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目不转瞬地望着铁钩在石板铺就的地上划写出一笔一画,希望柴夫人不停地写下去,解开心中之疑。柴夫人写完最后一字时,将铁勾立在火炉上,朝潘鸣微微一笑。潘鸣心道:“二叔在我面前极少提到柴夫人,那知私下里竟有这许多话。”他认为陈方在山庄不近女子,却独对柴夫人另眼相看,定是她和他师妹样貌相似的缘故,便想:“她和三叔私交从密,或许知道一些事。”说道:“婶娘,我三叔离开山庄了,你可知他为何要走?”柴夫人捏着喉咙艰难说道:“因情。”潘鸣问这话并未想着她能回答,却不想她说的丝毫不差,他握她手后一直蹲在地上,听了她的话,猛然起身向后退了一步,说道:“婶娘,你怎知道的这么清楚。”柴夫抬头望了他一眼,跟着嫣然一笑,掀开煎人参的瓦罐盖,悠然地吹开罐中散出的热气,也不答话。潘鸣凝视着她,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火光映红了她的面庞,白里泛红,娇艳欲滴。
柴夫人早逾三旬,但她天生丽质,又因生性恬淡,保养极好,看样貌也就二十七八,与叶林相较,面容少三分清纯,多了七分妩媚。潘鸣不禁看的痴了,他并没有非份之想,只是忽然对她生出一种亲近。潘鸣也常有过与柴夫人独处的情景,不过一没有今日看的仔细,二未对她产生过怀疑,此刻心有疑团,才生出了与昔日不同的情感。柴夫人眼波流转,见潘鸣两眼盯着自己,指了指瓦罐,又指向灶台上早已备好的一只细白瓷小碗。潘鸣会意,上前将煎好的参汤倒入那小碗中,一回头,见柴夫人又拿起铁钩在地上写字。他定眼瞧去,只见柴夫人已写好了五个字,却是“一个时辰后”,心道:“她这是写给我看的了,一个时辰后怎样呢?”柴夫人手不停钩,眨眼间写出“南岩宫”,随之用足尖抹去所有的字,在潘鸣的惊诧中端起小碗出了厨房,看都不看他一眼。
潘鸣愕然立在当地,“南岩宫”三字使他震撼无比,忖道:“是昨晚我露了行迹,还是真约我去南岩宫告诉三叔的去向,无意间重合了地方。也或者她就是三叔的师妹,要嘱我不可说出她和三叔的事,倘如此,爹知不知道她的底细?”他思想着要不要告诉爹,腹中忘记了饥饿。
不久,厨子们进来做饭,潘鸣与他们打了个问询,回到自个房中。他定下主意,决意先去看看究竟,心想:“就算柴夫人武功奇高,看在三叔面上,她也不能无端相害。”用过晚饭,潘鸣在房中静等到酉末,正要去南岩宫,潘钟来到房中,说庄主请少庄主过去问话。潘鸣以为父亲依如往常,要考究功夫,想到每逢这事都吃不少苦头,于是懒洋洋道:“秦钟,你告诉我爹,我受了姓萨的那掌,身子尚未复原,今儿想早些歇着了。”潘钟笑道:“少庄主,你今日一早不是还替二庄主疗伤呢,怎能说……嘿嘿,小的劝少庄主还是去的好。”
潘钟自幼与潘泰相伴,在潘鸣面前常以长者自居,说话无拘无束。潘鸣虽恼他言语无礼,只好硬着头皮来到父母房中。一进门,只见见爹阴沉着脸,娘坐在太师椅上垂泪,心里咯噔一跳,说道:“爹、娘,发生什么事了?是三叔,还是林师妹……”潘泰命潘钟到门外守候,随手抓起一物掷向儿子,喝道:“你做的好事!”潘鸣任凭那物先砸到身上,才接到手中,见是盛那支百年老参的锦盒,明白了爹发火的原因,胸中忽地生出一股豪气,腰身一挺,昂然道:“爹,人参是我送给二叔的,和娘无关。”大步走到母亲面前劝慰。潘泰大怒,抢身奔到儿子身前一阵喝骂。
潘鸣见惯了爹人前慷慨,背后计较的面孔,任凭他骂的口干舌燥,手指戳在头上,就是不置一词。良久,潘泰骂的累了,想到人参已被叶远吃进肚里,再也拿不回来,若让他听到自己因此发火,不免人情和人参两失,回身坐到另一张太师椅上,换了副和颜悦色的面孔,缓声道:“鸣儿,并非爹小气,那支参原是爹准备将来为你下聘用的,你怎地随便就送你二叔了?他那伤源自体内寒气过盛,服再多再好的山参也没用,你不明就里,白白暴殄天物。”潘鸣听父亲语声软了下来,眼看戌时早过,心中焦躁,说道:“爹,儿子错了,日后有事定先禀明爹,然后再做,今日真有些累了,能否让儿子回去休息?”潘泰转脸瞧向妻子,见她两眼发呆,一言不发,摆了摆手,示意儿子出去。
潘鸣出了门,先到自己房中,从后窗跳出,奔向南岩宫,心想:“耽搁这么长时辰,不知婶娘会不会等我。”随即又想:“现下山庄大门早关,婶娘想出庄自是不会有人阻拦,只是她如果夜间出门,怎能瞒得住人。她约我到庄外见面,显然不想让人知道,既不想让人知道,就非用轻功不可。”想到将要见的是另一个婶娘,到南岩宫后,他缓下脚步自大门而进。此夜,星空璀璨,一弯新月挂在了西南,积雪映着月光,宫内比昨日明亮了许多。潘鸣踏进庭院,见柴夫人身披白色斗蓬,立身在一株松树下,身着打扮都和那妇人一模一样。
柴夫人见到潘鸣,回身向他招手。潘鸣走了过去,院中积雪厚逾盈尺,脚踩积雪的“咯吱”声在静夜中极是刺耳。柴夫人口中“啊啊”,指着他的脚下,手掌虚抬,示意他飞身过来。潘鸣早见地上有一排深深的脚印,自门口直到她足下,心想:“你不用轻功,却让我用,难道要探探我的底细?”他深知柴夫人对自己的武功了若指掌,为使她有所忌惮,决计用松阳道人刚传授的一套轻功,暗自提一口气,双足轻点,身形连续两个翻转,落到她三尺之前,说道:“婶娘,我功夫怎样?”柴夫人点了点头,忽地从斗蓬中变出一根竹棒,在雪地上刷刷写道:“仿佛雁掠林梢,迅疾不失轻盈。”潘鸣大惊,他所施的这招是松阳道长新创的一套轻功,雁影功中的“雁掠林梢”,暗道:“这功夫连柴师弟都不知道,我更没有在人前显露过,她居然一眼识破,是胡乱猜中,还是暗中被她瞧出了形迹?”眼晴怔怔地望着她,心中一片迷离。柴夫人瞧出了他的心思,又挥棒写道:“你脚起之时,双臂向外一展即回,大雁飞起时可不是这样。”潘鸣顺着她的话道:“婶娘,大雁飞起时是什么样?”
柴夫人笑而不答,写道:“先时轩辕黄帝指猿猴而留技艺,华佗从禽兽中创出五禽戏,陈抟老祖据八卦而演化五行拳,这些你可知道?”潘鸣摇头道:“不知。”柴夫人一怔,写道:“习武之人怎会不知这些,松阳道长没告诉过你吗?”潘鸣道:“没有。”心中更加迷茫:“原来黄帝也会武功,五行拳我是知道的,五禽戏是什么?”
潘家历代深知扶柴氏复国于当政来说是造反叛逆,惟恐某一代子孙贪生怕死,使这份事业不能延续,因此教导儿孙多以柴氏为正统,曲解了不少道德礼念。潘鸣与松阳道长谈论时常觉父亲教导有误,便请松阳道长释疑。松阳知道潘家志向,他喜潘鸣诚挚,恐教授反了,惹得潘泰不允儿子来学艺,索性什么朝野逸事也不跟他说了,观中也只留道藏。松阳不说,梅剑山庄的人更不会跟少庄主闲扯外事,由此潘鸣所知尽来自书中,不明白处也由庄中儒生讲解,而书籍都是潘泰精选,均没有类似华佗创五禽戏等这类事迹。
柴夫人叹了口气,挥动竹棒刷刷写道:“想不到你比我想的还要不堪,而我在你身边居然什么也没看出。”潘鸣见她神色黯然,手腕转动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地,仍自缀写不停,心想:“这并非什么要紧的事,不知便不知了,又何必伤心。”便道:“婶娘,柴师弟也不知道五禽戏,你叫我只为了说这些?”柴夫人愣了愣,走到另一个地方先写了“不是”两字,停了片刻,接着写道:“金木水火土为五行,劈钻崩炮横为五式,肺肾肝心脾为五藏,五行生克制化,对应五式及五藏,引导五脏六腑,依〈黄帝内经〉所载的经络贯通任督二脉,使真气周天运行,运于自然,生生不息,这些是五行拳的精髓,五禽戏也暗合此理,至于口诀、拳式和套路今日便不说了,你只要记住武功一道源于自然,禽兽也可作人师即可。”她写“禽兽人师”四字时落笔极重,竹棒几没半尺,说到最后一句略有迟疑。潘鸣心中一动,心想:“婶娘罗嗦这些字不会没有来由,而前面写下的字或是为这四字铺垫。”因势说道:“婶娘,你对武功造诣这样深,能否为侄儿施展一二?”柴夫人笑而不言。潘鸣不依不饶地道:“就是露一手轻功也可以。”柴夫人挥了挥竹棒。潘鸣不知她是告诉自己不会,还是不愿展示,便作不会问道:“婶娘如果不会轻功,怎从山庄出来的?”柴夫人似是早知道他会有此一问,从袖中抽出一张素纸递了出去。潘鸣满腹狐疑地接到手中,借着月光一看,只见字体端秀流美,较在石板及雪地上写出的字多了几分飘逸,而少了几分霸气,上面写道:“婶娘原来会功夫,后来因一场变故内力尽失,再不用武了,这事你爹娘都知,他们恐惹我伤心,任何人都没告诉,山庄关门前我便来了,你不必疑心。”潘鸣疑惑之心大解,内疚之情又生,将素纸还给她,道:“婶娘,有事你尽管吩咐鸣儿就是了,干嘛要在冰天雪地中等这么久。”柴夫人将竹棒指向天,即又指向地,似想说,这件事天知地知,十分隐秘。潘鸣会意道:“婶娘想让鸣儿做什么?”柴夫人写道:“去找林儿。”
潘鸣大出意料之外,问道:“婶娘,你不是要告诉我三叔的事吗?”柴夫人写道:“你三叔有自己的事要做,不用担心。”写完,瞧了他一眼,继续写道:“林儿一个人在外面闯荡,身无分文,你不挂念她吗?”潘鸣与叶林自幼长大,她不见了,当然牵挂,但想到她将来要和柴英成亲,虽然还存有找她的心思,但想见的心思已荡然无存。柴夫人见他神色暗淡,又写道:“英儿和林儿两个不配,你不想林儿终生被毁,不想自己步三叔的后尘,悔恨无门,就去找她。”这话深深刺中了潘鸣,他对叶林谈不上男女之情,也不知陈方当年的旧事,更不知叶林喜不喜欢柴英,只想:“林师妹孤身出走,或许是不情愿去汴京,亦或许是跟萨可奇起了冲突。萨可奇心狠手辣,林师妹落到他手里还能有什么好。”他动了去找叶林的心思,却又顾虑重重,说道:“婶娘,柴师弟是你的儿子,你应该向着他才是,怎么反撮合我和林师妹。”柴夫人闻言,身子微微一颤,写道:“英儿心浮气傲,林儿性子倔强,两人走不到一路。你却不同,天性淳厚,有容人之量,林儿跟你比跟英儿合适的多。”写罢,挥动竹捧毁去写下的字,也不问潘鸣答不答应。潘鸣愣了片刻,折下一根松树枝,只挥了几下便将雪上的字毁去。柴夫人又指了指地上的脚印,潘鸣先让她出门,即而挥松枝扫尽脚印,退出南岩宫后,将松枝丢进院中,一回头,柴夫人来时的脚印跃入眼帘,便要再取回松枝。柴夫人抓起他的手掌,写出“不必 ”两字。潘鸣捉摸不出她的心思,但见她这样安排,也就照做。柴夫人打手势命潘鸣先回山庄,并嘱咐不要留下痕迹。潘鸣答应了,以为柴夫人会叮嘱不要泄露今晚的事,孰料她只字不说。潘鸣兴然而来,茫然而返,回到房中不久,便听到柴夫人的在庄外叫门的声音,心道:“她这么晚回来,也不怕人疑心。”
次日,潘鸣强打精神到父母房中请安,见爹娘正陪叶氏夫妇叙话。原来叶远服下野参后体内寒气一夜尽去,他夫妻两个欢天喜地,一早前来道谢。潘泰神采飞扬,潘夫人满脸堆欢,叶氏伉俪喜形于色。耳听得情深意厚的话从爹口中源源而出,神态与昨晚判若两人,潘鸣上前跟爹娘打过招呼,向叶氏夫妇施了礼,退到院中,心想:“野山参固然灵险,补气续命可以,驱三阴掌寒气似乎不能。”料想是柴夫人利用参汤做了手脚,暗道:“爹不让己功,二叔不明究竟,最后糊里糊涂地治好了病。”忽然心想:“自己何尝不是糊里糊涂地撞见三叔约会情人,又听了柴夫人那些话。”他拟今日请安后,到五龙观请松阳道长寻个由头命自己下山,以免爹说自己出尔反尔,待见了叶远伤愈,爹满心欢喜,或许叶夫人今日就要寻女,恐她先行找到了,自己错失与叶林独处的机会,回房写下一封信,讲明自己离开山庄的原因,向帐房要了二十两银子,也不知要带换洗的衣服,只携了一把平日常用的长剑,匆匆山庄,往山下奔去。潘鸣怕叶夫人找到女儿,是让柴夫人说动了情思,恐叶林迫于父母之命,嫁给了柴英。潘泰所以一夜间神情两变,并非见野参让叶远服下,覆水难收,不得不摆出姿态,而是叶远现在伤愈了,两人可以同赴汴京,至于寻找叶林,此时已不重要了。他心中打着如意算盘,金人再怎么无理也断无撵国丈回来的道理。潘家富贵梦经过几代浸淫,已使潘泰迷了心智,也不想,金人出生入死打下来的江山怎会拱手让给柴家。
潘鸣下山后,在山脚一家小饭店吃过早饭,拿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子会钞。店家经营的是面食一类的生意,不曾收过这等大银,他见将铺中所有铜钱拿来仍凑不足该回的数,又不愿往返十几里去换碎银,于是一手托着银元宝,另只手提着两串铜钱,陪着笑脸请潘鸣换小银。潘鸣极少有独自花钱的经历,眼见四下里白雪茫茫,心想:“做生意的跑惯了山路都不愿出门换银子,林师妹在雪中怎么赶路?”便道:“店家,你前日可曾见过这几个人?”随之说了萨可奇三人的衣着相貌。店家听后,不加思索地道:“有,还在小店打了一架呢。”潘鸣一惊,道:“打架,谁给谁打?快说说。”店家极为狡黠,瞧了眼手中的铜钱和元宝,道:“这钱……”潘鸣急欲知道叶林的情形,说道:“不要了,都给你。”店家兴高采烈地道:“谢大爷。”跟着将元宝揣入怀中,铜钱放回里间,出来说道:“先是一个俊俏的公子和两个官差,后来是两个公子起了争执。”潘鸣一愣,说道:“怎么是两个公子,没有姑娘吗,哪里来的官差?”店家道:“没有姑娘,不过那俊俏公子说话像姑娘,大胡子是和你说的那三人一路的。两位公子吵起来后,那穿黑裘皮的大胡子劝其中一位子要懂得怜香惜玉,那公子哥长得细皮嫩肉,人人看了都会生出爱惜之意,偏偏那公子哥不知吃错了哪门子药,说那小哥不去东京,一定是想潘鸣。客官,看来那小哥不只一个相好。”潘鸣面上一红,喝道:“少废话,后来呢?”
店家见他生得眉清目秀,嘿嘿笑了两声,心想:“敢情你也是那相好之一?”口中道:“后来那俊俏公子甩手想打那公子一记耳光,却被他抓住手腕,那俊俏公子想挣脱束缚,不过终究没有那公子力气大。两人僵持片刻,那大胡子笑着说:‘打是亲,骂是爱,很好。’笑着把他们分开,请那公子到这张桌坐了。”说着向潘鸣身后的桌子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