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来到完颜晟所在的大帐。潘鸣生来第一次见皇帝,心中缺乏底气,一入帐便低下头,眼望脚下方寸之地,不敢乱看。萨可奇轻轻向前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用汉语道:“皇上,潘公子来了。”潘鸣一颗心突突跳起,极力想这个金国皇帝头一句要问什么话,自己如何应答,这些他来时也曾思想,此时突然觉得全用不上。只听有人轻“嗯”了一声,再无下文。潘鸣猜想他定在注视自己,而军帐极大,完颜雯不知躲在哪里偷看,这等人说话的时刻,使他心头甚是慌乱。
过了好一会,那人用汉语道:“萨可奇,你说,朕是不是老了?”语声毫无生气。潘鸣心知他就是令大宋君臣栗栗生畏的金国皇帝完颜晟,心道:“这皇帝快要死了吗,说话怎这样无力?”脑中忽地浮出一个念头:“他不顾人伦地强娶完颜雯,莫不是要用来冲喜?”念及此处,只觉自己与萨可奇的交易太不地道,心想:“不管完颜雯其人怎样,对我怀了什么目的,我帮萨可奇是为虎作伥,害人不浅。”
便在他胡乱猜测之际,萨可奇又上前几步,语声轻轻地道:“皇上正值春秋鼎盛,年富力强,是盖世无双的大英雄,开疆拓土,建丰功伟业,许多事还等着您做呢。”完颜晟轻笑道:“萨可奇,你说了这么多,偏刻意回避朕的问题。唉,真难为你了。抬起头让朕瞧瞧。”他最后一句是向潘鸣说的,潘鸣却不知问的是他,兀自寻思如何应付即要面临的对话。
萨可奇见潘鸣不应,侧脸向他低声道:“潘公子,皇上让你抬头呢。”一面说,一面使眼色,示意他向前,让皇帝看清楚些。在帐中待了这半刻,潘鸣已不似先前那般恐慌,迈到与萨可奇并肩处,缓缓抬起头来。只见一华冠盛服,年五旬开外,留有一丛山羊胡子的男子深坐在一张宽大的木椅中正向这边凝视。潘鸣暗自疑道:“这就是金国皇帝吗?”他见金兵个个彪悍雄壮,想象他们的皇帝一定魁伟轩昂,样貌不凡,那知是一个老人,不过他双目到灼灼有神,既非病入膏肓,也距行将迟暮尚远,心中愧疚略减。
萨可奇见他两个相视无语,轻声道:“潘公子,愣什么呢,快向皇上磕头啊。”这话如果在潘鸣初进大帐时说,潘鸣慑于完颜晟是皇帝,或会不由自主跪倒在地,现下他已定下心来,便不会向他磕头了。他以晚辈身份辑了一礼,转眼视遍帐内不见完颜雯,心中又是失落,又是轻松,向萨可奇道:“公主呢?”萨可奇知道皇上对潘鸣又是恼怒,又拿他无可奈何,见潘鸣不跪拜,恐皇上责怪,斜眼睨向他,低声道:“公主稍后便到,你不想救耶律姑娘了吗,行大礼啊,这是咱们的皇上。”
潘鸣恼萨可奇屡屡拿耶律明威胁,白了他一眼,道:“你怎么不磕?”萨可奇道:“你……我……”一时语塞。他不磕头是完颜晟为笼络朝臣,私下特许的一种手段。当然,萨可奇知道这特许并非只他一人,但为维护完颜晟皇帝的尊严,万不能在人前透露。
完颜晟道:“罢了。你姓潘?”潘鸣道:“是,在下单名一个鸣字。”完颜晟道:“嗯,萨可奇说你有事要求朕,是何事?”潘鸣刚说了个“是”字,忽然觉得完颜晟话头不对,暗道:“说好的是同等交易,怎变成求他了?”他担心多了这个“求”字,救不下耶律明,转脸面向萨可奇,眼中露出疑惑,低声道:“萨总管,咱们不是这么说的啊。”
萨可奇此前向完颜晟说有法子使完颜雯心甘情愿,潘鸣乖乖的就范。完颜晟一代雄主,无论什么事都想占据上风,就算无把握求得完颜雯自愿,满心希望潘鸣能向他服软。萨可奇两头欺瞒,眼看就要揭穿,慌声道:“什么不是!皇上问你话呢。”完颜晟见潘鸣顾左右而言他,积在心底的怨气似油浇在火上,腾然燃起,说道:“怎么,你不想求朕吗!”
潘鸣听他语声不对,恐救不得人,只好说道:“启禀皇上,在下原来是有件事要求,现在却不想求了。”完颜晟坚信完颜雯不肯从他是因为潘鸣的缘故,见他这样说,以为他要反悔,沉声道:“这么说你是要执迷不悟了!”潘鸣心道:“我求你什么呀,怎么执迷不悟了。”两眼茫然地望着萨可奇,想请他暗示自己如何应对。
萨可奇瞪了潘鸣一眼,道:“潘公子,你请萨某带你来,不就是想求皇上恕你的罪吗,怎么,你要出尔反尔?耶律姑娘全指望你救呢。”最后一句,他语声加重,语音低了下来,只让潘鸣听到。潘鸣见他信口雌黄,不由的火冒三丈,但想到耶律明在他手中,又只能忍气吞声。萨可奇瞧在眼里,心中甚是得意,说道:“皇上,潘公子改初衷是有原因的,他想求皇上饶过一人的性命。”
完颜晟怒气稍舒,说道:“哦,那也算是求了。你想求朕饶什么人?”潘鸣见他句句不离求字,全然与萨可奇说的不一样,心想:“只要能救耶律姑娘,让他摆摆架子,我低三下四又何妨。”便道:“是一位姑娘。”完颜晟道:“姑娘?”脸上升起了疑云,目光望向萨可奇道:“什么样的姑娘?”
萨可奇忙道:“回禀皇上,是潘公子的一位红颜知己。”完颜晟道:“红颜知己?那雯儿……”萨可奇道:“皇上,潘公子和公主只是朋友,是卑职误会了,公主也……嗯,误会了。”完颜晟脸上露出喜色,嗔道:“什么知己朋友的,你把话说清楚些。”萨可奇恭身道:“是。”转脸瞧了潘鸣一眼,脸上挤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说道:“潘公子求皇上饶的那位姑娘是前辽耶律大石的长女耶律明。”完颜晟道:“是被辽主封作晋王的耶律大石吗?”萨可奇道:“皇上圣明,正是此人。”顿了顿,道:“我大金兵威无敌,耶律大石前年曾被娄室将军活捉。”完颜晟道:“朕知道这事,你接着说,耶律明怎样?”
萨可奇道:“皇上,卑职每想起我大金将士便忍不住多几句嘴。耶律明自幼受中原文化熏陶,不惯西域生活枯燥,两月前来到中原。唉,也是机缘巧合,使她结识了潘公子,两人情趣一致,相谈投机,因此时日虽短,情谊却深,于是约为知己。昨晚,耶律明与尾随而至的回鹘武士发生冲突,两家争斗时,正巧遇到老夫剿除明教逆贼,便将他们一并捉了。今日,潘公子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恳求卑职念在尊父的份上放过耶律明。皇上,虽然潘家与咱们大金国世代交好,但耶律明是咱们敌国的重要人物,卑职万不敢做主放了她,并劝潘公子也不要参与,说道:‘你教坏公主与咱们皇上对抗的事还没了呢,怎可再为仇国女子让皇上劳神?万一他老人家龙颜大怒,我可救不下你的小命。’潘公子道:‘皇上是宽宏大量、古今少有的贤君,我见他后先诚心认错,他一定不会追究我滋扰公主,然后我再求他放过耶律姑娘,他慈心仁爱没有不允的。’皇上,卑职以常人之心度圣君之腹,侍奉您多年,反不如潘公子见识卓远,还望您多多包涵。”
完颜晟道:“朕有时脾气暴烈,好处罚大臣,不怪你错认为朕心胸狭隘。潘公子的那位知己现在何处?”萨可奇道:“正在营中,卑职将她与乌总管关在一处了。”完颜晟道:“乌思雅?她犯了何错,你怎把她给关起来了?”萨可奇道:“乌总管利用皇上赐予的权利处处与公主为难,别的便不说了,只一日三餐公主都做不得主。”完颜晟听了,眼中快要喷出火来,喝道:“当真!”萨可奇道:“卑职怎敢欺骗皇上,此事可问公主。”完颜晟道:“我信你的话。哼,怪不得雯儿今日对我不理不睬,原来是这贱婢使坏。萨可奇,你也在公主身边侍奉了,乌思雅无礼,你怎么不制止她。”
萨可奇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道:“皇上,乌总管是您派来侍候公主的,她想做什么,卑职怎敢干涉。今日她害了公主的厨子,又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惹公主伤心,卑职气愤不过,这才拿了她。”完颜晟道:“乌思雅性子暴烈,说过头的话或可有之,大逆不道……朕有些不信。萨可奇,这事你不要过问了,将她交给公主,凭她处置。”跟着又道:“我是想让雯儿消气,你不要多心。”萨可奇道:“皇上这样安排最好了,卑职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尚未来得及禀奏。”
潘鸣听到这里,心想:“萨可奇胡编乱造,不知打了什么主意,这金国皇帝到是能明辨是非,可惜他过于关心完颜雯,恐怕要被算计。”只听完颜晟道:“潘公子,你并未见过朕,怎知所求的事朕会应允?”
潘鸣愕然。他没有揣测君王的本事,也缺乏应变之能,萨可奇一心为自己打算,所说与事先商量的全然接不上。完颜晟不过随意一问,潘鸣却生生地难了住。
萨可奇伴君多年,所说都是他算计好的,知道皇上想多听潘鸣说些恭维服气的话,便道:“潘公子,你向萨某说皇上仁慈贤明,把这些话都告诉皇上呀。”潘鸣到识得伴君如伴虎,知道能否救下耶律明就在此际,因此也顾不上颜面,信口说道:“在下对皇上的了解源于家父,家父常教导在下说,天下诸国没有比女真更能使百姓安生乐业的,女真部族里不论文韬武略,还是勤政爱民,没有比当今皇帝更能干的。我三叔也曾说皇帝您为人明察,以宽厚著称,深得各部族爱戴。因此在下认为皇上一定会应允。”
完颜晟近年听过许多奉承之言,潘鸣这话若由旁人来说,他定不稀罕,现下这话出自他认作的情敌之口,就算对方说的违心,也足弥老怀,捋须笑道:“听萨可奇说你是潘泰的儿子,很好。你三叔是谁,他愿意为大金效力吗?”
萨可奇见龙颜欢悦,忙接过话道:“潘公子的三叔姓陈名方,现在卑职手下做事。皇上,那耶律姑娘……”说到这里,他眼望皇帝停了住。潘鸣凝望着完颜晟的口唇,心头跳动的比先前还要厉害。
完颜晟沉吟道:“契丹余孽已远遁西域,即便能成气候,关山万里,也不能威胁我大金江山。萨可奇,公主知道潘公子和耶律明的关系吗?”萨可奇道:“公主今早见过耶律姑娘,知与不知,卑职不甚清楚。”斜眼向潘鸣眨了眨眼。潘鸣会意,说道:“皇上,在下想见公主一面。”完颜晟道:“你见公主说什么?”潘鸣道:“皇上,萨总管说了,公主对在下有些误会,在下见公主是想把误会澄清。”完颜晟道:“好,萨可奇,你去请公主。”萨可奇计谋得售,喜滋滋地去了。潘鸣见完颜晟只把话说了一半,拿不准他是否放人,另外,他并非不懂情感的人,完颜雯对他如此用心,即使他认为其心不过想用自己作挡箭牌,当面向她说绝情的话,也觉此事多有不妥。
完颜晟见潘鸣局促不安,温声道:“你不必忧心,等朕与雯儿成了亲,立刻放人。”潘鸣心下一惊,暗道:“如果完颜雯不肯成亲,耶律明便永不得放吗?”这话他不能问,只道:“皇上打算何时成亲?”完颜晟笑道:“怎么,你着急见红颜知己?嘿嘿,朕想她不是你的知己,到像是心上人。”潘鸣又窘又惧,担心再说下去他硬让自己成亲。完颜晟又道:“朕知道你们潘家的志向,倘若雯儿真心实意的做淑妃,朕一定让令尊得偿所愿,并封你一个大官。”说到这里,低下声音道:“那姑娘好歹是个郡主,朕封的官一定要对等才行,封什么好呢?”他似自言自语,又仿佛与潘鸣商议。
其实,完颜晟并非没想过杀了潘鸣,来个一劳永逸,但他担心完颜雯会恨之入骨。完颜晟是一代雄主,自恃英明神武,就算食不甘味 ,夜不能寐,也不愿对完颜雯霸王硬上弓,向潘鸣施莽夫行为。
潘鸣沉声不语。完颜晟饶有兴致地问道:“安抚使够吗?不然封你做置制使,节度使也可以。”便在这时,帐门掀开,完颜雯自外面进来。萨可奇紧随在后,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只见完颜雯满面春风,先向完颜晟说了句:“雯儿见过皇叔。”转脸面向潘鸣,笑盈盈道:“潘公子,你年纪轻轻的做节度使能压制住人吗?我皇叔真是舍得,出口便封你做大官。”
潘鸣勉强笑了笑,转脸他向。完颜晟一见完颜雯进帐便即站起,笑吟吟地走到她近前道:“自古立志不在年高,娄室将军十六岁斩将立功,潘公子与他相较算是大器晚成啦。来,咱们坐下来听潘公子说事。”伸手去拉完颜雯的手,他恐完颜雯听了潘鸣的话做出格之举,想把她控在身边。完颜雯闪身躲开,嫣然一笑,道:“萨总管告诉我了,潘公子有事要求皇叔,有话要对雯儿说。”
完颜晟伸手抓空,再见完颜雯言笑烂漫,知她误解了萨可奇的话,认为潘鸣前来提亲,心中极不是滋味,回身坐回原位,道:“潘公子,你不是有话要向公主说吗。”语气变得又冷又硬。潘鸣侧向完颜雯,不敢看她的脸,说道:“公主,我来是想求皇上放一位朋友。”
完颜雯两眼望着潘鸣,脸上笑容随着他的话落地而收起。潘鸣见她不语,欲要澄清误会,却不知如何开口。帐中突然一片沉寂。潘鸣听着完颜晟的呼吸越来越重,心知他正压制自己的情绪,忽然心想:“完颜雯害了那么多人,其中有无辜少女,天理循环,让她嫁一个老人,于我无干。”言念及此,朗声道:“皇上,在下无话对公主说了,你尽可做自己的事,在下与公主无任何瓜葛,只希望你们今后不要再找我。在下胸无大志,节度使、少林方丈什么的一个也做不来。”又向萨可奇道:“咱们初次见面你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我一掌,那还是在梅剑山庄,大家不是同道中人,那本〈太祖秘要〉我从未见过,你在我身上再费功夫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今后不要见面了。皇上,希望你真正做到仁慈宽厚,放了耶律姑娘和她的族人。”这些话一出,帐中三人皆愣了住。潘鸣突然话锋大转,是恼萨可奇耍弄心计,完颜晟倘或言而无信,自己既无计可施,也无可奈何,对完颜雯是想求心安理得。
潘鸣向他三人团团一辑,转身欲去。完颜雯蓦然喝道:“你站住!”潘鸣不理,大步出帐。完颜雯晃身堵住帐门,两眼直视潘鸣,目光中充满怨愤,恨恨地道:“你留我一个人在这儿,好忍心啊!”潘鸣正色道:“公主,咱们非亲非故,你这话可有些重了。”完颜雯道:“非亲非故?哼,你是真糊涂,还是让别的女子迷了心窍?我对你可是一片真心!”潘鸣见她咄咄发问,言语泼辣,顾念她是公主身份,不好使她尴尬,便不答话。萨可奇见情形变得难堪,脑筋飞转,想化解尴尬。忽听完颜晟长叹了口气,道:“雯儿,你是不是很喜欢潘公子?”完颜雯下巴一扬,昂然道:“不错。雯儿此生非潘郎不嫁,还望请皇叔成全。”完颜晟道:“皇叔因你学汉语,习汉礼,无时不想让你欢喜,无事不顺你心意,这成全……”完颜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问道:“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