。”话到嘴边,忽想:“师傅虽未让我看管,可他急于离去,莫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所谓阴谋诡计,使他想当然认为今晚明教救人或是陷阱,此念他在脑海中一闪,随之又觉的绝无可能。赵构见他眨眼间脸上换了数种神情,忙道:“公子不要疑心,小王……好吧,小王长话短说。”当即将明教救自己的用心添枝加叶地讲了一通,末了说道:“潘公子,明教不同于别的帮派,数百年造反之心不死,小王在他们手里只能为虎作怅,祸害百姓,便宜女真鞑子。”潘鸣道:“那你皇兄呢,他落在明教手里岂不为害更大。”这话戳到了赵构的隐处。其实,他提出救兄长的目的想逃脱只是其一,另外他想的是最不济也能让兄长替他担负恶名,此想法他自是不能让潘鸣瞧出,长叹一声,装出一副愧疚的样子,说道:“公子以为我皇兄是那么好救的吗?”潘鸣想起赵构身边护卫重重,心想:“一个王爷都这样,皇帝的守卫可想而知。”说道:“确不容易救出。”赵构道:“救皇兄是小王的主意,小王这样做无非想离开明教重地,寻机逃离。因此还请公子行个方便。”说着解下玉带,伸手一递,道:“小王身上再无贵重之物了,这玉带便请公子留作记念。”
潘鸣听他言词诚恳可怜,心头顿软,说道:“我不要你的东西,你收起来。”赵构眼望潘鸣,只是不收。潘鸣道:“你收起来吧,家师并未嘱咐在下看管之类的话,殿下要走,走便是了。”赵构如获大赦,喜声道:“公子大恩,小王永世不忘,告辞。”连腰带都不及束,便匆匆向西而去。潘鸣望着他脚下惶急,眨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暗叹世事无常,堂堂皇子会落拓成这样。自古王孙国家昌盛时高高在上,当遭遇改朝换代时性命难以保全,潘鸣读过史书自是知道这点,只是从未亲眼所见。过了片刻,潘鸣蓦然心想:“汴京附近有十几万金兵,他一个文弱皇子只怕走不多远便被人捉了。”言念及此,大声道:“殿下要去哪里?我送你吧。”
赵构听得叫他,以为潘鸣反悔,加快脚步,也不应声。潘鸣只得作罢。不久,月亮转到了西南,忽听得背后有声,潘鸣转头瞧去,只见三条人影向这边奔来,当先一个身材高大,依稀是师傅。另有两个身影宽大,步履沉稳,背后似是各负了一人。
潘鸣心中一喜:“难道师傅救出两位大师了?”快步迎上,远远叫道:“师傅。”苏有洋走后,他还曾担心萨可奇会将虚妄两僧转移到别处。
苏有洋答应一声,埋头向这边紧行。另外两人远远站定。潘鸣见师傅没有半分高兴,微微一怔,随之想到随他去时四人,现下回来的固然也是四人,却见那被负的两人是光头。
苏有洋见只潘鸣一人,问道:“康王呢?”潘鸣撒谎道:“他久不见慕容护法回来,等的急了,说要去接一程。”苏有洋喝道:“他不会武功去胡闹什么,你怎不随他去!”潘鸣见师傅语声有些严厉,心尖怦怦乱跳,低声道:“弟子恐师傅回来见不到人担心,未敢随他去。师傅,你并末吩咐弟子步步跟着他。”
苏有洋语塞,赵构不见使他始料不及,可也没想到他会逃走,于是稍松了口气,回身说道:“你们去吧,路上不得耽搁。”那两人各背着一人健步而去。潘鸣未看到那两个僧人的脸,也不识得虚妄两僧,问道:“两位大师救出来了?真是可喜可贺,师傅不枉此行。”苏有洋叹道:“救出来的两个生死难料,死的两个是当场气绝,算不得喜。”潘鸣哦了一声,他原想问虚妄两僧伤势如何,送到何处,听了这话,不好再问。苏有洋眼波一转,道:“鸣儿,陈方死了。”潘鸣吃了一惊,叫道:“死了!”苏有洋道:“嗯,中了萨可奇的五君掌,我去时他只剩一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