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不答,只道:‘宋朝军镇要府的守备急切间难以得手,但有山川形势图,量贵总教主那里也能应付过去。穆兄,你见到贵教人物切不能提我。’他又说原想给于长老捎话,但既与我结拜便不能见他,并嘱咐说,不可告诉任何人刘大哥已死。他敦敦叮嘱,郑重其事,我一—应许,心中却想:‘刘大哥随我一同留下,我不说他,难道别人不会问吗?还有阿瑛,她……’想到阿瑛,我热血沸腾,因为与你爹结成兄弟,原本不好问的话脱口而出:‘大哥,小弟向你打听一人。’随之说了阿瑛,连同她样貌特征,喜欢种种都说了出来。你爹沉思半晌道:‘兄弟慢慢先去,大哥这便派人寻访,一待有了消息,立刻向你传讯。’说着命那队长把死士全派出去。我大是感激,俯身拜谢。你爹拉起我,携我的手送到谷外,道:‘兄弟去吧,向西三百里便是托木尔峰,沿途会有人供应食物,不可向人打听路径,也不可投宿。’我见了你爹之能,他话虽是奇怪,可也没半点疑心,当下告别而去。果不其然,途中我每歇脚时便有人送水送饭,即使荒原旷野概不例外,这可解了我的大难,他们突然而来,也是适时而至,可谓雪中送炭,如影随形,细思却又极恐,心想:‘潘家在西域怎会有如此大的势力?’到了第四日午间,远远望见前头耸立一座巍峨的山峰,稍顷,送饭者来到,告诉道:‘那便是托木尔峰,我家少主请穆爷稍等。’这是离开你爹后向我说话的第一人。我对你爹是又敬又怕,当然听他安排。饭后,那人自去,我跃上一株大树掩身等待。
“大约未初时分,耳听得来路上马蹄声响,数名骑者奔驰而至,我以为其中有你爹,心中埋怨道:‘你事事考虑周全,既是有马,怎不送我这伤病初愈的兄弟一匹。”片刻,那几名骑者来到近前,我凝目俯视,心头一阵猛跳,险些失口而叫,骑者共有三人,却是于长老、薛钱文和阿瑛。我抚胸吁了口气,暗道:‘多谢明尊保佑,阿瑛安然无恙。’便要跟他们招呼,蓦地里想起刘大哥临终你爹捎话,脊背一阵发凉,心道:‘还是不要莽撞的好。’
“他三人过去不久,你爹带两人赶来,我跳下树与他见面,说了方才情景。你爹道:‘幸亏兄弟稳重,我来正要告诉你件事。”我哦了一声,静等他说,那知他望着我半晌无语。我沉不住气问他什么事。你爹道:‘兄弟认识薛姑娘多久了?’我道:‘自我入明教之日便识得她。’你爹便问我何时入得明教。我告诉他自幼随父母而入。你爹道:‘嗯,这么说是青梅竹马了,常言道:‘疏不间亲’,不利她的话大哥可不敢说一字了。’我听他口风不对,一颗心倏地窜到嗓子眼,呼吸几乎停滞,过了好一会方道:‘大哥,你见到什么,有什么事瞒我?’你爹不答,向一人道:‘把马送给我兄弟。’
“他三人早已下了马,那人把马缰递向我。我不接,道:‘大哥,你有什么事瞒我?’跟着又道:‘是不是阿瑛!阿瑛做了什么!’你爹道:‘兄弟,或许这中间生有误会,偏听偏信害人非浅,还是不说了。”我见他这样说,心下又忧又疑,掏出那山川形势图,假装不悦道:‘大哥有话直说,何必钓人胃口!’你爹不接,说道:‘兄弟,托木尔峰上发生了大事,于薛二人奉杨冲之命正寻找你们,你这就追上去,随他们上峰,兵册什么已不重要。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阿瑛是难得的女子,便只性子烈些,好自珍惜!’
“我见你爹言语矛盾,奇他消息灵通,再三恳求他说明究竟。你爹停了一会,道:‘好吧,不过其中或有误会,你不可全信。’我答应了。你爹道:‘是张兄弟他们见到的,让他们说。张兄弟,那日的事究竟怎样,你来告诉穆爷。’张兄弟就是送我马匹的那人,他道:‘是,少主。’把马缰交付另一人,向我施礼道:‘小人依实而言,若是穆爷听到不顺耳的话还请见谅。’ 这几句话或许客气,我听着十分刺耳,道:‘阁下既依实而言,我还能说什么。’那人道:‘是了。穆爷,前晚小人们奉少主之命寻访薛姑娘,在喀兰湖附近遇上了贵教于长老,小人等本不认得他,但见他身穿明教服饰,样貌是中原人,小人等计议:这人若真是明教中人,想来也是寻访薛姑娘的,穆爷虽详述了薛姑娘面貌,毕竟未亲眼见过,咱们都是鲁莽汉子,即使当面见了,也未必瞧人那么仔细,当下之计,不如跟他身后,看他所谋者何,或许误打误撞,真如咱们所想也说不准。大伙盘算一定,悄悄跟上那人。他说一阵问另一人:布兄,是不是这样?那人道:不错,你想出手拿下他拷问,被李大哥拦下了。我听到这里,心想:‘原来这人是个莽汉,先前那话并非无礼。’”
潘鸣心道:“潘泰早知叶夫人是明教中人,何故任她在庄内胡作非为?”他一时难得其解,暗暗叹道:“可怜二叔一直蒙在鼓里。“只听穆林道:“我既知错怪了他,心里好生过意不去,道谦又磨不开面子,想了想,拱手道:‘多谢几位大哥。’那人道:‘是少主吩咐的,穆爷谢我们什么。’这言下之意是奉命行事,与你可不相干。我既知他的秉性,自然不以为忤,嘻嘻一笑道:‘是。’那人继续说道:‘咱们随他来到一个山谷。哦,就是穆爷先前待过的那个山谷,于长老从另一谷口进入,他是步行,咱们骑着马,在谷外可扮作回鹘人远远跟随,进了谷就……穆爷知道谷中情景,林密幽深,又在黑夜,大摇大摆的穿谷而过可以,跟踪是不成的。’我又说了个是。那人道:‘于是大伙分作三拨,一拨回报少主,一拨进谷跟着于长老,另一拨绕到山谷另一端。’他说到此处叹了口气,停口不语。我不知他叹气何意,向你爹道:‘嗯,这法子很好。’你爹微微一笑,也不言语。’那人接口道:‘法子或好,小人却是毛手毛脚,甫一进谷便被于长老察觉。’我哦了一声,道:‘那可糟糕。’那人道:‘不过也没什么。小人上前问道:尊驾可是明教的人吗?不知如何称呼?’于长老听了似乎吃惊不小,握了握手中长剑剑柄,道:阁下是谁?我道:尊驾先甭管我是谁,请先告知姓名。于长老两眼凝视我半晌,慢吞吞地道:在下姓于,名元,不知明教对于阁下是敌是友?’我当时并不知他是明教长老,说道:‘我家少主刚救了贵教一位兄弟,现下吩咐大伙找贵教一位姓薛的姑娘,咱们是友非敌。’于长老到很沉得住气,说道:‘是吗,这可真是多谢阁下的少主了。’拱手施了一礼,问我救的是哪一个。小人说了穆爷的名讳。于长老又问穆爷现在何处。小人们所住的地方是一个秘密所在,不得少主之命谁敢说出去,因此未向他透露。于长老见小生不肯说,便道:‘于某请阁下多多拜上令少主,这就别过吧。’我与他在一起也十分尴尬,说道:‘好,尊驾请便。’回谷口守住,于长老径往谷中深处。穆爷,有李大哥在另一端守着,我并不担心于长老走脱。这一守直到次日天明,我大感疲倦之际,忽听谷中传来马蹄声响,心知是李大哥他们来了,叫道:‘是李大哥吗?’蒙蒙薄雾中,只见一男一女并骑出谷,男子不是李大哥,我微微一怔,定眼看去,那女子样貌秀丽,也是白衣,眉目口鼻依稀像穆爷说的薛姑娘,正要出口询问,那男子打量着我道:‘兄台等人吗?’我回答是,眼光瞥向那少女,刚说了‘姑娘可是姓’五字,那少女白了我一眼,道:‘爹,咱们快赶赴托木尔峰吧,迟了可来不及。’那男子嗯了一声与女儿纵马去了。穆爷,小人见他们穿明教服饰,又说出明教老巢托木尔峰,又奇又疑,心想:‘什么事来不及了?’我那时虽孤身一个,但想穆爷也是明教中人,倘或有涉,岂不误了大事,留下暗记后,打算绕到前头相候,瞧他们是否真去托木尔峰。不知是小人性急了些,还是对方太过警觉,刚走出五里左右,蓦见那一男一女拦在当路。小人走的是小路,他们去托木尔峰该顺原来的大路才对,出现在小人前头似乎要对付我,心想:‘那少女应不是薛姑娘,若然是,李大哥守在她进谷的地方岂有不问的理,就算像我一般不问,他必也自后面跟来。’言念及此,小人距他们三丈处停下马,问道:‘两位朋友可是明教的吗?’那少女语声凶狠地道:‘问这么多只有死的更快!’那男的嘿嘿一笑,道:‘瑛儿,这人死到临头了,告诉他也无妨。小子,你是哪一堂的,冯天行派了多少人来?好生说了,留你个全尸。’冯天行大名鼎鼎,小人见他们把我认作了墨派,忙道:‘两位误会了,在下不是。’那少女杏眼圆瞪,喝道:‘不管是不是,听到我们说话便该死!’小人道:‘在下听到什么了,是快赶赴托木尔峰,迟了可来不及……’穆爷,那姑娘可蛮横的紧,不等小人说完便挥刀扑来。’
穆林说到这里,歇了口气。方才那一脚他踏在岩石上,脚趾未断,指甲却从中裂开,痛的厉害,忍到此时,两腿酸痛,口干舌燥,不想再讲下去,说道:“咱们在这岛上天长日久,有的是时候,今日就到这儿吧。”潘鸣正在兴头上,许多疑团未解,不愿就此罢了,心道“穆林性情怪僻,许下明日讲,明日未必肯讲。”说道:“穆叔叔,你可是饿了,侄儿为……”一语未尽,穆林喝道:“你叫谁叔叔,谁是你叔叔!”跳下大石,一跛一拐的走向林中。
潘鸣愕然,随之也跳下大石,一面追,一面道:“前辈既是家父的义弟,侄儿称您一声叔叔难道错了?”穆林似是觉得自己做的过分,又似乎认为应向潘鸣说清,回转身,慨然说道:“老夫此生有两大恨事,其一便是看错了你爹。”潘鸣想知他因何事恼恨潘泰,说道:“然则前辈言谈之际似乎并无恨意。”穆林一滞,怒声道:“那是讲故事,讲故事也恨何必再讲!”潘鸣想说:“就算故事也会令人生恨。”又知此话势必让他更怒,说道:“好,我仍称你为前辈。前辈,咱们做个交易如何?”穆林道:“梅剑山庄的惯于欺骗,我才不上当与你做什么交易,”说是不做,语声缓和了不少。潘鸣道:“前辈十余年未曾离岛,可知道二婶在山庄做下的事?”
穆林不知,他恨极了薛瑛,却又对她这些年经历颇有兴致。潘鸣所以瞧准这点,是见他口口声声说恨,但说到啊瑛时,语气中非但无恨,神色间反露出柔情无限,说道:“家父去西域了,数月沓无音讯,晚辈挂念的紧,想从前辈这里讨些端底。”穆林哼了一声,道:“你再难离开此岛,就算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也不能去找,干嘛再问那么多。”潘鸣道:“你没听说‘父子连心’这话吗,就算我终生困在这岛上,倘或知道父亲无恙也是欢喜不尽。”穆林心下黯然,他未娶妻子,自是不能体会父子连心,血浓于水的感觉。潘鸣又低声道:“二婶的女儿离家出走了,已数月没有消息。”穆林一愣道:“什么?”潘鸣仰望海上升起的新月,不再言语。他想以叶林引穆林说话,却不想自个先自伤怀。穆林颇是挂念心爱人的女儿,说道:“好吧。等咱们填饱了肚皮,我接着先前的话说。”回林中拿出两条午前烤熟的大鱼,一竹筒清水。二人生起一堆火,席地而食。
其时海风习习,涛声阵阵,星月悬于碧空,潘鸣手持烤鱼,脑中浮出旧日情景,不自禁的又想起赵慧,鱼近嘴唇咬不下一口。穆林以为他挂念父亲,咬下一口鱼肉,道:“你爹当日一门心思的算计明教,可想过儿子为明教所困。”潘鸣顺着他的话道:“他如何算计明教了?”穆林道:“还能如何算计,费尽心思的想挑起明教与墨派火并。”潘鸣心头一跳,暗道:“想不到潘泰曾与我有过一般心思,墨派是柴潘两家的依靠,这对他有什么好?”只听穆林冷笑道:“他聪明固非常人所及,可惜心术不正,最终铩羽而归,落得功亏一篑,数代经营在他手中耗尽,嘿嘿,可怜啊可叹。”
潘鸣听他话意显是潘泰在西域吃了大亏,心想:“果真如此,怎从未有人向我提及过?”见穆林话匣又开,不敢乱他话头,默默吃鱼,闷声不语。穆林话茬重开,说的是潘鸣关心之事,以为他满心关怀,孰料竟不闻不语,大出意料之外,这好似说相声,不论台词如何精彩,终需有人接口方可说将下去。穆林不如潘鸣沉得住气,板脸说道:“喂,你怎么不问?”潘鸣抬眼瞧着他道:“前辈让我问什么?”穆林道:“你爹怎么诡计多端啊。”潘鸣道:“嗯,请前辈指点。”
穆林原是性子憨实之人,独身住了许多年,心思更变得木讷,自己骂潘泰,潘鸣居然心如常态,面色不改,并不觉奇怪,温言道:“你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指点什么。”潘鸣低声道:“是,前辈请讲。”
穆林喝了几口清水,口唇重启,他没耐心似先前详说细讲,开口便道:“所有的事都是你爹暗中筹划,他得到孙教主派人去西域的消息,转而告诉墨派,打算渔翁得利,结果害人不成害了己。事情就是这样,再问仍是。”这几句话轻巧巧的说了结局,并未解开潘鸣心疑,寻思:“潘泰何故做出自毁长城的事?”思想多时,难以明其究竟。耳听得夜风中发出阵阵鼻息,时细时粗,穆林已酣然入睡。此时,月上中天,潘鸣也感疲倦,就地歇了。
约睡到午夜时分,忽听得人声嘈杂。潘鸣一惊而醒,听得声音是从海上传来,便欲坐起,蓦地里手腕被人扣住,一人低声道:“别动!”却是穆林。潘鸣借着似熄未熄的火光瞧向他,只见他眼光中流露出惊疑,被握的手腕不住颤抖,眼光不由自主地转向海面。月光下,只见数只舢板一荡一荡向这边划来,即将靠近海岸,船上人是宋军打扮,也低声道:“是官军。”穆林道:“我知道是官军,明教的仇人。”跟着又道:“需得躲避,别起身。”拖动潘鸣爬到一块大岩石后,借此掩身慢慢溜进树林,纵身一跃,倚树杈藏好,方才松开了他。便在此时,众官军将船划到岸边,一人扬声道:“兄弟们,今晚就在这岛上歇了,明日回大营领赏!”许多人轰然叫好。
穆林注视官军,扳指算道:“共有二十五人,我能杀十五……二十……小子,你能对付几个?”他先前只觉潘鸣轻功了得,并未真正交手,因此这样发问。潘鸣猜想这队官军是日间与金兵恶战的那一支,好生相敬,说道:“他们住一晚就走了,并非对付咱们,何必要杀。”穆林鼻孔中轻哼了一声,低声喝道:“你知道什么,明教与官军天生是敌,岂有不杀的理!”双拳紧握,骨节格格作响。潘鸣不忍见他滥杀无辜,威胁道:“前辈非要一意孤行,晚辈说不得……”一语未尽,忽听官军中有人“咦”了一声,道:“瞧,火堆,提辖大人,这岛上有人!”此声一出,众军舞刀弄枪,一阵鼓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