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知道他说的这件大好事与耶律明有关。突然间他眼帘一闪:“萨可奇用耶律姑娘要挟,那是他先入为主,听了乌思雅的话,认为耶律姑娘与我有情,但乌思雅又如何知道我与耶律姑娘相识的?”这念头他见耶律明之前也曾想过,只是未加细想,现下再次想起,心道:“难道她麾下有人投敌了?”思及此处,多摩等人的面目一个个浮现眼前,只觉这些人或性情粗野,或性沉寡言,对耶律明却无一个不忠心耿耿,没有投敌的可能。
齐豫见潘鸣沉吟不语,轻声道:“潘公子,你是随公主一路,还是由小人派一队人马护送?”潘鸣道:“萨总管呢,他不随公主去吗?”齐豫道:“萨总管有件急事要办,公主交由小人来护送了。”原来萨可奇不放心乌思雅先去金营,自己也急忙跟着前去。
潘鸣不想与完颜雯同路,让金兵护送又实非情愿,取笑道:“齐总管,你是汉人,能调动金兵,官职应该不小,人前人后的称小人也太没出息了。”齐豫居然不生气,呵呵一笑道:“小人现在宗翰元帅帐下任行军书记,总管是因公主新设的,算不得大官。潘公子,倘若您再无别事,小人要去催公主启程了。”向一个金军武官招了招手,跟着向潘鸣辑了一礼,径自而去。
潘鸣对他的气度由衷叹服,心道:“这人到有些涵养,是个做大官的料,只可惜错投了敌方。”转念又想:“天下诸国各有安邦之道,对百姓均是一样,说不上谁对谁错。”潘鸣自幼奉周室为正朔,大宋也好,契丹也罢,在他心里并无种族分别。
那武官是齐豫事先安排送潘鸣的,走到潘鸣近前,弯身问道:“潘公子,要走吗?”他汉语不怎么精熟,这六个字说的甚是生硬。潘鸣见多待无益,金营又不得不去,便向他点了点头。
完颜雯因不堪乌思雅刁难,一气之下跑到祥封县,原拟可以清静几日,岂知她亦步亦趋,萨可奇随之也跟了来。二人占据县城后,纵兵四处掳掠,这几日着实搜刮了不少东西。现下他两个毫无征兆地同时离去,众军及齐府中人匆忙打点行装,门里门外,忙成一团。
潘鸣出了大门,那武官引他在满地的行礼中穿行到一匹大青马前。一队约五十人的骑兵小队已准备就绪。潘鸣跃上马背,一侧头,蓦见完颜雯站在身畔,远处,齐豫在门楼下神色惶恐地望向这边,心知是完颜雯不许他跟来,问道:“你怎不让齐总管护送?”完颜雯嫣然一笑,道:“你送不好吗,我不许他跟着。”目光向那武官一瞥。那武官会意,忙把自己的坐骑牵了过来。
完颜雯手攥马缰,左足一抬,伸进了马蹬,跟着一提身,双手抚住马颈,右腿在空中划了个圆弧,轻轻地坐在马鞍上,说道:“走吧。”催动了坐骑。那武官瞧了眼齐豫,见他急的又是摇头,又是挥手,不解何意,只得另骑了一匹马跟上完颜雯。
潘鸣不由的呆了,完颜雯上马的动作像极了叶林。当日,他与叶林、柴英一同学马,叶林道:“两位师兄,马儿虽是畜生,却极有灵性,它供咱们骑行,任咱们驱使,不惧泥坑沙石,山溪荆棘,任劳任怨,咱们要好好待它才行。”柴英听后,指着叶林的小红马笑道:“马儿再好,也是让人骑的畜生,师妹若是心痛,可给它养老送终。”叶林不理他取笑,向潘鸣道:“骑自是让人骑的,不过要讲究骑的方法,比如上马就不能让马儿受惊吓,弄疼了它。”说着,做出了这套上马的动作。如今言语宛然,情景宛然,眼前之人却非昔日故人。潘鸣回忆往事,胸口仿佛被重锤猛击,痴痴望着完颜雯,半晌反应不过来。
完颜雯走出一段路,见潘鸣没有跟上,回身见他兀自留在原地,扬声道:“我让你护送啊,还不追上来!”语声柔中带嗔。潘鸣心神一震,忍不住叫了声“林师妹”。此时,两人隔的已远,完颜雯没有听见,接着道:“再不跟来,你和齐总管一路好了。”话音已带有埋怨,潘鸣听得眼角湿润,明知她是诡计多端,口蜜腹剑,又心如蛇蝎的完颜雯,仍将她当作叶林,驱马奔到她身畔。完颜雯见他跟来,又是微微一笑,不再言语。她不说话,潘鸣心里如五味杂陈,却又不好开口。
二人一路无话,纵马疾奔,中午时分,距金军西路军大营已不甚远。那武官遣两名金兵前去禀报,众人缓马徐徐而行。
约过一柱香时辰,只见前面一队骑兵急驰而来。那武官望了一眼,喜道:“公主,是宗翰元帅的飞熊队到了。”跟着又道:“公主快看!是元帅的大旗,宗翰元帅亲身来接了!”最后一句,他用女真话大声说了一遍。众军听后,欢呼声如雷鸣。宗翰位高权重,金国上下能劳他亲迎的寥寥无几。
潘鸣举目瞭望,见前面旌旗招展,骑士皆是熊皮熊帽,气势威武雄壮,笑道:“公主,你好大的面子。”完颜雯道:“是吗?”眉头微蹙,脸上没有半分喜悦。潘鸣不知她因何发愁,只好收起笑容,闭口不语。稍顷,一队骑兵来到近前,领兵将军是勃尔烈。他是完颜雯的旧部,下马给他磕了个头,手掌向空中一扬,众军齐声道:“奉元帅令,飞熊队迎公主进营!”同时下马,分列两旁。那武官军职低微,忙命众军也跟着下马步行。
潘鸣陪在完颜雯身畔,两人昂首走过队列。萨可奇带了一队骑兵奔来,完颜雯不见宗翰,认为萨可奇故弄玄虚,当即停马不行,待他来到近前,说道:“萨总管,宗翰元帅呢?怎不见他来。”萨可奇笑吟吟道:“宗翰元帅原打算亲迎公主的,但在出营时被大贵人叫住,改派卑职前来。公主,宗翰元帅是咱们大金的柱石,他没来,帅旗和卫队来也是一样的。”说不等完颜雯再次开口,便吩咐统兵将领鸣号。统兵官一声令下,金兵分列站开,取出号角呜呜呜的吹了起来。完颜雯原想嘲笑撒可奇,却先被他拿话噎住,心里极不舒服,但在此情形下只能忍气吞声,默默前行。
号角响后,只见前头无数军马奔来,旗号打的是“大金西路军先锋完颜”。潘鸣心头一惊:“完颜类室!”他那晚在明,完颜类室在暗,两人没有撞面,潘鸣心虚,拿不准是否被他瞧见,不敢再与完颜雯并骑,暗暗缓马落后,藏在旗影之下。完颜雯由众军簇拥,更在行进之中,已顾不上他。
众军相接后,待寒暄已毕,完颜娄室下令沿途布阵。中军得令,跃上马背,血红的大旗随之迎风展开。原来众军一齐拥来,未瞧真切,这一分开,虎翼卫,龙翔卫,飞鹰卫,一队队骑兵或黄衣黄甲,或黑衣黑甲,各随本部令旗快速游动。日光下,刀枪耀目,旌旗蔽空,只听到战马嘶鸣,不闻人声,霎时之间,布成了一个一字长蛇阵,端是兵马雄壮,气势如虹。不过数千骑这样折腾,也毁坏了不少良田。潘鸣看得连连叹息,心道:“这排场就是迎接皇上也够了。”他不知这正是金太宗的御林军,料想宗翰就算再功高权大,麾下又怎可僭越用皇帝专用的黄衣黄甲。
进营之际,勃尔烈赶了上来,为完颜雯在前导引。萨可奇派人截住潘鸣,以歇息为由将他带进了一座铺设豪华的大帐,两名女真少女已先在帐中恭候。潘鸣环视一眼,见奇珍异宝和绫罗绸缎散放一地,干果、甜点及许多从未见过的菜肴摆满了两张矮几,心知这些东西均是向宋朝皇帝索来的。两少女请潘鸣安坐,不住价地劝酒布菜。双方言语不通,均不说话,潘鸣也不难为她们,菜来即尝,酒斟了即饮。他酒量极浅,女真人所用酒器是可盛三两烈酒的银杯,几杯下来,已然醉不省事。
傍晚时分,萨可奇来到帐中,两名少女将潘鸣唤醒便退了出去。潘鸣摇摇晃晃地坐起,醉眼迷离地瞧着萨可奇,也不言语。萨可奇凝望潘鸣,闷声不语地在他对面坐了半天,方道:“潘公子,皇上要见你。”潘鸣随口应道:“好啊。”萨可奇见潘鸣神智不清,给他斟了杯奶茶,递给了他。潘鸣正觉口渴,接过后一饮而尽,隔了一会,精神渐有些清醒。萨可奇又将刚刚的话重复一遍。潘鸣听酒劲立时散了大半,慌道:“是金国的皇帝吗?他见我何事。”往日他只听爹和陈叶二人商量怎样扶柴英做皇帝,柴英也常以皇帝自居,可皇帝究竟如何,自己从未见过,现下听得要见他,十几年好奇之心霎时间变得惶恐不安。萨可奇睨了他一眼,道:“萨某也未想到皇上会见你,但他既开了金口,也算你的造化。”潘鸣信口嗯嗯两声,忽然心想:“他是你们的皇帝,我不想当官,也不求财,怕他做什么。”言念及此,面上微微有些发热,然则心中恐惧也顿然而去,朗声道:“萨总管,我是中原人,见贵国皇帝只怕不合适。”
萨可奇似是早料到这一点,不急不惊地缓声道:“老夫也觉得公子见皇上不合适,可为了耶律姑娘你又不得不见。”潘鸣见萨可奇又拿耶律明做说词,眼光横向他道:“萨总管,你这样说似乎有些心口不一。”萨可奇反问道:“潘公子,世上有几个言行一致的谦谦君子,令尊和你三叔恐怕都不是吧?”潘鸣默然,父亲做的事让他每想起便感到心寒。萨可奇道:“咱们闲话少说,见皇上之前你先答应我一件事。”潘鸣道:“何事?”萨可奇换作一副笑脸,说道:“还能什么,自然是你和耶律姑娘的喜事。”潘鸣正疑心乌思雅何以知道耶律明与他相识,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摆摆手道:“萨总管,我想你是错了。”
萨可奇一怔,道:“错什么?”潘鸣道:“我和耶律姑娘新识不久,对她的情形一概不知,不知她有没有心上人,是否定亲或婚配,也不知她芳龄几何……府上居处……总之,我与她萍水相逢,只知姓名。萨总管,虽然契丹礼制不像中土有许多繁文缛节,但若强娶硬配,在下以为多有不妥。哦,你们女真风气开化未久,凡事喜欢因陋就简,放浪形骸,世俗礼教不怎么遵守,那自有不同。”
他初始胡扯,说出不知耶律明家境府地时,即觉不妥,于是信口开河,说着说着忽然想起被金兵残害少女,心中一气,词意变得讽刺。潘鸣这还算客气,若不是身在金营,顾虑种种,更难听的话也说出来了。萨可奇自然听得明白,但他正有求于潘鸣,不是与他争执的时候。潘鸣话一落地,他嘻嘻哈哈地道:“潘公子,你和耶律姑娘的事老夫一清二楚,皇上也心如明镜,你抵赖也是无用。”潘鸣顺着他的话道:“是吗,皇上打算怎样?”萨可奇道:“皇上有什么打算岂是咱们可以猜测的。潘公子,有件事需要先向你讲清。”潘鸣道:“什么事?”萨可奇欲言又止地道:“嗯,你们来京城的路上可遇到一些土蕃人?”潘鸣一愣,随之想到了拉布,脱口叫道:“拉布!是他?”他说的“是他”是认为自己和耶律明相识是拉布透露出去的。萨可奇怎知他心中所想,说道:“不错,是拉布。他想娶耶律姑娘呢,哼,此人虽说是个王子,但在萨某眼中不过是一介武夫,想娶耶律姑娘,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人说梦!潘公子,老夫是真想撮合你们两个的亲事。”
潘鸣认清了身边许多人嘴脸,已不是在梅剑山庄毫无见识的青年,心道:“你说的好听,其实怕契丹和土蕃联为一家,对你金国不利罢了。”口中道:“婚姻是两人间的事,我做不了耶律姑娘的主,再者世上哪有私定婚配的,终需要父母同意。”萨可奇笑道:“潘公子放心,老夫已为你考虑周全。至于耶律姑娘,一来可以保命;二来找了个如意称心的郎君,没有不同意的理。行了,公子不要推脱了,你当着皇上的面告诉公主,说喜欢耶律姑娘,请他老人家成全,这样……”潘鸣接过话道:“这样公主也就死心了,耶律姑娘也能活命了,对不对?”萨可奇翘起右手母指赞道:“公子真是聪颖过人,这么说你是同意的了?哈哈。”
潘鸣鼻孔中哼了一声,轻笑道:“在下也曾想到了贵国皇帝会做出这有悖人伦的事,万没想到他真做的出,佩服,佩服!”说着,也是右手拇指翘起。萨可奇面色一变,铁青着脸道:“公子无论如何戏弄老夫,瞧在令尊面上老夫均可以不加计较,但你辱没了皇上,老夫食君之禄,断不包庇了。”潘鸣此时已打定了主意,心中冷笑道:“我今日便戏弄你了,看你拿我怎样。”昂然笑道:“好,有劳萨总管带我去见皇上。”
萨可奇绕着弯费了半天口舌,无非想帮金太宗得到完颜雯,博他欢心,从完颜雯手中接过处置武林的大权,这是他梦寐以求,时刻悬心的头等大事,因此不到万分绝望,心里始终抱有一份指望。他说不能包庇不过想恐吓潘鸣,使他心生畏惧,岂知他凛然不惧,懊恼之余,心中有些气馁,说道:“潘公子,皇上可不是好见的,如果你不喜欢那契丹女子,老夫可奏请皇上封你一个大官,这样,你既可挑一些自己喜欢的人,也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知公子意下如何?”潘鸣摇头道:“不好。”萨可奇忍气问道:“怎么不好?这满帐的东西,加上方才那两个女子都是皇上赐给你的,常言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算梅剑山庄富甲一方,可天下有几个嫌钱财少的。”他以为耶律明打不动潘鸣,便改作钱财相诱。
潘鸣道:“我不要这些东西,只想见皇上,有劳总管带在下前去。”说着挺身站起。萨可奇抬眼望着潘鸣,话说到这份上,他只觉心中所求的事近乎化为泡影,恼怒之心也转成了憎恨,嘿嘿冷笑两声,道:“公子一意孤行,只好让公主恨老夫一生了。”潘鸣见他话中露出杀机,知道不能再戏弄下去,正色道:“萨总管,我见皇上是要按你说的做,不见,那绝情话怎么向公主说,耶律姑娘如何救?”
萨可奇说完那话便即跃起,暗运力于掌际,正拟动手,听了潘鸣的话,忙收力问道:“公子同意老夫的提议了?”潘鸣道:“当然,这买卖对等划算,我为何不答应。”萨可奇立时满脸堆欢,笑道:“我便说公子是个明事理的人,好,咱们这就去见皇上。”想到此行之后,可得偿自己多年所愿,语声禁不住有些发颤,长臂去握潘鸣的手腕。潘鸣道:“且慢!”萨可奇一怔,疑问道:“怎么啦?”潘鸣道:“有件事咱们先要说清。”萨可奇见他学自己说话,不悦道:“你又有什么事?”潘鸣道:“我让你们放了耶律姑娘是出于朋友之间的道义,你们不可因此误会,硬让我俩个婚配。”萨可奇以为他提什么难题,见是这话,笑道:“你放心好了,咱们是平等交易,童叟无欺。”潘鸣说了声“好”,又问可否放了萧宗等人。萨可奇满脑子想的是怎样在皇帝面前显出自己能干,从而谋取大权,潘鸣无论说什么,他都会没口子答应,至于事后怎样,根本不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