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想说:“没有图籍书册总教会同意呈请?”一转念间,又忍住不问,他不问是有许多疑问,不能一一而问。穆林见他口唇动了动,停住话头道:“怎地,你有话要说?”潘鸣一愣,随即道:“没有啊。”穆林凝视他,语声缓缓道:“真的没有?”潘鸣与他对视一眼,只觉他眼似寒剑,也如光电,瞧得脊背发凉,极不舒服,暗道:“难道你能看透我心思不成?”一股傲然之气从心底升起,淡然道:“没有。”
穆林凝视片刻,忽地颓然而叹,道:“比起令尊你差的远了,令尊……可真是满腹心计。”潘鸣不喜他提潘泰,又不得不出言应承,勉强说道:“嗯,人人行事不同,这没什么奇怪。”穆林未觉出他口风有异,道:“是啊,令尊智谋固富,智计百出,事事处心积虑,他要图谋什么,旁人很难逃出他算计之中。”潘鸣心道:“未必,他千方百计想做皇帝,最后被金人所弃,白白枉费了心机。”问道:“穆前辈,接下来怎样了?”穆林回过了神,款款续道:“杨副教主吩咐整点行装,向总教托木尔峰进发。我望着他们出了谷,转过树丛,不见踪影,回头看了身旁的兄弟,留下的八人不死皆伤,隐隐生出不安:“杨副教主不会把我们遗弃了吧。”正六神无主,一只手握住我的右手,软绵绵,温软无骨,我仿佛触了电,半条手臂麻木,说不出的舒服,耳畔一个又轻又柔的声音道:‘穆大哥解了大伙困境,小妹感激不尽。’是阿瑛的声音。他妈的,能得小娘匹这样相待,老子上刀山,下油锅,赴汤蹈火,再艰难十倍的事也心甘情愿。我慌忙抽回手道:‘同是明教中人,阿瑛妹子这话岂不见外了。’阿瑛道:‘嗯,穆大哥忠心卫教,小妹佩服敬仰,其他几位大哥留下也心甘情愿吗?’她说着,目光在每个人人身上扫了一眼。
潘鸣听到这里,心想:“绘制图籍书册该挑选擅长书画的人才对,留下伤者算什么,难道这些人精通书画?”想起此前所见的明教徒虽有略通笔墨者,大半却是使刀弄剑的粗汉,又想:“莫非伤者都是百里选一的文雅之士,不能这么巧吧?”只听穆林道:“听了阿瑛的话,我脑中又窜出先前那念头,心道:受伤的兄弟是薛钱文点名留下,三位首领临去时既无嘱咐,也无好言安抚,甚至无只言片语,情形可有些不对。”潘鸣也正有此疑,插口道:“当然不对。”话一出口,随即察觉不对,不该打扰穆林话头,然而后悔已来不及,只能硬下头皮不语。穆林愣了愣,道:“你瞧出哪里不对了?”语声透出欢喜,居然没有恼意。
潘鸣颇感意外,不知他是真喜,还是诱使自己说更多话然后发作,小心翼翼道:“晚辈信口胡说,前辈请继续讲,接下来怎样。”穆林以为他真是随口一问,鼻孔中哼了一声,耻笑道:“量你也听不出什么。接下来……喂,听不明白就仔细听,听多了自然明白,打岔不许。”潘鸣并不计较他傲慢无礼,客客气气道:“是,晚辈记不了。”穆林点点头道:“嗯,这点极像你老子。他妈的,你老子口是心非,不是东西!”潘鸣一愕,心想:“任对方这样辱骂尊长,即使涵养再好的人若不出言喝责,于理难通。”把脸一沉,喝道:“穆前辈,家父与你有何冤仇!”
穆林微微一怔,这是他认识潘鸣以来,初次见他语锋严厉,心想:“我还有话问他,尚不是破脸的时候。”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我和你爹是故交,向来言语无忌,说话从不客套,你莫要在意。”潘鸣见好就收,和颜说道:“原来如此,晚辈语气重了些,前辈莫怪。”说着一辑。穆林又是欢喜,又是失落,心道:“这小子愚蠢好骗,老子的聪明无一点继承,好生无味。”接着先前的话道:“我一门心思全系于阿瑛,听得她陪我留下,迷迷糊糊没想许多,发觉不对已难挽回。众兄弟七嘴八舌道:“我这条胳膊断了,能做什么?”
“我生来讨厌笔墨,斗大的字不识两篓,绘图写字实在难煞了人”
“阿瑛姐姐,忠心卫教是我之本份,没得说,只是咱们舞刀弄枪惯了,不懂字画。”
“听了这些话,我心里一团糟,阿瑛微笑道:“小妹也知各位大哥不通文墨,因此向杨副教主讨了另一个主意。”好几人哦了一声,问是什么主意。阿瑛不答,笑颜向我道:“穆大哥,小妹如果替你拿了什么主意,你会不会怪我?”我心头突突乱跳,不住自问:“她要做什么?”随口说道:“阿瑛妹妹的想法一定极好,不知是什么。”阿瑛道:“极好未必,但与你尽心护教小有差别。”我听她这样说,瞧向大伙,各人纷纷道:“阿瑛姑娘别卖关子了,你想让大伙做什么,痛痛快快说出来。”阿瑛道:“说有何难,只怕各位大哥未必肯做。”一人道:“咱们千辛万苦的来到西域,死尚不惧,有什么肯不肯做。”另一人道:“杨副教主将咱们留下,耍文弄笔是场面话,据眼下情形来看,与弃敝履没有什么分别。”
“这话是刘大哥说的,甚是大胆,正中我忧,贤侄,我说不对头便是因此。”潘鸣听他称自己贤侄,嗯了一声,心想:“这刘大哥有话不闷在心里,到是个直爽的汉子。”
穆林道:“大伙听了那话无不黯然失色。阿瑛道:“刘大哥说话直接了当,很好,诸位大哥是什么想法?也认为杨副教主无情无义?”各人原来并无想法,听了刘大哥的话,想法与他一致,只是不敢吐露心声。阿瑛板脸问道:“不说便是没有了,是不是?”众人仍不吱声。我想说,但见阿瑛神色不喜,语声有异,心中一个念头产生:“可不能惹她生气。”说道:“刘大哥,同教兄弟说话自是不拘什么,可也不能把玩笑开的太大。”刘大哥说话直来直去,那话出于实情,因此不认为自己有错,拖着受伤的腿向前两步,道:“谁开玩笑了,穆兄弟,众兄弟天生与笔墨无缘,好生生也帮不上你的忙,现下自顾不暇,更帮不上!”这几句说的理直气壮,大伙听了,有两个小声说是。
阿瑛道:“刘大哥,小妹说过了,向杨副教主另讨了主意,不绘制图纸兵册了。拥护孙教主的事你也不肯做吗?”刘大哥道:“拥护孙教主的事我自然肯做,只是……阿瑛妹妹,杨副教主要把过错推在大伙身上,对吗?”此话一出,众声顿时骚然,随之又安静下来。其时,晚霞渐渐隐于西方,谷中起了薄雾,朦朦胧胧,数丈外的景物便瞧不清,我听了刘大哥的话,暗吸了口凉气,心想:“薛钱文有这想法并不稀奇,杨副教主干系在身,也算情有可原,只是于长老对属下仁爱可亲,怎也如此安排?”
潘鸣听了多时,始终不见穆林说及另一位长老的名姓,这时方知他姓于,心道:“明教现下没有姓于的长老,或是他已去世,也或他不再任长老之职。”只听穆林接着道:“我记得于长老在墨派弟子去后忙着帮受伤的兄弟敷药裹伤,直到临去也没出声说一句话,当时不觉什么,后来……他真是奇怪的紧。”说到这里,望着潘鸣又道:“你说是也不是?”
潘鸣见他叙事罗嗦,于结局固是好奇,也渐渐烦闷,只说了个是,不愿多置一词。穆林道:“阿瑛淡淡一笑,道:“也对。”这三字说的轻巧,语声也柔,各人听了,即使心里先自有数者仍是愕然。我道:“那可全然错了。”阿瑛侧脸瞧着我连声逼问道:“怎生错了?难道你忠心卫教的话是假?不希望孙教主做咱们的教主?”我急道:“不是这样,我……”阿瑛抢过我的话头道:“我知道不是这样。穆大哥,杨副教主和我爹都知道你想为本教建功,对教主忠心耿耿,既如此,只要有利本教和教主做什么不一样?”她这话我无法反驳,何况出头逞能全因为她,心里想:“无论做什么她势必跟随,得她相陪是梦寐以求的大好事,即便死了也值,干嘛在乎许多。”这样一想,先前豪情又涌到胸臆,说道:“阿瑛妹子教训的是,要做什么尽请示下。”阿瑛吃吃一笑,道:“小妹怎担得起教训二字,刘大哥,杨副教主把过错推在咱们身上是应付总教,大伙在孙教主那里都是功臣。”
大家听了这话,均自恍然,刘大哥道:“原来如此,刘某见识浅薄,阿瑛妹子莫要见怪。”阿瑛道:“刘大哥屡为本教建功,江湖上赫赫有名,是令小妹敬仰的豪杰,见怪更担不起了。”刘大哥入明教比我早,曾立了些许功劳,阿瑛这话把他抬了很高,别人听来或没什么,我心里极不是滋味。阿瑛又道:“墨派退的迅疾,不及收拾同伴尸体,他们不久应会再来,穆大哥,你说怎么办?”我正不开心,她竟把话头扯到我身上,心想:“怎么办,难道不让人家收尸?”于是把这话说了出来。阿瑛拍手笑道:“穆大哥与我想到一处了,正是这样。”
大伙听了这话不禁面面相觑。刘大哥道:“阿瑛妹子,虽则墨派与咱们宿怨积深,终究人死为大,墨派又义气深重,阻人家收尸只怕……只怕天下会有微词,于本教声名无益。”
潘鸣寻思:“只怕后面的话应是阻人家不住。”说道:“穆前辈,自古哀兵难克,墨派与贵教争斗各有死伤,事情也由他们挑起,然则出于义愤,人家定会誓死相拼,刘前辈的很有道理,二婶听了没有?”
穆林是心胸狭隘的人,恨薛瑛相欺,却因她称赞刘大哥嫉恨多年,见潘鸣出口称赞,即使事过多年,依自心生恼恨,白了他一眼,道:“墨派誓死相拼,明教便不会了?”潘鸣一怔,知道自己失言,可他不知言失何处,依着穆林的话道:“是,晚辈说错了话。”穆林哼了一声,不想再说,可已然说了那么多,后面的话倘不说出闷的实在难受,便道:“你当然说错了话,不过那日我也是这样的想法,未及说出口来,阿瑛便道:‘刘大哥,你有什么好主意?’
“我担心他想出……哼,他能有什么好法子,无非胆小怕事,不肯听阿瑛的话,便道:‘各位兄弟,咱们落到这副田地是拜谁所赐?’问罢心想:‘若无人答话太过尴尬。’跟着道:‘是墨派,本教虽与墨派仇怨积深,那是在中原,墨派开创以来也仅在中原宣扬主张,现下扩展到西域,狂妄自大,未将明教放在眼里自不必说,手伸的这样长,足见野心勃勃,志向不容小觑。若不让他们吃些苦头,势必使气焰助长,天下再大也没明教立足之地,总教知道了也说不过去。’阿瑛道:‘不错,穆大哥,你武功见识与刘大哥不分伯仲,只是他受了伤,咱们这些人便由你来做头领吧。’
“我听了既惊且喜,但贤侄,做人要懂得谦虚,因此我当时想说:‘这如何使得。’转念心想:‘我不答应,她会找其他人带头,留下的不死即伤,难道让阿瑛带头?’潘鸣心想:“这样你可上了她大当了。”穆林道:“那一瞬间我思来想去,决意推举阿瑛,于是把心里话说了。刘大哥他们不乐意阻拦墨派收尸,不置可否。
“阿瑛摇头推辞,笑言不可,我坚持不让。我俩个推让半天,墨派突然杀来了,一色青衣打扮,正是先前那些人去而复返,见我等仍留在谷中,带头人道:‘我等并非与诸位为难,请携带亡者离开吧。’刘大哥等都望着阿瑛,我悄声道:‘咱们是打是和?’阿瑛白了我一眼,道:‘这当口你还犹豫不决!’挺刀而上。她一动手便是打了,大伙只得跟着而上。
潘鸣咦了一声,薛瑛此举出乎他意料之外。穆林道:“你惊奇什么?”潘鸣欺骗道:“二婶敢打敢拼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穆林似有不信,道:“你这是实话?”潘鸣违心说道:“二婶此前是什么人晚辈不清楚,自晚辈记事以来,每逢山庄有事她无不勇往向前。江湖朋友有事也是如此。”穆林眼帘一闪,,道:“江湖朋友?是男是女,哪里人氏?”
这话把潘鸣问住了。薛瑛入住梅剑山庄后相夫教女,从不与庄外任何人来往,若非那晚撞破奸情,知道她是明教卧底,潘鸣至今仍把她当作好婶婶。穆林见他筹措不答,冷笑道:“量你也说不出。”随之又道:“方才称赞别人,现下又称赞阿瑛,真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哼,家传秉性,老夫不与你一般见识。”
潘鸣心下黯然。他伤心并非穆林出言嘲讽,而是想到身世不能向人言明,终生难以认祖归宗。穆林数落两句,见潘鸣神色郁郁,大感舒畅,接着道:“我恐阿瑛有什么闪失,紧紧护着她寸步不离。她那时也真是不惧,频频越我前头,砍斫劈削,招式毒辣。墨派来西域目的已然达到,再来是为收尸,因此人人留有余地,只守不攻,不住劝停。幸亏如此,我方人少,多数又受了伤,苦苦支撑了一阵,堪堪与敌人打成平手。”潘鸣心想:“明教好不知羞耻。”轻声说了个“是吗”。穆林听到了,道:“贤侄,我们并非不知好歹之人,见对方留情,刘大哥他们边打边退,让开了陈尸之地,渐渐远离,不知跑到哪里。更多的墨派弟子把我和阿瑛围住,挤向一旁,抽出五个继续缠斗,其余的负责收尸。阿瑛恼了,手臂一扬,一团白光嘭地从袖中飞出,飞向收尸的墨派弟子,但听轰隆一声……。”
潘鸣心中一动,道:“轰天雷!”穆林道:“是瑞雪梨花针。咦,你知道轰天雷?”潘鸣道:“晚辈曾见墨派人使过。瑞雪梨花针可是暗器吗?晚辈从未见二婶说及。”穆林道:“不错,那瑞雪梨花针是方教主的独门暗器,威力固是惊人,制作实为艰辛,每发射一次需充装千余枚细如牛毛的银针,这到也罢了,银针用铁皮包裹,难处是击发铁球及散发银针所用的火药采制不易。贤侄既见识过轰天雷,不知是否知道中土火药的成分?”潘鸣点了点头。穆林道:“发射瑞雪梨花针的火药产自黑汗国一个古老的火山口。孙教主能在许多人脱颖而出,有大半是忌惮瑞雪梨花针的厉害,不想他私下送给阿瑛,这是我当时想法,后来才知教主暂借薛钱文防身。我见阿瑛发射瑞雪梨花针又惊又疑,又喜又惧,心想:‘既有这等神物,钱长老先前怎不拿出?’”
潘鸣心头也悬此疑问。穆林道:“轰隆声后,墨派弟子除那五人全都惨呼倒地。哦,也有双手掩面,抱头的。他们身体扭曲,片刻间毙了命,瑞雪梨花针果然威猛。我看的呆了,薛钱文不用瑞雪梨针是因为它敌我不分。那五名墨派弟子见同伴死去,不顾性命的与阿瑛死拼,这一来我压力陡增,便呼刘大哥来救,暮色苍茫中,四下里尽是我的回声,不知他们跑到何处,我喊了多时不见踪影,却因分神背上连中两刀,阿瑛也累得气喘吁吁。眼见再斗下去要双双丧命,我急得束手无策,不得已道:‘阿瑛妹子,快发瑞雪梨花针,大家同归于尽!’这话是吓唬敌人的,虚张声势罢了,以阿瑛的聪明原该领会,她却道:‘没有了,发不出了!’我以为她吓得傻了,慌不择言,心想:‘今日就算把命抛在这儿,也要保她周全。’说道:‘阿瑛快走!’说到这里,他长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