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放下竹筷,凝望耶律明,只见她虽是一脸疲态,身上并无半点责打的痕迹,心里暗松了口气。他原以为金兵捉到敌国公主后,像对汉人一样,定会摧残一番。乌思雅两只眼晴在完颜雯和潘鸣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耶律明身上,笑吟吟地道:“耶律姑娘,你心上人在这里呢,别生气了。”耶律明怒道:“什么心上人,你认错……”一转眼,见潘鸣端坐眼前,登时停了住。
那日,耶律明在少林寺落入明教之手,不久被带到了颖昌分堂。被关了两日后,分堂教众置耶律明等人于不顾,突然撤走,契丹武士随之察觉,合力破牢而出。之后辗转来到京畿路,也是在朱仙镇,众人遭遇金兵。一番血战,契丹武士死伤数人,多摩等与耶律明失散。耶律明为寻访同伴,接连两天又遇到金兵,渐渐的身边仅剩下韩彬三人。韩彬恐耶律明落入女真人手中,劝她或回西域,或走他方。耶律明坚持不肯。三人素知耶律明性子刚烈,只得依她主意。是时,四人尚有骆驼。萧宗想到骆驼太过招摇,建议将它们弃之荒野,再从金营中偷四匹骡子暂做脚力。耶律明为保身计,听从了他的计策。其实,她所以逗留京畿,是听到两个明教教徒偷偷谈论潘家有一本叫《太祖秘要》的奇书,因此,明知京畿危机四伏,也什么都不顾了。
这是苏有洋设的圈套,他眼见形势立判,金国不会再答应潘家条件,恐潘泰心灰,以《太祖秘要》为筹码联络西辽,便设计引耶律明落入金人之手,使潘泰的想法破灭。他算盘打的固精,却不想潘泰怎知耶律明来中原。是以,当他得知潘泰西去的消息,即使料不准他西去的目的,也痛恨不已,悔之不迭,把得书的希望全寄托在潘鸣身上,打算将他也引入自己算计之中,带潘鸣去青龙分堂是他计划中的一个环节,在此间遇到完颜雯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耶律明一心复国,听得此书神奇无比,果然艳羡不已,恨不能立刻弄到手中,献给父皇。昨晚被擒,她并不惧死生,只恨不能把消息传递回去。此刻,她突然见到潘鸣,愣了愣,立时欢天喜地,抢上前叫道:“潘公子!”
潘鸣在她奔来之际,便即站起,听她语声中带有颤音,显然颇为激动,心里打下主意:“今日说什么也要救她。”待她到了近前,双臂一圈,两手抓住她的肩头,眼中不禁有些湿润。耶律明比不上完颜雯满腹心计,脑中心里所想的军政谋略却丝毫不输于她。片刻间,她心思百转,知道不但活命要系于潘鸣,所谓的《太祖秘要》更要从他身上入手。至于潘鸣为何能成为女真人的座上宾,她认定与眼前这两个女子有莫大干联,觉得潘鸣当她们面待己亲密有些不妥。
耶律明转了这许多念头后,双臂一抖,甩开潘鸣,轻声道:“潘公子,多日不见,你好啊。”潘鸣双手停在空中,呆呆地道:“好,好。”完颜雯道:“潘公子,她是你朋友吗?来人,松绑。”博尔特佳犹豫片刻,踏步上前。
乌思雅道:“慢着。潘公子,耶律姑娘身上的绳子还是由你解开的好。”潘鸣心有此意,却恐乌思雅阻拦,听她这样说,道了声谢,解开耶律明身上的绳子。
乌思雅接着前话道:“耶律姑娘,你是前朝晋王耶律大石之女,本总管一切都打听清楚了,不会认错的。”完颜晟灭了辽国后,听得耶律大石逃到西域,知他在契丹各部族中素有威望,恐日后成患,便遣人与回鹘交好,联盟遏制。回鹘是西域大国,耶律大石重建庙堂势必夺取回鹘土地,回鹘国王怎会让他成事,昨晚那些西域武士便是奉他之命捉拿耶律明的。此前,回鹘国王听闻耶律大石派长女来了中原,一面派人暗中缉捕,一面知会金国,给予照顾。回鹘武士落入金军手中后,向带兵武官报了身份,立马被奉为上宾。
耶律明知道女真和回鹘联盟,见乌思雅说出父亲之名,也不惊惶,舒了舒筋骨,思想脱身之策。乌思雅笑吟吟道:“耶律姑娘,请坐吧。博尔特佳,准备开宴。”博尔特佳答应一声,双掌轻击了一下,门外进来两位名青衣女子。乌思雅媚笑道:“潘公子,小笼包是留,还是撤?”潘鸣知道她口中的小笼包指的是耶律明,不好不接她的话,说道:“是留是撤怎是我能做主的,萨总管同意吗?”
乌思雅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替皇上做事,萨总管无权干涉。潘公子,此事凭你一言而定。”话声方落,门外倏然闯进一人,迅捷无伦地奔到乌思雅身后,伸手一抓,提起她的后领,使她身子悬空,随之便重重向地上一掷。
那人进来时,潘鸣不及细想,晃身挡在耶律明身前,凝目看去,只见那人苍髯如戟,正是萨可奇。只听他喝道:“乌思雅,你说老夫无权干涉什么!”
乌思雅在萨可奇突袭之下,不及运力抵抗,纵是皮肉结实,摔的也着实不轻,全身筋骨几乎寸断,气哼哼地呻吟道:“萨总管,我是为……皇上……哎呦……办事,你……你怎敢这样……这样放肆。”萨可奇睨了她一眼,冷笑道:“皇上让你办事,却没有让你对公主无礼。”面向完颜雯,恭身说道:“乌思雅错领圣意,对公主做了许多出格的事,这是卑职督察不力,请公主降罪惩罚。”
耶律明也瞧出完颜雯身份尊贵,却万想不到她是公主,目光不自禁地瞧了她一眼,心道:“我与她身份相同,受人尊敬,此时可差的远了。”暗叹自己处境艰难,心头立酸。
潘鸣见萨可奇言词恭敬,不似完颜雯说的那般情形,心想:“这女子怎没有半句实话。只听她懒洋洋地道:“萨总管,乌思雅无论做什么都是为皇上办事,你这样对她,皇上面上可不好看。至于惩罚,嘿嘿,你对本公主监管有力,皇上知道了定会大大的欢喜,我怎敢惩罚你。”萨可奇打着哈哈道:“卑职近日是有得罪的地方,这都是皇上交待下来的,望公主体谅莫怪。”完颜雯道:“你句句拿皇上压人,体不体谅不劳操心,却没人敢怪你。”她本不想理萨可奇,因怕他找潘鸣麻烦,才忍气接话,不过言语上半点不让,心中疑道:“他说话怎这样客气了?”
萨可奇话锋一转,道:“来人。”门外随即闪进来四名虎背熊腰的大汉,其中两个是多奇那和阿木合。萨可奇道:“你们几个将乌思雅和契丹余孽立刻押去见宗翰元帅。”阿多两人恭身领命,见乌思雅强要站起,二人抢步上前,一人拗住她一个臂弯,连提带拉拖到了门外。另外两个大汉欲上前捉耶律明,她双臂一振,大声道:“我乃堂堂的大辽公主,岂容你们一再羞辱!”潘鸣知道救不下耶律明了,听这话以为她要寻死,方要说:“不可!”却见她昂首出了门。
乌思雅的功夫比多阿二人任何一个都不如,可也算有身手,有身份,刚刚还颐指气使,转眼让人整治的如此狼狈,如何肯咽下这口气,是以破口大骂萨可奇。萨可奇嘿嘿冷笑。乌思雅与他同干一样的差使,金太宗并未给他们分职位高低,因萨可奇突然得到一个对他不利的消息,为保命计,欲把错处推到乌思雅身上,心里实有些发虚,见博尔特佳等青衣女子欲上前解救,虎眼一瞪,喝道:“本总管奉旨拿人,不想同罪者退后!”博尔特佳等人心头狐疑,不敢再动。只听乌思雅叫道:“萨可奇假传圣旨,你们不要信他的……啊……哎哟!”
阿木合和多奇那当着众人面不好拳脚相加,出了门便没这么客气了。众人听她惨叫两声,再无动静,料想是被打晕过去。萨可奇拿下乌思雅,震住博尔特佳等人,心得意满,到此时才有暇理会潘鸣,笑呵呵道:“潘公子,令尊去了多日了,没有回梅剑山庄,想是在他心中那本书要比人重要的多,不如……呵呵,随我去见宗翰元帅怎样?他一定封你个大大的官。”潘鸣心知知逃不过去,也呵呵笑道:“萨总管,你要跟我商量吗?我不想见宗翰元帅,咱们就此别过,告辞。”一拱手,向门外走去。
他原以为萨可奇会阻拦,因此一面走,一面凝神防备,岂知到门口仍不见他出手,心想:“他决无此好心,那是耍什么诡计?”此前,他猜测萨可奇以什么手段用自己换取《太祖秘要》,千思万想,万没料到他居然会放过自己,心中大大起疑,回身问道:“萨总管,你不拦我吗?”
萨可奇笑道:“是你要走的,我干嘛要拦。”潘鸣嗯了一声,见门外没有金兵,心想:“看你耍什么诡计。”正要纵身而去,萨可奇道:“潘公子,你真的要走吗?唉,真是可惜了。”潘鸣转身问道:“可惜什么?”萨可奇道:“耶律姑娘虽是大金国的敌人,若公子喜欢,念在与潘家世代交好的份上,皇上未尝不能网开一面,玉成你们两个的姻缘,但公子如果就此可去,皇上依例会将她赐给有功将领。潘公子,你也见了,我大金国将士远不如你们汉人温文尔雅,如何懂得怜香惜玉?只怕当晚便……嘿嘿。潘公子,你舍得将如花似玉的耶律姑娘拱手相让吗?”
潘鸣想起金兵惨害少女的情形,勃然大怒,斥道:“萨可奇,好歹你也是一教护法,怎能生出这无耻的主意。”一转眼,见完颜雯满面羞红,心中疑道:“你也知道羞耻?”萨可奇哼了一声,道:“你不舍得便自己要啊,埋怨老夫什么。”潘鸣听了,心念一动:“他拿耶律明做说词是想激我去金营,他功夫远高过我,捉我去就是了,为何要用耶律姑娘威胁?”他百思不解,去,实非所愿,不去,又恐萨可奇向耶律明下毒手,犹豫片刻,道:“我随你见宗翰元帅。”萨可奇喜道:“如此说,你是舍不得那姑娘了?”潘鸣不答。萨可奇道:“公主,你都看见了吧?”完颜雯目不转晴地瞪视潘鸣,口唇微动,欲要问他几句,终是忍了住。
萨可奇道:“公主,宗翰元帅方才传来消息,说大贵人到了,请公主移驾去见。”完颜雯面色微微一变,愤愤然道:“他纠缠的还不够烦吗,我不想去见。”萨可奇挨到近前,弯下身,陪笑道:“公主不要耍性子了,你不去,大贵人不会来这里吗?”完颜雯说了个“他”,见潘鸣背向这边,神色顿时黯然,轻叹了口气,道:“好吧,你去准备。”萨可奇见她答应,欢天喜地去了。他这一走,便只剩下了潘鸣与完颜雯。
潘鸣不愿与完颜雯独处,轻轻地迈动脚步。此时,日光洒满庭院,几只鸟儿在一棵嫩叶与花瓣相间海棠树上嬉闹,叽叽喳喳。府中金兵及一应使唤人员已得了萨可奇命令,见到潘鸣或避让一边,或指引他往前院。潘鸣一面走,一面思想萨可奇和乌思雅的话,筹划怎样救耶律明。
萨乌两人为金太宗办的是一件完颜雯坚不同意的事,需得她心甘情愿,半点不能强迫。二人恐惹完颜雯生恼,当着她面都不敢把话说的太过直露。潘鸣想了多时,仍没有半点头绪。其实,并非他想不到,而是觉得太不可思议,经过中厅时,他虽然想:“莫非金国皇帝看上了完颜雯,要纳她为妃?”不过这念头在脑中一闪,随之便认为决无可能。
两宋是历代最重礼教的一朝,潘鸣以中原礼制认为决无可能的事,恰恰是金太宗日思夜想之事。女真毕竟开化未久,于中土什么“三纲五常”、“贞洁妇道”大多不闻,贵族中就算有知道的,多贪图淫乐,均不在意。是以部族内或子娶夫妻,弟娶嫂,长辈娶晚辈者比比皆是。金太宗想娶完颜雯并非出于好色,乃是怀了一个不能让人知的秘密。
完颜雯望着潘鸣用过的竹筷,泪水一颗颗掉落下来。那晚她派人将潘鸣送出金营后,很快让人知晓,加上私送金牌,两件事一并传到了金太宗耳中。金太宗自是龙颜大怒,命乌思雅赶赴汴京与萨可奇捉拿潘鸣,随之又改为劝完颜雯从他的心。萨可奇嫉恨完颜雯多时,打心里除之而后快,但见皇上朝令夕改,乌思雅又告诉他金太宗的心思,震惊之下,心想:“既是皇上有了这个念头,早晚会气消的,我不能再得罪她了。”萨可奇是心胸狭隘之人,嫉妒成性,眼见有这千载难逢,稍纵即逝的机会,如何肯放过完颜雯?因此,他唆使乌思雅对完颜雯百般刁难,说道:“如此可使她屈从皇上的旨意。”
乌思雅是功臣之后,性子憨直,自少年时便在金太宗身边服侍,向来忠心耿耿,新任完颜雯的侍卫总管后,更想着如何报恩,于是也不考虑完颜雯日后封了妃会不会找她报复,只一意的替完颜雯的发号施令,百般与她作对。适才所谓的学琴便是无中生有,出于戏弄。她期待完颜雯知难而改主意,孰不知今日的完颜雯已非昔日完颜雯,而萨可奇得到一个消息后,为推托错处,立刻来了个卸磨杀驴。
完颜雯这边独自伤心,盼着潘鸣复转回来。潘鸣一步步走到前院,转过影壁时,一抬眼,见齐豫在门楼下指挥搬东西,蓦然心想:“就算那身影不是萨可奇,姓齐的没有把我认错,真正的潘老三在哪里?”他捉摸了这一路,隐隐觉得潘老三已不在人世,杀他的便是乌思雅,张老四所以受那般酷刑,是因为他把自己引到完颜雯面前。
潘鸣悔之不迭,深深自责,心想:“我走后,这姓齐的岂能容下张老四。”念及此处,他气不打一处,叫道:“齐总管!”齐豫闻声瞧向这边,见是潘鸣叫他,大步奔到近前,又是作躬,又是问安,神态甚是客气。如此一来,潘鸣更认定自己的想法,沉声道:“齐总管,你先前故意将我认错,可是萨总管授意的?”他问这话是想知道萨可奇要对自己打什么主意,问完又有些后悔,心想:“这人是个出卖祖宗的败类,怎敢泄露萨可奇的话。”便要恐吓他好生照顾张老四。齐豫满脸堆笑,低三下四道:“潘公子,先前小人有眼无珠,向您陪礼了。请公子放心,张老四由小人妥善安置,决不会出半点差池。”潘鸣听了,微微一愣,心道:“此人真是见机得快,居然瞧出我的心思。”
齐豫又道:“潘公子,小人对张老四十分过意不去,萨总管也交待下了,只要公子肯听他的吩咐,张老四今后非但衣食无忧,合家富贵也不用愁了。”言外之意,如果潘鸣不听萨可奇吩咐,不但张老四性命不保,全家也要陪上。潘鸣勃然大怒,厉声道:“齐总管,你这话是威胁我了!”周围忙碌的金兵及齐府下人蓦听到这声喝,目光齐望过来。潘鸣虎眼环视,寻找萨可奇。只见众人纷纷躲避他的目光,哪里有他的影子,连阿木合与多奇那也不见一个。
齐豫陪笑道:“公子说笑了,小人有几个胆子敢威胁您老人家。是这样,潘公子,萨总管让您做的是一件对大家都有好处的大好事。公子是明事理的人,想必不会弄得不愉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