艄公和船夫见了这等情势认为大限已至,讨饶徒然无益,反惹对方耻笑,两人对望一眼,朗声道:“苏有洋,你曾是本教护法,应该知道残害教中兄弟是什么下场吧。”苏有洋道:“本座知道,所以未想要两位兄弟的性命。”二人听他言语转变,不知是出言相戏,还是心有顾忌,试探道:“既是这样,你怎的还与我们为难。”苏有洋道:“嗯,是这样,本座打算与小徒办一件事,恐两位泄露行踪,因此……不得已而为之。”
船夫哼了一声,凛然道:“说来说去,你仍要杀人灭口,那还说什么。”苏有洋道:“到不见得,本座思出一个法子,如蒙两位俯允,便是皆大欢喜的结果。”船夫瞧了艄公一眼,问道:“什么法子?”苏有洋手掌长伸,道:“这是本座新炼制的一味丹药,取名腐心,名虽腐心,却能使人七窍玲珑,两位各服一颗,如此本座心安,两位性命得以保全。”
二人注目向他掌心瞧去,艄公缓缓地摇摇头道:“肖某从未听说过此药,断不会吃。”船夫道:“腐心丹,单听名字便知毒性厉害。左护法,你怕咱二人告密,事在情理之中,我和肖大哥不能说你什么。”略一沉吟道:“不如这样,兄弟和肖大哥就此事发个毒誓,若泄漏贤师徒两个行踪,我两个不仅心腐,连全身都要腐烂。”艄公跟着道:“就是这样。苏护法以为如何?”
潘鸣瞧向师傅,倘他仍不知赵慧被人下蛊,必会劝师傅应允,此时是再不肯轻信人言,盼师傅狠狠惩治他们一番,却听苏有洋道:“这法子到也使得,你们便照那话各发一个誓来。”潘鸣愕然,但见艄公和船夫一一发下重誓,师傅跃上岸,在柳荫下向这边招呼,艄公和船夫垂手侍立,轻声请自己下船,心下一片茫然:“师傅怎会轻易放过他们?”抱着赵慧踏上岸边,眼望船渐渐远去,难以明白,却也不问。
苏有洋道:“此去向北五里有个市镇,咱们去那里寻些草药。”这是商量好了的,潘鸣道:“好。”跟着他穿过柳林,走上了官道,行不多远,迎面奔来数骑,皆是宋军打扮。潘鸣并未在意。苏有洋道:“是韩世忠的部属,需得避上一避。”转身走到道旁的树后,假作出恭。潘鸣本来跟在他身后,见此情形,心想:“赵姑娘见了可大大的不雅。”其实赵慧始终处于昏迷,潘鸣这样想乃是心中对她十分敬重。便是这一迟缓,来骑奔到近前, 潘鸣原是侧向他们,忙转身背向,将赵慧头颈向怀内一收。
一人道:“提辖,那人怀里抱了个姑娘。”另一人道:“嗯,大伙查看一下。”众人齐声勒马。先一人道:“喂,你怀中抱着的姑娘是谁?”另有一人道:“请公子转过身来。”潘鸣料想众官军未见过赵慧,侧身说道:“舍妹得了重症,小人带她去求医,望官老爷们给予方便。”那提辖道:“你这话可是实情?”潘鸣听他有放过之意,道:“官老爷相问,小生怎敢有半点欺骗。”
那提辖道:“瞧装扮你兄妹并非贫困之家,求医何须病人亲身露面,你们两个去瞧瞧这位姑娘可是郡主……”轻咳一声,喝道:“喂,那老汉,你鬼鬼祟祟的躲在树后做什么!”有两人跳下马来。便在此时,苏有洋自树后扑出,拳打脚踢,连纵带跃,“嘭澎、啪啪”,身形晃动之间将众官军全部打倒在地,并一一点了他们的穴道。
苏有洋动手前用汗帕遮了面,打倒众官军低声向潘鸣道:“上马!”翻身上马,急向北行。潘鸣抱着赵慧跃上一匹大青马,两腿一夹,坐骑紧跟上前。众官军穴道被点,口中却能说话,一时间喝骂声不断。行不多远,前面出现一座市镇。苏有洋拨转马头,绕镇而过。潘鸣以为师傅躲避官军,忧心赵慧,扬声叫道:“师傅,不进镇了吗?”苏有洋应道:“咱们从东面进。”
不久,走进一片桑树林。苏有洋道:“鸣儿,你从此一直向前,不可改道。”掉转马头,原路返回。潘鸣想要问明原由,却未及张口,只得驱坐骑向前。出了桑树林,前头出现洼地,道路愈来愈窄,不时出现岔道,潘鸣恐与师傅走差,只得缓下马来。
行了约一盏茶时分,苏有洋赶了上来,向潘鸣道:“就这里吧,鸣儿,你下马等我。”潘鸣依言下马。苏有洋牵起他所乘马的缰绳,驱动两匹马继续向前。
潘鸣注视师傅背影,猜测他此举何意,忽听赵慧低声叫道:“潘大哥。”心头大震,不酷于天降纶音,脱口叫道:“慧妹!” 喉头一哽,眼眶不禁湿润。这一路走来赵慧昏沉不醒,潘鸣与她肌肤相接处只觉柔嫩滑腻,如抱软玉,心中大生怜惜,暗暗起誓:“一定将她救治痊愈。”见她醒来,喜极而泣在情理之中。
赵慧道:“潘大哥,咱们要去哪里?”潘鸣不敢低头瞧她,抬眼望着远方道:“慧妹,你怎样,可觉出什么不舒服?”赵慧道:“嗯,我口渴的紧,眼皮发沉,很想睡觉,又怕……醒不过来。”语声有气无力,愈说愈低。潘鸣低头瞧去,只见她神情萎靡,双眼似睁未睁,急声道:“好,潘大哥这就给你找水喝,你不要睡,千万不要睡。”环眼四顾,左边不远有个水潭,澄澈清莹,喜道:“慧妹,潘大哥找到水了。”大步奔了过去,看赵慧时,她已双眼紧闭。
潘鸣大急,叫道:“慧妹,慧妹!”赵慧不应。潘鸣跪在潭边,单手揽住她的头颈,另只手掬起潭水喂到她嘴边。赵慧口唇翕动,潘鸣将掌缘贴着她下唇微微一倾,潭水入口,自喉咙进入腹中,也顺两腮流到了脖颈。潘鸣依法连喂了几次水,轻声唤道:“慧妹!”赵慧只是不醒,体温较先前高了。潘鸣急得抓耳挠腮。正手足无措间,只听苏有洋叫道:“鸣儿,鸣儿!”潘鸣回身应道:“师傅,你快来看赵姑娘!”一晃眼,不见有马匹,当下也未在意。苏有言闻声奔了过来,瞧了一眼赵慧道:“怎样?”潘鸣把情形简要说了,见师傅长身而立,道:“师傅,你看看,赵姑娘烧的厉害。”
苏有洋却不俯身去看,气定神闲的道:“嗯,无妨,师傅配几味药,吃了便没事了。”转身向西。潘鸣不信他这话,可也无法,抱起赵慧跟在后面。苏有洋随方腊起事前,踏遍了江东州县,于这一带十分熟悉,引着潘鸣来到先前看到的镇中。
金兵此次来江南,目标直指明教,会稽山附近的州城县府一个也没骚扰。潘鸣见镇中秩序井然,一派太平景向,心下稍安,却又想:“这镇子距遇到官军的地方不远,师傅就算兜了个大圈,路上也有行人瞧见,官军若来纠缠,终是易被发现。”他将这担忧说了。苏有洋叹道:“粗浅小计岂能瞒得住人,师傅这样安排是求得一时安稳。”指着一家名为“同来客栈”的招牌道:“你去开两间上房,师傅寻几味药便到。”
潘鸣听他这样说,忧心又起,道:“师傅……”苏有洋道:“去,去,想救赵姑娘只能这样。”袍袖一甩,扬长而去。潘鸣叹了口气,只得依他吩咐,前去客栈开房。刚安顿好赵慧,忽听得客栈门前的街道上从北向南传来马蹄声响。潘鸣暗暗祷告来骑不是官军才好。
片刻,骑者来到门前,一人道:“你们进去瞧瞧,言语上客气些,莫惊动郡主娘娘。”好几人齐声答应。那人又道:“刘二,你带人去前面那家饭铺。”一人应声答应。另一人低声道:“镇子已被咱们围住了,左右不过几家客栈,郡主若在镇中自会找到,就怕贼人虚虚实实,不在此处。”先一人道:“张兄弟不必担心,贼人虽然狡猾,但这雕虫小技又岂能骗得了本官。”
潘鸣急得搓手顿足,他并非担心赵慧落入官军手中,是怕这番折腾使她蛊毒加深。耳听得说话间好几人走进客栈,大声向店家打听,描述两个人的样貌,正是自己和赵慧,潘鸣暗自盘算:“说不得只能避开了。”抱起赵慧便要从后窗跳出,便在这时,后窗格“哑”的一声打开,倏然穿进个人来,却是苏有洋。
潘鸣又惊又喜,道:“师傅,你……”苏有洋道:“镇里来了许多官军,想出去可有些不易。”潘鸣道:“是,师傅。”微一沉思道:“弟子有一计。”苏有洋道:“什么?”潘鸣道:“师傅轻功远胜弟子,辛苦您老人家。”一语未毕,只听客栈伙计在门外叫道:“陈公子,劳您驾开门,官老爷查案来了。”潘鸣登记时脑筋转动,不禁用了陈姓。
苏有洋道:“师傅有把握引开官军,只怕赵姑娘耽误医治。”打开房门,脚下跨出一步,挡在门口道:“你们奉的是韩将军之令,还是康王爷所遣?”官军中有人认得苏有洋,惊讶道:“军师,您老人家怎在这里?卑职等奉了韩将军之令,也是康王爷的主意。”苏有洋道:“嗯,去准备一顶软轿,王爷要找的人在房中。”那人道:“是,是。”众官军诺诺而去。苏有洋回到房中。潘鸣道:“师傅,你这是……”苏有洋道:“事情有变,需得去见赵构。”潘鸣道:“为何?”苏有洋道:“有几味药不易寻到。”潘鸣对这话起了疑心,说道:“什么药这么难找?”苏有洋道:“羚羊角,犀角,五灵脂,嗯,寻常药店的人参远不及营中所用。唉,昨日师傅弄了个灰头土脸,见赵构是没有办法的事。”
潘鸣心想:“前三味药到有些解毒功效,人参是补元气之物,于蛊毒有什么用了?师傅知道祛除蛊毒用什么药物,对此地也十分熟悉,当清楚所需药物这镇里是否应有,无端大费周折,不知是何道理。”
那几名官军出客栈后向长官禀报里面情形。方才发号施令的武官在潘苏两人说话间急派人快马上报,并准备软骄,他则率队守护门外,不敢进来。
过不多时,软轿抬进客栈。潘鸣将赵慧抱入轿中。出了客栈,那武官早备好马匹,请潘苏两人上马后,方才上马,他言行恭敬,自始至终不多说一句。
午后,一行人来到军营,但见战马喧腾,一队队骑兵操练冲锋,与前朝所见不准营中骑马的景象全然不同。因已先前禀报,赵慧一进营便被接入早安排好的军帐,潘苏二人则被引着去见韩世忠。潘鸣道:“王爷不再营中吗?负责接引的武官道:”王爷在,公子稍后便会见到。”心中挂念赵慧,悄声道:“师傅,见了韩将军你快些向他讨药。”苏有洋道:“嗯,师傅理会得。”一路来到韩世忠的中军帐,那武官高声禀报。只听韩世忠的声音道:“快请进来!”帐门掀开,里面出来一人,身形瘦削,双眉紧锁,四旬年纪,却是辛礼。
苏有洋抱拳施礼,口称:“辛大人。”辛礼抱拳还礼道:“军师,公子请。”肃身让客。潘鸣听他公子前不加姓氏,胸口似有物堵,见师傅昂首走进帐中,随身跟进,连招呼也不愿跟辛礼打了。进得帐中,只见韩世忠身披铠甲,右手握左手手背,脸上露出焦虑之态,旁边一人衣衫破烂,须发苍然,竟是穆林。苏有洋一怔,穆林仍在营中大出他意料之外。
韩世忠迎上两步道:“军师,咱们长话短说,你可有治蛊毒之法。”苏有洋瞧了穆林一眼,道:“请问将军,是谁中了蛊毒?这位穆兄弟养蛊施蛊甚是擅长,可向他请教。”韩世忠道:“军师别过谦了,康王爷中了蛊毒,是穆英雄推荐军师有医治的法子。”苏有洋道:“原来如此,瑞王府的郡主也中了蛊,苏某和小徒正打算去映霞岛请教穆兄弟,不想他在这里,到省了咱们一场奔波了,好极。”他这话含了两层意思,一是撇开干系,二是探穆林的底。如此用心,是恐除去赵氏兄妹中的蛊后,众人反疑心是他所为。
先前,苏有洋在禹王陵栽了个大筋斗,赵构临去时又对他不睬,实无脸再与众官军见面,故而躲避,却不想对方不绕不依,无奈何动手相制。事后想起有一人提到郡主,猜测应是赵构所遣,寻思他们回去后势必禀报,彼时露了行迹,更是大大丢脸。左思右想,苏有洋决计一不做,二不休,回头结果对方性命。
也该那几个官军命大,苏有洋回去途中遇到了一队官军,从对方零星言语中听到赵构似得了什么重症,正到处寻找自己,不由的大喜,心想:“这重症十有八九中了蛊,一个是治,两个也是冶,待得他兄妹康复,重获信任自不必说,只怕还要重用。”有了此念,他兴冲冲地带潘鸣进镇,等候官军来寻。苏有洋千算万算,顺利来到军营,不意穆林仍留在此地。
原本这并没什么,只因苏有洋是多疑之人,想到穆林既在,恐韩世忠将赵构中蛊疑心到他身上,这岂非劳而无功,罪魁祸首?是以不敢贸然医治。只听穆林道:“苏护法,明教既与朝廷结成一家,同舟共济,相互扶持,这些都理所应该。属下已向韩将军禀明本教所饲养的种种蛊虫,以及它们的特性,克制之法,但如何化解清除,属下可半点不通,蛊虫是护法从西域引来饲养的,那是方教主在世时的事,虽说时隔久远,若论本教最擅长下蛊解蛊仍非护法莫属。”他不知苏有洋已被罢去护法,因此仍以旧称,这话于他来说出于实情,而在苏有洋听来认为自己嫌疑更重。苏有洋忍气说道:“穆兄弟说的不错,然则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二十年苏某莫说沾惹蛊虫,便是见也未见。韩将军,你可请了良医吗?”韩世忠道:“周边良医医术再精,只能治寻常疾病,祛蛊是何等高深的医术,除了军师这样的大行家,韩某实不知天下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眼光向辛礼一瞥,示意让他劝说。
辛礼上前一步,道:“军师乃不世出的高人,兵法韬略,八卦易理,王爷所倚重,医术占卜,武功登峰造极,我辈素来敬仰。昨晚康王爷出现症状,昏沉中念叨的不是郡主,便是军师,我等侍立在旁,一个个手足无措,汗颜无地,由此可见军师在王爷心中份量之重。军师若继续推托,岂非辜负王爷深情厚意。”热衷权势之人往往看重名声,韩辛二人高帽一送,苏有洋再怎么心疑,口上也不好说什么,何况心里极想办成此事,韩辛二人的话他听辨出固有不实,可也不全然是假,口中道:“不是推托,是没有把握。”
潘鸣不知师傅耍什么花招,在旁听得心焦,想说:“师傅,成与不成咱们先试试再说。”苏有洋道:“王爷在帐中吗?带我去见他。”韩世忠喜道:“军师请。”走向后帐。苏有洋不紧不慢的跟了进去,随后是辛礼,穆林。潘鸣挂念赵慧,立在原地,听师傅询问,韩辛二人答话,心里一时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虑不安,一时又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过了半刻,苏有洋先自从后帐走出,其后是韩世忠,辛穆二人。潘鸣望着师傅的脸庞,心道:“他有无祛除蛊的本事,现下不能说慌,立马可见真章。”但见他神情凝重地道:“苏某先开几味药,韩将军,营中可有上好的沉香?”韩世忠军务繁忙,怎清楚这芝麻粒的小事,苏有洋是不屑知道这些小事。韩世忠正要叫人来问,辛礼道:“有。”苏有洋道:“丹砂呢?”辛礼道:“有。”苏有洋说了个好,一口气又点了黄连,栀子,雄黄,雌黄,硫黄等十余种,皆是镇邪祛毒的药物。辛礼均说有。苏有洋道:“有劳辛大人各取五钱来用。”辛礼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