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四长长舒了口气,道:“谢天谢地,这金国总管极是苛刻,做事明察秋毫,亏得他未走过来,不然一顿皮鞭是少不了的。”潘鸣未瞧清那身影是不是萨可奇,也拿不准萨可奇是否认出自己,只想:“他为何急于离去?”张老四见潘鸣眉头紧缩,不知他因何而忧,悻悻地道:“大侠是有功夫的人,自不必怕什么总管,那金国公主的水煎包做不出,小的是要脑袋搬家了。”潘鸣听他语声不愤,瞧了他一眼,道:“既是这样,你还不去做?”张老四道:“我去做什么,水煎包准备让潘老三做的,我去要白挨齐管家一顿臭骂吗?”潘鸣奇道:“水煎包很普通啊,你怎会做不出?”
这话触动了张老四恨处,气忿忿地道:“我是祥符县有名的厨子,十里八乡提起张老四,谁不翘指称一声手艺好。”此时,他说话愈发随意,浑然忘了方才受威胁的事。潘鸣道:“那你?”张老四道:“是那金国公主太讲究。大侠,你游走天下,可听说有哪里的食客挑厨子长相的?”潘鸣听了这话,颇觉得新鲜,但想到完颜雯行事荒诞,随之兴味索然,说道:“哦,潘老三样貌比我如何?”
张老四听他话意是要替潘老三,慌道:“大侠,你自忙你的,金国公主只许潘老三给他送饭,你断不能见她,咱们这就别过,我决不向人透露你的行迹。”转身便走。潘鸣叫道:“张大哥。”话音未落,从先前那人所去的花墙后闪出一人,慢悠悠地向这边走来。张老四停下脚步,手负到背后向潘鸣连挥了几下,示意他躲起来。
潘鸣见那人是个衣冠楚楚,作书生打扮的中年秀才,想到张老四说,这府中之人全被赶了出去,猜不出这秀才是何等人物,但想:“我已被他看到,躲之无益。”这一寻思间,那秀才已离的不远,只听他道:“张老四,你不带潘老三给公主做饭,在这里耽搁什么。”张老四以为潘鸣躲开了,便道:“回禀总管,潘老三不知去了何处,小的遍寻不见。”那总管喝道:“混账,潘老三就在眼前,你眼瞎晴了吗!”张老四心头一颤,侧身一看,潘鸣兀自在原处,不由的叫苦不迭,骂潘鸣未按他说的办,心想:“齐总管见过潘老三啊,怎会认错?”叫了声“总管”,便要更正,转念又想:“齐管家见过潘老三不假,可他眼高人傲,未必记清样貌。”言念及此,心中大安,不再多言。
齐管家说话间走到张老四身畔,狠狠地斜视他一眼,向潘鸣道:“水煎包做好后记得送到公主房中。你也去。”最后一句是说给张老四的,说完绕过潘鸣而去。张老四听了,原已落下的心又窜到了嗓子眼,呆呆望着齐管家,半晌才回过神来,转身面向潘鸣,埋怨道:“你怎么没躲起来,唉,这下好了,让我去见公主,公主是那么好见的吗。”潘鸣道:“他就是齐管家吗,没理由认错啊我。”张老四怒道:“还说什么!我刚才不也认错了你?奶奶……”刚骂出两字,蓦然想到眼前这人万万得罪不起,忙陪着笑脸道:“大侠,您是救人急难的英雄,小人今日全仗您活命,您的事先不要做了吧?”他盛怒之下斗然转笑,言词上即使再如何的恭敬,面上肌肉一时舒展不开,神情十分难看。
潘鸣道:“好,你先藏到那边竹林里,我办完事带你出府。张大哥,金国公主再怎么蛮横,你出了府,她不能找你了。”张老四道:“大侠,我一家老小在金国总管手里呢,我走了,他们怎么办?”潘鸣道:“哦,这到有些棘手。”他原想悄无声息地进来打探,孰想迎头让人发现,拖延到此时,想到萨可奇或许瞧见了自己,藏已藏不住,心中一横,道:“张大哥,那公主认得我,咱们去见她,我保你没事。”张老四惊的张大了嘴巴,道:“啊,你认得她?那岂不是和齐管家一样是……”说到这里,他硬生生地停了住,两眼望着潘鸣,眉宇间露出鄙视之色。
潘鸣见他这样,眼帘一闪,问道:“是什么?”张老四不答。潘鸣逼视他道:“是汉奸败类对不对?”张老四受他眼光所迫,心中一寒,慌声道:“是你说的,我……我没那样说。”这话等于承认了。潘鸣凝视他片刻,心里暗叹了口气,道:“你不必害怕,我不是齐管家那样的人,不过可保你无事。已耽搁不少时候了,咱们去见她。”这几句话他说的又轻又慢,说时脑中浮出了爹和柴英的身影。张老四听得潘鸣语声沉重,心中似有难以言喻的苦痛,不自禁地相信了他的话,说道:“咱们要先去厨房。”潘鸣心道:“这是让我做水煎包了。”他是衣食无愁的公子,如何会下人做的粗活,便把心里话说了。张老四道:“水煎包由小的做,大侠认得公主,还担心什么。”潘鸣默然,心中深以为是。
二人穿过两个跨院,张老四在一座亭轩前停了下来,道:“大侠,你到这里面等我,不要去厨房了。”
亭轩前植了几棵梅树,此时梅花早已凋谢,黑黝黝的枝条上新生发的嫩叶朝气蓬勃。潘鸣睹物思乡,两眼被梅树吸收,随口应道:“嗯,为何?”张老四支支吾吾道:“厨房不只我一个厨子,还是不要让他们见到的好。”原来他忽然想到潘鸣来历不清,担心他在饭中下毒,临时改了主意。潘鸣道:“好。”张老四见他答应,快步而去,转弯之际,回头见潘鸣没有跟来,方才心安。
过了许久,潘鸣不见张老四来,便拟离去。这时,只听一女子嘶哑着声音道:“乌思雅,你让我来学琴,我来了,琴师在何处?”潘鸣听了,心头一颤,这女子的声音与叶林有些相似,喃喃道:“林师妹,怎么可能。”他不由自主地循声去看。只见花树掩隐之间,来时经过的迎月阁中多了两个女子身影,衣衫一黄一青,一般的风姿绰约,样貌却看不清。
另有一女子道:“哼,齐豫办事越来越不力了,公主不要生气,回头我一定重重惩罚他。”先前那女子道:“惩罚?乌思雅,你又要杀人?”
潘鸣听到这里,心头疑云笼罩,暗道:“依声音来断,这女子有几分像林师妹,但她是公主,如何会是林师妹?如果不是,世上怎会有这样相像的声音?这公主不是完颜雯,那是谁?”他向前挨近两步,借一棵桂花树遮身,凝目瞧向她二人。但见那黄衫女子秀发分散肩上,侧向这边,看不清她的脸,那青衫女子柳眉星眼,提了口短剑,年约二旬左右,英姿飒爽地站在那公主对面,只见她长剑向怀中一抱,哼了一声,道:“公主,你这话是埋怨我了。你性子跟以前相较可大不相同了,是不是因为那姓潘的小子!皇上……”那公主截断她的话道:“你不要提皇上!乌思雅,我哪里变了,是声音吗?你知道我是因为练功差了,坏了嗓门。”乌思雅道:“不是声音,是你待汉人客气,以前可不是这样。”潘鸣因知女真人缺乏礼数,于乌思雅不敬的话并不觉惊讶,心中只想:“这公主或许不是完颜雯,那是谁?”他不是好奇之人,只因叶林和完颜雯,心中存了疑问,不然早撤身远去了。
那公主停了一会,道:“乌思雅,汉人和女真同在一个天下,一定要分清吗?因我饮食起居,你每日不断的……不断的惩罚人,可……可想过他们会不会记恨我!”说到最后一句,她语声有些悲愤。
潘鸣听到这里,对乌思雅的身份立生怀疑,心想:“这人什么来头,难道在金国朝中比公主的地位还要高?”他疑惑重重,手指不觉间触到了一根枝条,这动作极细极微,他未在意。偏偏此刻半丝风也无,乌思雅在枝条一松一弹间听得真切,喝道:“什么人敢窥视公主!”目光迅疾一扫,随手便把一物掷了出去。
潘鸣见已露了形迹,正待撤身而去,蓦见金光闪烁,凝目一看,却是支带珠花的金钗向这边飞来,心道:“这女子不分青红皂白便向人发射暗器,好没道理,又十足的豪阔。”见那金钗看似凌厉而来,却是凭蛮力掷出,内劲不足,到中途时已显出缓势,心想:“这女子骄横跋扈,目中无人,需得露些手段,训诫她一番。”有了这念头,他不闪不避,待金钗将至近前,身形微微一侧,倏然捉住珠花,只一拨一射,金钗掉头飞向亭内。
那公主在乌思雅出手之际,先叫“任手”,跟着喊道:“小心了!”愣了愣,轻声道:“啊,是……潘公子!”乌思雅见潘鸣出手仿似摘花,回手反掷又如轻弹灰尘般潇洒,不禁看得呆了,待见金钗即要飞到眼前,“啊”的一声向一旁跳开。但听得“丁”的一声,金钗插进阁柱,嗡嗡作响。潘鸣这一手拿捏既准,力道又足,乌思雅惊立当地,半晌无语。
潘鸣金钗掷出之际,正是那公主转身之时,即使先听入声,也不由的呆了,原来这公主的样貌与慕岚一样,也与叶林相似无二。乌思雅回过神来,喝道:“哪里来的臭小子,这样的无礼!”潘鸣不应,脚下不听使唤地迈向迎月阁。那公主道:“乌思雅,是你先出手的,怎怪得了人家,潘公子已经是手下留情了。”这几句话,她笑中有嗔,语声与方才大不相同。乌思雅眼中精光一闪,道:“公主,原来他就是你日思夜想的潘公子,好,看在你面上,我不计较了。”公主方才叫“潘公子”时,她被潘鸣的手段所震,没听入耳中。
潘鸣走到阁下,仰望着那公主道:“你怎知道我姓潘?”那公主道:“潘公子,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完颜雯啊,哦,你从未见过我的面目,这也难怪。”潘鸣愕然。乌思雅瞧在眼里,嘴角一扬,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嘿嘿笑道:“公主,不想你想兹念兹的心上人居然未见过你的真颜,这从何说的上喜欢。”她话意看似取笑,语声却透着怨气,目不转晴地瞪着潘鸣。
这公主确是完颜雯,听了乌思雅的话,面上一红,道:“我向来不以面目示人,你怀疑什么。”潘鸣于乌思雅神情看在眼里,胸中以为她恨自己出手,心中有气,并不在意,但听了完颜雯的话,忽然间生出一股异动,冲口说道:“世人多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见过面的还不如与古圣人神交。”完颜雯正要下阁,听了这话,当即停步,凝目瞧着潘鸣道:“你这样看我吗?”
潘鸣见她双眼如潭,深情款款,立时想起叶林平日也常这般,目光不敢与她对接,口中道:“你真的是龙吉公主?”完颜雯笑道:“龙吉恶名在外,倘不是真,世间有谁愿冒充她。唉,只柏招摇撞骗的人也不想。”她虽是笑颜说出这话,语声却有些酸楚。潘鸣嗯了一声,心想:“慕岚酷似林师妹已足令人惊奇了,她样貌怎地也与林师妹相像?”完颜雯又道:“我知道自己样貌丑陋,因此常用面纱蒙住脸面,却不想今日让你撞破。乌思雅,琴师想必不会来了,咱们回房去吧,免得吓坏了人家。”
乌思雅静静地瞧着他两人说话,也不打岔,听得完颜雯叫她,道:“让公主学琴是萨总管吩咐下的,琴师不来,想是在萨总管那里叙话,我去叫他。”完颜雯道:“不必了。乌思雅,我有些累了,学琴又不是要紧的事,改日再说吧。”潘鸣见她要走,想到此来是为了耶律明,说道:“公主稍等。”几乎同时,乌思雅抢身挡住完颜雯的去处,伸手一拦,道:“公主,学琴是萨总管吩咐下的,你不能走!”
完颜雯瞧了眼潘鸣,轻声道:“明日学不成吗?我真的有些累了。”乌思雅坚决道:“不成!”完颜雯气的一张粉脸雪白,说了个“你”,沉声道:“乌思雅,如果你再敢处处约束,我必奏请皇上狠狠处置你。”乌思雅眼中斗然闪出惊惶,说道:“公主,你敢!”完颜雯眉梢一扬,道:“你叫我一声公主,凡事该当适可而止,有几分礼数。”乌思雅睨了她一眼,腾腾腾奔下阁梯远去。
潘鸣若非亲眼所见,决难相信往日杀人不眨眼的完颜雯居然变得如此温顺。完颜雯叹了口气道:“潘公子,你方才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不如结交古人,我问你,你能否见其面而识其面,见故人而识故人?”潘鸣听她话中有话,不知如何作答。
完颜雯见他不语,走下阁楼,凝视他半晌,缓缓地道:“你来是有事,还是为了见我?”潘鸣心道:“我怎知你在这里。”让乌思雅这一打断,又见完颜雯对自己似乎一片深情,不敢直接说出耶律明,随口扯了个话题道:“公主,那个……乌思雅是什么人,怎敢在你面前这样嚣张?”
完颜雯目光向四下一扫,道:“是皇上派来监视我的专差。”潘鸣啊了一声,道:“什么?”完颜雯道:“咱们到房里去说。”说着,大步而行。潘鸣难信她言语是真,也不想与她多待一刻,可目睹乌思雅行径,又觉得确如完颜雯所说,何况有事求她,于是随她来到花厅。安坐后,完颜雯吩咐厅中侍候的小丫头端来茶点,随之命她们退下。
潘鸣饿了一宿,见有吃食,肚子咕咕乱叫。完颜雯知他尚未吃饭,即命人去厨房做几样早点送来。潘鸣想起张老四来,问完颜雯早饭吃的可是水煎包。完颜雯摇了摇头,道:“今日没有人送早饭,我吃了几块点心也就饱了。”潘鸣难以置信,道:“你是公主,这怎么可能。”完颜雯涩然一笑,道:“公主是皇上封的,我惹皇上不高兴了,什么可能都会发生。”潘鸣想说:“自古伴君如伴虎,此言应验,屡见不鲜。”话到嘴边,恐她听了再增新愁,即又止住不说。
完颜雯见他口唇微张,没有下文,以为他要求自己办事,又担心自己做不到,便道:“我落到现下处境是不肯违背皇上的心思,萨可奇原本对我有些怨气,借此处处与我为难,乌思雅就是他奏请皇上安排下的。不过,他们知道皇上是真的宠爱我,万一我回心转意,哼,可让他们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因此,你不必担心,说吧,找我何事。”潘鸣听她话意,金国皇帝似对完颜雯动了男女之情,心道:“他们可是同宗,怎么可能。”忽然之间,他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失落,这两个念头一闪即过,随之生出可怜,忍不住道:“你要回心转意什么?”完颜雯听了,一双杏眼凝视潘鸣,忽然咯咯一笑,语声和神情却均带忧伤。
潘鸣让她瞧的面上发热,低下了头。片刻,完颜雯道:“你不说,我可要问你一些事了。你抬头看着我。”潘鸣眼角斜向她,不敢正眼去瞧,说道:“你问什么?”完颜雯道:“这段日子你都做什么了?”潘鸣自打算见完颜雯便恐她追究前事,此时听她问及,心头怦怦乱跳。他知道完颜雯处境后,虽不再指望她能放耶律明,却担心她恼自己不听话,另生别事,筹措片刻道:“公主,那少林住持我真做不来。”
完颜雯听了,面色微微一变,道:“少林主持?潘公子,少林住持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你……为什么做不来?”这话如果出自旁人之口,潘鸣定会与他们理论一番,现下是完颜要问,潘鸣忖道:“这职事是你让我做的,却来装傻,哼,这女子不但诡计百出,还言不尽实,乌思雅对她那样,莫不是二人演的一出戏?她又打算骗我什么?”这时,方才遣去厨房的小丫头端进来一碟水煎包,轻轻地放在潘鸣身旁的茶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