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心下黯然,陈方固是因救他而死,但若不图谋害人,又怎会落得如此地步。苏有洋叹道:“也怪师傅当年一念之仁,不然你三叔岂会中他的毒掌?”潘鸣错愕道:“师傅,你……你早跟萨可奇认识了?”苏有洋道:“也说不上认识。”转脸望向东北的星空出了一会神,叹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有一次,师傅在长白山遇到萨可奇用参客练五毒掌,于是出手阻止,责问他为何要如此残忍。萨可奇自恃五毒掌已有小成,坐井观天,全然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叫嚷道:‘白山黑水的每一寸土地都是腾格里赐给女真人的,汉人私闯禁地,贪婪成性,应接受惩罚。你若不服,尽可赐招比试。’师傅那时刚做道士,整日价想的是如何以德服人,化解恶人心中戾气,因此言道:‘贫道不与你动手,却有个提议。’萨可奇见师傅手持麈尾,背负古剑,气宇不凡,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认定是个修成真身的有道高士,扬了扬手掌,跃跃欲试地道:‘管你什么提议,也受我一掌再说!’挥掌便向师傅拍来。”
潘鸣听到这里忍俊不禁,嘴角边露出笑来,原本沉重的心情因此缓和不少,暗道:“气宇不凡这话是别人说的,萨可奇倘认为你道行高深,再怎么狂妄也不敢向你出手。”苏有洋道:“你笑什么?”潘鸣道:“我笑萨可奇不自量力。”苏有洋道:“嗯。我见他那一掌拍的是胸膛,心想:‘此人如此狠毒,需得好好开导他一番。’当下师傅暗将全身内力运到胸前,硬挨了他一掌。唉,师傅真是大意了,原以为他这掌顶多打的我呕几口血,然后出言训诫。岂知他在两指间夹了毒针,师傅遭他暗算后立即反击,仅用了十招便将他制住,然后运功逼毒。
“萨可奇见师傅武功高深如斯,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师傅逼出毒后,问他日后还敢不敢伤人。萨可奇极是乖巧,向师傅告饶几句,非但亲手放了被捉的参客,赔礼道歉,居然还赠送银两,邀他们每年都可来长白山采参。师傅见他知道改过,大喜过望,当场指正五毒掌的错处,教给他用毒化毒的方法,把‘五毒掌’改称为‘五君掌’。师傅当时想,就算他从此不能做一个好人,起码五毒掌是不能害人了。孰料萨可奇练成五君掌后,公然向师傅挑衅,不仅将五君掌的名字又改了回去,并从用毒化毒中学会了以毒养毒之法,大肆害人性命。唉,这看是师傅一时之仁,却终是师傅过于自信,想当然的自以为是。”潘鸣道:“师傅何必叹气,萨可奇武功不如师傅,再去教训他就是了。”苏有洋道:“师傅也是这样想的,然则此一时彼一时,萨可奇练成毒掌不久便成了萨满教护法。他人多势众,师傅是势单力薄,去了还能讨什么好?只能由他作恶。”
潘鸣想说:“你是明教护法,一样人多势众,怎势单薄了。”苏有洋先道:“你不要怀疑什么,明教弟子虽多,没有教主之命,任谁也难调动一个。”他心知这话有些夸张,不等潘鸣置疑,又道:“女真人的机关越发利害了,幸亏萨可奇已经离开,不然这一仗非大败亏输不可。鸣儿,陈方是不是送你一样东西?”
潘鸣道:“东西?”随之想了起来,说道:“啊,是有一件。”如果放在往日,他说完这话会立刻把东西交给师傅,现下是无动于衷。他初次不这样恭敬,神情间有些不自然,恐被瞧了出来,说时眼望那两人所去的方向,目光不敢与师傅相接。苏有洋道:“哦,是什么?”潘鸣道:“是三叔托弟子交给柴夫人的,包裹的严严实实,弟子不好拆开。师傅,三叔可留下什么话了?”苏有洋道:“他嘱咐你一定要亲手把东西交给柴夫人,别的到没什么了。鸣儿,陈方把此物看的如此郑重,一定非同小可了,那是什么,你带在身上了吗?”停了片刻,又道:“还有一件。”潘鸣道:“什么?”眼光转向了他。苏有洋道:“他临去时口中反复念着一首词。”潘鸣道:“一首词?”
苏有洋点点头,目不转瞬地望着潘鸣,却不说出。潘鸣脑筋急转,蓦然想起那晚陈方向柴夫人念得那首《钗头凤》,不自禁地默吟道:“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苏有洋见他口唇微动,问道:“鸣儿,你知道那首词,对不对?”潘鸣尚不及答,只见南面人影隐绰,数十人向这边快速奔来。苏有洋定目瞧了一眼,道:“慕容清回来了。鸣儿,你什么都不要说。”潘鸣知他想瞒下虚妄两僧被救的事,斜了他一眼道:“说什么?弟子未见,什么都不知道。”苏有洋听出他语声不对,正要解说几句,慕容清已来到近前。他晃了一眼,见众人没有一个生面孔,赵构也不在其中,咦了一声道:“慕容兄,康王呢,怎未与你同来?”
慕容清按赵构所绘的地图未寻到赵桓居住的大帐,正自垂头丧气,听了这话一怔,随之道:“康王并未随我去啊。怎么,他不见了?”目光向四下搜寻。苏有洋假装惶恐之状,道:“康王是随你去的,你却不见,这可如何是好!”慕容清鄙视他一眼,目光转向潘鸣道:“潘公子,康王可是与你在一起的,他去哪里你总该知道吧?”潘鸣摇头道:“我不知道。”说完想起了赵构的话,又道:“慕容护法,皇上呢?”苏有洋装作一副恍然的样子,道:“皇上!慕容兄,皇上救出来没有?”目光向人群搜索。慕容清道:“皇上没来。左护法,咱们别扯开了话题。潘公子,康王是你看管的,他不见了,教主面前可不好交代!”潘鸣生平从未与人有过言语纠纷,眼见赫赫有名的明教两大护法扯皮推诿,心中甚是鄙夷,说道:“我又不是明教的人,说什么!你们谁让我看管赵构了?谁说过这话!”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态。苏有洋只让潘鸣陪康王,并未说让他看管,连伴字都没有。慕容清顿然无语。
潘鸣头一次向人耍无赖,有些新奇,忽然又生出一股悲哀,停了一会道:“慕容护法,皇上可比康王重要多了,咱们先把他弄到手里要紧,不然天下大计可半步也行不通。”这话赤裸裸地揭破了明教救人的用心。苏有洋知道潘鸣说不出这话,原本疑心赵构是他有意放走,现下是疑心更甚,不过这正合他的心意,暗喜之下,恐慕容清将这话传到教主耳中,于自己大大不利,继续道:“慕容兄,是皇上不在营中,还是金兵防范太紧?”
慕容清气忿忿道:“是赵构那小子绘的图有假。左护法,咱们这趟偷鸡不成蚀把米,你看要如何向教主交待?”他见潘鸣话意深刻,认定是苏有洋所教,而不疑心从赵构处听来,想到教主因一位贵客十分在意潘鸣,寻思:“苏有洋既有心操纵此事,与其跟他相争,反不如两边商量,在教主面前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苏有洋见他片刻间转了念头,暗暗欢喜,他心里一百个不情愿赵桓落入孙步云手中,眼见事随己心,如何不使他高兴,脸上却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道:“还能怎么交待,实言禀报就是了。唉,咱们不仅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赔了夫人又折兵。”慕容清道:“折兵?”目光即向苏有洋身后瞧去,他方才一心找赵构,并未注意与苏有洋同去的那四人。苏有洋道:“不必看了,随我同去的四位兄弟中了金人机关,无一生还。慕容兄,咱们损失大了。”向潘鸣微一摇头,示意他不可多言。
潘鸣见师傅出言欺骗,原不想多事,却又想:“那二人远远站定,显是不想让我瞧的分明,他要瞒我什么?”言念及此,目光瞧向师傅,便在这时,见苏有洋向他示意。蓦然心想 “莫非所救之人不是虚妄两位大师!和尚光头不假,光头的却未必都是和尚。”
慕容清道:“左护法,咱们满盘皆输,教主定会重责,你可有什么应对的法子?”苏有洋望着他身后的明教弟子,欲言又止。慕容清回头瞧了眼,道:“左护法不必担心,这次出来办事的兄弟都是你我心腹,你有什么高见说好了。”苏有洋沉吟道:“高见谈不上,不成熟的提议到有一个。”慕容清道:“左护法请说。”
苏有洋慢条斯理道:“好吧,我故且言之,你故妄听之。”扬声道:“咱们教主向来严苛,吩咐下的事只能成功,否则视情节轻重自领罪责。这情节轻重一节历来都是刑堂说了算,哪有什么公平道理。因此,咱们不如把事情推到那个康王身上。”慕容清以为他有什么好提议,听了这话,道:“推什么,说他绘的图是假吗?”苏有洋道:“图是假,人可是活的。这样说教主会认为咱们无能。兄弟的提议是赵构临阵投敌,使咱们措手不及,不得已放弃救皇上的打算,累得大伙拼命突围,因此损失了几名兄弟。”慕容清只觉他这话太过儿戏,摇摇头道:“赵构没有投敌的道理,教主不会相信这说法的。”苏有洋道:“赵构没有,可皇上有啊,不然他怎会竭力讨金人喜欢。”慕容清道:“这仅能说他是贪生怕死的软骨头,投敌尚不至于,毕竟是皇上,不能不顾身后的声名。”苏有洋冷笑道:“生死面前,一个富贵中长大的人还在乎什么声名。再说咱们还有人证。”
慕容清一怔,道:“何人证明?”苏有洋凝视着他说出“郭京”两字。慕容清听了一脸惊愕,又向苏有洋身后看了一眼道:“郭兄弟是教主秘派到京师卧底的,你何时见到他了。”苏有洋道:“是鸣儿见到的。”
潘鸣在旁边静静地听师傅胡言乱语,思想他这样做的目的,忽听他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说道:“师傅,我何时见……”苏有洋截断他的话道:“鸣儿,你恐师傅心里添堵,不肯把郭京投靠女真的事告诉师傅,这是要坏大事的。”潘鸣心中一惊,道:“你怎知道的!”苏有洋不答,微微一笑,道:“好孩子,师傅知道你孝顺。慕容兄,赵佶父子视郭京为救世的天王,言从计纳,买好女真就是听从了他的建议。你想,用女子抵作金帛的事都能做出,投降又算什么呢。”
慕容清默然无语。因苏有洋与孙步云有隙,教中首脑人物面上多不敢与他亲近,但因孙步云生性多疑,又有多半看不惯他行事,众人夹在这两人中间好生为难。孙步云所以不将苏有洋除去,是顾忌他居高位多年,教中有许多追随者,没有大过不敢下此决心。苏有洋知道自己因争教主得罪了孙步云,心中惴惴之下,借为本教建功的由头无日不寻找孙步云错处。教中职位高者于二人间的争斗心如明镜,无论谁跟苏有洋外出干事都多留一份心思。前者薛钱文便是如此,那晚见苏有洋陷入重围,惟恐教主惩治时牵连己身,急忙率众而逃。苏有洋自也知道,是以每有事尽量找心腹教众,见慕容清不接话,说道:“这趟事失利,表面错在康王,根源是皇上要投降,大伙托教主洪福死里逃生,回去后一定要好好感谢他老人家。嗯,事情就这么定了吧。”
众人中有机灵者虽对他的话听的一知半解,如坠云雾,但对把错处推在赵氏兄弟身上颇为认同,骂咧咧道:“奶奶的,老子为他赵家拼命,这对小儿竟出卖了咱们,恁他娘的不仗义了。”此话一出,好几人跟着喝骂。
苏有洋本就想阻止孙步云利用赵桓来个挟天子令诸侯,见赵构逃走,赵桓未救出,事情如自己期待,暗道:“就算孙步云不信赵家兄弟投降是真,也再难相信眼前这些人了。”说道:“慕容兄以为兄弟提议如何?”慕容清道:“一切由左护法和贤徒说好了,教主面前我随声附合。”苏有洋道:“好,众口铄金,教主定会相信。鸣儿,你随我见慕岚姑娘去吧。”他担心潘鸣不肯去明教总舵,便以慕岚相诱。
潘鸣现下更看清师傅的为人,不愿再与他亲近,但听他提到慕岚,心想:“那两个姑娘心地单纯,在明教手里实在让人挂念的很。”说道:“好吧。”
当晚,众人过了黄河,转向东行,在一个无名小镇歇了半宿。次日,沿河岸继续向东。慕容清见金兵巡逻队较来时多了数拨,恐人多引敌生疑,与苏有洋商议后遣散教众,让他们各归所属分堂。随后,潘鸣三人继续东行,第五日来到河北东路,当日渡过黄河,在临清府雇船南下,第十五日上到达扬州。慕容清联络扬州城内的一名香主,命他准备船只,并向教主禀报:“潘公子到了。”潘鸣听了这话,又奇又疑,说道:“慕容护法的面子不够大吗,为何提我?”慕容清笑道:“不错。”
苏有洋满腹狐疑,为拉笼慕容清,那晚命潘鸣称慕容清为伯伯后,一路上又提了几次,潘鸣总是不肯,现下见慕容清这样传话,心中惴惴不安,面上若无其事地道:“鸣儿不必多心,你慕容伯伯是希望你加入明教,先让教中上下知道你的大号。”慕容清仍自笑道:“不错。”潘鸣心中冷笑,猜想他和师傅一样看上了那本《太祖秘要》。
明教总舵在扬州东南一个叫东明的海岛上。当晚,潘鸣三人用教中船只来到东明岛。两名教徒已在岸边等候,待潘鸣等上了岸,他二人转身在前引路,既不行礼,也不问询。潘鸣不知这是孙步云定下的规矩,眼见两边林木森森,幽暗沉寂,虽有火把照耀,仍使人生出莫名的诡异,不寒而栗,心道:“明教真是徒有虚‘明’,总舵布置的像地府。”正想问师傅:“慕岚和阿笙是否在岛上。”忽然前面豁然开朗,原来已走出了树林。
那两名教众转向左行。不久,前面出现一条小溪,溪上架了座小石桥。一名教众方要踏上石桥,苏有洋道:“慢着。”众人都停了下来。那教众一脚悬空,却不转身。慕容清道:“左护法,你要怎样?”苏有洋道:“慕容兄,你看清了,此去可是教主的居处。”慕容清向瞧了一眼,道:“我认得。”苏有洋道:“那还去。”慕容清见他有些顾虑,道:“有教主亲使相迎,咱们跟着就是,别的也不需多想。”
潘鸣向那两名教众打量了一眼,见他们头带方帽,身穿白袍,脚上是一双麻鞋,与此前见过的明教弟子并无特别之处,放眼望向对岸,乃是一片果园,月光下,只瞧出郁郁葱葱,园中情形却看不清,不过从夜风吹来的香气中,可知花儿开的正艳。只听慕容清又道:“左护法,既来之,则安之,何必难为下面做事的人。”苏有洋见那脚下悬空的弟子,稳丝不动地等着自己下令,停了片刻,道:“有劳两位兄弟引路。”那人闻声放下脚,继续前行。
穿过果园,几间竹屋迎入眼帘。只见各房门窗俱开,均点了数十只蜡烛,烛火辉煌,几如白昼,将屋内的人照的一清而楚。潘鸣见一间屋内有几个衣饰鲜丽的女子正做刺绣,另一间屋里有个年约四旬左右的妇人提笔绘画,两个丫鬟打扮的少女在旁边侍应,心想:“这妇人应是孙步云的夫人,自古尊卑有序,礼教大防,孙步云以家眷示与我这个外人,他要摆什么迷魂阵?”只听师傅道:“教主不在吗?咱们窥视夫人可有些不好。”话刚出口,蓦听一浑厚的声音道:“教主诚心待客,几位至诚守礼,有何不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