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明初见潘鸣与那提辖在一起,确信了心中所想,极是失望,待听得他下令,又瞧出他会武功,心中生出欺骗之感。多摩道:“汉人果然信不过。”耶律明默然。
官军闻令迅速收成几队。那提辖瞧着潘鸣道:“怎样?”潘鸣点点头道:“还有件事要劳烦提辖大人。”那提辖不能挣脱潘鸣,心里有些烦了,说道:“你还想怎样?”潘鸣道:“送我们出城。”提辖斜眼一瞪,喝道:“小子,你不要得寸进尺!”潘鸣摇摇头道:“大人错了,我是为您着想。”嘴巴朝拉布一努,接着道:“他是土蕃太子,现下朝廷正和女真作战,如果得罪土蕃,南边再惹出战火,大人吃罪的起吗?”那提辖吃了一惊,心想:“朝廷因应对失策,使女真围了京城,若是再惹了土蕃,难以抵挡是轻,只怕会有灭国之祸。”他早瞧出拉布等是土蕃人,仍执意要捉是想冒领军功,哪里想到他是太子,一股寒意直透脊背,颤声道:“公子不是骗我?”潘鸣见震住了他,心下大宽,道:“千真万错。”
拉布心里有恃无恐,在部下与官军相持间得意洋洋地望着耶律明。多摩见潘鸣与官军头目低声密语,以为他揭露众人身份,暗嘱马哈奇等人保护公主,准备夺路。耶律明听在耳中,心里狐疑不定,她是心志高远的人,一意想替父王解忧,奈何心肠天生不硬。
那提辖信了潘鸣的话,由惊转怒,喝道:“把掌柜的带过来!”客栈掌柜战战兢兢地走到近前。提辖道:“你给老爷指出来,他们谁是女真人,差一个便拿你充数。”先前,掌柜见两边争执,恐闹出人命,惶忙去报官。但他说的是蛮族,并未提及“女真”两字,是开州知府胡乱猜测,错以为蛮族就是女真,急命这提辖领兵前来。掌柜听得让他指认,仿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道:“提辖大人,小店没住女真人啊。”提辖听了,怒火大炽,骂道:“奶奶的熊,你敢慌报军情,来呀,给我绑了!”两名官兵答应一声,手脚麻利地给掌柜的上了木枷铁链。潘鸣担心节外生枝,救不下耶律明,也不阻止,心想:“这掌柜最多落个诬告,罚些银两,我却要给这提辖留些颜面,指望他放人。”即又提出送拉布和耶律明等人出城。提辖赶紧答应。耶律明见久留无益,命多摩收拾行装。
众人出了客栈。只见门外栓了十几匹或栗,或青,或白的小马,个个体态匀称,肌肉和四蹄坚实,一看就是持久耐力的良驹。拉布见耶律明没有坐骑,讨好道:“姑娘,这些是我们产的良马,步伐敏捷,偏又稳健,最适合女子骑了,你挑一匹吧。”耶律明笑道:“多谢王子厚意,小女子愿与下人步行。”瞧了潘鸣一眼,沿街向东而行。多摩等牵了骆驼紧紧追上。拉布觉得无趣,闷头跟在后面。他不上马,土蕃武士都不敢上马。
潘鸣此时仍抓着那提辖手腕不放。一官兵牵过马来,提辖斜视潘鸣,低声道:“我已放人,你还不放我?”潘鸣道:“好,放手。”携带他纵身跃到那马的马背上,夺过缰绳,向牵马的官军告了声罪,说道:“提辖大人,咱们并骑出城。”提辖知他没有恶意,更想尽快送走拉布这尊瘟神,说道:“好。”
二人统率众军押着耶律明等出了东门。那提辖向潘鸣说了句:“今日事,终有报时。”连马匹都不要了,急命人关上了城门,加强防备。契丹武士过节不成反受了一肚子气,大为光火。土蕃武士横行西南,欺压良善,今日在中原遭到这等境遇,人人早就气不过,若非拉布一力阻拦,在客栈便要与官军大打出手。拉布是飞扬跋扈之辈,所以克制,是想讨耶律明欢心。
这位吐蕃王子就是萨可奇去房州要接的人。吐蕃见金兵大举伐宋,觉得有机可乘,便想趁宋廷自顾不暇之际,混水摸鱼,侵占土地。金兵看似势不可当,毕竟建国时日太短,添之人丁单薄,后方不稳,面对地大物博,人口多过己方几十倍的宋朝是有心鲸吞,消化不下,也有意分土蕃一杯羹,两家一拍即合。拉布此来是要和金人分割土地,却不想路上走的迟缓,与萨可奇约定失期,偏又刚愎自用,不肯听随行大臣嘎吉的话,横闯直撞,误入开州境内,来到了同福客栈。拉布贵为王储,身边少不了美妇。但他是好色之徒,在客栈对耶律明一见倾心,闹了这一场,即使被轰出城,仍觉得心满意足,当下向耶律明说了姓名和身份,笑嘻嘻地道:“姑娘气度不凡,家世定然显赫,可否告诉芳名?”说着下马走向耶律明。
马哈奇闪身挡在耶律明身前,用契丹话道:“多摩大哥,你带公主先走。”多摩说了个“好”,一抬头,只见城头上站满官军,旌旗猎猎中,那提辖正向下观望,转眼去瞧公主,她眼角斜睨,所看方向是端坐马上的潘鸣,说道:“公主,这姓潘的害咱们不浅,别理他了。喂,你不回城领功,留下是要找打吗?”他前面的话用契丹语,后面那句却是汉语,说的是潘鸣。
潘鸣见他误会自己,下马说道:“多摩大哥,你也见了,报官的是掌柜,不是我。”多摩不急着离开是想让公主对潘鸣死心,哼了一声,道:“姓潘的,你跟宋军那么亲密,定然已泄露了我们的身份,公主,咱们要改道才行。”他这话全然用汉语说的。拉布心中一动,惊喜道:“公主?姑娘,你是哪国公主?”伸手去推马哈奇,欲要抢身过来。马哈奇手臂长伸,拦下了他。
耶律明自有打算,嫣然一笑,道:“王子殿下,过一会我细细的告诉你。多摩大哥,我身份可是你说漏的。潘公子,咱们借一步说话。”她这话不想多摩再难为潘鸣,也为安抚拉布。多摩听了惶恐不安,不敢多言。拉布听得心痒难耐,色迷迷地望着耶律明道:“好啊,你可快些。喂,小子,好生回答了公主的话,赶紧离开!”
自客栈出来,拉布见耶律明不时地打量潘鸣,早生有醋意。潘鸣于送礼之事兀自羞怯,停在原地不愿再与耶律明纠缠,口中道:“公主有话尽管说就是。”耶律明白了他一眼,道:“借一步是要说的话只能咱俩知道,你不肯吗?”语声柔情百转,又嗔中含怨。此话如果说与拉布,他必什么都不顾得,偏偏是当他的面说与别人,使他醋意更盛,喝道:“小子,不愿听公主说话就远远滚开!”
吐蕃武士见王子发话,纷纷道:“喂,小子,我家王子叫你滚呢。”潘鸣不愿跟拉布一般见识,心想:“耶律姑娘已摆脱墨派追击,我不如借此告辞。”刚想说:“公主,在下就此别过。”耶律明上前握住潘鸣的手,悄声道:“咱们那边去说。”也不待潘鸣同意,便拽起他朝右边走去,那边有几棵高大的连香树。耳听得拉布叫着公主,土蕃武士乱纷纷喝责,他们汉语不精,反反复复只是什么“好色、无耻下流”或“奶奶的、滚犊子”等之类的脏话。潘鸣直听得耳根发热,手掌劲力向回挣脱。耶律明死抓不放,低声道:“你不想让人家笑话我,尽管离开。”潘鸣心神一荡,暗道:“众目睽睽下,她主动与我亲近,固不能说因此有情,可女子天性畏羞,我只管自己磨不开面,这一去,她的颜面又何在?纵然契丹远不比中原礼教大防,可她毕竟是公主,当着众多下属,尊严必折损不少。罢了,这颜面由我来丢就是。”说道:“我不走,你放手吧。”耶律明低笑一声,轻轻的道:“身为男子便该有此担当。”五指一松,放开了潘鸣。二人来到一棵连香树下,耶律明凝望着潘鸣,道:“我们契丹人喜欢快人快语,有几句话想问潘公子,还望以实相告。”
潘鸣两眼注视她发髻上的金步摇,心尖怦怦乱跳,说道:“你……要问什么?”耶律明听他语音有些发颤,上眼皮向上张了一下,道:“那晚我向你说招揽人才的话,有多半是假。”潘鸣以为她要问自己缘何送礼,听了这话,又是失落,又是轻松,随口应道:“是吗。”耶律明接着道:“我那样说是当时迷了路径,想赖你指条道,也怕你向墨派泄露行踪。”说罢,低下了头。
潘鸣见她说话时眼睛一眨一眨的,语声先抑后扬,知道这是紧张,温声道:“常言道:‘防人之心不可无’,那般情景下,咱们初次见面,你无论做什么都理所应当。”耶律明下巴一扬,道:“不管怎样,你诚心待我,我却欺骗,这总是不对。”忽然依中原女子福了一福。潘鸣闪身避开,耶律明身形一转,又面向他行礼。潘鸣被耶律明真诚所感,伸手一拦,正想说:“我也骗了你啦。”只听拉布叫道:“喂,你们做什么!”晃身越过马哈奇,奔向这边。马哈奇和耶律庆急在后面追赶。
拉布奔到近前,推了潘鸣一把,面向耶律明道:“你干嘛跟他客气?”耶律明又嫣然一笑,道:“王子,我也给行你行个礼好不好?”身子一弯,双手叉在腰间,浅浅一福,道:“小女子见过土蕃国大王子。”拉布姬妾众多,人人惟恐失宠,相处时均战战兢兢的奉迎,无一个敢与他说笑。耶律明吐字文雅,温婉可人,举止间带有几分英气,拉布因此一见倾心,此时见她这样,立时心神俱醉,连连摇手道:“你别给我行礼,也不要把我当王子。”心头之气霎时消散。耶律明咯咯笑道:“不把你当王子,那该怎么称呼?”拉布道:“你……姑娘,芳名如何称呼?”耶律明笑道:“王子,待我问完了潘公子,你随我去房州好不好?”拉布大喜,连声道:“好,好,本王子谨听姑娘吩咐。”瞧了潘鸣一眼,三步一回头地随庆奇两人回到众武士身畔。
耶律明望着拉布道:“契丹和土蕃在汉人眼里是蛮夷,几千年瞧我们不起,可有一样,你们汉人有多半不如。”潘鸣此时心潮起伏,说道:“什么呀?”耶律明道:“说话直爽,不掖不藏 。就像拉布,他如果对我有意,便会表露心迹,却不像你。”潘鸣满面羞红,心脏跳到了喉咙,暗道:“她终是误会我了。”说道:“公主,我……”耶律明道:“你当然不会对我有意,你我送礼物,买我的好,是怕我害你,想全身而退罢了。唉,依你的功夫来说,想走,我怎又拦得住你。潘公子,你深藏不露,可让我们惹出了大笑话了。”潘鸣一颗心落到了肚里,暗道:“她这样想最好不过。”嘴上道:“我并不会什么武功,那个提辖……。”耶律明道:“那提辖再不济也不至于被你握住了手腕便听任吩咐,除非你出身官宦世家,但世家子弟多玩世不恭,又怎会夜宿深山,一个伴当也不带?潘公子,你不会是离家出走吧?”这几句话说的又是调皮,又句句在理。
潘鸣见被她揭破,说道:“不知公主想让在下做什么?”耶律明沉思一会,道:“此去房州是想拜访一位与公子同姓,名叫潘泰的武林前辈,你肯不肯同我去见他?”潘鸣知道父亲去过西域,于耶律说出爹的名字并不稀奇,但疑心她猜出了自己的身份,心想:“潘家历代只为柴氏复国,爹当年险遭辽人之手, 多半不会帮她。”有心想阻,又怕阻之不住,到时见面会陷入尴尬,筹措片刻,道:“不瞒公主,你要找的是家父。”耶律明喜形于色,道:“当真?”潘鸣微微一笑,道:“父亲怎能冒认。”耶律明笑道:“嗯,是我说错话了。潘公子,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那晚我说你可惜,是可惜令祖从文,不能是潘美将军的子嗣。其实,将门之后做文官的也不少。总之,有潘公子引荐,父王交的事不难办了。”挽起潘鸣的手,兴冲冲地回到众人身前,说道:“多摩将军,真是巧的很,这位潘公子原来是梅剑山庄的人。”
多摩等相顾欢呼。拉布心中又不喜了,说道:“梅剑山庄有布达拉宫大吗?姑娘如果喜欢,等吐蕃占了宋国的江山,我给你建个十座八座。”耶律明淡然一笑,道:“好啊。”随即告诉他自己姓名,说道:“我父王现下流亡西域,亡国公主不值王子尊重。”拉布身为王储,熟知天下诸国,拍了拍胸膛道:“公主不必灰心,西域诸国一向臣服土蕃,如有需要,本王子倾国相助。”耶律明假以辞色,目的就是为他了这话,喜道:“好,我代父王,你代吐蕃,咱们约定一个盟约。”
拉布打了个响指,欢天喜地道:“就是这样!”随之道:“姑娘要怎样盟约?依小王之意,不如各送对方一件东西,仿如情人之间互送信物。”耶律明瞧了潘明一眼,见他无动于衷,犹豫片刻道:“行旅中未带重物,咱们先草拟一份协约,来日各回本国后,再通国书。”拉布只想讨耶律明欢心,说道:“好,一切全依姑娘的主意。”
嘎吉老成持重,是拉布的师傅,见他视国事如同儿戏,轻易许诺,大觉不妥,轻咳一声,道:“王子,国家大事要多加慎重。”拉布此时兴致正高,白了他一眼,怫然道:“本王子是来日国主,这点事还做不了主?你退下,姑娘,咱们定协议!”嘎吉摇头叹息,不复多言。
耶律明道:“多谢王子。”想到双方不通语言,身边没有通译,提议用汉文书约。拉布自是没有异议。耶律明请潘鸣代为笔录。潘鸣见拉布一副纨绔子弟的作派,怕事情不靠谱,向耶律明使一眼色,眼眉低垂,右手抬到胸前,屈弯母食两指,示意三思。耶律明明白潘鸣的意思,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告诉他心里有数,不必担忧。她所以这样,是想借拉布大做文章。安史之乱后,原来依附唐朝的西域,悉数被土蕃蚕食,虽则后来回鹘兴起,打压了土蕃势力,但土蕃在西域的影响仍不容小觑。
拉布一瞥眼,见潘鸣做手势,指着他道:“喂,你捣什么鬼!”潘鸣见机到快,手掌举到面前,道:“协议书写三份,并且要以本国文字署名。”拉布道:“原来如此,好,你来写。”耶律明吩咐多摩取出羊皮纸和笔墨砚台,亲自化开墨块。潘鸣依她心意以大石为桌,先书写一份念与两边人听。耶律明见字迹工整,所书大合己意,心中甚喜。潘鸣即又抄写两份,请双方署名,并盖上章印。他自己也署上名字。城头上的宋军看在眼里,人人莫名其妙。
待双方各收好协议,潘鸣将剩下的那份揣入怀中。这时,日影隐在了城墙之后,眼见天色将晚,耶律明吩咐多摩起程,当晚宿在了一个小镇。第二日,众人继续东行。潘鸣趁隙告诉耶律明,说家父去了京城。耶律明当即转道东北。拉布初来中原,不知房州方位,耶律明怎么走,他只管跟着,惟恐路短,完全忘了与金人会面的事。嘎吉见此,深以为扰。土蕃当今国王年老多病,担心百年后拉布文治武功难当一国之重,因此派他来中原历练一番,却不知这般安排甚合王后心意。土蕃现任王后并非拉布生母,此人年轻貌美,喜欢处理政事。国王因宠她不加干涉,渐渐让她把持朝权,成了尾大不掉之势。嘎吉忧虑拉布长久不归,国中有变,悄悄与交好的扎西和次仁商议,两人也无良策,只道:“幸喜王后没生下小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