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琪拍手笑道:“好,潘公子有情有义,小女子敬你一杯。”亭内已摆好了两桌酒席,潘鸣到后尚无暇察看此间情形,接过冯琪递来的酒一饮而尽,左右瞧了瞧,月光朦胧,林木青翠,亭外种的尽是柑桔,并无梨树,想到方才见此亭名曰“梨亭”,摇头晃脑道:“亭名中有梨,也不知梨字从何而来。”冯琪问道:“公子饱读诗书,以为从何而来?”
潘鸣提梨字便是想引她说话,说道:“据汉朝人记载,梨字通黎,指黎民百姓。汉书中又说,梨字通剺,是分割的意思,两者都有考证,不知哪一个是对的。”冯琪道:“既然这样,那就两者合解,固名思义,把百姓分开。”潘鸣道:“与谁分开?”
冯琪瞥了眼孙步云,见他仰望苍穹,作沉思之状,扬冲等人仍自不动,心中暗笑。她眼光敏锐,玲珑聪明,瞧出潘孙二人想利用自己,心中因此有了主意,顺着话道:“还能有谁,君王啊。”潘鸣摇头道:“百姓是相对君王说的,昔日荀子曾言:‘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百姓与之君王是舟与水,百姓安政,然后君子安位。两者分开,无水不能行舟,无舟不能料察水势。”冯琪拍手赞道:“公子学识渊博,一个梨字原来还有这许多说处,只是那‘载舟覆舟’的话不是魏征说的吗?”潘鸣道:“魏征说过这话,出处却是〈荀子.王制篇〉。”冯琪道:“原来如此,这样说两者是不能分开了?可君王喜欢高高在上呢。”潘鸣闲话扯足了,叹道:“世人重君王,轻视百姓,霸者争天下时知道民心可用,假惺惺爱民如子,口中说的,手上做的都是体恤百姓的事,一旦得了天下,随之弃如敝履,王权高上是踩在了百姓身上,不分开也分开了。”冯琪呵呵一笑,道:“绕来绕去,梨字最终釆用分割的意思,梨亭也就是……孙教主,你在此亭宴请赵桓是要与他分割天下吗?”孙步云道:“姑娘见解独辟蹊径,认为什么便是什么。”潘鸣那话是愤于数月经历说的,想借此讽刺眼前所有人等,言不由衷,过于片面。明教众人无日不想着追逐权利,怎会因几句话改了想法,认为潘鸣说的不过小儿之言,就算换个场地也不与他分辨。
冯琪斟了杯酒一口喝尽,又与潘鸣对饮,二人连饮数杯,说些闲话。冯琪帮不帮苏有洋看的是潘鸣态度,他若肯帮师傅,她必会出手,现下听他话含怨言,连自己都绕进去了,乐得有热闹看。孙步云耐心等候,不见冯琪干涉,知道已被她窥破了心思,惟有拿下苏有洋另想别法,当下猱身跳向圈内,人在空中,使一招“泰山压顶”,掌风携衣衫飘动呼呼有声,劈向苏有洋脑瓜。潘鸣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不怕师傅接不下,忧的是孙步云一出手,杨冲等人必会群起而攻,混斗中造成死伤,或累师傅命丧当场,这是他不愿看到的。
苏有洋见孙步云亲自上场,右足跨出,扎下马步,集全身之力于双臂,硬接来掌。两人功夫相较,苏有洋略胜一筹,但他心中胆寒,不似孙步云掌握全盘,拟用掌力使他知难而退。杨冲等见教主闷声不语,出掌便是狠辣招式,不敢怠慢,正要同时而上。只听“啪”的一声,苏有洋哎哟惨叫,踉踉跄跄退几步坐在地上,口中喘吁吁道:“你……你用毒……卑鄙……”众人面面相觑,教主公然当着外人面暗使毒器,大失身份,太不应该。潘鸣一惊而起,见师傅怒容满面,双掌托在胸前,掌心中有血水流出,孙步云负手闲步,得意洋洋,浑不在乎,寻思:“他施了什么恶毒利器?”心知此时再不出头师傅或有性命之虞,有失情理,大声道:“孙教主,你赢得不光明,胜之不武。”如嫣沉默多时,听了这话,扑哧一笑,道:“公子爷,你以为人家是比武啊!”走进亭中,接着道:“原以为你们要吃饭,谁知不是,我何苦还要站着。”径自坐在冯琪身畔。
说话间,孙步云命人将苏有洋绑了,走进亭中道:“公子人品高雅,不知人心险恶,苏有洋乃巨滑奸酋,不用非常手段,对不起天下英雄。冯姑娘,我惩治苏有洋你会不会见怪?”冯琪道:“这是你明教的事,我为什么见怪?”孙步云道:“那好。杨副教主,把这封信给大家宣读。”从怀中摸出一个黑色信套,放在了桌面上,就势坐了主位。如嫣见他坐下,起身站到冯琪身后。
杨冲踏入亭中,拿起信套,见是刘志邦送来的那封,眼皮微抬,见冯琪正襟等待,迟疑着不肯抽出信笺。孙步云斜了他一眼,道:“冯姑娘不是外人,潘公子出身名门,深识至理要道,你放心读出来,把苏有洋的罪行公开。”潘鸣见他拿师傅的话捧自己,寻思:“他贬损师傅与他商量好的吗?天下自毁名声者若非大智大勇,便是不重名利的隐士,看师傅行为哪个也不是。”哪个不是就是孙步云说的奸滑巨酋了,潘鸣虽看不惯师傅行径,要让他把师傅当成恶人,就算铁证摆在面前,也难过他内心深处的坎。
杨冲说了个是,信笺抽出一半时,冯琪忽道:“慢着。孙教主,信还是不要读了,我可否问苏护法几句话?”孙步云忙道:“姑娘有话尽管问。”冯琪朗声道:“苏护法,孙教主先前说我另有一个身份,你知道是什么吗?”
苏有洋双掌流血是孙步云与他对掌时指缝中夹了毒蒺藜。毒蒺藜是孙步云亲手打造的一种暗器,明教头目有多半知晓,苏有洋断没料到众目睽睽下他以教主之尊公然用此下作手段,被缚时骂了几句,让人用麻布堵了嘴,听得冯琪询问,头摇头似拨浪鼓,口中唔唔有声。他摇头是想让人取出麻布,唔唔是为他解毒。冯琪道:“你摇头那是不知道了?潘公子,我对你向来毫不隐瞒,你知不知道?”潘鸣心道:“你装哑骗我,还好意思说。”见师傅一脸痛苦之状,说道:“姑娘行事鬼神难测,在下不知。孙教主,请你为家师解毒!”
孙步云笑吟吟地斟了一杯酒,缓缓端起,一饮而尽,空杯放回桌上只是不语。潘鸣见他听而不闻,决意亲身解开师傅束缚,身子方起,当即想到,就算纵然明教不阻,毒却解不了,无奈坐回原位。冯琪道:“孙教主,中了你的毒能挨几个时辰?”孙步云沉吟道:“这要看中毒深浅和中毒者功夫高低,普通人半个时辰是无碍的。”冯琪面向潘鸣道:“尊师功力深厚,一个时辰内不会有事。”
潘鸣初始便知师傅的麻烦要指望她解决,那时他认为是圈套,现下情形已变,明知圈套也要往里钻,苦笑道:“但愿如姑娘说的。”冯琪道:“苏护法,前时你一直追查我的身份,不错,我正是你怀疑的那人。”
苏有洋听了,两眼瞪视,惊恐莫名。冯琪道:“看在潘公子面上,原本我不想揭露,可孙教主知道了,瞒不瞒得下要看他,现在你该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不答应你了吧。”苏有洋望着潘鸣先是摇头,即又点头。潘鸣如坠入云雾之中,只听冯琪又道:“孙教主,我向你讨个人情。”孙步云等这话多时,语声慷慨道:“咱们是一家人,只要是为黎民百姓,姑娘吩咐便是。”
冯琪指着杨冲手中的信道:“好,请教主把此信烧毁,信中情节不要泄露出去。”此话在孙步云意料之中,嘴上却疑问道:“这是为何?”冯琪用右手食指在空中写了个郭字。孙步云面色微变,道:“姑娘知道信是谁写的?”冯琪不答,问道:“教主答应小女子的请求吗?”
孙步云脸复常色,假作思考之状,心中揣度信中内容泄露的原因。他同意冯琪留在总教,嘴上说是便于与联络,其实是早将她近年经历打听清楚,瞧出她不愿让潘鸣知道自己曾做过金国公主,因此引她开口求情放过苏有洋,进而以此为挟,使她在许多事上让着明教。适才向潘鸣说另有个身份的话便是敲山震虎,让她心里有数。听得她居然知道信中内容,不禁起了疑心,须知那信是郭京交付玄武堂的,里面详述了苏有洋曾打算投靠金人的情节,刘志邦十万火急的送来,中间经手的都是可靠之人,外人怎会知道的?他想来想去,只有两个可能,一是郭京奉命投敌,结果真投了敌,二是郭京与墨派暗有来往。无论哪个,于明教来说都是灾祸,于他来说是莫大羞辱。
潘鸣听着他们对话,也不理会那“郭”字何意,只觉得冯琪身上透出种种诡异,仍认为她不是完颜雯,问道:“孙教主,你说冯姑娘另有个身份,是哪家门派的掌门吗?”孙步云心中一动,笑道:“墨派是天下第一大派,冯姑娘怎会屈尊做别人家的掌门。”摇了摇头道:“可惜姑娘不贪恋权贵,也幸亏如此,本座方能与姑娘平起平坐,公子也有了机会。”
短短几句话正中冯琪软肋,她道:“孙教主,你先给苏护法解毒吧,送信人仍认我为旧主,你好自为之。”这话是明白告诉郭京投靠了女真,孙步云固然恼火,心疑却解,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瓶,拔下瓶塞,向桌面上倒了两粒约黄豆大小,如胭脂一样的药丸,命杨冲送给苏有洋服下,说道:“药到毒解,勿需另外运功。”
杨冲拿药丸时顺手把信放在孙步云面前。孙步云把信凑近桌上烛火,引燃后扔在地上,回身向苏有洋道:“看冯姑娘金面,本座从轻发落你的罪过。”苏有洋服下解药,锐气尽堕,起身向杨冲和帮他解开绳索的慕容清道谢声,朝亭中深深一辑,道:“谢姑娘大德。教主,属下有错,你宽厚不究,教中弟子难以心服。”他深知孙步云语声决绝地大唱一出,最后草草收场,纵是勾结金人情节未露,刘志邦等三人却知道自己瞒下虚妄两僧的事,若不让孙步云当众惩治,事后翻弄出来处置更甚。至于杀陈方,他毕竟出身墨派,除了潘鸣或有怨恨,别人谁也不会计较。
孙步云说是从轻发落,心里早定下主意,假作不忍之状,犹豫不语。潘鸣望着地上的信渐渐燃成灰烬,心想:“孙步云想让我知道什么,故意隐瞒是什么道理?”只听薛钱文道:“教主,属下并非想知道左护法犯下什么错,只是您老人家动了手,也下令捆绑了,忽然又放,教众兄弟总有些糊里糊涂。”苏有洋道:“钱长老的话不错,教主说我是巨滑奸酋,指的是我瞒下一件事。”随之将那晚救人连同命令玄武堂安阳分舵香主于永良杀人灭口,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然后说如此安排无非想当教主,说着说着,忽地大声道:“诸位兄弟,教主新任时谁心里肯服?有不想抢教主位置的请上前一步!”此话一出,众人一阵骚乱。
薛钱文想说:“我便没有。”一瞥眼,见教主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忽然想起曾与人密谋要废他这个教主,后来自己临阵倒戈,帮他清除了对头,从此获得信任,步步高升,心道:“我一出口,若是勾起旧事可就糟了。”言念及此,到嘴的话再无底气说出。苏有洋继续道:“渐渐的教主之位日稳,大家个个面上变得恭敬了,心里可是真服?”说着,目光向众人一扫。有大半人在他眼光到时低下了头。苏有洋道:“我却不同,始终与教主较劲。”他这话把残害兄弟说成因为贪图权利,隐隐有冠冕堂皇的味道,给自己找了台阶,遮了众人的口。潘鸣听了,对师傅的看法大为改观,心道:“师傅为争教主不择手段,不少事做的确属不该,可自古争权好利者有几个光明正大了?师傅与他们相较并不算过分。”常言道:知徒莫如师,苏有洋那话一半是说给潘鸣听的,目的便是化解他心中怨恨。
孙步云见苏有洋再无话说,大声道:“既如此,诸位兄弟,俗话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念苏护法常年在外,不辞辛苦为本教立功的份上,本座罚他将私下积攒的珠宝,培养的死士交予总教,然后辞去左护法一职,做个普通弟子,怎样?”苏有洋胸口似被重锤猛击了一下,颤声道:“教主,你怎么……”孙步云微微一笑,道:“苏护法还记得年前派人到西夏公干吗,他们正好遇到墨派弟子,因此……呵呵,现在两家共同抗敌,冯巨子把人送回总教了。”
苏有洋听了这话,只恨报应太爽,明月谷毁火器时他万想不到墨派这么快与明教和好,派出做疑兵的人也不意被墨派捉住,那些人是他的心腹,落在墨派手里不说,孙步云却有办法让他们什么都说,左护法做不做无关紧要,多年心血若毁便再无翻身机会了。他脑筋急转,思想那些人知道多少秘密,拟来个壮士断腕。
孙步云又道:“刘堂主,廖长老现在赶往汾阳的路上,你星夜返回本堂,此后听他调度。慕容护法,钱长老,你们两个即刻启程,去什么地方本座会传书告知,记得沿途多选些好手。苏护法,有劳你给萧方两位香主写封信。来人,准备笔墨!”刘堂主等人领命而去。慕容清答应一声,却不动身。孙步云知他的意思,温声道:“可不能再把事办砸了,去吧。”慕容清确信这是给他立功赎罪的机会,深揖一礼,战战兢兢地退了好几步,方才转身去追薛钱文。
苏有洋如焦雷轰顶,似脊柱毁塌,耳中嗡嗡作响,眼前地转天旋,浑身麻木不堪。孙步云提到的萧方两位香主一个为他看护珠宝,一个为他秘密制造甲衣。他知狡兔三窟,每个心腹只负责一项事,萧方两人做的最为重要,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孙步云居然一清二楚,还有什么能得瞒住? 潘鸣满心地希望师傅从此断了富贵念头,对孙步云处置十分认同,见师傅如丧考妣般哭丧着脸,心道:“让他自己想明白吧,我也不劝。”
孙步云得知苏有洋与金人勾结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果断出击,设计巧妙,不但将他多年势力连根拔除,还达到拉拢潘鸣,卖冯琪面子的目的,可谓大获全胜。他自以为得计,认为留下苏有洋不足为虑,乐得落仁爱之名。却不想苏有洋勾结金人是去年的事,何等机密,郭京怎能知晓?他处心积虑想铲除苏有洋,夺取宝藏,其他事不去想仔细,冯琪明言告诉了苏有洋密谋未成,自是理所当然地早知道,为何等郭京来信后才说有机密事禀告?孙步云千方百计引冯琪入毂,浑然不觉自己已陷入她的计中。
稍顷,一近侍取来笔墨纸砚。孙步云请苏有洋进亭中写信。到了此际,苏有洋知道拒绝只会徒增死伤,昂然说了句“老夫今日就输个彻底干净”,大步走进亭中,一挥而就。潘鸣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两封信都只寥寥数语,内容大致相同,令萧方二人听总教指挥。孙步云命人收好,自己又给薛钱文秘写了一封,吩咐三封信火速送发,随即请杨冲等人入座。
席间,孙步云告诉潘鸣,冯琪与本朝一位亲王定了亲,化身慕岚是想逃婚。他信口胡诌,最后笑道:“冯姑娘一路波折终得公子相救,可谓上天注定。”这些话有不少漏洞,细想有些地方似又在情理之中。潘鸣见冯琪脸上泛出红晕,心道:“原来她另一个身份是王妃。”想问那亲王是谁,一转念又忍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