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潘鸣道:“你没话,我要回舱歇息了。”便要起身。苏有洋见他连师傅也不愿叫,心知这徒儿已然生恼,说道:“你以为师傅的话如何。”潘鸣道:“徒儿不懂什么军国大政,也不会什么御下用人,但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法,王侯将相也好,一派宗主也罢,均不可强迫于他。这话是师傅说的,谆谆教导,徒儿无时不铭刻在心,约束行为,半点也不敢违逆。”苏有洋面色微红,这话确是他说的,彼时他是松阳道长,教授弟子自是多用道经上的章句。潘鸣将他的话曲解不少,话中寓意虽没什么,苏有洋却认为暗含讥讽,他是脸皮极厚之人,干笑两声,脸上恢复了常色,说道:“常言说任你开疆拓土的灭国无数,到头来不过睡数尺之地,无数英雄口口声声说归隐山林是梦寐以求的事,可有几个人做的到了,因此自古争霸者没有几个好下场。师傅曾想学陶渊明南山隐居,悠然种菊,可惜世上的事十有八九不由自己。师傅近来常常自省,往日言行多有不是之处,今后决意改过自新,为天下百姓着想。”说完似觉潘鸣不信,从怀中掏出个油布包,凝目瞧了片刻,缓缓地递给他道:“鸣儿,你看看这个。”潘鸣斜眼瞧向那油布包,道:“什么呀,师傅。”方才他认为师傅害了船夫,不禁有气,但想到他干惯了伤天害理,不值得与之计较,气愤渐渐平息。
苏有洋道:“你先瞧瞧,瞧完了师傅从头到尾的说与你听。”潘鸣让人骗的怕了,迟疑着去接油布包,口中道:“这可与师傅说的机密事有关?”苏有洋点了点头。
潘鸣接过油布包趁势一掂一捏,估摸重约三两上下,硬邦邦似是金属,当下一只手托着解开了油布,突然眼帘一闪,“令牌”两字险些脱口而出,随之心道:“怎么可能。”原来油布包着的乃是面金牌,镌刻一山两虎,与完颜雯当日送他的极其相似,潘鸣当日曾认做虎符。他恐认得差了,细细打量一阵,那令牌他随身携带数日,打造的并不怎么精致,反复瞧了数遍,心中断定眼前这面金牌千真万确是完颜雯那面无异,想起明教救援少林寺,心道:“定是某个教徒捡到了送给师傅。”抬眼向苏有洋道:“这是金国皇帝送给龙吉公主的,金兵见了无不听命,师傅要说的机密便是这个?”
苏有洋不意潘鸣见过这金牌,愣了片刻,道:“你认得此物?”潘鸣将当日的事说了。苏有洋心下了然,道:“令牌不是捡来的,阿笙并没有丢。”潘鸣毫无兴致,把令牌递向师傅道:“那你从何而来?”苏有洋不接,说道:“鸣儿,这令牌是假的。”潘鸣道:“假的?”上下翻看了一下,道:“弟子分辨不出,师傅仿制的惟妙惟肖,定是打算用它干大事了,还是收好吧。”苏有洋道:“什么惟妙惟肖,仿造再好终归不真,辽东一役大伙便是因它着的道。这假令牌不是师傅造的。”
潘鸣想起那日金兵向他跪拜,说道:“师傅,你说清楚些,这令牌怎是假的了。”苏有洋道:“真假如何稍候再说,冯琪对你颇有情意,是不是?”潘鸣心中怦然一跳,向船舱瞧了眼,低声道:“师傅忽然提她做什么。”苏有洋道:“你不必担心,赵慧不是小性人,听到了没什么,何况她也听不到。”潘鸣吃了一惊,以为赵慧中了暗算,慌道:“师傅,你!”起身要去舱中查看。苏有洋道:“你又怀疑师傅是不是?”语声甚是不悦,脸色随之一沉。潘鸣只作不见,抢步奔到舱门向内一张。灰暗的灯光下,只见赵慧面色泛红,呼吸匀畅,已有平躺换作了侧身,不见有什么异样,心下稍宽。只听苏有洋道:“你两个两个寸步不离,师傅能做什么,说她听不到,是说她对冯姑娘颇感兴趣,听到咱师徒两个谈这话题也假装听不到。”潘鸣心知赵慧性情,决不会做出装睡的举动,默默地回到了原位。苏有洋道:“怎样,师傅可害了她?”潘鸣大窘,忸怩道:“师傅,赵姑娘命够苦的了,你别拿她开玩笑。”
苏有洋嘿嘿笑道:“你这样在意赵姑娘,冯琪知道了非闹翻天不可。”潘鸣默声不语,脑中不自禁浮出冯琪的模样,寻思她现在何处。只听师傅道:“我长话短说吧,冯姑娘就是龙吉公主。”此话一出,潘鸣仿佛头顶响了个霹雳,许多事恍然明白,似乎近在眼前,又突觉迷茫一片,距自己极远,呆呆地愣了半晌,道:“师傅,你说什么呢,冯姑娘怎可能是龙吉公主,她会分身术吗?”苏有洋道:“师傅为了争教主之位,暗中联络女真为援,曾在上京与她数次会面,样貌声音或可装扮,神态举止万难模仿的与本人丝毫不差。冯琪即是完颜雯,这决不能认错。那晚师傅一见到她便认了出来,只是无法证明,现下证据确凿了,再见面时,我会当场喝破她的身份。”潘鸣脑中乱成一团,一个恐怖的念头自心中隐隐而升,随口问道:“有什么证据,便是这令牌吗?”苏有洋道:“不错。她仿造一面假令牌想为所欲为,却不知金国皇帝防她甚深,累得墨派在辽东损失许多好手,这一招只怕连冯天行也失算了。”停了一会,叹道:“若非师傅事先觉察不妙,定然与他们遭遇相同。”潘鸣耷拉着脑袋,只是想那念头,这几句话虽进耳中却一句也没有入心。
苏有洋见他不接话,道:“你可知师傅怎生瞧出不对的?”连问两遍,潘鸣含糊道:“嗯,师傅吉人天相,武动高强,世上有什么事也瞒不过您。”苏有洋嘿嘿一笑,叹道:“师傅辛苦大半生一事无成,说什么吉人天相,杨冲和墨派几位堂主的武功哪一个低了,数千军马将你团团围住就算武功再高也无济于事。鸣儿,师傅告诉的是件要紧事,你不想听吗!”最后一句语声提高,且带有失望。
潘鸣一怔,回过神来,抬头侧向他道:“不是。师傅,你送冯姑娘上东明岛后她离开过没有?”苏有洋道:“她是孙步云接上岛的,咱们那晚同时见到,不知她中间是否离开。怎么,你在哪里见到她吗?”凝思想了片刻,道:“那几晚咱们频频潜入金营,师傅便是为了她,她似乎……”说到这里,摇头叹息,俨有未尽之意。潘鸣听得怦然心跳,说道:“师傅,她似乎什么?”
此时,浓雾迷漫,三尺外的水面已瞧不见。苏有洋凝目望着前方,缓缓地道:“师傅觉得她在营中,不知怎的总寻不到。若不是存了这念头我也不能如此被动。”潘鸣默算时日,想说完颜雯曾住在祥符县,话到嘴边,终没有说出,他不愿那念头是真,问道:“师傅找她是有事不愿让孙教主知道,可怎么认定她就在金营中了?”这话问的不免罗嗦,苏有洋道:“也没什么,不过想当然的希望罢了。师傅如果知道慕岚便是她,又岂会惹火烧身?”想到冯琪能见孙步云实非自己之力,改口道:“若早知她身份,师傅怎会不事先防备。那晚见她后原本抱了份幻想,听了孙步云的话知道已被她所卖,心中恼恨,去辽东的路上步步小心。到达上京的当晚冯琪悄悄潜入一金国将军府中,我悄悄跟踪,见她亮出令牌,说什么除去一大祸害,为朝廷立功之类的话。那将军向令牌磕了三个头,恭恭敬敬的答应。我把一切都看到眼中,心道:‘她想把明教好手一网打尽,可没这么容易。’当即回住处把情形告诉了杨冲,劝他带大家先出城躲避,待过一段时日打听到龙香放在何处,大伙设法盗取,并嘱咐不可让墨派知道。那知这老儿道:‘冯姑娘有金国公主的身份,她见金国将军有什么奇怪,教主放心让她带咱们来,有大半是利用她公主身份,以求事半功倍。’又说:‘墨派与明教虽宿怨积深,大是大非面前定会向着咱们,冯姑娘就算有什么歹意断不能连自己门派的人一并伤害。’他说了一大通理由,到后来扯什么同仇敌忾,精诚团结,话中颇有责备之意。我见说他不动,心想:‘我在教中失了势,与冯琪生有嫌隙,他不信并不为奇,有什么祸事是他咎由自取,我何苦陪着。’当晚冯琪回来后,我趁她与杨冲商量事情,潜到她房中盗了这令牌,跑到寺庙藏身。”叹了口气,接着道:“师傅盗令牌是想本教兄弟危急时现身相救。这想法算是不错,可惜令牌是假。”
潘鸣默默地听着,心中思绪万千。苏有洋以为潘鸣会问他:“你见过真的吗,怎知是假?”停了一会见他不问,只得继续道:“当数千金兵围攻墨派和本教兄弟之际,师傅用这令牌向统兵千夫长下令,说龙吉公主命他撤兵。那千夫丈瞧了令牌一眼,喝道:‘大胆匹夫,竟敢拿假令牌骗本将军,拿下了!’本来,单凭此节不拿说令牌是假,但冯琪也陷入重围,全凭属下拼死保下一条性命不由得不信了。她本想利用金兵除去明教,人家却连墨派一并围了住,打算把她一块清除,落到这下场,定是金国皇帝知道了她是墨派少巨子,你说是也不是?”
潘鸣见师傅许多事并不知情,也不说明,问道:“师傅,你说的机密事便是这个?”苏有洋反问道:“怎么,这难道还算不上机密?”潘鸣心知师傅定有所图,道:“身份泄了,便做不成公主,算不上机密。”苏有洋道:“师傅前几曰遣人去汴梁打听军情,这人带回来一条消息。”潘鸣心中一动,道:“什么消息?”苏有洋道:“金国皇帝要迎娶龙吉公主。”潘鸣所忧的正是这事,按下心头狂跳,道:“哦,是吗。”苏有洋道:“鸣儿,你不觉得奇怪吗?龙吉公主是冯琪,金国皇帝要娶龙吉公主,是冯琪又做公主了,还是金国另有个公主封号叫龙吉?”说完望着潘鸣,等他答话。
潘鸣沉默半晌,道:“师傅或许不知,日间带兵围攻明教的是龙吉公主,依弟子看,她应是冯姑娘。”苏有洋眼前一亮,道:“当真?”潘鸣道:“弟子原本有些怀疑,听了师傅的话是她无异。”苏有洋仰天说道:“这可真是奇了,金国皇帝怎的还会让她带兵呢?”
两人说了多时,心中各打主意。苏有洋揭开冯琪隐秘是因为立身无地,指望潘鸣引他加入墨派,东山再起。这想法看似滑稽,可也并非没有可能,方今天下纷争,正适墨派盛行,以苏有洋的才干,加上冯琪对潘鸣的喜欢,或会予以收容,接下来苏有洋将极力促成潘冯两人的成亲,劝潘鸣做皇帝。到时他私通女真的事非但再不会泄露,待冯琪做上少巨子后,瞧在潘鸣面上或能得到重用,即便不被重用,也可借墨派暗中发展势力。苏有洋是不甘人下,能屈能伸的枭雄,喜欢乱中取胜,深知要达目的什么也不能向潘鸣隐瞒,如此不论现下,还是日后都能换取他在冯琪面前为自己求情,听得冯琪复又带兵,他又喜又疑,只觉不可思议。潘鸣原就有叶林做了冯琪的替身的念头,听了师傅的话,愈发认为这念头是真,恨不能立刻前去探个究竟。
过了半晌,苏有洋道:“鸣儿,咱们去汴梁走一遭怎样?”潘鸣不加思索地道:“好啊。”随之问道:“去汴梁做什么?”苏有洋道:“瞧瞧那金国公主到底是不是冯姑娘。”他这话没有欺骗,潘鸣也听出是真,仍问道:“是怎样,不是又怎样?”苏有洋把自己入墨派的想法说了出来,道:“如果她不是冯姑娘,此举或不利墨派,不可不察。”
潘鸣只不过想弄清那女子是不是叶林,听得师傅要加入墨派,心道:“墨派千年来如铁桶般组织严密,师傅智谋富有,非我能及,若他能把墨派搅得四分五裂,岂不了我一桩心愿,这可是我费劲脑筋也辛苦难成的事。”说道:“师傅说的极是,加入墨派是大义之举,冯巨子和他夫人若知道定欢喜之至,只是有一点颇有些难处。”苏有洋道:“哪一点?”潘鸣道:“师傅在明教贵为数万人之上的左护法,墨派人数虽也不少,未必有对等的……”
苏有洋不等他说完,呵呵笑道:“师傅入墨派并非为了自己,又怎在乎职务高低。”潘鸣知道他这话不真,点头道:“嗯,那好极了,弟子先将师傅的意思告诉冯姑娘,她是未来的少巨子,断不能让师傅委屈。”苏有洋也不推让,微笑道:“常言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们虽非父子兄弟,但十几年师徒,情份自也不低。”潘鸣听他说到父子,心中一阵伤感。苏有洋抄起竹篙道:“咱们这便去汴梁,轰轰烈烈的做几件大事好为入派之礼。”
潘鸣在他起身之际,转眼瞧向艄公和船夫,疑问道:“这就要去吗,孙教主在附近呢。”苏有洋道:“你不是说他有意放咱们走吗,不论假真,远远的离开是正经。”潘鸣沉吟半晌道:“赵姑娘怎么办,总要先寻个地方安置才行。”苏有洋一面撑船,一面道:“这有何难,待船靠岸师傅寻个僻静的地方请赵姑娘暂住几日。”
潘鸣见识了世道险恶,犹豫道:“赵姑娘想投靠康王,不如送她……”苏有洋道:“不妥,不妥,女子住军营多有不便。”潘鸣道:“军营不便可住城内啊,莫非赵构真如慕容护法说的被金兵围怕了?”
说话间,苏有洋把船划出芦苇丛,眼见雾气渐浓,方向难辨。苏有洋提篙停了片刻,道:“就在这芦苇边上歇一晚吧。”放下竹篙,回船舱拿了两件蓑衣披在艄公和船夫身上,斜向潘鸣道:“慕容护法真这样说康王的?”潘鸣对师傅善举甚是赞许,点头道:“嗯,是啊。”苏有洋道:“这是孙步云的见识,他看错赵构了,实情并非如此,咱们到船舱说。”
潘鸣于赵构住什么地方本无兴致,心中又挂念叶林,说道:“师傅,你奔波一天,应该倦了,还是别说了吧,免得吵醒赵姑娘。”苏有洋瞧出这徒儿怀有心事,微笑道:“咱们说了半宿的话,能醒早醒了,丫头,你说是不是?”最后一句,他提高语声朝船舱喊。潘鸣两只眼睛随声转向船舱,里面却无动静。
苏有洋大声道:“丫头,你不答应可露馅了,丫头,丫头!小妮子,耍什么花样呢!”这几句声音宏亮,兼带喝斥,就算耳朵稍背之人也听见了,赵慧仍不应声。潘鸣心中大慌,走进舱内去瞧赵慧。但见她兀自侧身,脸色较先前更加红润,弯身推了推她的肩头,轻声叫道:“赵慧,慧妹!”赵慧鼻孔中发出一声低“嗯”,身子翻动,恢复平躺的姿势,眼皮始终紧闭。潘鸣松了口气,心道:“慧妹今日担惊受怕的赶了许多路,叫不醒在情理之中,我怎可往坏处想。”
苏有洋跟了进来,悄声道:“这丫头不过睡得沉罢了,别打搅她了。”潘鸣轻嗯了一声,就势坐在赵慧身畔。苏有洋盘坐在对面,接着先前的话道:“康王住在军营是想时刻控制兵权,他想法甚好,但无统兵之术,身为兵马大元帅,粮秣配发,军马调动尽被韩世忠掌握,倘非如此,也不能与孙步云结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