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说了声“好”,跃上房梁,坐在另一头,与潘鸣中间隔有一丈。潘鸣见他不放心自己,道:“你这样金兵一来便看到了,咱们同时躺下,各卧一头。”那人道:“嗯,就这样。”潘鸣靠北墙平卧,那人见他躺下,也即躺下。
须臾,殿外传来停马的声音。有一熟悉的声音道:“多其那,你看清没有,真是往这庙里去了吗?”这人竟是阿木合。只听多其那道:“我是看到有人在这里下了马。陈香主,你眼力远超过我们,可看到有人跑进这庙里了?”这陈香主自是陈方了,只听他低声道:“没有。”
多其那甚是不满,嚷嚷道:“我们都看到了,你怎会看不到!哼,你顾念旧情,不肯为难昔日朋友,他们可未必有你这样的好心。”陈方道:“多护卫,我真的没看到,你说这样的话是怀疑我吗?”多其那道:“怀疑什么?你……”
阿木合打断他的话道:“多其那,我带一队人继续追击,你和陈香主进殿查看,如果真有人进了这小庙,四下一览无余,他便跑不掉了。”多其那道:“好,你多带些人去。”但听得一阵驱马之声,马儿扬蹄奔去。
潘鸣在他们说话之际,低声向那王香主道:“你被发现了。”王香主以为他要撵自己出去,道:“兄台,咱们就此别过。”身形方动,潘鸣道:“等等,你没有了马匹,又能跑到哪里。”王香主道:“兄台可有好主意?”潘鸣道:“静待其变。”说到这里,只听多其那吩咐了一句,随之众人下马,大步奔向这边。
王香主慢慢抽出随身携带的长剑,只待被发现后便动手。潘鸣因与完颜雯的缘故,又与多其那和陈方相识,极沉得住气。只听多其那阴阳怪气地道:“陈香主,请吧。”陈方并不作声。耳听得脚步声“咚咚咚”落地沉重,一个身材瘦削的人影踏进殿内。潘鸣看的真切,这人正是陈方。
陈方进殿后,几名金兵随身跟进,多其那慢慢的走在最后。众人分站在神坛前,陈方道:“多护卫,这小庙不过巴掌大的地方,一目了然,没什么人,咱们出去吧。”多其那道:“慌什么,还没搜过呢。”随之用女真吩咐了一句,那五名金兵当即持刀跃上神坛,照着泥塑的土地像一阵乱砍,即而倒转刀柄,敲打塑像。“通通通”几声响后,一名金兵向多其那说了一句,多其那应了一句。两人说的都是女真话,潘鸣寻思:“他们不会要捣毁塑像吧。”此念方生,只见两名金兵还刀入鞘,双手按住塑神背后,嗨地一声将塑像推倒在地。另有两名金兵在塑像倒时跳下神坛,刀刃齐向塑像招呼。
神坛距地三尺多高,可怜土地公在神坛上老老实实坐了许多年,虽未佑护一方,可也没招谁惹谁,不意落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神坛上的三名金兵燃亮了火折,仔细瞧了一阵,见泥塑下黄土夯实,未有任何异状。地上那两个金兵也用火折四下搜索。多其那瞧了瞧神坛,又看了看地下,骂骂咧咧道:“奶奶的,这尊佛没受人间香火了吗,一文钱也搜不出。”
原来多其那并未发现王香主躲进殿中,是看到路边建有庙宇,想到中原释道盛行,百姓乐到庙观中施舍银两,打算弄些香火钱。他汉语本不精通,这一骂人有些含糊不清,不过大意能听懂。
陈方道:“多护卫,这土地庙不比佛寺,平日极少有人奉献钱物。”多其那并不死心,道:“极少也是有了,我便不信了,这庙里会没有银两。”王香主注视众人举动,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潘鸣心里早打好了主意,斜眼望着地下,仿似瞧人耍猴戏,嘴角边露出微笑。
多其那一声令下,五名金兵捣毁神坛,凿墙掘地,忙得不亦乐乎。潘鸣知道多其那早晚会搜到梁上,待他们折腾够了,忽然嘿嘿一笑,自后窗飞身而出,口中道:“想要银子跟我来!”他说这话是想吸引多其那,恐他搜出王香主。殿中人除陈方早听出梁上有人外,连王香主都大吃一惊,暗骂潘鸣奸滑,正寻思是否要赶快逃命,多其那当先冲出庙门,率众去追潘鸣。王香主松了口气,恼恨之心化作了感激之情,拟待陈方走后,悄然而去,却听他道:“心藏风云世莫知,四海雄侠两相随。上面的朋友,你们要见的人不在金营了,无事便请回总舵吧。”
王香主又是一惊,陈方前面那两句话正是墨派切口,对方显然知道自己来的目的,眼见形迹已露,轻身落在地下,双手抱剑,恭身说道:“阁下是哪堂的兄弟?”陈方淡淡地道:“你不要问了,咱们是同道中人。”转身出门。王香主深知本派规矩,见对方不肯说出身份,便不再追问,说道:“前辈,可否告诉在下那人在何处?”陈方道:“萨可奇防范很紧,回去请禀告巨子,由我在,不必再派人来保护。”他口中说着,脚下一刻不停,最后一句话说话时,已上马奔向来路。
王香主愣了片刻,恐金兵去而复来,不骑多其那等人的马,也不择路而行,大步迈进田野之中,回宣汉县去了。
潘鸣逃出后,一回头,见陈方没有追来,恐他为难王香主,便转了个圈回到小庙。此时,陈王两人均己不在。潘鸣不明究竟,猜想陈方一定追王香主去了,骑上一匹马,不及细想,便向前路搜寻。多其那方才听出了潘鸣声音,返回小庙,远远见他夺马而逃,急上马追,口中叫道:“潘公子,你不是要见公主吗?我带你去好了。”潘鸣挂念王香主,只是催动坐骑。多其那见他不停下来,大声道:“她不在军营啦!需得由我引路,否则可见不到。”潘鸣不奇怪完颜雯的去处,跑了这一程,不见陈王两人踪影,寻思他们或奔向来路,也或两人没去骑马,跑进了田野,眼见夜色茫茫,两边尽是枯草,沟壑纵横,没个寻处,担心追下去遇到阿木合大队金兵,到时脱身不易,于是慢慢停下马。多其那与他相距不远,眨眼追到近前。此时,他并不知上当,向潘鸣道:“潘公子,你不在少林寺住持,可是因为公主?”
潘鸣听了,料想他尚不知少林寺发生的事,顺他话道 “多护卫,公主现在何处?”多其那道:“她在……”刚说了两字,一名部下道:“多将军,那边有几匹马过来。”若依中原礼数,上官说话之时,手下人决不敢插言,女真人礼制欠缺,没有这许多规矩。
多其那听了,举目一看,只见有五六骑缓缓向这边走来。来骑尚有有数十丈远,月光下人影朦胧,若不细看,不易瞧见。另有一人金兵道:“啊,是阿木合将军。”多其那瞧了他一眼,道:“阿木合?你瞧清楚了,怎走这么慢。你们两个去瞧瞧。”用马鞭向两名金兵一指。多其那手下原有四名金兵,有一个因被潘鸣夺了马匹没有追上来,现下连他在内只剩下两骑。潘鸣听不懂他们的话,凝目望向来骑,见他们穿金兵衣裳,摇摇晃晃,有一个俯在马鞍上,瞧身形依稀是阿木合,似乎受了伤,心想:“不知他遇到了什么对手,王香主那两个同伴断不会有这样本事。”
待那两名金兵迎到来骑身前,多其那辨认出那俯在马鞍上的正是阿木合,低声嘀咕道:“搞什么古怪。潘公子,你稍等片刻,咱们同去见公主。”他知道以己之力,难以留下潘鸣,便用完颜雯相诱。潘鸣也不应声,待他们走后,拨马便向回赶。
中途,潘鸣迎面遇到一金兵,猜想是骑了他的坐骑,下马后,施展轻功而去。那金兵失了马匹,正自懊恼,见坐骑失而复得,潘鸣功夫了得,又喜又惧,望着他的背影,一句脏话也不敢说。潘鸣送还马匹是要回小庙等师傅,留下马匹已是累赘。
多其那接到阿木合,见他只是被人用分筋错骨法卸了各处关节,并未受伤,便问缘由。阿木合说原本已捉到那两个墨派弟子了,不想突然杀出一个穿金兵衣服,武功奇高向怪人。一番打斗,众人被他连掷带扔,分散逃命,阿木合因是头领,因此受的苦头多些。好在那人并不杀戮,阿木合在他带墨派人走后,由人扶上马背,心惊肉颤地由原路返回。阿多两人边说边行,路过小庙时,谁也不敢停留,至于不见了潘鸣,到此时也顾不上了。
潘鸣藏身屋脊之后,望着金兵离去,从只言片语中知道他们吃了大亏,想起多其那说陈方顾念旧情,不肯难为同门的话,寻思:“三叔是墨派中人,如果多其那所说不假,王香主他们应属墨派,墨派高手如云,阿木合一定是遇上了接应王香主的人,吃了大亏。”
潘鸣等了约一柱香时间,见师傅自对面田野中而来,身形迅疾,似是有强敌追击,这强敌他首先想到萨可奇,不等师傅到近前,便从屋顶跳下来,迎上前道:“师傅,得手了吗?”目光向后张去。苏有洋道:“什么都不要问了,我带你去个地方。”也不停步,绕过小庙,沿田埂越过一条小河,转向西南,一个时辰后来到祥封县一个不知名的小镇。
这小镇距金营虽近,但因位置偏僻尚未遭金兵洗劫。此时,将近子夜,镇子里一片静谧,苏有洋引潘鸣走进一个青石板铺就的胡同,在一所大宅院前停了下来。潘鸣满腹狐疑,不知师傅为何带自己来这里。苏有洋踏上门阶,抓起朱漆大门上的铜环,“笃笃”敲了起来。过了一会,先听门内碎步声响,片刻,有人气呼呼地道:“是谁啊,三更半夜叫门!”苏有洋不答,停下手,抓起另扇门的铜环敲了三下。这三下他敲的极慢。门内那人听了,随之换了语气,和声道:“朋友是借宿,还是问路?”苏有洋道:“先借宿,等黑夜过去了,明日一早再赶路。”
潘鸣立身阶下,注视师傅,只觉他这话有些拐扭。只听门内那人道:“好,请稍等。”但听得门后发出门闩抽动之声,跟着“吱呀”声响,一扇门打开,闪出一个人来。那人身披长衣,打量苏有洋一眼,又瞧了瞧潘鸣,道:“尊驾如何称呼?”苏有洋自报身份后,问道:“高香主在吗?带我去见他。”
这所大宅是明教青龙堂下的一个堂口,那人听得苏有洋是本教护法,纵有不信,可也不敢怠慢,弯下身,忙不迭声道:“在,在,属下不知左护法到了,失礼莫怪,请随我来。”躬身让到一旁,请苏有洋先进。苏有洋向潘鸣招招手,迈过门槛。潘鸣跟在他后面。那人进门后,向胡同两边瞧了瞧,关上了门,拿起先前放在门畔的灯笼,急步赶在前头引路。
走过一段曲径,穿游廊,进月门,那人不时回身向苏有洋说着“小心,留意脚下,护法请”之类的话,执礼甚恭。苏有洋满面春风,却不作声。那人在三间正堂前停下来,侧身道:“护法稍等。”急步奔到门前,一面叩门,一面轻声叫道:“香主,香主。”
潘鸣环视四下,只见石阶两边栽各栽了一棵桂花树,西面放置一个兵器架,插有刀枪斧叉等十几种兵器,南面是方才经过的地方,东面立有一面草墙,红心隐约,俨然是个箭靶,心想:“莫非这香主是武将出身?”眼光斜向北面,忽然间一亮。只听房中有人道:“老吴,何事?”语声中透着不悦。
老吴就是引潘苏两个进来的这人,他道:“启禀香主,总舵来人了。”那香主道:“是堂主派来的信使吗,可有什么急事?”便听房中发出悉悉率率的穿衣声,一年轻女子娇滴滴地道:“奴家侍候高香主穿衣,明日见不成吗?”老吴道:“香主,你见后便知。”他这样说是不想让房中女子知道苏有洋的身份。那香主骂骂咧咧地道:“奶奶的,又不是教主老人家亲来,卖什么关子。”
方腊起事失败后,新教主孙步云御下极严,苏有洋徒居护法之位,没教主号令,不能调动和处置香主以上职事人员,听了高香主的话,瞧了潘鸣一眼,甚是尴尬。老吴不再说话。
停了一会,房门打开,从里面探出一个肥肥的脑袋,目光向院中一晃,瞧见了苏有洋,怔了怔,忙跨出门来,上前作了个辑道:“属下不知是左护法驾到,怠慢,恕罪。”斜视老吴道:“快去备一桌上好的酒菜。”老吴正要答应,苏有洋道:“不必了。高香主,我有件要紧事需赶回总舵,你能否抽几名兄弟听我这弟子指挥。”说着,目光转向潘鸣。
高香主道:“护法说笑了,咱们同为教主做事,客气什么。老吴,快备匹快马。”随之又道:“到帐房取一百两银子送护法做程仪。左护法,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老吴见他再无吩咐,领命而去。潘鸣两人早摘去了皮帽,高香主见潘鸣比自己年轻许多,所以有此称呼。
潘鸣注视高香主,见他身材魁梧,国字脸,上唇留有短髭,年齿与陈方相若,锦衣结束,心想:“这模样极像是武将派头。”听他把话扯到自己,忙道:“在下姓潘,名鸣,小兄弟称呼万不敢当。”高香主主掌一方,属下有百余名教众,那话不过是看在苏有洋面上与潘鸣客气,笑嘻嘻地道:“左护法为教主终年奔波于外,要人手打算为教主立什么功劳呢?”
这话正是潘鸣想知道的,看是客气,苏有洋却非答不可。苏有洋微微一笑,道:“为教主做事份所应当,谈什么功劳呀。呵呵,是这样,来时的路上我见墨派大批高手云集此地,不知他们欲做何打算,打算让鸣儿查访一番,担心他对此地不熟,因此请高香主派几名部属协助。高香主,在京畿附近办事,无论成算几何,本护法都会在教主面前禀报你的功劳。”高香主哈哈一笑,道:“岂敢,潘公子青年才俊,只怕我分堂兄弟帮不上什么忙。”
正说着,老吴回来复命,说一切均已办妥。苏有洋当即告辞。高香主命老吴带潘鸣歇息,诸事等天明再说。潘鸣当晚歇在厢房。
次日,老吴带人将早饭送到潘鸣房中,告诉说高香主一早出门了,嘱咐他不可外出。潘鸣心想:“这话应是高香主嘱咐老吴的,老吴怎又传给了我?嗯,他这是委婉告诉我已被拘禁。”言念及此,心中恼怒顿生,暗道:“他们对师傅阳奉阴违,显然要对付的是他。”仍自说道:“多谢高香主厚情相待,查访的事还做不做?”老吴道:“公子放心,高香主对左护法交待的事半点也不敢马虎。五更天便人去查了。”潘鸣用筷子翻动着一张薄饼,嘴角边露着轻笑道:“高香主早思虑周全了,怎会有什么马虎。”老吴知道潘鸣心里有气,向随来的一名小廝道:“好生侍候公子。”便自退下。
潘鸣吃过早饭,欲到院中转转,不料那小厮迅速收拾好碗碟,抢先出门,随之咣当一声关上了门。潘鸣不禁有气,心道:“这算什么!把我当囚徒吗?”他早见到门外另有一小厮,虽未听到落锁的声音,因担心那小厮为难,也不硬闯出去。”闷坐到午间,又是先前那小厮送饭,有鸡有鱼,另有一瓶酒,到也丰盛。老吴想是恐潘鸣盘问,没有跟来。傍晚,潘鸣吃过饭,一只手放在桌面上,望着眼前的烛火出起了神,小厮收拾完碗碟,侧身道:“公子,你怎不出去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