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慧与潘鸣并肩而站,转脸斜望,目光不离他半刻,心想:“原来潘大哥身份不一般呢,京城有名的官宦世家没听说有谁姓潘啊。”潘鸣半信半疑道:“那几大艘船真是来接我的?”钱钱文正色道:“此话岂能儿戏,教主在后面船上呢,公子稍后能见到。”潘鸣见他这样说,忖道:“想来事情不假了,孙步云突然兴师动众,怎对我这样客气?”思来想去,他认为是那《太祖秘要》,问道:“薛长老,你问我有什么需要是随口说的客套话,还是真心实意?”薛钱文道:“当然是真心实意,公子有什么需求,是嫌礼数不够吗?服饰在慕容护法船上,稍后便到。”
说话之际,那明教弟子取出一面黄旗朝海中挥动了几下,随之一艘大船向这边驶来,海螺声也即停止。潘鸣低声道:“薛长老,能否借一步说话。”薛钱文左右瞧了一眼,道:“这些兄弟都是教主身边的,公子有什么话敞开说就是。”言下之意是不行。潘鸣道:“是吗。”眼望海面,心中失望,又无可奈何。他见孙步云下这血本,显然于《太祖秘要》势在必得,自己拿不出,又不打算为他寻找,最后只有翻脸,因此想借叶林这层关系求薛钱文送赵慧到梅剑山庄,听他这样说,知道事情办不成了。
薛钱文不再言语,众人翘首望向大船,望着它慢慢靠近海岸,放下登船板。慕容清笑容满面地站在甲板上向潘鸣招呼。潘鸣应了一声,与赵慧登上大船,按清文两人分派各进一间舱沐浴更衣。如此安排,赵慧更认定心中想法,她是自幼让人侍候的郡主,与明教女弟子服侍受之坦然。潘鸣担忧赵慧,六神无主,任人在身上搓揉、摆弄。
良久,潘赵两人换上新衣,佩好珠玉,被人带到中舱。慕容清和薛钱文正在等候,二人同时站起,瞧了瞧潘鸣,目光定在了赵慧身上。薛钱文啧啧赞道:“姑娘国色天香,也只有潘公子这人中之龙配得上。”慕容清笑道:“不错。”赵慧见识过不少场面,芳心窃喜,不羞不红。两人洗浴的房间只隔了层木板,潘鸣心神不定,隔壁声音却听得真切,出门后又忧又羞,一直低着头,听了二人之言忍不住去看赵慧,只见她秀发半干,如瀑布般披散肩前肩后,颈后束了一条金丝带,米粒大的宝石镶嵌其间,点缀的美轮美奂,面色如春,眉目灵动生情,身穿鹅黄纱裙,不言而面上自有一股威严,心想:“林师妹穿黄色的衣裳也十分好看,但与赵姑娘相较逊色不少。
服侍赵慧的女弟子道:“启禀慕容护法,赵姑娘不喜欢佩这些玉饰,连金钗也不愿戴。”慕容清呵呵笑道:“赵姑娘出身皇家,一些小玩意怎会看在眼里。”挥了挥手,命她们退下。一名女弟子退下时把一件红绸披风给了潘鸣。薛钱文道:“公子,教主他老人家恭候多时,咱们这就过去如何?”潘鸣上船后海螺声复起,在他洗浴时与另外几艘会合,扬帆驶向孙步云的座船,此刻相距不远。潘鸣道:“啊,是吗。”
薛钱文引潘赵两人出了船舱,来到甲板上,只见百丈外的海面上停了两艘大船,其中一艘结彩悬花,大船两侧各有一艘,后面一艘,四艘船编队航行,这排场与金军迎接完颜雯相较另有一番气势。突然之间,两边“啪啪啪”响起爆竹声,跟着鼓乐喧天。
赵慧猝不及防,啊的一声靠向潘鸣。潘鸣侧身把披风披在她身上。爆竹声过后,左右两船同时发出响箭,在空中“砰砰”炸开。薛钱文道:“潘公子,你向上看。”潘鸣抬头仰望,但见空中飘下五颜六色的花瓣,绚丽多彩。赵慧喜道:“是礼花!潘大哥,我两年没见礼花了。”潘鸣说了声好,孙步云礼节越重,他心中越是担忧。响箭不断射出,花瓣四下飘散,落到船上,落入海中,赵慧伸手接了一片托在掌心让潘鸣看,原来花瓣乃是用纸裁出。两队船相距五十丈远时彩船向这边开动。不久,本船与彩船相接,鼓乐声戛然而止,慕容清从船舱中走出,薛钱文命人在两船间搭接木板。潘鸣以为孙步云在彩船上,远远只见两个须发灰白的老者,一高一矮,立在船头,并不见他的身影。
众人登上彩船。薛钱文在前引荐,两位老者原来是刑吏两堂的长老,高者是廖羽,矮者是赵翼。廖赵二人不苟言笑,拱拱手道:“奉教主之命恭迎潘公子。”潘鸣还礼道:“多谢。”转眼见慕容清指挥人开船,心道:“他受师傅牵累,恐再难得孙步云信任了。”彩船行驶中,鼓乐声再次响起。
众人在船头瞭望,不多时,但见另外那艘船上飘扬一面杏黄大旗,旗心红底,上书一个斗大的孙字,孙步云站在甲板上,身后是数十余名劲装结束,魁梧剽悍的汉子。潘鸣以为会再度转船,那知还未等彩船靠上去,孙步云的座船转帆开动,向总教方向驶去。赵慧低声道:“潘大哥,船开走了。”潘鸣道:“嗯,薛长老,孙教主不想见我了吗,怎么连招呼都不打?”薛钱文道:“公子误会了,教主引航是多大的面子,前时康王也没有这礼遇。”赵慧听了对潘鸣的身份更是好奇。潘鸣不过随口一问,他无心理会明教稀奇古怪的迎接方式。
孙步云登岸后就地等候潘鸣。明教众人上岸向孙步云行礼,鼓乐声再次停了下来。孙步云命薛钱文等人退开,笑道:“潘公子是实诚人,认为本座前倨后恭是居心叵测,还是存心戏弄?”潘鸣心道:“无论哪一样,总之没安好心。”微笑道:“教主行事高深莫测,譬如今日相迎便非晚辈所能料到。”孙步云哈哈大笑,望着赵慧道:“本座这样安排是有两件天大的喜事,公子会更难料到。”潘鸣道:“是吗。”暗自寻思:“瞧情形他似要安排我和赵姑娘成亲,这该如何应付?”赵慧道:“教主是什么官职,你是潘大哥的长辈?”孙步云道:“姑娘,咱们过一会叙话。请公子到议事厅喝茶。”笑容满面地望着潘鸣。薛钱文不待孙步云话声落地便先自导引,潘鸣心道:“他到是着急的很。”微笑道:“谢教主隆情厚意。”
众人跟着薛钱文沿海岸向南走了一段,转向东北,蛇行斗折,走进一片花园。此时是四月份天气,海岛气候不同于大陆,百花未谢,但见园中花团锦簇,云蒸霞蔚。孙步云停步问道:“赵姑娘,这里的花可有看上眼的?”赵慧兀自留恋软软的沙滩,孙步云的话没有入耳。慕容清轻咳一声,道:“赵姑娘,教主问你话呢。”赵慧道:“啊,什么?”
慕容清将孙步云的话重复了一遍。赵慧道:“说花吗?嗯,杜鹃,桃花、樱花……红色居多,太单调了些。”一转眼,见西南有片金黄色的小花郁郁葱葱,迎风摇曳,奇声道:“那是什么花?”孙步云道:“油菜花。赵姑娘慧眼独到,一看便洞穿这花园缺陷,本座却常自以为是,唉,岛上风光终究比不上京城,潘公子,赵姑娘心愿可要靠你实现了。”
潘鸣上岛后一直小心应对,嗯了一声,也不接话,心想:“赵姑娘有什么心愿了,把我们引到这里,说话古里古怪,不知怀了几个鬼胎。”孙步云未能引潘鸣开口。赵慧矜持,心里纳闷,嘴上不问,大家瞧了一会,继续前行。薛钱文没有停步,耽搁这一会,已看不见他的身影。
穿过花园,前面出现稻田,跟着是竹林,出了竹林,一排木屋迎入眼帘,屋檐,门窗和周围的树上也是结彩悬花,薛钱文站在屋前,几十名明教弟子腰挂单刀,手按刀柄,气宇轩昂地分站两边。潘鸣以为议事厅到了,心想:“门额上怎不悬匾书字?”薛钱文快步迎到近前,禀道:“教主,属下检查过了,赵姑娘的闺阁已安排妥当。”孙步云道:“嗯,令千金行事干练,辛苦她了,本座他日必有封赏。”薛钱文大喜,假作惶恐道:“小女二十年未建寸功,教主不怪她已然是最大的封赏,何敢再想其他。”孙步云道:“带赵姑娘进去歇息。潘公子,咱们去议事厅。”赵慧听得与潘鸣分开,摇头不肯答应。
潘鸣认为孙步云这样安排是想让自己亲眼看到赵慧成为人质,眼见逃脱不掉,无法拒绝,说道:“赵姑娘,你休息一会儿,回头我来找你。”赵慧想不答应,见他脸上露有难色,眼珠转了转道:“好,我等你。”昂首走进屋内。她不知明教是什么组织,但瞧出他们并非潘鸣下属,行为也有失待客之道,既已至此,恐他分心,索性来个凛然不惧。潘鸣看在眼里,更增忧虑。孙步云道:“薛长老带人护卫,公子不放心吗?”潘鸣道:“大海茫茫,教主是要防谁?”孙步云道:“这正是咱们要议的事之一,公子清。”
议事厅在西北,众人绕过木屋行不多远,便见一座大屋,也是木头建造,门前肃然,门额上挂了块匾,匾上三字正是“议事厅”,一切与潘鸣想的一样,不过他现下脑中想的是赵慧。孙步云忽地挽住潘鸣的手腕,道:“我与公子并肩入内,此后大家一脉相连,同舟共济。”潘鸣心下一惊:“这岂不是把命绑在一块了。”虽然想到拿不出《太祖秘要》孙步云不会放过他,听了这话只觉得后背生起一股凉气,冷飕飕的,忍不住道:“教主,在下恐怕会让你失望,那〈太祖秘要〉……”一语未尽,忽然从厅内传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跟着一妇人道:“谁说教主要〈太祖秘要〉了,教主是想让你做皇帝。贤侄,二婶向你讨个诰命夫人怎样?呵呵。”那妇人说头一个字时从厅内闪出,笑声未落,人已到了潘孙两人身前。潘鸣愕然,这妇人声音相貌无一不像叶夫人,脑中随之闪出那晚的事,有完颜雯的例子在前,即使明知她是明教中人,也不敢轻易认她是叶林母亲,不接她的话,皇帝之说也不往深处去想。
这妇人确是薛钱文之女薛瑛,见潘鸣不语,向孙步云施礼道:“属下见到侄儿喜不自禁,冒昧之言,请教主恕罪。”孙步云道:“你忠心耿耿,没有错,很好。”携潘鸣进了大厅。众人随后跟进。
议事厅正中面南背北放置了一张太师椅,上面铺了张虎皮,左首一张,两边各是七张,铺的是锦团。安坐时,孙步云请潘鸣居中而坐。潘鸣知道那是教主当坐的位子,见他相让,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孙步云坐了左首那张,廖赵二人依次坐在左边第一和第二张椅子上,慕容清坐在右首第二张,薛瑛本无资格入坐,孙步云命她挨慕容清入坐。薛瑛不敢托大,笑容满面,欠身坐在椅缘。潘鸣斜眼打量她,心中叹道:“有人像林师妹已足令人称奇了,竟还有人像她母亲,世间万物,芸芸众生,奇事全让她母女遇上。”
孙步云道:“公子在总教见到故人不奇怪吗?”潘鸣道:“故人?啊,你是说这位夫人?”孙步云与梁瑛相视一眼,嘴角向她微努。梁瑛会意,笑吟吟道:“鸣儿,你还没当皇帝呢,便把二婶忘的一干二净了?”潘鸣道:“谁要当皇帝了?夫人,你是林师妹的妈妈?”梁瑛白了他一眼,嗔道:“你这孩子,咱们朝夕相处二十年,分开几天便不认二婶了?”
潘鸣说话时凝视着她,眼前这妇人神态举止是二婶确定不疑,越是如此,他越不敢相认。梁瑛不知他心中想法,以为自己突然现身明教把他吓傻了,说道:“鸣儿,你不必疑心什么,婶婶本就是明教中人,委身你二叔,入住梅剑山庄可全是因为你的缘故。”潘鸣道:“为了我?这话从何说起。二婶,你到我家是因为别事吧?”梁瑛喜道:“鸣儿,你肯认二婶了?”瞧了眼孙步云。她此来带了件牵扯潘鸣的重大机密,孙步云恐潘鸣难以接受,因此摆出不伦不类的迎接场面,循序渐进,让他逐步信以为真。那“二婶”是潘鸣随口叫出,心里仍不能确认,支支吾吾道:“说正事吧,因为我什么?”梁瑛道:“你不认我,后面的话说了你也不信,嗯,怎么才能让你相信呢?”眉头紧缩,思索片刻,道:“咱们说林儿吧。林儿是四月份生日,最喜欢的菜是辣子鸡,小时候很调皮。”她说起女儿逸事滔滔不绝,眉飞色舞。潘鸣神驰向往,桩桩件件犹如在昨日,心想:“样貌可以相像,神态声音可以模仿,许多事不会知道那么清楚。”
梁瑛说到女儿出走,神色随之黯然,低下声音道:“一晃数月,不知林儿现在怎样了。”潘鸣忍不住道:“她很好,现在……”说到这里,眼前蓦然闪出叶林对母亲绝然失望的样子,改口道:“总之林师妹很好,二婶无需挂念。”这声二婶他发自内心。梁瑛挂念女儿多日,好不容易有了消息,怎能不打听清楚,急声道:“你告诉二婶,林儿……”忽听有人轻咳一声,转眼看时,见教主正瞪向这边,眼光冷如寒潭,心头大慌,勉强挤出笑容,问道:“鸣儿,你相信二婶了?好,二婶告诉你一件秘密。”
潘鸣以为是《太祖秘要》,说道:“二婶,恭喜你大功告成,查到我潘家所有秘密。我原以为你是不入流的江湖帮会所派,不料居然来自明教,失敬了,我爹算是走了眼,你把秘要交给告诉孙教主吧,他一定大大封赏……哦,我师傅刚卸任左护法一职,不如由你来做。”他恨极了身边人的欺骗与不择手段,话中充满讽刺和怨愤,连孙步云和明教都绕了进去。
薛瑛面色惶恐道:“你怀疑过二婶?鸣儿,教主派二婶到梅剑山庄全是因为你。”潘鸣转脸向孙步云道:“阁下既然已得到想要的东西,不要故弄玄虚,难为我了吧?告辞!”说罢,腾然站起。孙步云道:“且慢!潘公子,本座请你来是商议天下大事,不是因为什么秘要。”潘鸣道:“只怕让教主失望了,在下最不关心的就是天下事。”孙步云道:“公子说不关心,身上却肩负着呢,今生难以置身事外了。薛香主,把东西拿出来让公子瞧瞧。”薛瑛嫁给叶远时是普通教徒,这二十年无人顾上她,身份仍是普通教徒,听得教主称自己香主,半天没有答应。吏堂长老赵翼道:“薛香主,教主念你多年劳苦,破例升迁,还怀疑什么?”
薛瑛顿然省悟,为了完成教中任务,她耗尽最美年华,失去至爱恋人,不惜以身相诱,担惊受怕和数不尽的委屈换来一个香主,心中滋味百般复杂,眼圈一红,哽咽道:“多谢教主恩典。”孙步云嗯了一声。薛瑛手掌颤抖,伸入袖内摸索一阵,拿出一个脂粉盒,道:“教主,是属下念给公子听,还是由公子自看?”孙步云道:“东西是潘公子生母的,让公子自看,不必索还。”潘鸣心道:“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叶夫人拿娘的脂粉盒做什么?”正疑惑间,薛瑛把东西送到面前,伸手接了过来,入手沉甸甸的,色泽光亮,乃是用白金打造,盒盖和盒体镌刻凤云如意,或许年代久远,经常玩弄的缘故,纹理磨的光华如玉,心想:“娘一向俭朴,不会用这么贵重的脂粉盒,难道是祖辈传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