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方抛下扫帚,走到窗前,问道:“你说的是柴公子,还是那萨可奇?”叶林抹了抹眼泪,道:“都不是,还有我爹他也……”陈方不知她这“都不是”,是说叶萨两个包括叶远都不是好人,还是另有他人,温声道:“你爹哪里惹你了?”叶林见他神色不愉,心中委屈原不想向他倾诉,却又忍不住地道:“他只想着自己富贵,不管我的死活。”
陈方跟她说了这几句话心情舒畅许多,微微一笑,道:“傻孩子,天下哪有说父母不是的,告诉三叔,你如何从萨可奇手中脱身的,他可是不易对付的角色。”叶林道:“他……”忽然心想:“如果我说了实话,他劝我回山庄,或告诉我爹怎么办?”便道:“他再厉害也是有身份的人,能拿我怎样?三叔,你当知道让我去东京的是柴英,所以我自走我的,与那姓萨的可没有干联。”
今日送萨可奇下山后,潘泰向陈方说了柴英的心思。这时,陈方听了叶林的话,心想:“柴英一心想娶这丫头,怎会放她回来,况且她又栖身道观,距山庄咫尺而不肯回家。”说道:“既然这样,你该回山庄啊,宿在外面可不像话。”叶林说那话时便想好了应对的话,说道:“我爹还伤着呢,这么晚回去岂不惊扰了他,等明日我一早回山庄见他。”打开殿门请陈方进来,心想:“他撞见我了,回去后定会告诉我爹,我需得另找地方藏身,可一时间又能去哪里呢?”惊喜之情随之化作了愁闷,斜眼睨视着陈方,不知他深更半夜为何来五龙观。
陈方并未注意叶林的神情,他踏进殿中,取火折点亮了供台上的蜡烛,见供台上落了厚厚灰尘,三清像彩塑斑驳,头颈上均结有不少的蛛丝,夜风自门口吹了进来,烛光摇曳下,蛛网飘摇欲坠,一副破败景象,转脸向叶林道:“你多久未见松阳道长了?”
叶林此时已止住了哭泣,说道:“三日前我还和潘师哥、柴……来学剑了呢。”想到自己雪夜中有家难回,全因柴英的缘故,柴字后面的师兄她无论如何也叫不出。陈方凝望着三清塑像,低声道:“三日前还来学剑,这么说他最多只离开三日?”这话似在自问,又似在问叶林。叶林不解他何以这样,说道:”怎么啦,三叔?”陈方嘴角边忽然露出一丝轻笑,面向她道:“没什么,许久未见松阳道长了,心里有些挂念。林儿,你歇息一晚就回山庄吧。”叶林怎肯回去,嘴上应付道:“好啊,我下山后心里便挂着我爹的伤势,他现下怎样?”陈方正思想一事,那话原只是随口一说,听完叶林的话,道:“嗯,他没事。”信步在殿中闲看。
叶林见他气定悠闲,已非先前的愁眉苦脸,寻思:“三叔向来不怎么出门,半夜来这里决非无缘无故,我何不先探他口风,告之实情,请他在爹面前讨个人情,使自己不再去东京?”盘算一定,说:“三叔,这大殿不过几丈见方,除了神像没有其他,你常来此间,十几年没有改变,有什么好看,不如咱们说会话吧。”陈方道:“以往我每次来五龙观,松阳道长不是引我到厢房,便是居室,三清殿从未来过,今日既然进来了,左右无事,需得好好欣赏一番。”说话时他既不停下脚步,也不看叶林一眼。叶林撅起小嘴,假意怒道:“哼,道长不让进,当有不让进的道理,你趁他不在便私……可不好。”她本拟说几句责怪的话,话到嘴边忽然想到自己正有求他,倘先失礼了可不好。
陈方眼光游离四处,笑而不言,忽然,他两眼注向梁柱,凝视着笑道:“我哪里不好了?”叶林见他神色古怪,顺他眼光望去,隐约中,横梁正中仿佛刻了一团火焰,说道:“三叔,你看那标记吗?”
陈方见叶林察觉,转脸面向她,问道:“林儿,你是不是不想回山庄?”叶林一愣,顺着他的话道:“不回去怎样?”陈方道:“不回去便跟我去一个地方。”叶林道:“去哪里?”陈方不答,道:“你先不要问,只说愿不愿去。”叶林见他言语神秘,心中充满了好奇,暗道:“他不回山庄,我自然也难回得去,不如随他走一遭,出去闯闯也好。”便道:“好,我随你去。”随之又道:“三叔,可是庄主伯伯吩咐你下山?”陈方以为她心有顾虑,笑道:“怎么,怕三叔拐卖人口?”叶林面上一红,啐道:“呸,三叔,你好没正形。”心里奇怪:“他往日说话一向稳重,今日怎这样随意?”
三清殿本就清冷,阵阵寒风自门口吹进,叶林缩了缩肩,提出生一堆火。陈方以三清殿是道家圣地为由,只是关上了门,生火却不许。叶林瞧了眼三清像,一个个庄严肃穆,生火虽不算大事,到也不敢造次。是夜,陈方想到自己突然失踪,潘泰必会满天下找寻,如此情理上太说不过去,遂决意递书梅剑山庄,说清出走情由,好为日后见面留下余地,此举他不想惊动叶林,于是趁她熟睡悄然起身,自窗中跳出殿外,到松阳道长的居室翻找纸笔。那知却遍寻不见,无奈何,他只得从松阳道长的一件旧衣上撕下一块布权以为纸,之后在灶间用木炭作笔,草草写下几行字,施展轻功来到梅剑山庄,挂在门环之上,匆匆返回五龙观。那件旧衣被他送信途中丢进了山涧。
次日一早,陈叶两人出了五龙观。叶林遥望梅剑山庄,想到自己从未出过远门,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返回,心中忽然有些割舍不下。陈方瞧了出来,说道:“林儿,你是不是放不下?”叶林恐他不带自己去,忙道:“放不下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我虽不是男儿,却是好女子不恋家宅。”大步向山下走去。陈方望着她的背影,摇头笑了笑,拔腿追上。
他二人下山后,一路向西来到竹山县。当晚陈方带叶林进县衙盗了几百两银子,次日,他用这官银给叶林和自己各买了一套棉衣棉帽,两匹健骡代步,两把长剑护身,随后找一僻静处割发粘须,打扮成江湖豪客的模样,说道:“竹山县地处荒僻,只能将就了,按说咱们应像萨可奇那样,各穿一套裘皮狐帽才对。”叶林听的心痒,提出要学花木兰女扮男装。陈方本就这样打算,因怕她不肯,才给她买了女装,见她乐意,当即到市镇中重买了一套蓝粗布棉衣。叶琳出庄时里外穿的短衣长裳都是丝绸所制,眼瞅着就是梅庄山庄仆妇也不穿的布料,却也兴致勃勃地换在了身上,心中筹划怎生盗官银救贫民。叶远跟潘泰密谋造反,深知这是成者王侯,败而灭族的行当,出于爱女之情,索性连杀人越货,盗人财物的事也很少跟她讲,是以叶林对陈方的行径可谓闻所未闻。她在富贵中长大,自不会看重金银,不过这盗来的银子使她十分的惊奇,见陈方高来高去,展轻功,入府库,转眼之间,白花花的银子摆在面前,摸摸棉衣,看看坐骑,瞧瞧长剑,心中只觉从未有过的稀罕新异,欢天喜地的道:“三叔,下次你来把风,让我盗银子怎样?”
陈方笑而不答,行有行规,他早年做响马时都未盗过府库,现下只因身无盘缠,无奈之下做了这件事,心里隐有不安。二人继续西行,陈方知道叶林时刻怀有贼心,为免错上加错,嗣后过长江,穿峡谷,尽走荒僻道路。如此一来,不但盗来的银子无法挥霍,也使叶林行侠之心无用武之处。她几次提出改走大道,陈方均置若罔闻。叶林不免心生怨望,但想到自己是女子,吵闹着偷东西总是不好,渐渐的也就断了这念头。其实陈方种种行为只能欺像叶林这鲜有出门,毫无江湖经历的少女。叶林也不想,陈方在庄中是何等身份,出门怎能缺了银两,就算忘了,或遇缺金少银的事,依梅剑山庄在江湖上的声望,哪里不能借大笔的银子应急。
这日傍晚二人来到大巴山腹地的一座山谷。叶林见此地气候温暖了许多,可更加荒僻,她一路上始终没问去哪里,这时道:“三叔,庄主伯伯安排你做的事可真够苦的,不去江南,也不去中原,偏来这鸟儿也不愿来的地方,他让你做什么事啊?”陈方引叶林到这里,一是不想让她泄漏行踪;二来他心里另有打算,却不能向她说明,听了她的话,手一提缰,停下坐骑,斜眼瞧着她道:“怎么,后悔跟三叔出来了?”
叶林说了声不是,也停下坐骑,望向远方。此时四下里薄雾蒙蒙,夜色笼罩山野,数十丈外便瞧不清景物,出了会神,道:“三叔,咱们现在什么地方?”陈方挺了挺身子,转眼望向前方,说道:“今日天色晚了,咱们进村歇一宿,明天这时候就到地方了。”却不作答。叶林哦了一声,心想:“荒山野岭的哪有什么村庄啊。”这几日她与陈方常宿野外,吃惯了苦头,见此地一片荒凉,心中做好了露宿的念头。
陈方听叶林语气不足,知她不信自己的话,想起她如亲侄女般,每见面便口称“三叔”,叫得亲切无比,心中忽生出悔意,怨自己不该为一己之私带她涉身分争之地。他已是中年,情缘纵有不顺,可也想着膝下承欢,心想:“这丫头纯真烂漫,受苦是次要的,就怕她到了那不得自行出入的地方会恼怒于我。”便道:“林儿,你跟三叔奔波这许多日,可后悔吗?”这话本中叶林心意,但也激她倔强性起,道:“已到这里了,后悔什么。”一瞥眼,见他面有忧愁,以为潘泰吩咐的事难做,接着前面的话道:“三叔,我既然跟你出来了,无论什么事咱们一起担着,你要办得事是不是很棘手?不妨说出来好了,说不准我能帮你拿主意呢。”陈方听她语声诚挚,兴致十足,俨然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作派,嘿嘿笑了两声,道:“进庄。”手一松缰,催动坐骑向谷中行去。
叶林前后两次问不出情由,心中有些憋闷,气鼓鼓地瞪着陈方,低声道:“故弄玄虚,我看你能把我领到哪里。”双脚猛夹骡腹,骡子吃痛,爱欧……爱欧地叫了两声,纵蹄冲到陈方前面,眨眼之间,撇开他十几丈远。陈方一怔,随即叫道:“林儿,不可莽撞!”急催坐骑追赶。叶林不识谷中地形,原拟急行一阵便停下,现下见他追来,心想:“你神神秘秘的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为何要听你的。”不由的促侠心起,挥掌连拍了几下骡臀,口中调皮地低声命令骡子快跑。两头骡子的脚力相差无几,叶林占了先机,陈方追了近百丈,距离反到越来越远,他知道前面不远是一处禁地,眼见叶林连人带骑消色在夜声中,不见踪影,急声道:“林儿,你再胡闹,三叔可要……”一语未尽,猛听得两边山坡上同时发出“嗖嗖嗖”羽箭破空之声,跟着便听叶林喝道:“大胆毛贼,这是要劫道吗,找死!”随之听到“呛啷”一声,长剑出鞘。陈方大骇,连声喊道:“林儿不可击打来箭!青山不改故人情,汉室江山混壹统。我是巽风堂的陈方,请两边的兄弟手下留情!”后几句是向袭击之人说的,说到青山两字时听得“砰砰”火雷爆炸之声,中间缠杂叶林“啊啊”两声惊叫。
陈方只听得肉跳心惊,他所以仍把话说完,是想离弦之箭虽已无法收回,希望阻得后续之箭保住叶林的性命。两边山上听了他的话,七嘴八舌地叫道:“是巽风堂的兄弟!”“李香主,咱们误伤自家人了!”“快,快下去救人!”陈方挂念叶琳安危,双手在骡背上一按,身子拔高,在骡头上一点,几高起落后,见她秀发披散,手持长剑,怔怔地望着地上的骡子不知所措。
方才叶林听有箭声,心下大喜,她学艺以来从未有过实战,此时遇有箭袭,浑然以为对方是普通山贼,自然而然地拔出剑来,正待等剑到拨开,忽然看到每枝箭均闪耀火花,她一怔之下,当即想起陈方往日曾说过的轰天雷,暗道:“莫非这就是那传说攻城拔寨的利器?”此念一生,她双足一蹬马镫,疾身纵到半空,她反应及时,所乘健骡却中了几箭,被轰天雷炸伤倒地。
陈方赶到近前,扳住叶林肩头见她前后无受伤之处,恐惧之心顿时化作气愤,唬着脸,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目光随即转望两边山坡,但见五条灰影向这边迅速赶来,低声道:“林儿,自现在起,一句话也不许多说!”叶林早吓的傻了,就算陈方不吩咐,她也说不出话来。
那几人奔到近前,其中一人瞧了眼躺在地上的骡子,见它腹部脖颈间已被炸开了花,血水混着白花花的肠子流了一地,口鼻一掀一掀地喘着粗气,显然是不能活了,向旁边一人道:“谢天谢地,幸亏伤的是畜生,不然咱们如何再见巨子之面。”那人点头称是。说话那人转脸望向陈方,凝视片刻道:“兄弟是巽风堂的?”陈方适才听到有人叫李香主,自这几人一到近前便迅速打量一眼,见对方以说话这人最为年长,说道:“不错,兄弟巽风外堂的副香主陈方,大哥可是李香主?”那人不答,说道:“嗯,巽风内外两堂共有正副几十位香主,你是哪一路的?”陈方道:“京西南路。”那人沉吟片刻,向先前那人道:“李香主,我记得巽风堂主京西南路的副香主是个女子,何时变成男的了?”
李香主摇了摇头,道:“陈香主,巽风堂香主有事应向各宗主汇报,你是内堂的兄弟,当去鄂州才对呀,来总舵何意?”陈方拱了拱手,道:“原来大哥是李香主,兄弟失敬了,我来总舵是想见巨子,并非职内有事。”一面说,一面偷眼打量李香主,见他年约三十五六,身躯墩实,满脸横肉,左颊上有道长长的疤痕,从耳根直到嘴角,似被人一刀砍下所至,刀疤配在他肥肥的脸上,在夜间看来,平添了几分狰狞。
叶林在旁边听着他们的对答,心悸渐去,心疑又起,更不觉生出些许温怒,暗道:“三叔向来不多世事,如何成了人家的香主了?”只听先一人道:“陈香主,非是兄弟不肯通容,本派有本教的规矩,你见巨子,王宗主知道吗?”陈方道:“王宗主不知道兄弟来这里,大哥如何称呼?”那人道:“不敢让陈香主称大哥,小弟姓商,单名一个震字。”语声十分客气。
陈方见他右嘴唇上方生了一个小母指盖大的赤瘊,醒目耀眼,心想:“常言说,瘊生在口鼻之间,向来难缠,我要见巨子,需得先拿话笼住他才行,便道:“商大哥名中的震,可是雷震堂的震吗?”商震信口说道:“正是。”陈方笑道:“怪道那几箭出手不凡,雷震堂有商大哥这样的高手,还能差了。”
商震嗤笑道:“不过炸死头骡子罢了,提它做什么。陈香主,你当知道,巨子从不见堂主以下的人,你有事还是找王宗主来报的好。”陈方是背着王宗主来的,怎能回头找他,商量道:“商大哥,你看这样可好,兄弟既然来了,不如先见见贵堂的刘副堂主,请他代兄弟向巨子禀陈,倘巨子不肯赐颜一见,我立刻返回鄂州,决不纠缠。”商震摇头不允。陈方又问李香主,李香主尚未答话,商震道:“李香主也做不了这主,陈香主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