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礼冷笑道:“是吗,只怕不见得。”薛钱文嘴角轻扬,回以冷笑,说道:“见不见的,潘公子自个心里最清楚,不劳阁下费神,敝教主也未请阁下光临,请让开吧。”辛礼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无信之徒聚集的地方肮脏污秽,并非什么人都稀罕。”他这话连潘鸣和苏有洋也饶了进去,说着右掌提到腰间,做出攻击的姿势。辛礼身材虽瘦,在薛钱文眼中却似尊铁塔,使他不敢硬闯。苏有洋原本只是忌惮,听了辛礼的话,先前羞愧复涌上心头。
僵持片刻,薛钱文轻咳一声,道:“这一打岔,薛某忘了正话。”回身面向韩世忠道:“薛某带潘公子出营后立刻派人送上祛蛊之法,有苏兄这大行家,最迟不过晚间,康王爷和郡主便可康健如原,如此,诸位或有医治之功,或忠心护主,加官进爵,岂不美哉?敝教主与康王爷曾有三日之约,原本等他去的,现下情形发生变化,省去了诸位一场奔波。”说完,洋洋得意地瞧着韩世忠。昨晚孙步云与赵构立约时潘苏辛三人不解前者何意,却知赵构答应是出于应付,后来方明白孙步云说那话是已下了蛊。
辛礼不及韩世忠思想深远,薛钱文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他凝视韩世忠,看他怎生处置。韩世忠心想:“为了江山社稷,到可使一时权宜之计,只是明教行事狡诈多端,他们的话难以使人相信。”盘算片刻,向苏有洋道:“军师,穆先生呢?”苏有洋道:“为郡主配药呢。”韩世忠道:“有劳军师去瞧瞧穆先生的药配的怎样。薛长老,你去吧,王爷些许小症用不着别人费心,郡主半刻也离不开潘公子。”他打算以赵慧笼住潘鸣,却不知潘鸣正是因她才决意见孙步云。苏有洋巴不得离开这尴尬之地,当即向帐外走去。
薛钱文眼帘一闪,道:“苏兄且慢,韩将军,你说的哪个穆先生,能否让薛某一见?”
潘鸣身在此间,一颗心全在赵慧身上,没好气地道:“还能是哪个,当年险些成你女婿的穆林,穆香主。”薛钱文脸色一变,道:“当真是他?苏兄,你徒儿说的话可是真的?”
苏有洋听得叫“且慢”时停了下来,见潘鸣扯出穆林,心知薛钱文必会盘问,快步出帐,于他的话毫不理会。薛钱文欲追出去问,脚下刚迈出一步,潘鸣不等辛礼相阻,身形一晃,伸手横在二人之间,说道:“薛长老,你不是请我去贵教吗,这就要走了?”
薛钱文恐穆林真在此间,挥掌去拨潘鸣,口中道:“稍等片刻不迟。”潘鸣只觉呼吸一窒,知他这掌所含劲力不小,心中一动:“他去意迫切,见了穆林定会生出事来。”侧身跳开,同时双眉一扬,示意辛礼不要阻拦。
辛礼拦薛钱文并非出自真心,见潘鸣这样,心中豁然一亮:“姓薛的对穆林颇有些忌惮,这中间有利可图。”闪身冲到潘鸣左侧,与他并肩而立,挡住了韩世忠,这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实则两人心通,自然而然生成。
韩世忠非庸俗之辈,如何瞧不出辛礼是故意而为,待薛钱文出帐,沉脸说道:“辛礼,你跟着去,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伤了穆林。哼,邪门歪道,早晚将他们一网成擒。”辛礼应声而出。潘鸣紧跟在后,韩世忠叫道:“公子留步!”潘鸣脚下不停,口中道:“将军何事?”
韩世忠心知此刻凭一己之力拦他不下,就算随后招集人手拿他,既有辛礼暗中违命,也失去了突然之性,事情胜负难定。他心思斗转,秘密擒拿不能,便改劝告,温声道:“柴公子,韩某有良言相劝,不知你肯听否?”
潘鸣听他改了称呼,语声也突然诚恳,心中一怔,停了下来,道:“韩将军要说什么?”韩世忠走到近前,深深一辑。潘鸣又是一怔,道:“韩将军,你这是做什么?”眼望帐外,恨不能立刻追上薛钱文。韩世忠道:“韩某不知公子是前朝世宗皇帝之后,此前失礼,万望莫怪。”潘鸣一颗心早飞到了赵慧身畔,随口应道:“嗯,不怪。”
韩世忠见潘鸣心不在焉,认为他自恃皇族身份,盛气凌人,心中不悦,于是改劝为责,说道:“鞑子虽占了大半江山,兵强马壮,势不可挡,我大宋毕竟传承九代,立国百余载,民心思宋,纵有异志之类企图混水摸鱼,觊觎社稷,能成什么气候?日后史书记载,不过一代乱贼而已。”潘鸣听到这里,立时明白他的心意,慨然道:“将军放心,小子虽然不才,大是大非面前却分的明白,皇帝我断不会做的。”疾身出帐,直奔赵慧居处。但听得韩世忠高声道:“公子这话当真!”
潘鸣毫不理会,距赵慧居处约有十丈,忽见帐后三条人影疾向东北而去,心头一跳,凝目望去。只见其中有师傅和辛礼,另一个长袍青衣,身影清瘦,依稀从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眼见四下肃然,兵马无一处调动,也不理会,将近帐门,只听薛钱文喝道:“你擅离职守,泄露本教机密,还有理了!”
潘鸣知他这话是向穆林说的,心想:“那日只想哄穆林来,却不想其中还有这重要关节,可害他不浅。”转念又想:“我在岛上住的时日不短,居然未发现蛊虫,自己无能是肯定的,足见穆林心机之重,这等心机却为女子所弃,着实令人可叹可惜。”
潘鸣沉思间冲入帐中。只见穆林神色惶恐地立在赵慧身畔,薛钱文似是惧怕蛊毒厉害,提掌在原地打圈,眼中快要喷出火来,只是不敢近前,地上死尸已然不见。
穆林见到潘鸣,眼中忽然闪出奇异的光芒,一瞬即逝,脸上却因之显露些许胆气,道:“我擅离职守所为何来?你骗我孤守荒岛,整日与毒虫为伴,又有何脸责问!”薛钱文背向帐门,又在盛怒之下,未察觉有人进来,沉声道:“饲养蛊虫是本教一件隐秘的事,多少人想做而未有这机会,教主他老人家安排你,可见信任有加,你不感激到也罢了,居然心存怨恨,若不稍加惩戒,今后何以约束他人。你过来吧,瞧在瑛儿面上,本座也不怎么难为,废你一只手掌今日事一切作罢。”
穆林眼眶一热,泪珠滚滚而下。潘鸣多见这怪人说话蛮横,行事怪异,流泪却是头次,又惊又奇,立在原地,不知所以。薛钱文也惊奇不已,说道:“你干嘛哭?”穆林缓缓摇了摇头,语声悲切地道:“你当真铁石心肠,还是不知?”
薛钱文白了他一眼,道:“知道什么。”穆林道:“阿瑛,你的女儿阿瑛,落到女真人手里了,你好忍心,竟若无其事的装作不知。”此话一出,潘鸣和薛钱文均是一惊。薛钱文道:“你这话从哪里得来的?”昨日,他与刘堂主,廖长老等人做疑兵,助教主逃生,多亏机警保全了性命,刘廖等却死在金兵手中,此刻兀自心有余悸,无暇去想爱女,听了这话只觉脑子嗡的一声,顿感耳鸣。
穆林道:“别的先不要问,我只问你,阿瑛你救是不救?”薛钱文大半生混迹江湖,早年热衷权势,近来年纪渐老,越来越觉得亲情珍贵,因此把次女叫回总舵,颤声道:“瑛儿真落入女真人手中了,你怎知道的?”穆林长袖一抖,手掌伸出时多了个纸团,说道:“这上面写的清清楚楚,你自己看好了!”手腕一振,纸团直飞过来。
薛钱文恐他捣鬼,身子微侧,待纸团飞过身畔,不见有异才伸手去捉。一接之间,他瞧见了潘鸣,心想:“有些事还是不让他知道的好。”说道:“是方才那人送来的?”穆林道:“是。”薛钱文向潘鸣道:“有敌人闯进营中,令师已去追了,可别有什么闪失。”
穆林道:“此事少了潘公子不成。”他要指望潘鸣,言词客气起来。潘鸣听他这样说,心中一动,道:“用胭脂写得吗?拿来我看。”伸手索要纸团。薛钱文怎会给他,说道:“不忙。”展开了纸团,口中“咦”了一声,低声念道:“你意中人落入我手,若想她活命,可约潘公子赴汴梁来救。”抬眼望着穆林道:“只这几句话,没有落款,你怎说瑛儿落入女真手中。”穆林道:“我当然不想,但汴梁是在谁手中?潘公子,你知道字是用胭脂所写,认识那女人是不是?”潘鸣蹙眉凝思,低声道:“女人?啊,是她!”蓦地那身影像完颜雯,心道:“她可胆大的很。”薛钱文道:“是谁?”潘鸣回过神来,道:“没谁。穆前辈,是她当面送你的?”这话是问穆林有没有瞧清完颜雯样貌。
穆林道:“是,不过她用手帕遮了面,此来也不只为了送信。”说着瞧了赵慧一眼,潘鸣知他这样说,仍道:“她来不应该只为了送信,还因为什么?”穆林道:“她……”
薛钱文关心爱女,抢过话头道:“潘公子,请你别打岔。穆香主,那妇人除了留下这话,还有没有别的?”
穆林自认识薛钱文以来,从未见他对自己这般客气,由此可见他心中是真的挂念女儿,心头一酸,想说:“没有什么了。”突然之间,胸中生起一股无名怒气,道:“你很好奇是不是?她刚走不远,想知道什么,自己去问好了。”薛钱文心中此刻尽是不安,闻言不恼不怒,道:“我去问她,你尽快回映霞岛,不可坏了教主大事。”转身奔出帐去。
潘鸣见穆林发脾气,认为从他口中再问不出什么,担心完颜雯逃不出辛礼和苏有洋的掌心,而赵慧体内蛊虫能否需清除全系在薛钱文身上,这一去不知何时回转,听他言中有放过穆林之意,或许追去汴京也说不定,心里又是焦躁,又是担忧。
穆林道:“潘公子,咱们做一笔交易怎样?”潘鸣正自沉思,随口道:“什么交易?”穆林道:“你跟我救阿瑛,我为这姓赵的丫头除去蛊虫。”潘鸣道:“那要耽搁到什么时候?不行。”说完,忽地心念一动,道:“那人告诉你解蛊的法子了对不对?”穆林见他不同意本是怒气上涌,听了后面的话一惊,暗道:“他如何知道的?”说道:“她怎有法子,没有的事。”他十几年鲜与人说话,这一说慌语声有些发颤。潘鸣道:“没有吗?好,你这交易是欺骗,我不答应。”穆林道:“哪个骗你了,我发毒誓!”潘鸣道:“服毒我也不信。”穆林急声道:“怎么不信?你不在乎这丫头吗,不想救她吗?”潘鸣道:“不是不想,是你的话难以使人相信。你原无医治蛊毒的把握,突然把握十足,哪里来的底气?”穆林道:“我……”停了片刻,叹道:“好吧,我告诉你。”
其实穆林既没有说过无医治把握,也没有把握十足,他有求于潘鸣,一时也想不起许多,不能过多争辩,潘鸣瞧准了这点,言语连环,步步追问,若换作去年,他既无此心,也做不出这事,此时他道:“你原原本本的说,不要有任何隐瞒。”
穆林心道:“我既打算告诉,还隐瞒什么。”说道:“你们走后,我想薛钱文这一来可有些不妙,正打算溜回映霞岛,未及出帐,那妇人突然闯了进来,粗声粗气地道:‘你叫穆林,对不对?’我吃了一惊,打量她一眼。她秀眉微扬,额头及耳畔皮肤白如凝脂,身材婀娜,一股淡淡的兰香散发而出,虽用巾帕遮了面,故意改了声音,举止间却掩不住是个妙龄少女。她见我盯着她,问而不答,有些恼了,长袖轻拂,道:‘你干嘛盯着我看!’这一拂之下,只听得劲风中挟带“嗤嗤”细响,我暗觉不妙,彼时我距她既近,也看不出所发暗器是何物,心想:‘她既来找我,话未说清自不会杀我。’当下稳身不动。”潘鸣认定那妇人是完颜雯,也即认为她所发暗器是银针,想到那晚她以银针与静云发的佛珠对抗,寻思穆林如果躲避,依完颜雯心性必会续发,总之占了上风为止,穆林这一不躲,她有事前来便不会伤他。
穆林接着道:“我那念头刚一生出,但觉两边耳根一凉,不知何物紧贴而过。那妇人冷笑道:‘你不闪不避是不屑闪避,还是有自知之明,知道闪避不掉?’我不愿与她过多纠缠,说道:‘老夫感激尊驾留情,咱们这便别过吧。’那妇人仍是冷冷地道:‘你走了可没人救薛瑛那贱婢。’阿瑛纵然负我许多,我恨她恼她,却不许别人有半点对她不敬。这妇人蓦地里提到阿瑛,我惊疑之下生不出半点怒气,问道:’你说的是哪个薛瑛?’那妇人道:‘你喜欢哪一个,我便说哪一个。她爹爹正跟韩世忠谈交易呢,不知会不会谈到你。’我道:‘尊驾这么说是要跟老夫也谈交易的了?’那妇人道:‘正是。’说出这两个字,她从我身边走过去瞧赵丫头。我望着她的背影,又是焦急,又是纳闷,可也不敢说话。过了好一阵,那妇人喃喃自语地说了几句。”
潘鸣道:“她说什么?”穆林道:“她声音低的很,我没听清。”潘鸣嗯了一声,心中好生失望。穆林道:“她说完那几句话道:‘她可是被下了蛊?’我听了又是吃惊,又是佩服,心想:‘即使西域苗疆也不是人人懂得蛊术,赵丫头并没有发症,她自神情能一眼瞧出体内有蛊,这本事可不低。’便不敢欺瞒,说道:‘正是。’那妇人道:‘你没有法子祛除是不是?’我不敢多说,只道:‘是。’那妇人转过身来,也不见她如何变出一个纸团,递向我道:‘你带潘公子去汴梁,薛瑛和这姑娘可一并得救。’我上前接过了,正想问:‘阿瑛怎么去了汴梁?’她道:‘有人来了!’身子一晃,划破皮帐,自帐后窜了出去。随后听得苏护法和姓辛的分别喝道‘什么人!’‘诸军勿动,各守本营防奸细!’我匆匆看了纸团,便要寻你,薛钱文又闯了进来,喝道:‘穆林,你好大胆子!’挥掌向我拍来。我打他不过,也不想跟他打,于是跃到赵丫头身畔,让他听我解释。他不听,心却有所忌惮,不敢近我身前,正僵持不下你便来了。潘公子,我的话没有丝毫隐瞒,你去不去汴梁?”
潘鸣寻思:“二婶应落到她手中了,她使尽法子让我去汴梁,究竟为何?她知道薛钱文来到这里,也当知此来目的,仍以解蛊相诱,是知道孙步云没有真心,还是她忘了这点?”想到完颜雯心思缜密,千方百计地引人入毂,认为这显而易见的破绽决不会犯,忖道:“孙步云应不会朝令习改,轻易的放过我和赵构,他诱我前去打的什么主意?”便在这时,只听外间“轰”的一声巨响,跟着又是一声,两声响一东一西,听声音而辨,相距约有里许,显是事先约好。潘鸣心中一动,道:“好,你帮我照看赵姑娘。”脚下发力,说到“赵姑娘”三字,人已奔出帐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