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又轻嗯了一声,他对争权夺利的事甚是厌烦,孙步云那有意放过的话不过随口而出,此时想:“他今日与赵构撕破了面皮,又岂会轻易放他而去?”一凝思间,脑中闪出那“不出三日必到东明岛相会”的话来,心道:“是了,他是大有身份的人,既这样说,势必安排让人就范的法儿,不知任我和慧妹离去要耍什么花样?”冥思苦想,捉摸不透。
苏有洋把赵构说的不堪,是使潘鸣不敢把赵慧托付他,见潘鸣眉头微蹙,面带忧愁,以为计谋得售,下巴向赵慧一扬,道:“鸣儿,你把她抱到后舱,咱们也歇了吧。”
三人上船后,潘鸣曾向内舱张了一眼,瞧见里面有床铺桌凳,因想这船坐不多久,便在外舱就势坐了。外舱陈设简陋,仅有张竹塌,上面放了鱼网鱼篓,赵慧躺在竹塌北面的船板上,潘鸣方才出去时未想许多,此后无暇去想。这时听师傅这样说,见赵慧衣着单薄,雾气自半掩的舱门不断飘进,说了声好,抱起赵慧走进内舱放到床上,两手与她身子相触时只觉有些微烫。他鲜有与女子肌肤相接的机会,初时不觉什么,待给赵慧盖好被褥,心中忽然一凛,忙试她额头,触手并无异常,这才放了心,回到外舱见师傅在竹蹋上打坐,便倚舱壁坐了也不打扰他。
过了良久,潘鸣有些困倦了,眼皮一垂,正要入睡,忽听得内舱“啪”的一声响,似乎有物落在地上,心头一惊,睁开眼睛倾听,内舱再无动静。潘鸣放心不下,见师傅正瞧着他,道:“我去看看。”腰身未直,右脚已迈进内舱,微弱的灯光下。只见赵慧坐在床上,似中邪一般,双目圆睁,腰身笔挺,被子大半掉在地下,怔了怔,抢身奔到近前,温声道:“慧妹,你做恶梦了吗?”赵慧痴痴呆呆,也不应声。潘鸣试探着触她肩头,直到将她身子放平,赵慧始终没有反应。
潘鸣略通医理,心知有疑,把脉,探鼻息,赵慧除身子较常人略热外,并无疑处,只得重给她盖好被子忐忑不安地出了内舱。苏有洋问里面的情形,潘鸣说了。苏有洋眼帘一闪,道:“当真这样!”跳下竹蹋,奔入内舱。潘鸣听他语声有异,心头又是一惊,跟了进去。
苏有洋侧坐在床沿为赵慧切脉,潘鸣侷促不安站在旁边,双目凝视赵慧。约一盏茶时分,苏有洋放下赵慧的手腕,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可能,绝不可能。”一面说,一面踱步。潘鸣一颗心窜到嗓子眼,呼吸为之一窒,眼光随师傅移动,有句话在喉间打转只是问不出口。
过了一阵,苏有洋面向潘鸣道:“鸣儿,你可觉得身上有什么不舒服?”不待潘鸣答话,又道:“他不会对你怎样。”潘鸣道:“谁?”苏有洋似没听见般置之不理。
潘鸣停了一会道:“师傅,赵姑娘得了什病。”苏有洋道:“不是病,是……嗯,师傅现下还不能确定。”潘鸣道:“不是病,那……是不是中毒!”中毒这话在喉间存了多时终于问出。苏有洋沉吟不答。
潘鸣心头一沉,眼前只觉天眩地转,片刻,稳了稳心神道:“师傅,赵姑娘中了什么毒。”苏有洋又是不理,走到桌旁坐了下来。潘鸣心想:“他不说,定是这毒厉害无比,没把握救治。”心中一阵悲痛,眼眶一红,转脸去瞧赵慧,不敢与师傅照面。
舱中静了下来。潘鸣凝望赵慧,灯光映在她俊美的面庞上,更添了几分俏丽,使人怜惜,生出爱恋。苏有洋为便行事,原打算把赵慧送到一个地方,不想出现这等情形,他知赵慧症源所在,眼见潘鸣待她情重,深知若不先使他安心,往后的事一件难成,筹措半晌决计实言相告,说道:“鸣儿,这丫头被人下了蛊,师傅有把握医治,不过需一些时日。”潘鸣一愣,眼光随即转向苏有洋,连声道:“中了蛊?不,不,决不可能。师傅必是弄错了,你说过不确定,怎又说中蛊,这话……可不能随便说。”起身走向苏有洋。
苏有洋道:“你是说师傅危言耸听吗?师傅没有说谎,不确定,是尚不能确定她体内是哪一种蛊虫。”潘鸣知道蛊害深重,中者多半无幸,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赵慧遭此横祸,抓住师傅的右手腕道:“弟子记得医书上说,中蛊后疯疯癫癫,痛苦难制,赵姑娘安安稳稳,不吵不闹,身子纵然略烫了些,与中蛊症状泾渭分明,师傅弄错了吧。”苏有洋道:“鸣儿,你可记得医书还说,下蛊手段层出不穷,花样百出, 饭菜,酒水,虫蚁,衣饰物品, 任你想破脑袋也防不胜防,中蛊后症状千奇百怪?”
潘鸣心中茫然,他对蛊害深恶痛绝,见医书中有记载下蛊的章节便迅速翻过,瞧了瞧自己的衣服,想起日间慕容清曾让他更衣,疑心自己也中了蛊,问道:“是孙步云对不对?师傅,徒儿可能也中蛊了。”苏有洋神色微微一变,道:“决然不会,他指望你出力呢,下了蛊还怎么成。”这话有些矛盾,可也认同了给赵慧下蛊的是孙步云。潘鸣冷笑道:“他想让我出力,下蛊不是更好控制吗,害赵姑娘岂非多此一举。”
苏有洋道:“他是教主,想做什么无人干涉,无人阻止得了,令人猜测不透。”这话是激起了潘鸣愤慨,冷冷地道:“他想怎样便怎样?好,想拿赵姑娘威胁徒儿,徒儿不受他摆布。师傅,祛除赵姑娘的蛊有几成把握。”苏有洋暗喜,假作沉吟道:“若知道她被下了哪种蛊,十成不敢说,九成是有的。”潘鸣道:“九成也是能解了,怎么才知道中的是哪种蛊?”苏有洋道:“蛊虫种到体内后有即刻发作的,也有生长成熟后发作的,师傅不能确定这丫头中的是哪种,只好先用银针将她镇住,待查清楚了设法再除去。”潘鸣道:“好,请师傅快些施法。”
苏有洋这番说词到非胡诌,他有解蛊之法,不过极耗时日,为稳住潘鸣,装模作样的从怀中取出一个皮囊,起身走到床边,命潘鸣掀开被子,他这边揭开皮囊,里面放的是一根根大小长短不一的银针。苏有洋只拣长约四寸,牙签粗细的银针取出了从上至下,分别扎进赵慧百会,大椎,内关,合谷,神阙,足三里,三阴交,涌泉诸穴。潘鸣在旁边看的真切,见师傅针出针落,手法利落,银针扎向的皆是人体大穴,心下又喜又惧,心想:“这些穴位只一处差了毫厘非使人致命不可,师傅手不迟疑,没有把握决不可能如此干脆。”
苏有洋扎完银针,筹措片刻,从怀中又取出两个玉瓶,一青一白,拔下瓶塞,各倒出两颗黄豆大小药丸,一绿一紫,用掌心托了,道:“先把这几颗丹药喂她吃了,待师傅查出是哪种蛊虫另行配药。”潘鸣识得白瓶中倒出的紫药是麝香保和丸,于宽胸理气,活血化瘀甚有功效,绿药丸却不识得,便问师傅。苏有洋把青瓶递向他,含糊道:“嗯,这是师傅近年配的新药,取名化生丸,取自十七种解毒良药调制而成,天下毒物数以千计,若说中毒者服之全都有效,此话未免过于夸大,小有裨益却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潘鸣见师傅言词谐趣,所谓的化生丸又说不清楚,忖道:“他正需我办事,两味药于蛊毒即使无用,量也无多大害处。”说道:“多谢师傅。”躬身接过了喂入赵慧口中。
赵慧服药后直睡到天明再无异状。潘鸣在内舱守到天明。苏有洋径自回到外舱,盘算如何安置赵慧,一连想了好几个主意,终觉潘鸣未必应允,最后一一作罢。他这番心潮涌动,睡不着,恐惊了旁人的滋味纵有做道士时练就的打坐功夫,也着实难熬。
清晨,雾气慢慢散尽,赵慧兀自沉睡,身上不再发烫。潘鸣心下大安,向师傅请示行止。出了外舱,见他盘坐在竹塌上,神情萎靡,眼中布满血丝,以为愁思赵慧所中的蛊毒,竟夜未睡所至,心生感激,轻声叫道:“师傅……”一时语塞。苏有洋应了一声,原想说:“鸣儿,咱们需得先安置好那丫头,带着她可不便。”抬眼见潘鸣满脸谦疚,略略一怔,随之想到情由,暗道:“这丫头正需人照顾,我若说丢下她,岂非太过冷漠无情,让这小子又该轻视。”改口说道:“鸣儿,你累了一夜,去歇息吧,赵姑娘所中的蛊师傅定会竭尽所能为她祛除。”
潘鸣是至情至性之人,旁人只要对他有半点好处,立刻忘了对方的不是,何况授业师傅,听了这话,顿时间五内沸腾,百感集于胸臆,说道:“师傅,徒儿不知如何感谢才好,赵姑娘身子这样,咱们别去……。”他想提议不去汴梁,话到中途,觉得这要求对师傅不公,改口却不说什么,正侷促之际,右手触到腰间,但觉硬邦邦似有什么物件,眼前一亮,想起是冯琪让丢弃,自己没舍得而拴在腰间的龙香,当即解下来,双手恭恭敬敬地捧在手中,将此中情由连同冯琪拒收一并说了。
苏有洋听得是龙香,双眸一闪,眼珠立时被盛蛇涎的瓷瓶吸引住,待听潘鸣把话说完,眼中闪放异彩。潘鸣未察觉师傅眼神变化,把瓷瓶送到他面前,说道:“冯姑娘的话或有道理,但龙香只是上古传说,谁也没有见过,将蛇涎当龙涎进献,算不得欺骗。”苏有洋道:“嗯,此话不错。”下塌接过龙香,一面踱步,一面把玩。片刻,他斜眼向潘鸣道:“除了冯姑娘,还有谁知道你现下有龙香?”潘鸣道:“再没人了。”
苏有洋低眼瞧着龙香,心中筹算一阵,定下了主意,说道:“鸣儿,不是师傅贪图龙香,墨派和明教因此物各有死伤,两家若仍分敌我到也罢了,现下已然结盟,为免纠纷再起,你送我龙香的事最好不要告诉旁人。”潘鸣心中一动,说道:“徒儿知道了。”苏有洋接着道:“赵姑娘也不要告诉。”
潘鸣道:“是。”随之问道:“师傅打算怎样?”他问的是龙香,苏有洋以为是赵慧,沉吟道:“嗯,赵姑娘需要静养,咱们把她送到映霞岛。”潘鸣惊讶道:“映霞岛?”苏有洋道:“是映霞岛,怎么,你知道这岛?”潘鸣道:“弟子和赵姑娘曾在岛上住过。”当下怎样两次被弃在岛上,穆林怎生古怪讲了一遍,说道:“不知穆前辈现下怎样。”
苏有洋说起映霞岛是想将潘赵两人暂时留在岛上,他则利用所谓的龙香做文章,听得潘鸣两次被弃,心想:“穆林不在岛上,两个年轻人生活无计,赵慧若有差池,潘鸣非恨死他不可。”但这主意他思虑再三,不想轻易改变,便道:“今日宋金一场大战,穆林十有八九离开了宋营,说不定回了映霞岛,映霞岛虽是东明岛的前哨,总教却鲜有人去那里,官军,墨派和其他江湖帮派不会去,金兵刚去……”突然间想起一事,说道:“孙步云昨日命薛钱文吸引金兵,若是他能逃到海上,或会去映霞岛,穆香主回来见了,嘿嘿,可有一番热闹。”
潘鸣心想:“薛钱文为人狡黠奸诈,明知金兵围映霞岛怎会自寻死路。”听师傅话意想让自己和赵慧上岛,便道:“师傅,赵姑娘身中蛊毒,选一僻静处医治本无不可,但弟子以为带她遍访名医更妥。”苏有洋道:“此话也是,不过鸣儿,你知道的医生有几个胜过师傅的?”潘鸣愕然,他在山庄少有出门机会,哪里知道什么名医。苏有洋欺准他这一点,又道:“不去映霞岛咱们另选一处,现下最当紧的是医治赵姑娘,因此或是你外出寻访名医,或是师傅,咱两人留一个照顾,带着病人总是不便,你可想到什么稳妥的地方?”潘鸣于赵慧中蛊无什么主意,言到此处,只觉若不依从有些对他不住,说道:“师傅安排吧,徒儿想不出什么地方比映霞岛更妥当。”
苏有洋心下大喜,面上平静的道:“其实映霞岛并非最佳去处,只是急切间想不到更好,清除赵姑娘身上蛊毒又拖不得。这才……唉,你两个委屈几日,待师傅择到佳地,咱们立马搬家。”潘鸣忙道:“不用,咱们又不是逛风景,映霞岛本就少有人去,经金兵一闹腾更无人肯去,那地方再安静不过了。”苏有洋犹嫌没把文章做足,又道:“不管怎样,累赵姑娘受罪是师傅之过,师傅若是早知她曾在映霞岛上住过,便不会……此时说什么都晚了。”潘鸣闻言一惊,道:“师傅,你说赵姑娘是在映霞岛中的蛊?”苏有言假作失言之状,道:“不是,师傅说错话了。鸣儿,你什么也不要问,常言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这话是祖宗传下来的,应有些道理。”他虽未回答,话中之意不言而喻。潘鸣心中有了底,即又心疑:“我怎的未被下蛊?”
苏有洋那话有一半是真,映霞岛是孙步云养蛊之处,穆林是养蛊之人,赵慧却不是在岛上被人下蛊。彼时孙步云既不知她识得潘鸣,也不知潘鸣身世,下蛊徒然无益,白白泄露他的隐秘。苏有洋有意引潘鸣猜想,无非想坚他去映霞岛之心,憎恨孙步云,龙香之事再不能向他透露。另外,苏有洋固然精于医理,解蛊之道却不甚精,去映霞岛也有求教之意,他观潘鸣神色,知他信了自己的话,收好龙香,径自去煮饭。潘鸣呆立半晌,去内舱照看赵慧。
不久,苏有洋煮好了南瓜稀饭,盛了一碗送到内舱。潘鸣接过了喂赵慧,原想她吃不下,岂知她神智不清,饭却不误,迷迷糊糊的吃下多半碗。潘鸣喜不自胜,一瞥眼,见师傅望着赵慧连连摇头,脸上露出忧愁,心知有异,问道:“师傅,怎么了?”苏有洋不答,反问道:“这丫头平日吃多少?”潘鸣低眼瞧去,他手中的端着的是船夫所用的粗瓷海碗,心想:“赵姑娘平日可吃不这么多。”说道:“比今日的要少些。”苏有洋道:“那便是了,昔日身子无恙时的饭量反及不上今日,这是体内蛊虫作怪。”
潘鸣啊的一声,手中碗“咣当”掉在地板上,愣了愣神,慌道:“师傅,这……怎么办!”苏有洋满脸愁容道:“师傅咋晚医治的法儿没有见效,说不得先要配几味药了。”潘鸣道?“好,好,有劳师傅费心。”
苏有洋出舱解开艄公和船夫的穴道,命他们开船。艄公和船夫虽未听到只言片语,昏睡前的情形却记得清清楚楚,二人不知苏有洋何以如此大胆,左右不见另一个同伴,心下惶惶地按他吩咐将船就近靠岸。
潘鸣抱赵慧出了船舱,见四下里柳树荫翳,不见人家,两眼瞧着师傅,心想:“旷野之地,到哪里去找药?”
苏有洋倒出两粒麝香保和丸,托在掌心命艄公和船夫吃下。二人知道苏有洋的手段,以为他用毒药灭口,凝目瞧着他掌心,直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无论如何也无这份胆,连声乞求,求苏有洋放条生路。苏有洋阴沉着脸道:“不吃吗?好,每人挨本护法三掌,是生是死看造化!”潘鸣眼见药丸无毒,不知师傅此举何意,站在一旁不言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