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林接着道:“中土明教每一位教主新任需得获总教允可,也就是需要通过总教主诸般考核,然后派两位使者送回中土主持接任大典,否则名既不正,号令也少有人遵从,因此西域一行依理该孙教主亲去,只是中土明教刚刚经历一场浩劫,纲纪混乱,元气大伤,孙教主……那个教主来的不易,轻身远离会使居心叵测之人图谋教主之位。为免本教分裂,从此一蹶不振,思忖再三,亲笔写了一封信,遣杨副教生率两位长老携大批礼物赴总教禀告种种情节。两位长老中有阿瑛的父亲薛钱文,她也跟着去了。”说到此处,远望西方,良久不语,神思似飞到了西域。
潘鸣心想:“我只道明教起于中土,原来源于西域,那是邪派滋生的地方,明教行事诡秘并不足为怪了。”过了一会,穆林道:“西域距中原关山万里,大半是黄沙戈壁,千辛万苦自不必说了,令人奇异的是我们刚踏进回鹘便遭当地人袭击。潘公子,你可知我们因何遭受袭击?”潘鸣道:“晚辈愚钝,可是因为珠宝的缘故?”穆香主摇头道:“公子想错了,孙教主送给总教的礼物中虽有珠宝,却并非最贵重的。”潘鸣心道:“不是珠宝,晚辈便不知了。”他不敢多问。穆林接着道:“公子或许不知,明教在西域好比中原的佛道,人人信奉,尊崇明王,我们自踏进西域便换上明教服饰,袭击之人个个武功高强,倘或强盗,不会,也不敢与明教为难,武林中人更不会。”
潘鸣心道:“原来明教势力广布西域。”认为是师傅不服孙步云做教主,暗中使绊,心道:“如果我照此说出,话题又扯得远了。”摇头道:“晚辈猜不中了。”穆林叹道:“是墨派。”
潘鸣有些意外,心中说不出欢喜,暗道:“原来他两家早有过节了。”不动声色道:“墨派因何与贵教为难,不希望孙教主做教主吗?贵教由谁做教主似乎与他们无关。”穆林道:“是无关,墨派袭击是因为孙教主送的礼物中有……”话到此处,犹豫半天只是不往下说。潘鸣道:“倘涉及贵教机密,前辈可跳过不说。”
他这话是不愿穆林为难,实出于本心,穆林却道:“你不必出言相激,有些话跟旁人说不成,跟你说不打紧。孙教主资历浅薄,教中上下有许多人不服他,总教也鲜知其名,若不亲身前去拜谒,总教只怕会反对他做教主。因此,他礼物中备了宋朝的山川水势图、各地兵马、粮草分布及宋军所有兵刃,火器的图样典册。那是方教主多年收缴来的,总教索要不止一日,方教主在世时总是借故不给。孙教主继位后立刻献出,并奉上许多珍珠宝贝,如此礼重自不必说,其心也足至城,不过对宋朝危害也大。孙教主自知做这事会招来天下骂名,所遣人中只告诉了薛长老。”说到这里,他仰脸瞧了一眼天空,顿了顿,道:“我是后来知道的,墨派不知如何得到消息,在回鹘与我们接连几场恶斗,大伙儿拼死奋战,最后退到一个峡谷中,斗了半日终于击退强敌,但所带图籍尽数被人家用火器烧毁,杨教主彼时仍不知所带礼物为何物,见珠宝未损,众人也仅只五人伤亡,心下欢喜自不必说,大伙也是喜气洋洋,薛长老却如丧考妣一般捶胸顿足,垂泪叹道:‘咱们万里迢迢白走这一遭,回去有什么颜面见教主,不如……不如……’他看了眼阿瑛,泣声道:‘瑛儿,爹带你来西域,原想可以增闻广识,为本教立些功劳,那知……唉,竟生生害了你。’他脸上尽是痛苦,难以割舍之色,两只小眼望着阿瑛摇了摇脑袋,继续道:“罢了,罢了,一切由爹来扛吧。”说着,操起刚刚经历了厮杀,未及拭去敌人血水的单刀挥向脖颈。大伙听他话语不对,均自愣了神。杨副教主是又惊又疑,暗暗生出戒备,见薛长老举刀,说也迟,那时快,迅疾无伦的夺下他手中刀,喝道:‘薛长老,你做什么!’薛钱文听到这声喝先是一呆,随即便去夺刀。杨副教主把刀交给另一位长老,疾手点中薛钱文肩头两处要穴,令他动弹不得,软声问道:‘薛长老,什么白走一遭,无颜面见教主,你把话说清楚些。’阿瑛见爹神智失常,急的大哭,问怎么回事。唉,那时她十七,如花似玉的年纪,天真无邪,初次为本教效力便行程万里,遇上这事,真难为她了。薛长老见事已至此,隐瞒毫无意义,于是实言告诉了大伙。众人面面相觑,心想:“这罪过可着实不小。”杨副教主听了面色黑沉,不言不语。身为此行首领不得核心机密,首责却是难辞,心头滋味不好受是自然的。那时我不过是侍奉教主的一名待卫,得以入选西行,一则因为教主对我知根知底,他资浅望轻,有意栽培过去的部属;二是与杨副教主有些交情,出使总教何其重要,他当然要挑选教主和自己都信得过的人。大伙心中惶惶,杨副教主一言不发,一向机智善辩的薛长老不住的长吁短叹,阿瑛是梨花带雨,哭的委实可怜,我一时不知哪里来的豪气,说道:‘不就是毁了图纸画册吗,我有办法补全。’
此言一出,大伙的目光齐望了过来,杨副教主道:‘穆兄弟,这当口别开玩笑。’跟着又道:“我知道你擅摹别人的字画,可总要有葫芦才行。再者图籍典册不是少数,回鹗国不及中原物产丰富,所需之物不齐全,一时也难临摹的完。”我也知自己说了大话,可阿瑛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望着我道:‘穆大哥,你……你真有法子?’阿瑛是我暗恋多年的女人,平时她从不正眼瞧我,我也不敢正眼瞧她,这话显是对我寄予厚望,如此机会难得,我还顾忌什么,拍拍胸膛,道:“杨副教主的话不差,画瓢是需要葫芦,可那是一般的丹青手,我却不必。’”
潘鸣耐心的听穆林讲述往事,脑中不时的闪出所识的明教中人,与他们有干的事,听到“我却不必”四字时,心想:“这话未免太过托大了。”口中不自禁的重复道:“你却不必?”穆林那日当着佳人的面信口开河,说完心头发慌,潘鸣不经意一问,想起那时心上人也说出这样的话,脸上一热,道:“你认为我是不能的了?”潘鸣见他不悦,忙要致歉,穆林叹了口气道:“不怪你不信,任谁也不信。”说完,怔怔无语。潘鸣并非好事之人,无意打听人家隐事,不过穆林所说关连明教隐秘,自己要挑唆明墨两方相斗,需多多了解双方底细才行,嗯了一声,道:“前辈世外高人,岂同一般的俗人,阿瑛……二婶一定信吧?”穆林道:“不错,当时只有她一人相信。”潘鸣道:“这便好,能得心爱之人认可,事情再难也做的到了。”
穆林嘿嘿笑了两声道:“你这样想,将来也……你已吃过亏了。潘公子,我看走了眼,你也走了眼,咱们都吃了女人的亏,心爱的女人,算同病相……他妈的,女人天生不能让人信!”他语声愈说愈急,说到信字时,忽地一脚踢在凸起的棱角上。潘鸣“哎哟”一声,见他那只脚的小腿弯了弯随之挺直,即而腿肚不住发颤,口唇紧闭,额头上青筋暴起,显然受伤颇重,心想:“他到是吃得住痛,不知脚骨折断没有。”岔开话题道:“墨派这招釜底抽薪着实可根。”
穆林双拳紧握,指节“咯咯”作响,恨恨地道:“再可恨人家也是明刀明枪着来,比那些……比那些口软语绵绵,鬼话连篇的强过了万千。”潘鸣由这话想到叶夫人的行径,附声说是。穆林把脸一板,瞪眼喝道:“是什么,你又知道什么!”潘鸣道:“是,晚辈什么也不知,后来怎样了,请穆老前辈告知。”穆林怒气更炽,下巴微扬,眉须如剑拔弩张,愤愤道:“前辈便是前辈,为什么加个老字!”
潘鸣一直言词谨慎,不想又惹他恼火,暗叹了口气,又欲致歉,夸几句风华正茂的话,但见他满面沧桑,肤成褐色,须发较前时又添了不少灰白,年轻的之类话实难说不出口来。穆林叹了口气,语声缓缓道:“我很老吗?”潘鸣道:“前辈威风凛凛,像一位将军,大将军。”此话他是捉摸穆林适才的话而出,说时偷眼瞧向他,心下惴惴。
穆林腰板一挺,嘴角边露出轻笑,昂然道:“威风凛凛,嘿,你也说威风凛凛,当日阿瑛也这样奉承。”潘鸣听他语气硬是硬了些,并无恼意,心下略宽。
穆林停了一会,道:“咱们接着先前的话,杨副教主见我吹牛皮,斜了我一眼,道:‘穆兄弟,我知道你聪明能干,摹仿字画手到擒来,别人也不易分辨,只是图籍典册不同于字画,什么风格笔路,相像即可蒙蔽外行,可那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你知道中原江河的走向吗?宋朝钱粮屯积,兵马分布吗?这些都造假不得。’”潘鸣心想:“这话不错。”穆林道:“阿瑛道:‘是啊,毁了图籍典册顶多咱们受责,欺骗总教因此牵连整个中土明教可不是闹的。穆大哥,你想出法子大伙万分感激,只说说便算了。爹,教主是明事理的人,咱们回去照实回禀,女儿以为他定会念在咱们辛苦的份上不予重责。’薛长老摇头叹道:‘阿瑛,你知道什么,爹辜负教主信任,坏了本教大事,纵然他大仁大量,爹却无颜见他之面。杨副教主,你带大伙回中原吧,大家不知礼物根底,一切罪责推在我身上就是。’他这话显然把自己当成大伙的首领,杨副教主听了自是尴尬,大伙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心想:‘教主既派大家同办一件事,便不该分亲疏彼此,薛长老虽得教主不可言说的嘱咐,可事干重大,告诉所有人当然不妥,悄悄向杨副教主等几个首脑人物知会总是应该。’大伙这念头在各自心里已存了一会了,先时未显露出来,此时不满之情全布于脸上,杨副教主道:‘教主有自己全盘大计,安排什么,怎生安排,属下们不该,也不能过问,捅出这样大的搂子,大伙心里委屈也好,抱怨也罢,终究末能尽心护持所至,有什么罪责一齐扛着便是,多说无益。’这话一出口大家脸上有愤愤者,有长吁短叹者,也有低声咒骂者,谈论我那主意的却无。潘公子,有句话叫‘自做孽不可恕’,我贪婪美色,如中魔障一般,逞一时之能,合该让人愚弄几十年,怨不得谁,你又怎步的我后尘?我看那丫头品性端良,不似阿……那样的人。”
潘鸣听他东拉西扯了半天,稍有不喜便转换话题,于他的话一时筹措无词,口中唔唔着道:“前辈说的是,接下来怎样了?”穆林苦笑道:“怎样了?还能怎样,自是重提先前的主意,那时大家乱糟糟的,各说各的理,我连说了三遍:‘于其无计可施,何不任我一试!’无人理会。我颇觉无味,摇摇头便要退开一旁。这时,阿瑛上前问道:‘穆大哥,你有几分把握?’潘公子,你是不知,阿瑛说这话时距我极近,她的脸几乎贴近我的胸膛。”说着,把手掌抬到胸前照量了一番,叹道:“我喜欢她非止一日,她无一日拿正眼看我。那一刻,她睫毛微微跳动,面颊上带有泪痕,娇艳的嘴唇仿似绽放的牡丹,那样的高贵。我的心怦怦乱跳,跳的几乎要窜出喉咙,能得这片刻温存今生足了,还想什么呢,说道:‘十成把握。’阿瑛道:‘十成把握,穆大哥,你有十成把握?’我点了点头,下巴向薛钱文一扬,轻声道:‘薛长老不信呢。’阿瑛道:‘我信。’走过去低声向她爹说了几句。我凝望着阿瑛,至今仍不知她说了什么。但见薛钱文听了女儿的话,两只小眼中精光一闪,倏地看了我一眼。我素知这位薛长老工于心计,行事多上不了台面,让他这一眼看的心下一寒。只听阿瑛柔声道:‘爹,穆大哥为大伙诚心拳拳,不惧艰危,不怕劳累,你成全他吧。’薛钱文又瞧了我一眼,向杨副教主低声说了一阵。杨副教主怔了怔,斜眼瞧了瞧我,又瞧了瞧地上躺着的兄弟,只是摇头。薛钱文又说了一阵。杨副教主道:“薛长老,明教几百年不衰,是因为教中兄弟众志成城,和衷共济,你这样……’话未说完,阿瑛走到他面前道:‘杨伯伯,教主派咱们干嘛来了?’杨副教主道:‘瑛丫头,你这主意有违本教教义,没的商量。’阿瑛道:‘杨伯伯重情重义,很好,然则事有轻重缓急,孙教主一身系本教盛衰,咱们若不能使他教主之位名正言顺,数万教众势必无所依从,给谋求自立者有机可趁,彼时我教分崩离析,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潘公子,你可能不知,明教弟子人人以身许教,忠心耿耿,比佛教徒还要虔诚,她这话是有些道理,只是言词不但颇有不敬,更有那么一点的咒诅,可真是大胆,我在旁边不禁捏了把汗。薛钱文瞪了女儿一眼,低声斥道:‘瑛儿不得胡说!’阿瑛却道:‘杨伯伯,您说,侄女的话有没有道理?’说着,小嘴一撅,摆出一副傲然不屈的神态。其时夕阳斜照在阿瑛那张俏丽脸上,更添了几分娇艳。杨副教主道:‘瑛儿话说的有些过,初心却是出于爱护本教,为大伙着想。穆兄弟,你真愿意这样做,不怕危险,不惧艰难?’阿瑛听了立时笑容满面,说道:‘穆大哥侠肝义胆,当然不怕危险,不惧艰难了。’杨副教主嗯了一声,算应允了我的法子。潘兄弟,不知怎的,我自告奋勇提出法子后惟恐大伙不答应,可待杨副教主同意了,突然间害怕起来。”
潘鸣凝神听他叙述,只觉牵扯叶夫人的情节大有不对,说道:“做与想是两回事,宋朝有四百军州,大川名山数不胜数,粮草兵员繁多,一一造册即使好几人穷心竭力短期也未必完工,况且只前辈一人,担心是人之常情。”穆林道:“你说的是,我那时只想讨阿瑛欢心,使她从此对我另眼相看,其他的那管许多。于是我向杨副教主道:‘方教主率咱们起事不危险吗,大伙万里迢迢来西域不艰难吗?穆某自入明教之日便将百余斤皮肉交给了明王,从此一生只存一念,便是希望明教熊熊烈火燃遍中原。’杨副教主说了个好,薛钱文愁眉舒展,大伙注视他两个早停止了吵闹,我心里所想,眼中看的是阿瑛,她微笑着道:‘穆大哥,看你的了。’我那时骑虎难下,哪里有心接话。薛钱文,薛钱文生养的好女儿,杨副教主接下的话大出我意料之外,你可猜出什么。”
潘鸣听他屡呼薛钱文其名,言语多有不敬,心想:“他这是未能与心上人成亲心生恼恨,还是薛钱文另有别事对他不住。”问道:“什么?”穆林道:“他向我道:‘穆兄弟,教主计日而待,无刻不想着咱们快些回江南复命,因此不等你了,’我心中诧异,问道:‘不等了?杨副教主,你这话何意?’杨副教主瞧了阿瑛一眼,道:‘你与红瑛要找个清静的地方绘制图册,这可非一日之功,我们先去总教,请总教主派使者确立孙教生身份。’我听他这样说,心里说不出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