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潘鸣忽觉得面颊发痒,有个又软又滑的东西缓缓游动,蓦地里心头一凛:“蛇!”伸手急抓那物,身子急向后纵。他正是睡梦中,手在被窝,身子平躺,一抓一纵,先听得有人“啊”的一声惊叫,跟着头顶一疼,自己“哎哟”叫出声来,却是头顶撞上床头。只听那人埋怨道:“潘大哥,你做什么。”却是冯琪的声音。潘鸣手按头顶坐起,只见冯琪站在床前,神情间含嗔带怨,眼神中却露出深情款款,茫然道:“冯姑娘,你……”
冯琪小嘴一撅,道:“人家好心看你,你却把被子抖落人家头上,吓人家一跳,好没良……”说到这里,气鼓鼓地瞪视潘鸣。潘鸣知那良字后面是个心字,他自打娘胎出来初次被姑娘堵在床上指责,又是好笑,又是害羞,口中连说了几个“这”,没有下文。冯琪忽又破颜一笑,道:“你做的什么好梦呀,睡得这样香?”潘鸣神色腼腆道:“什么时辰了?”一瞥眼,见被子落在地下,自己仅穿小衣,露出大腿和手臂,不由的大窘,慌忙拽起被角拉盖到身上。冯琪咯咯一笑,道:“日高三丈了,还好意思问时辰,快穿衣服,咱们去见我爹。”说着,从旁边矮几上捧起一套叠的整整齐齐的白色衣裤及紫色长衣,放在枕边。潘鸣见衣服簇新,望着冯琪道:“我原来衣服呢?”冯琪道:“扔了。潘大哥,你银子花的到家,东西可全不匹配。”潘鸣不明白她这话何意,道:“什么不匹配了?”
冯琪从旁边桌上拿过一把折扇,双手展开,两眼望着扇面道:“此扇若不不打开,只这么拿着到也能附些风雅,若让人多瞧几眼,那就……”摇了摇头,接着道:“与明珠佩饰鞋履没什么分别。”折扇一合,随手丢回原来的桌上,道:“潘大哥,你是世家子弟……柴……嗯,大周嫡系皇孙,今后的衣着打扮,所用器物可不能不伦不类,糊里糊涂。扳指呢,是武人用的,年轻公子们不用捻珠,玉佩是不错,与你束发的玉簪可大有不衬。我让小林把你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全扔了。”她说到世家子弟时蓦然想到潘鸣是柴氏后人,于是想换称柴家子弟,终又改作了大周嫡系皇孙。
潘鸣听到玉佩时心下一慌,耐心等她说完,道:“我娘留下的玉佩呢,也扔了?”冯琪笑道:“我扔的是你包裹里的东西,随身的可没有动。潘大哥,你把玉佩放哪里了,小妹寻遍房中各处也没有见。”潘鸣松了口气,记起玉佩与兵书一并放在了枕头内侧,心想:“她来房中我竟没有察觉,睡得怎这样些沉。”说道:“冯姑娘,你先出去吧,我要穿衣。”冯琪不动,又道:“那玉佩有一对呢,你送我一块,什么都依了你。”语声娇柔,富有浓浓情意。
潘鸣心中一动,此前他打算送赵慧一块,以此与她定情,孰想冯琪会索要,心道:“玉佩将来要送给赵姑娘,不能让她得去,可寻什么理由才好?”冯琪见他神色犹豫,心下不怿,问道:“你不舍得是吗?”潘鸣如果承认也就罢了,他却道:“不是。”冯琪眼中骤然射出一道寒光,脸上如寒霜笼罩,沉声道:“那是因为什么?”说完这句话,脸色随之缓和,潘鸣瞧在眼里,迫于她神情严峻,不由的低下头,道:“不因为什么,玉佩是家母遗物,不可随便送人。”冯琪嗯了一声,道:“还有吗?”潘鸣眼皮微微抬起,只瞧见她的下巴,接着道:“望姑娘多多体谅。”冯琪见他诚实可怜,疑心消了大半,柔声道:“你穿衣服吧,我去外面等。”转身走向门口,即要出门之际,忽地停步转身,说道:“我侍候你洗漱吧,也不知水凉了没有。”潘鸣忙道:“不用。”冯琪只是一说,微微一笑,道:“不用我,可也不能让别的女子。”回身出了门。潘鸣暗舒了一口气,经此一遭,他深知大事未了之前,不可对任何女子假以辞色。
过了一盞茶的时间,潘鸣收拾已毕,冯琪并不来叨扰,只遣小林送来饭菜。潘鸣吃过饭,出得门来,日光正在东南,刺目耀眼,瞧光景应是已末午初。忽听冯琪拍手笑道:“好啊,这样可神气多了!”潘鸣循声瞧去,只见庭间一株桂花树下冯琪手扯花枝,嫣然含笑,倩影黄衫,仪态万端。潘鸣不愿多看,目光向两边一转,道:“我大哥呢,怎不见他的面?”
冯琪立于花枝下无非想以美色换片刻温存,听潘鸣提起商震,顿感扫兴,松开花枝,道:“你没问小林吗?商地使一早便回总舱了。”潘鸣心道:“商震苦心积虑的想见冯天行父女,怎会就此而回。”料想是冯琪的主意,但这是人家内事,只能为商震惋惜。这时小林从院外走来,向冯琪道:“姑娘,要动身吗?”冯琪斜眼向她道:“你检查过了,东西可齐备无缺?”小林道:“婢子仔细验过了,按姑娘吩咐,每样备了两份,万无一失。”冯琪嗯了一声。小林见她不再说话,复又出了院门。冯琪道:“潘大哥,见到我爹后倘或听着逆耳,看得不顺,还望看在小妹面上不要当面置疑。”
潘鸣本就认定她此行将安排提亲,当下更无怀疑,心想:“赵姑娘是明事理的人,会知道我今日苦衷。”点点头道:“好。”冯琪大喜,上前挽了潘鸣的手,与他并肩出了大门。
庄外,两乘滑竿并排停放门右,四名青衣汉子垂手侍立,不见小林和什么礼物,想是她带人先行。四名汉子见冯琪出来,齐刷刷行礼,口中却不敢发出一声。冯琪向潘鸣道:“你可想到江南也有此物?”潘鸣知她说的是滑竿,心想:“墨派总舵地处西南,有此并不稀罕,江南水乡便有些……嗯,她爹爹现居此间,想是平素坐的惯了,让人做几乘不足为奇。”口中道:“确实出乎意料。”径自走到一乘滑杆前,便要坐下,冯琪道:“是连夜为你做的,不过要送我爹爹。”
潘鸣一怔,知她是代自己为父亲备下的一份心意,而不是让自己先坐,略一凝思,偏又坐了上去。冯琪道:“你这是……”潘鸣道:“送给长辈的东西总要先试试才好。”他这是存有逆反的心思,不想处处受制。冯琪听了心花怒放,并不向深处去想,说道:“嗯,你这话有理。”坐上了另一乘滑杆。四名青衣汉子一言不发地抬起他两个向西而行,健步如飞,又平又稳。
梅庄四周并非尽是梅树,曲曲折折行出约两百余步又见一条小溪,水流孱孱,看流向是庄外那条的上游。对面茂林修竹,郁郁苍苍。小溪上架了座竹桥,宽约三尺,长逾一丈,其下没有支撑之物,形似独木。四名汉子过桥时丝毫不缓,在林间穿行了一盏茶时分,隐隐听得前头哗哗作响,似有河水流动,潘鸣心想:“说不得又要做船了。”脑际闪出了沉入江水的龙香,那时以为高明,现下忽觉无比滑稽,不禁涩然失笑。
潘鸣是宅心仁厚之人,离开梅剑山庄前从无有过害人之念,种种经历促生他心中有了仇恨,报复方法却太过单纯。冯琪神采飞扬,两眼不时的去看潘鸣,见他忽尔双眉紧锁,闷闷不乐,忽尔嘴角边露出笑意。潘鸣笑中饱含酸楚,于她看来是羞涩,因此每看时均含笑不语。
不久,众人出了竹林,豁然间碧波万顷,眼前骤然变亮,哗哗声到此时更响,却是左边不远有个水潭,潭水源源涌出,分作两路,一路汇入大湖,一路流到那如影随行的小溪之中,四下芳草萋萎,林木茂密,湖面寂寂,静的像一面大玻璃,近岸清澈见底。潘鸣见景色秀丽,心中舒畅了不少。
四名汉子顺湖岸向北而行,转过一道弯,但见一只画船停在湖畔。四名汉子抬到近前轻轻放下滑竿。冯琪出了滑竿,向潘鸣轻轻一笑,道:“潘大哥,咱们上船吧。”潘鸣方到湖畔时以为坐船,未及向深处想,随之抬夫转了弯,也就不做理会,此时见眼前这船油漆彩绘,装饰华丽,花鸟鱼虫雕刻的栩栩如生,问道:“这船是送给令尊的?”冯琪道:“是送给我爹的,不过是我娘送的,我爹用这船迎你,可够气派?”潘鸣点了点头,从岸上瞧去,舱中有桌有椅,几架书画,甚至于金银器皿,玉碗磁器也瞧见了,画船固不及明教的海船有桅有杆,形体庞大,奢靡豪华远超了它,可谓生平首见,又点了点头道:“我生平头次见这么好看的船。”出滑竿踏过早已搭好的舷板,见舱中铺了猩红的地毯,醒目耀眼,愣了愣方才上船。冯琪跟着而上,随后,四名大汉将滑杆抬上甲板。舱中有两名婢女,待潘冯二人坐定,茶水点心端了上来。一时画船拨动,水波盈盈,杨柳依依,冯琪瞧瞧湖景,再瞧瞧潘鸣,眼波流转,语笑嫣然。船离岸越来越远,烟波浩渺,渐渐的四下均是水天一线。
冯琪道:“湖光山色自古最能引发才子豪情,潘大哥行舟太湖可否吟诗一首,永留此情此景。”潘鸣道:“这是太湖?”冯琪道:“是啊,你来时该经过的。”从龙袍镇渡江来姑苏,若经常州和无锡途中定路过太湖,商震耍弄心思,方向定的是西南,暗地里偏离方位,直到常熟境内方才南下姑苏。潘鸣不明路径,说道:“没有。”冯琪知是商震捣了鬼,也不说破,道:“嗯,前面还有一段路程呢,你作几首诗吧。”潘鸣道:“几首?”嘿嘿一笑,道:“你高看我了,一首也不成。”冯琪斜靠窗台,注视潘鸣,眼中柔情似水,道:“那你吟诵别人的也成。”
潘鸣并无这份雅兴,说道:“好吧。”冯琪听他语音勉强,便欲阻止,潘鸣已开口吟出“水光潋滟晴方好”,于是作罢。潘鸣吟的是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其中一首,以西子喻作西湖,寓意丰富,是历代描写西湖的佳句,冯琪改主意不止想到诗中有“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两句,待潘鸣诵毕,道:“潘大哥,在你心中,西湖和西子谁更美一些?”潘鸣想说:“在下没有去过西湖,也没有见过西子,不好相比。”见冯琪问完那话脸上柔情变淡,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眉宇间透出凝重,目光移向湖面,心道:“她或认为我说西子美,然后问她与西子谁美,如此相问,总要问到心满意足为止,这原也没什么,倘她问到赵姑娘该如何是好?”
冯琪见他口唇动了动,多时无声,微一转念道:“我到忘了,你没有见过西子,嗯,景色与美色你更喜欢哪一个?前一个问题我替你遮过,这个总能答出吧?”
潘鸣正自寻思,随口说道:“嗯,答得出。”冯琪紧跟着道:“好,你说。”潘鸣瞥了她一眼,一面思索,一面道:“景色与美色不相冲突啊,可以同时喜欢,也可喜欢其中一个。”冯琪微笑道:“常言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话真是不差,商震能教授你什么好,以后……”说到这里,忽地话锋一转,道:“潘大哥,你说,到底喜欢哪一个?”潘鸣知她以后后面的话是劝自己不要跟商震来往,心道:“看来我不回答,她定要追问不休了。”便道:“景色。”
冯琪一怔,道:“为什么选景色?”言下之意,似是希望潘鸣选美色。潘鸣道:“你也说了,我没有见过西子,因此谈不上喜……好坏,我虽没见西湖什么模样,素闻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之美有一半在西湖,想来不会差的。”冯琪低声道:“好,无论你选什么,我都会义无反顾地助你成事。”说完这话,她转望窗外,双眉微蹙,再不言语。潘鸣知道自己想差了,欲要问明,转念忖道:“她心思远比我缜密,悠远的多,所谓景色,美色定然寓意深刻,何必费精神去问。”当下也不言语。
船行了小半个时辰,划进一片荷田。此时,荷叶尚未钻出水面,柔嫩的叶柄生在水下一尺左右,船行后来回摆动,像是一条条小鱼。潘鸣凝目注视,看的入神。忽然,船停了下来,潘鸣抬头去看,只见前面划来一条小船,船头一人身材略胖,右唇上有个赤瘊,醒目惊心,却是商震,划船的是个三旬上下的汉子,潘鸣见前面不远有个沙洲,心想:“冯天行应住在这洲上。”说道:“我大哥来了。”冯琪厌恶商震,却从未见过他,见潘鸣叫他大哥,心生恼怒,心想:“这人自己作死,怨不得我心恨。”嗯了一声,道:“看见了。”随潘鸣出了船舱。
商震虽不识得冯琪,但见样貌也知道是谁,况且又与潘鸣同船而来,当下满脸堆欢,弯腰施礼道:“属下商震见过少巨子。”潘鸣早见冯琪脸色不喜,不知商震哪里惹了她,为免尴尬,抢先道:“大哥,你……”刚说了这三个字,冯琪嘿嘿一笑,接过话头道:“你好啊,商地使。”
商震说完话身子并未挺直,听了这话,又弯了些许,媚眼笑道:“谢少巨子,巨子见了少巨子送的礼物十分欢喜,命属下来迎。贤弟,咋晚睡的安好?”潘鸣正要答话,冯琪道:“商地使,潘公子是大周嫡系子孙,我爹该当亲身来迎,怎派了你来?”商震一惊,拾眼瞧了潘鸣一眼,道:“这个……属下不知。贤弟,你……是周世宗的子孙?大哥真是……唉,失敬莫怪。”身子稍稍一挺,面向潘鸣施了一礼。潘鸣闪身一让,道:“大哥,你……”一语未毕,冯琪奇道:“商地使,你不知潘公子的身份吗?”商震从姜芮处常闻冯琪事迹,知她近年来行事怪诞,极是难缠,眼见她两次打断潘鸣的话,面色又不善,心想:“这话看似随意,我却要小心了,莫让她抓着什么错处。”陪着小心道:“属下知道。”冯琪道:“知道什么,潘公子是梅剑山庄少庄主,是吗?”商震说了这许多,一直躬身不敢正视,可谓生平从未有过的恭敬,腰背却也有些酸痛,稍稍又直了直,一抬头,见冯琪嘴角轻扬,饱含嘲笑,眼光冷冷的透出鄙视,心中一寒,又弯下身,说了个是。
说话之际,两船停了下来。冯琪道:“你不知潘公子身份便与他结拜是毫无诚意,你……”商震听话头不对,抬脸说道:“我知道。”冯琪道:“你知道?我昨晚才知,你怎知道?方才听你话意似是不知。潘大哥,你何时告诉了他?”不等潘鸣答话便道:“你不知潘大哥身世,这结拜打的什么主意?本座最恨人居心叵测。”这话若让旁人听了会认为强词夺理,逻辑混乱,于商震而言是正中心事,潘鸣听了是暗自心虚,暗道:“她刁难商震,为什么?”
冯琪又道:“我命你回总舵,你居然来到此间,总舵知道我爹住处的只有我娘,苏州分堂知道的虽则不少,他们人人对我爹忠心,可有谁敢泄漏出去。商地使,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