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夫人一出门便瞧见她们,即在门口站定。两婢走到近前,轻声道:“禀夫人,我两个到后里里外外搜了一遍,不见柴……有人,是否再到别处去寻?”潘夫人嗯了一声,道:“不用了。”潘鸣心道:“原来她们去找娘了,娘现在谷底呢,如何寻的到。”言念及此,心头似被尖锥剌了一下,痛彻难当,泪水止不住外流,心想:“就算娘在南岩宫,她会武功,你两个毛手毛脚,黑夜里也找不到。”但听两丫环请示潘夫人是否要准备茶点夜宵,潘夫人又说了个不用,吩咐她们下去歇息。两女身子福了福,转身出了月门。
潘鸣望着二婢远去的背影,不知潘夫人打什么主意,眼眉低垂,拟待偷偷瞧她一眼。那知先是听不到动静,正不耐烦之时,听得潘夫人发出一声轻叹,片刻,只听“吧嗒”一声竟似她又回到房中,掩上了门。
潘鸣心想:“她是坚持等娘回来了。”此时他也困倦了,眼见再等无益,用衣袖擦了擦眼泪,便要离去。却听门又响,又一声“吧嗒”声后,院中多了一条人影,正是潘夫人。只见她步履蹒跚,几乎是挪动脚步,缓缓出了月门。潘鸣目不转睛瞧着,只待她转过屋角,身影不见,方才轻轻地跳到地下。房中烛火是张菁点的,兀自未熄。潘鸣轻轻推门而进,房中物设摆放依如旧日,人却阴阳阻隔,永不相见。潘鸣环视房内,往事一件件闪现眼前,如风而来,如烟而过,怔怔寻思:“今晚就在这房里歇了吧,娘会不会托梦给我?古有幽梦之说,应该会的,到时我在梦里见了便叫,娘一定欢喜,唉,希望梦境成真,了结娘的心愿。”他以为是补偿母亲心愿,其实是补偿自己遗憾,了结自己愧疚之感,只是未想到罢了。
潘鸣掩好门向内踱了几步,一转眼,见床塌旁边的几案上放了一个尺许大的油布包。张菁虽居偏院,房间布局与正房并无两样。潘鸣怔了怔,认为这布包若是娘放的,潘夫人在房中坐了许久,当被她拿去,既是没拿,应该是她留下,里面会是什么呢?他固是伤心,好奇心丝毫不减,径自走到近前,拿起油布包揭开,里面又是一个油布包,再次揭开,仍是油包。潘鸣低声道:“什么东西啊,包的这样珍贵。”一连揭了四次,里面是一本小册,封面发黄,显是年代久远,不过没有书名。
潘鸣心头怦然一跳,暗自叫道:“莫非这书竟是人人争抢的〈太祖秘要〉!”他并无贪欲之念,也不喜富贵王权,但对于无数人做梦想得的东西无论如何耐不住兴奋,左手托书,右手颤抖着掀开封面,借烛光一看,屝页上“用兵秘要”四字跃入眼帘。潘鸣微微一愣,心道:“这不是〈太祖秘要〉啊。”兴奋之情登时消减大半,见四字遒劲有力,起笔如行云,笔路若流水,显然出自名家之手,随手翻看,书中内容繁多,包涵行军、打仗、练兵、布阵等诸多法门,字迹工整平滑,与扉页上的字大不相同,猜测这本‘用兵秘要’是口述,找人书写的缘故,翻遍全书不见自序,也无作者,心想:“同是秘要,两者可相差的远了。”一层层包好,欲要放还原处,心中忽地一动:“〈太祖秘要〉谁也没有见过,我何不留在身边,紧要关头或能应付,蒙混过关。”即揣入怀中,随后在房中找了些手饰玉器,用一件长衣包了,吹熄了蜡烛,合身躺在床上。他想着与母亲梦中相会,又担心养母见房内灯光灭了,以为母亲回来,前来找她,燃亮烛火也是不妥,辗转反侧,寝不能寐。
折腾多时,潘鸣起身出门,来到南岩宫,在偏殿中倚墙歇了,这一觉睡得好沉。待听得鸟闹枝头,已是清晨。潘鸣走到宫外,只见青翠苍莽,云雾飘渺,仿佛置身仙境。这景色本是他自幼见惯了的,今日不知怎地,忽生出一种陌生奇异,悄身立了片刻,寻路下谷。
武当山高峰林立,方圆八百里,纵是当地山民,终生也未必能踏遍众多幽谷险峻之处。潘泰视潘鸣为柴氏子孙,恐出现意外差池,种种制肘,管束严苛,潘鸣于周边环境因此不及柴英和叶林熟悉。
来到谷底,潘鸣见林荫敝日,雾气迷漫,有许多地方的落叶厚逾过尺,既松且软,有腐烂处,一足踏下,几没小腿,拔出后一股浓烈的臭气直冲口鼻。但也有芳草优美,溪水淙淙,鸟语花香,同是谷底,如此悬殊,天渊之别,若世外桃园与幽冥地府。佳地远离山崖,人自上面掉下不可能落那么远,潘鸣靠近崖边搜寻,他不敢盲目行进,仗着轻功借树枝似猴子荡秋千在谷中穿梭。这般寻找不能瞧的仔细,从早晨到午间,潘鸣累得筋疲力尽不见娘的尸身,连潘庆也不见。幸喜谷底生有一种野果,个头似李子大小,露珠凝结,兀自留在果子上,青翠欲滴,诱人食欲。潘鸣吞了几口馋涎,心知现下不熟,也顾不得许多,摘了些坐在靠溪边的一棵大树上进食,权做歇息。
野果瞧着好看,入口极涩且酸,咬下一口,半边脸立时麻木不堪,牙齿不听使唤。潘鸣呸地一声吐出,见实在难吃,便欲抛在地上,忽觉留在口中的果汁另有一种甘甜,心想:“这果子奇怪。”强忍着吃了十几枚,饥火稍解,寻思:“难道事情机缘凑巧,潘庆和娘落下时被半山中伸出的树枝挡住了?”抬头仰望,雾气消散,翠木荫翳,峰壁上生长的树木着实不少,心道:“果真如此,可不好寻到了。”正苦恼处,忽听得右边沙沙声响。潘鸣转脸瞧去,却是一小群野兽向这边奔来。他来到谷底,不时的也见狐兔从眼前窜过,不过它们既不成群,脚步悉悉率率的也轻,眼见这群野兽争先抢前,慌里慌张,显然逃避恐怖之物,心道:“武当山从不闻有虎熊大兽,即使有,谷底复杂,难以展开追逐,是什么让它们这样害怕?”他先想到野猪,跟着认为金钱豹,随之均认为不是。金钱豹与虎熊一样的不能在谷底惩能,野猪固然凶猛,可也不是什么都食,眼见兽群中有锦鸡、灵猫,心中疑道:“它们怎地不飞,不上树?”
片刻之间,最前头几只金猫奔到近前,潘鸣张眼望去,只见松鼠、黄兔、狐、豺,往日相食相争的对头挤挤挨挨地奔到身下,不由的心生恐惧。忽然之间,自群兽奔来的方向扑来一股腥臭,潘鸣不防,吸入口鼻,直冲脑髓,气味较腐肉烂鱼犹胜三分,却又不同,熏得他头晕眼花,险些从树上栽下,抚胸干呕了几口。腥臭愈来愈浓,蓦觉一阵劲风从左面袭来,潘鸣不暇多想,随手拍出一掌,身子急向右纵。他此前察看周遭形势,知道那边有块三丈高、光秃秃的大岩石,心道:“我跃到岩石上,居高临下,不论什么野兽总能避它一避。”
那岩石与有潘鸣四丈,高于他置身之地,依他身手无论如何也跃不上,他固是知道这点,纵起时双足用劲蹬了下树枝,借力一弹,先纵向岩石旁边的大树。那树有根树枝长长的伸向这边,潘鸣伸手抓住,一拉一甩,身子平射到岩石顶上,稳稳站直了身子,待向来处一看,不由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一条色泽斑斓的巨蟒盘绕树冠之上,头颈昂起,咝咝地向这边吐着尺许长的舌芯。潘鸣此前只见过蛇,最大者不过两尺,母指般粗细,此时见了这等庞然大物,纵不信它能飞跃数丈距离吞噬自己,仍自骇然,心道:“难道它竟是真武爷的座骑?”一瞥眼,见另有条花蟒在树间游走,追逐兽群,方始明白众兽争相逃命的原因,寻思:“两蟒同时出现,又残害性命,便不能是上界灵物了。”心底隐隐生出一股不祥:“到处不见娘和潘庆,难道让这两条畜牲吃了?如此,断不能饶了它们。”话是这样讲,潘鸣初见大蟒,心中悚然,并无主动相斗的底气。
两蟒夏出冬伏,以众兽为食,已在谷底生活百年,横行无忌,霸道至极,谷底鲜有人迹,是虫虺喜居之地,近日天和气暖,它俩个爬出蛰伏的洞穴捕食,不意遇到潘鸣,惊疑之心不亚他分毫。盘绕树冠的花蟒是公,与潘鸣对峙一会,慢慢滑下树,爬向他站立的大石下绕了个圈。潘鸣不解它何意,只想:“不知谷中是否另有巨蟒,娘和潘庆是否真被它们吃下。”他不知蟒蛇进食后需得静静消化。
僵持了一阵,公蟒归来,顺带为母蟒捕来一只林麝。潘鸣在上面瞧的真切,只见它两个头颈缠绕,挨挨擦擦,情景类似一对耳鬓厮磨的恋人。公蟒适才游动飞速,潘鸣估摸下地后不易逃脱,想到花蟒善于爬树,心道:“应是它们爬不上岩顶,不然怎会守在下面?”此念方生,但见母蟒张开血盆大口,吞下林麝,喉部蠕动,慢慢咽回腹中。
公蟒将林麝丢在地下时并未死去。林麝几次欲起,两蟒咝咝声中,四腿发颤,只是不能。母蟒吞咽之际,林麝不住悲鸣,斜望天空,似乎瞧见了潘鸣,眼光闪烁,恐惧中带有求助。潘鸣看的心惊肉跳,哪有心思理会。母蟒吃下林麝,头颈一摆,向公蟒做出一个爬向岩石的动作。公蟒会意,身体游动,欲盘岩而上。这块岩石陡立光滑,母蟒勉强围绕一圈,公蟒较它要短,试了几次,终因无从着力,不到中途便即滑落。
潘鸣先惧后安,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蓦然心想:“倘或两蟒交叉缠绕能不能上来?”这念头一生,心头突突乱跳,低声道:“不能吧。”突听得两蟒来的方向咝咝大作,只见无数条小蛇似潮水涌来,赤练蛇、滑鼠蛇,五步蛇,青蛇,有毒的,无毒的,数十种之多。潘鸣只看的头皮发麻,拾眼见蛇群之后臭鼬,犰狳,凤头捕蛇雕,鹰数以百计地追来,恍然道:“是了,天地万物,相生相克,倘谷底任蟒蛇横行,整个武当山早成它们天下了。”顿了顿,又道:“梅剑山庄也当无幸。”随之心想:“它们不惧巨蟒吗?即使一拥而上,也似乎不是两蟒之敌。”他不知蛇群在巢穴中从不轻出,如今倾巢而动,定是有大敌将巢穴占了。公蟒怎容得子孙受欺,立时舍下潘鸣,冲入蛇群。母蟒刚吞下食物,腹部隆起,纵然行动不便,不甘落后。群蛇见祖宗出面,分两路绕向两蟒之后。
潘鸣目不转睛地望向生平罕见的情景,群兽见两蟒冲来掉头逃窜,形势这一逆转,两蟒威风凛凛,脖颈一伸一缩地向前甩动,似在吩咐子孙趁胜追击。潘鸣心下索然,他对蛇蝎等毒物素无好感,是以明知群兽不敌,也希望能斗上一阵,却不想它们不堪一击,心想:“早如此,何必逞强招惹。”兽群,蛇群霎时间无影无踪,林中但留下沙沙声愈来愈远。潘鸣忖道:“原想谷底一派详和,既有这些禽兽,娘若落下来势必不能保全。”就此不找,实不甘心,想到娘倘真的尸骨无存,心中甚是悲愤。过了一阵,忽听蛇兽所去的方向传来“哇哇”之声,时长时短,忽缓忽急。潘鸣听出是雕鸣,心下狐疑:“群雕与蟒蛇大战吗,那可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场面。”不由的心下大喜,暗祝群雕能取胜,灭了那两条害人巨蟒。
雕鸣声好一阵方歇,潘鸣期不准谁胜谁负,恐贸然前去惹蟒蛇攻击,筹措着不敢下岩石。如此又过了一阵,先是听得林中“叽叽喳喳”,即而“沙沙”声复响,忽听身下“呦呦”发出鸣叫。潘鸣低眼看去,只见一头小林麝站在溪水中东张西望,口中“呦呦”有声,心想:“它应是寻找妈妈了,不知是不是被花蟒吞下的那头。”鸟兽既已出来,蟒蛇定是大败了,不死也必重伤,潘鸣下了岩石,走向那头小麝,拟抱它去雕蟒相斗的地方看看仇敌下场。小麝从未见过人,原不惧潘鸣,只是少了妈妈护持,对任何事物自然而然都生出一种惊恐,见潘鸣走来,口中鸣叫着退了几步,猛然转头跑开,随之回身望向这边。潘鸣跃过溪水,欲再次接近它。小麝却又跑开,然后回身,口中呦呦,左顾右盼。如此三番,潘鸣只得由它,转身走了几步,只听得背后悉率有声。他略略一怔,心知是那小麝跟来,便不回头。
小麝所以跟踪潘鸣是无助的缘故。鸟兽心思与人有相识之处,灵性单纯尤胜于人,小麝瞧出潘鸣没有歹意,想把他当作可依附的同伴,不过靠太近又实无这份胆。潘鸣引着它便不能似先前那般荡秋千,小心翼翼地在林间穿行,行出约百余丈,蓦见前头开阔处直挺挺躺在两条巨蟒,周围死蛇枕藉,与巨蟒一样均是肚腹剖开,惨不忍睹,上百的臭鼬,犰狳和捕食雕正自翻捡蛇尸,见有活者立刻开肠剖肚,吞食蛇胆。这情景潘鸣来前也曾想象,此时亲眼见了仍自汗毛卓竖,心下栗然,寻思:“方才听得有雕鸣声,怎不见它们的踪影?”抬眼环视,见左边几棵大松树间灰影晃动,凝目细看,灰影有头有足,羽翼一展一展的,影影绰绰有四五条之多,不是雕是什么。潘鸣见那几只雕较往日大愈数倍,心想:“不知从哪里来的这等大雕,也幸得它们方能除去大害。”回思群兽追逐蛇群,引巨蟒反追,才知是灰雕之计,忽然,身后小麝悲鸣一声,冲入场中。潘鸣瞧它所去的前方有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愣了愣,想到了被巨蟒吞下的林麝。
那血肉模糊的东西正是从母蟒腹中剖出来的林麝。小麝停在妈妈身旁,呦哟叫个不停。潘鸣对它本就怜悯,见此情形,心下深受触动,暗道:“林麝尚顾母子之情,我竟不如它吗?”潘鸣所以寻找母亲尸骨时生出一丝犹豫,并非全因巨蟒,是对她做的一些事有些许失望,半年经历让他对有心机的人颇怀不满,倘或一直在梅剑山庄,一直认张菁作婶娘,就算难处再多数倍也会不顾一切的寻到为止,现下悲伤自然悲伤,只是没有先前那般心境,这怪不得他。半年来,所亲所信之人不敢轻信一个,此等逆转使他生出什么念头都情有可原。
潘鸣恐灰雕得胜下攻击自己,就近选了一棵树躲在上面。过了许久,灰雕展翅飞去,众兽吃尽蛇胆自行散去,场上仅剩下那小麝,凄然可叹。空气中腥臭迷漫,潘鸣掩鼻走进场中将母麝带出,以树枝掘坑埋了。小麝静静在旁边瞧着,眼中泪珠滚落。潘鸣再顾不上它,摸了摸它的脑袋,径自绕过蛇尸,向前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