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法泄漏派中机密是死罪,越限犯界干与自己不相关的事依律重处,商震身为地使自是知道法令,仍自违法是想冯天行现下已是旧主,有故人来访,欢喜还来不及,哪里还会责怪,冯琪既有,碍于潘鸣面子,自己诚心巴结,她决不能指责什么,却不知自己被逐正是出自冯琪。冯琪命商震回总舵是想把往事揭过,也怕他坏事。那知他暗自见父亲不算,还来奉承自己,愤怒、担忧之下,使她难以自抑,当着潘鸣的面便发泄而出。
今早,商震出庄后自分堂一名心腹口中得知冯天行住处,当即兴冲冲赶去拜见。冯天行近日身体不适,甚是厌客,本不愿见商震,命人打发他时,事情也是凑巧,冯琪遣人前来送信,内容说的尽是潘鸣,诸多好处书于信中,字里行间露出倾心爱慕。冯天行有负女儿,见她遇到好的归属,又是欢喜,又是好奇,当下接见商震,问他是否知道此事。倘换了别人,商震即使能说出一二,也未必敢说,潘鸣是他结拜兄弟,说起来滔滔不绝,尽往好处夸大了说。冯天行听得未来女婿人中龙凤一般,自是欢天喜地,存于心中多日的愧疚尽去。
正说着,小林送来许多礼物。冯天行见礼物尽是平素所喜,对潘鸣喜欢又增了三分,于小林说的别事浑不在意,当即吩咐以自己所用画舫迎接潘鸣。商震为讨冯琪喜欢,提出随画舫迎接。因冯琪未在信中说明潘鸣是柴荣子孙,冯天行饱经世故,觉得礼仪太重会使年轻人生出傲性,坚持未允。商震无奈,只得趁冯天行不备,驾小船偷偷迎接冯琪。他兴冲冲冒着被冯天行责怪而来,那知被冯琪一顿抢白,心中又是气沮,又是憋屈,冯琪那话替苏州分堂开脱到也罢了,竟想惩处自己,这一节又令他心生恐惧。
潘鸣不知其中这许多事,只觉冯琪这样对商震太不应该,心下过意不去,顾不得有干涉人家内事之嫌,说道:“大哥,小弟虽不是故意隐瞒身份,总有些不对,给大哥陪礼了。”深深一辑,转脸向冯琪道:“姑娘不要怪我大哥了,事情是我没有说明,怨不得他。”这几句话看似轻飘飘的,却足以化解商震的困窘。商震本性乖觉,忙还礼道:“你我兄弟情同骨肉,说这话岂不生分,来,咱兄弟两个亲近亲近。”伸出手去,趁势挺直了腰。潘鸣纵身一跃,跳到那小船上,他落下时极轻,船头只微微一颤,便即不动。商震握住潘鸣的手,二人闲扯别话,神态亲密。到了这副田地,冯琪心里再怎么气恼也不便多说。当下小船在前,大船在后,绕过前头那沙洲,改向北行。潘鸣远远见洲上地垄齐整,花团锦簇,隐隐传来鸡鸣狗吠之声,想起梅庄及安汉也是这般情景,心道:“墨派既是喜欢清静,为何还要参与天下纷争?”
商震受了一场惊吓,可也瞧出潘鸣在冯琪心中份量之重,接下来言词更是恭敬,想利用潘鸣在场买好她。冯琪回舱中不理,心里盘算怎生打发他滚蛋。
午初时分,船行到冯天行暂居的沙洲。众人登上岸来,商震身为迎使却不敢居前,侧身让到一旁,请冯琪先行。冯琪瞪了他一眼,径自当先。潘鸣道:“大哥请。”商震方要答话,冯琪头也不回道:“船上那么窄都可你亲我热的并肩说话儿,上了岸便不能同行了?哼,虚情假意!”潘鸣一怔,心想:“这话是怪我冷落了她。”当下硬着头皮上前陪话。冯琪先是不理,片刻便与他言笑嘻嘻。
这沙洲名曰“博闻”,取自《墨经.修身》举物而暗,无物博闻,释义为:举一件事物尚且弄不明白,就不必追求广见搏闻。洲上建有七八间竹屋,不分前庭后院,冯天行独住正中三间,左右各有两间耳房,左边是童子居所,右边一间是厨房。众人来到屋前,一童子上来相迎,向商震执手说道:“巨子吩咐,请商地使即刻回梅庄。”潘冯二人的目光齐注向商震,只见他神色微微一变,道:“是,不知巨子命属下去梅庄何事?”那小童道:“商地使,巨子命人传话可允许有问的时候?你能去则去,不能去小人代你回禀。”商震脸色大变,忙道:“属下糊涂了。”转身欲走,那小童又道:“且住!”反手从背后变出一个黄皮信封,道:“商地使,巨子命你做一件事,信里都吩咐清楚了,你到梅庄后再拆开看。”说罢伸手递出。商震恭身接过,见信用火漆封口,心知要办的事隐秘,喑喑欢喜,向潘鸣使了个眼色去了,口中不敢多说一句。
潘鸣见那小童不过十五六岁,面目俊秀,稚气未脱,语声仍带有嫩音,然言词果断,眉宇间隐然藏有一种威严,足见冯天行调教有方,忽然心想:“他这是给我下马威吗?”凝目细看,这童子一双黑眸清澈闪动,太阳穴平平,瞧不出有什么精深武功,只听他道:“少巨子,小林姐姐带送礼的人回梅庄了,请少巨子不要责怪。”
冯琪听得小林私自而去,先是不喜,听得这小童替她讨人情,更是有气,欲要数落几句,待听父亲命商震离开怒气顿消,便要进门,心头突然生出一个大大的疑团:“数里水路,并不复杂,我怎地没遇到她?嗯,想来故意躲我,她为什么要躲?”一霎时她脑中转过无数念头,只是不明头绪,拉下脸来,喝道:“小豆子,她走自会向我说,你来出头定是吃了什么好处了,说,小林那丫头许了你什么!”那小童并不惧她,自顾自的道:“少巨子请。”侧身肃客。冯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踏进房中。潘鸣跟在后面,经过小豆子身畔时,听他道:“佳客请。”潘鸣冲他一笑,迈进门内,迎面见一须发尽白,面色红润的白衣男子深坐在正中八仙桌旁左边太师椅上,知他是冯琪父亲。眼光一晃,西北角另有一小童不知煮什么东西,白瓷罐中散发出一股奇香,沁人肺腑,房中陈设简单,几架桌椅尽为竹木所制。
冯琪叫了声“爹”,走到白衣男子身畔俯下身用拳头轻轻捶他的大腿,口中柔声道:“爹,你腿好些没有。”这白衣人自是冯天行了。他转脸面向爱女,轻轻抚摸着她的肩头道:“好多了,琪儿,这位就是潘公子?”冯琪娇声道:“是,爹。”冯天行道:“潘公子一表人才,很好,很好。”潘鸣见他不以“侄儿”相称,说时语声淡淡,也不看自己一眼,心里咯噔一跳,愣了愣,决意不称他“伯父”或“巨子”,上前施礼道:“晚辈潘鸣见过冯老先生。”冯天行睨了他一眼,右手掌微翻,做个肃客入座的动作,道:“公子多礼了,请坐。”语声仍自淡淡的。潘鸣道:“多谢。”并不就坐。
冯琪见父亲神态冷漠,便是常人也不能这样待客,寻思:“莫非商震向爹爹说了对我不好的言语,使得爹爹这样冷落潘大哥?嗯,也或是小林搬弄是非,不然怎无胆量与我照面?”她既恨商震,也恼小林,恨不能立刻将他两个暴打一顿,说道:“爹,你怎地把商震打发走了,小林是你让她回去的吗?”冯天行道:“商地使的事咱们稍候再说,小林是你的丫头,我有事也不会吩咐她。潘公子,你为什么不坐?”冯琪听了头一句话,心里也是咯噔一跳,跟着听父亲说到小林,言词暗有所指,寓有深意,认定了商震和小林在他面前嚼舌根的念头,心中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敢再说一句,但想:“自古疏不间亲,他两个吃了是吃了熊心豹胆,还是猪油蒙了心?小林到也罢了,商震所知甚多,不知向父亲透露了什么。”惶恐、疑虑之下频频向潘鸣示意就坐。
方才,潘鸣已看到房中仅八仙桌两旁各一张太师椅,听了冯天行的话向四下看了一眼,心想:“莫非让我与他平起平坐?此人行事古怪,应差不多。”他知道这样大有不妥,欲置若罔闻。一瞥眼,见冯琪神色不安地向这边又是眨眼,又是努嘴巴,示意自己坐那张太师椅,神情惶惶,似乎不坐便有大祸一般,心头陡然生出一股怨气:“这姓冯的老头当真古怪,我便不坐了,看他怎样!”言念及此,向旁边退开了一步,道:“在下不敢与老先生并坐。”
冯天行见潘鸣不坐,缓声道:“来见我的人除了琪儿无人敢坐,因此没有多余椅子,你不同,坐就是了。”潘鸣道:“我坐了,冯姑娘坐何处?老先生,在下还是站着吧。”冯琪哪有心就坐,只想潘鸣坐下后探爹的口风,催促道:“潘大哥,你坐啊,快坐!”潘鸣只是不动。桌椅是待客最普通之物,冯天行明知有佳客来却不多备,似乎有意安排,实则近日不如意太多,刚刚又突然得知一件令他伤心之事,因此忽略了此节,对潘鸣的态度大违常情。
冯琪见潘鸣情形窘迫,按下心头的不安,冲门外喊道:“小豆子,摆张椅子来!”小豆子答应一声,从门口晃过奔向左边耳房。片刻,他搬来一张圆凳送与房内。潘鸣伸手接过,故意放在右边太师椅下首,就势坐下。冯琪拟等潘鸣坐下后拿话试探父亲,见潘鸣这样,知道再怎么劝他也不会与父亲平坐,起身道:“爹,你看潘大哥怎样?”冯天行注视门外,面无表情道:“爹说过了,一表人才,很好。”冯琪双手摇他的肩头,娇声娇气道:“你没怎么看便说好,言不由衷,女儿让你仔细看看。”冯天行摇头微笑,说道:“真的把你惯坏了。潘公子,老夫平日从不见客,许多地方怠慢了。”
潘鸣想说:“冯老先生客气,晚辈得蒙接见,欢喜不尽。”刚说出“冯老先生”,冯琪小嘴一撇,道:“潘大哥,你应称我爹为伯父才对。爹,你也不应称潘大哥为公……爹,潘大哥其实姓柴。”冯天行一怔,目光倏地射向潘鸣,随之又缓缓移开,说道:“你姓柴?”潘鸣既不想冒用别姓,也不想透露身世,迟疑不答。冯琪道:“是啊。潘大哥是大周嫡系子孙,血统高贵,你对人家冷冷淡淡可不对。”冯天行似是要拿什么主意,双眉微蹙,凝思不语。潘鸣既然把身世告诉冯琪,也就任她说。冯琪又道:“爹,潘大哥送你的礼物见了没有?”冯天行仍是不语。冯琪接着道:“他可有心了,知道爹双腿不能走路,连夜做了两乘滑竿。爹,你听我说话没有?”冯天行道:“爹再不济走几步路还是可以,博望洲能有多大,难道爹在你心中竟这样不堪?好,爹走几步让你看看。”冯琪不住说潘鸣好话是真心喜欢,也另有打算,听父亲话头不对,不等他站起便道:“不必了,琪儿相信爹,抬进来吧。”
一直等候在外的四名汉子抬滑竿而进。房间本就不怎么宽敞,长长的滑杆抬进来几无转身余地。潘鸣当滑竿抬进时当即站起,见冯天行凝视滑竿,神色黯然,心想:“听他言语显是不喜欢这物什。”偷眼去瞧冯琪,她喜上眉梢,挥挥手命人把滑竿抬出,口中道:“爹,潘大哥送你的东西可称心?”冯天行道:“柴贤侄费心了。”冯琪见父亲终于以晚辈之称对潘鸣,心下大喜,道:“那你以什么东西回赠?”冯天行道:“侍剑,把御龙剑取来。”煮东西的小童一怔,起身道:“御龙剑?巨子,你说的是御龙剑?”语声充满诧异。冯天行点了点头。侍剑凝望着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转身走进内室。冯琪瞥了眼潘鸣,面露得意。
潘鸣心道:“御龙剑单听名字便知非凡,收这么贵重的东西是否妥当?”他是实诚之人,想除墨派而后快,对墨派中人却又下不了杀心。只听冯琪道:“爹,潘大哥还有件好东西送你呢。”冯天行竟似没听见一般,两眼望向门外,向着悠悠白云出起了神。冯琪双手始终不离父亲肩头寸许,一面摇动,一面道:“爹,潘大哥要送一件千古罕见东西,你不欢喜吗?”冯天行道:“哦,是什么?”冯琪道:“是从武当山灵源洞得来的,万蛇保护,着实花费一番动夫呢。”
冯天行听了,目光慢慢移向潘鸣。武当山绵延数百里,潘鸣自不能踏遍各处,但有名的岩洞山峰是听说过的,冯琪说的这灵源洞他闻所未闻,意指龙香,又似是而非,言不尽实,不知她捣什么鬼,斜眼去瞧,突见一双精眸如电般射来,却是冯天行。他心中一凛,添之本就心虚,不禁低下眼皮,躲逼他的眼神。冯琪又道:“潘大哥,那珍贵无比的神物如何得来,你向我爹爹说吧。”
潘鸣料想冯琪这样必有深意,但于她这突如其来的话难以应答,暗道:“全是你胡诌的,我说什么?”偷眼见冯天行的目光仍注在自己身上,深邃冷峻,令人不寒而栗,说道:“你不是全知道吗,没什么好说。”冯琪轻轻一笑,道:“好,我告诉爹爹。”就在这时,侍剑捧了一把长长的红木匣从里间出来,冯琪便不忙着说了。
侍剑先将木匣捧到冯天行身前,得他吩咐后又捧到潘鸣面前。潘鸣伸手一接之下,只觉有百余斤重,双臂猛然下坠。他反应极快,急运劲一托,手腕只微微一倾即复平行。冯天行道:“侍书,侍剑,送潘公子。”侍书是那小豆子,他脸蛋又圆又胖,冯琪因此取笑。待书搬来凳子后留在房中未出,听了冯天行的话与侍书几乎同声答应,向潘鸣道:“公子请。”潘鸣一怔,心想:“这是要撵我走了?不知因为什么。”即而闪出一念:“他一定认为我配不上冯姑娘,因此送一柄宝剑打发。”冯天行若是好颜赠送宝剑,潘鸣必会毫不客气的收下,这般漠然相送不禁激起他心中傲性,红木匣托向侍剑,正要说话,冯琪道:“爹,潘大哥远来拜见,诚心诚意,你为何要撵他走?”
冯天行侧脸向女儿道:“是礼送。侍剑,侍书,把所有人一并带走,你们……不要回来了。”说到你们时语声停顿了一下,甚是伤感。书剑二人面面相觑。他俩个本是孤儿,由苏州分堂抚养长大,自幼教授墨派思想,潜移默化,使得他们心中只效忠巨子。冯天行避位来苏州后,分堂主遣他两个前来侍候,冯天行无子,见二子侍候周全,老怀甚慰,颇为喜欢,于是视若己出,既传武功,又为取名。三人相处数月无一日分离,此时听得冯天行命自己离开,不许回来,心下惊诧,不明所以。
潘鸣见冯天行这样安排,心下释然,忖道:“他或有情非得已的苦衷,也或有重大事情发生,因此以宝剑相赠,聊补愧疚之情,我去找商震打听,他一定知道什么。”说道:“在下告辞,宝剑不收了。”上前一步,将木匣放在八仙桌上,转身便走。冯琪满心欢喜地带潘鸣前来提亲,不意竟是这等困境,一时忘记了心中忧惧,杏眼圆瞪,道:“爹,你这样对潘大哥,为什么!”冯天行不答。潘鸣脚下不停,即要走到门口,冯琪一顿足,晃身挡在他面前,眼圈一红,道:“潘大哥,你为何来了?这样走了,可想过我。”潘鸣自是不愿灰溜溜的离开,只是现下情形难以留下。
冯琪向父亲道:“爹爹,潘大哥茶未喝一口,饭也不让吃,天下可没有这样待客的!你……你是不是看不上他?”冯天行道:“琪儿,你想让潘公子吃饭是吗?好,前时你派阿笙送来了几枝千年山参,我吃了一枝,今日听得你来,吩咐侍书又熬了一枝,盛一碗给他喝下吧。”冯琪脸色微变,道:“参汤是爹补身子的,潘大哥年轻力盛,用不得参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