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岸上到船头约有五六丈远,冯琪中间所借之力并非实地,七八步的距离一跃而至,杨冲等人若非亲眼目睹,绝难相信一个妙龄女子会有这等本事,大家先是看得呆了,片刻才想起喝彩。苏有洋早知道冯琪的身手,瞧了眼岸上呆立的潘鸣,心中冷笑不止。
乌逢船向西行出几十丈掉头转向东北,侧迎朝阳,劈波斩浪,渐渐消失在海天交接之处。潘鸣望着冯琪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坐这船能到蓬莱?”忽听背后有人道:“当然不能。”却是孙步云去而复返。潘鸣回身说道:“啊,那岂不糟糕了?”孙步云道:“糟糕什么?前去十里有座映霞岛,杨副教主会在那里换乘海船。潘公子,本座要到房州去一趟,你是与我同去,还是换地方暂住几日?”
潘鸣留在岛上是一时想不到去哪里,听得他要去房州,便要说也去,孙步云道:“本座途中有事要办,只怕顾不上你,还是换个地方等冯姑娘回来吧。”双掌一击,花树后闪出两个明教弟子。孙步云道:“送潘公子去西月岛。”径自而去。
潘鸣见他态度大变,心想:“是要赶我走吗,也太失教主风范了。”转身想说:“不劳教主费心,在下回家。”但见这片刻间岸边多了两只小船,孙步云已登上一只,负手背向这边,心道:“明教是邪教,这人更邪的古怪。”那两名明教弟子走到潘鸣身畔,道:“公子请上船。”潘鸣道:“在下不去西月岛了,两位请便。”二人置若罔闻。潘鸣不理他们,踏上小船,那二人也跟着上来。潘鸣见他们上船时,船头下沉了约一寸,武功不是很高,暗道:“不信你们能随我回山庄。”船夫摇动桨板,两只小船一前一后,慢悠悠地向西方划去。
过了一会,孙步云乘的小船继续向西,后面这只偏向西南。潘鸣道:“船家,你错方向了。”船夫面无表情,桨板发出的欸乃声中,两船相距愈来愈远。潘鸣欲抢浆板,方跨出一步,忽然想到自己不会划船,愣在了当地。那二人却以为他会,双双挡在他身前道:“公子抢船,咱兄弟俩个拦不住,水里的功夫未必输于公子,大家不妨同归于尽。”潘鸣不会游水,何来水里功夫,说道:“我不为难你们,只问一句,西月岛是什么地方?”其中一人道:“公子不要问了,总之不会害你就是。”对方口风这样严紧,潘鸣心里定下一个主意,不再追问。
半个时辰后,船在一个小岛前停了下来。潘鸣立在船头,远远见这岛仿佛镶嵌在海中的一弯新月,距近一看,怪石嶙峋,荆棘横生,左右寻不到可以泊船的地方,林木虽也葱茏,粗瞧并不像果树。那两人道:“请公子上岸。”
潘鸣道:“好。”突然欺到他两个身前,左掌右拳,同时攻上。那两人惊惶失措,胡乱挡格。潘鸣拳掌下滑,双手食指倏然点中他二人的膻中穴,跟着一手一个扔到岸上,拱手道:“不劳两位大哥相送了,后会……还是不见的好。”话声方落,船夫“扑通”一声跳入水中。
其时正值晚春,天气温暖,海水却寒。潘鸣担心那船夫安危,冲他入水的地方喊道:“我不会害你的,你上来啊,快上来!”连喊数遍,船夫只是不露出水面。潘鸣叹道:“他终是怕了。”环顾四周,左边背后岩石壁立,其他两边不见船夫踪影,心道:“难道他竟能水中行走?”取下桨板试海水深度,浆柄入水近尺,桨端仍触不到水底。
几只海鸟在头顶盘旋,阵阵海风拂面,过了一盞茶的功夫,仍不见那船夫出现,潘鸣以己度人,浑然以为船夫罹难,心中一阵内疚。呆了片刻,他学着船夫的样子试着划船。岂知看似简单轻松的架势,力气使得比人家大许多,船只在原地打转。
折腾了许久,潘鸣焦躁之下,桨板在岩石上一触,小船向前荡出数丈缓缓地停了下来。潘鸣大喜,随之苦笑,海水从四下里涌来,小船随波逐流,无岩石可触,想回岸边也已不能,心想:“难道要困在这里不成?”一股倔强涌到了胸臆,桨板伸入海水,拟再操桨,突然脚下一阵冰凉,低头细看,只见舱底裂开数条细缝,海水自缝隙汩汩渗入。潘鸣心知那船夫使的手段,不意他在水中忍耐这许多时间,但想:“这船夫毁船居然使我不觉,水中功夫精湛如斯,就算船不毁,我也难回大陆。”心里生出了弃船的念头,目测离岸距离,中间需借一次力,正拟拆块船板,小船忽然慢慢移向岸边。
原来船夫不想毁船,不然他功夫再好也难游回总教。潘鸣待船将近岸时,纵身跃到那两个明教弟子身畔,解开他们的穴道,说道:“难得贵教主盛意拳拳,两位是在岛上陪我,还是就此告别?”二人听他愿意留下,即使迫不得已,心里也是欢喜,躬身道:“小人马上离开,不敢打扰公子清雅。”匆匆奔向小船,一个使桨,一个用手,慌里慌张,只想快要逃离。
潘鸣伫立一块岩石上,凝望海面,小船划出一箭之地后,那二人停船向外淘水,船夫也自水中回到船上。三人修补好船舱,渐渐远去。潘鸣一声轻叹,无计可施,就在这时,背后传来铮一声,似琴弦拨动。潘鸣心想:“难道岛上另有人被困?”原来他见岛势险恶,认为孙步云把自己放逐此地是打算日后用来要挟冯琪,得龙香十拿九稳。
铮声响后,珠玉般的琴音从林木深处似清风徐徐而来。潘鸣略通音律,听得琴声一时如鸟鸣幽谷,一时若泉水叮咚,蓄势待发,总慢了半拍,低声赞道:“果然好琴,世上竟有这般慢的琴谱?”略一沉思,恍然明白究竟,原来弹琴人拇食两指抵住琴弦,中指与无名按在琴肩,用小母指缓缓拨弄。潘鸣所以知晓,是因这般弹法叶林也曾使过,那次她挨了母亲责骂,此时又听此音,心中揣测:“莫非弹琴的是女子,也遇到不愉之事?”他又是好奇,又是担心,想见琴师,恐唐突佳人。
过了一会,柔和的琴声在他纠结中停下,随之而来的是断断续续的“铮、铮、铮铮”。
潘鸣心想:“西月岛不过里许方圆,我困在这里早晚要与此人照面,怕她什么。”言念及此,小心翼翼迈过荆棘,循琴声穿过一小片不知名的矮树林,蓦见几棵黄杨树下搭建了一间茅屋,屋前有一白衣少女支颐下巴席地而坐,面前摆了具瑶琴,另只手拨弄琴弦,铮声由此发出。潘鸣觉得这少女身形眼熟,只是她头颈歪斜,秀发遮住了半边脸,难以分辨哪里见过面,上前叫道:“姑娘。”蓦听得左边林中有人喝道:“哪里来的小贼!”跟着掷来一根粗大的树枝。潘鸣心道:“这人也不问清楚,真是鲁莽。”见树枝来势凶猛,眨眼间飞到面前,顾不上看那少女,急身转到树枝后面,反手抓住枝端倒掷回去。只听林中那人道:“好小子,看掌!”话声未落,一团黑影凌空扑至,掌风呼呼,不等看清面目,接连劈出三掌,全拍在潘鸣左侧。这到不是他显露本事,而是潘鸣身形太快,他总打不中。
潘鸣躲闪之际瞧清这人一身青衣,长发长眉长须,三者灰白,且遮住了眼睛和口鼻,不知多少年没剃,大声道:“前辈承让了,晚辈有话要说!”那人道:“谁承让了,是我打不到你,好小子!”潘鸣暗道:“这人脾气固然暴了些,心眼却实。”不由的大生好感,远远跳开,欲待再说,但听一少女叫道:“穆香主,他是潘公子!”
潘鸣心头一振,这少女声音刻骨铭心,正是赵慧。他提掌防备那人,转头看去,只见一芳华绝代,肤色近似白衣的少女笑盈盈地向这边招手,叫道:“赵姑娘!”日光下,赵慧的容貌比那晚更娇美三分。赵慧欢声道:“潘公子!”飞身奔了过来。
那穆香主道:“原来你就是潘公子,好功夫,为何不早说?”潘鸣回身向他笑了笑,道:“前辈,多有得罪。”穆香主眯眼一笑,走进林中,晃身不见踪影。
赵慧奔到近前,喜声道:“恩公,你真的来了,穆香主没有……”一语未尽,泪珠从白玉般的脸上簌簌滚落。潘鸣知道这是喜极而泣,任她泪流满面只是不语。赵慧用手背拂了拂面颊上的泪水,强笑道:“恩公,我哭是终于把你盼来了,可不是难过。”潘鸣微笑道:“我知道。赵姑娘,你别叫我恩公了,康王称你三妹,我也这样称呼吧。”赵慧喜声道:“啊,你见到康王哥哥了!”潘鸣嗯了一声。他搬出赵构,以“三妹”称呼,是提醒赵慧别忘记皇室身份,不想让她对自己用情太深。
赵慧年纪虽幼,冰雪聪明,劫后余生对皇家早烦透了,欢喜一阵,蓦地明白潘鸣用心,小嘴一撇,道:“三妹是皇兄们叫的,你不许叫。”潘鸣道:“哦,是吗。”恐她再说出难为情的话拔腿走向茅屋。赵慧追在身后道:“恩公,我叫你潘大哥怎样?”潘鸣又嗯了一声,走到茅屋门口,向内一张,门后有口石缸,屋内家什以石头为桌椅土灶,一块大青石上铺了张草席,瞧情形是床,屋角埋了根树枝,挂了几件衣裳,瓦罐竹筷散放在石桌上,陈设极是简陋,梳妆台等女子应需器物一件没有,他不信赵慧金枝玉叶一样的身子能过苦行僧的日子,问道:“赵姑娘,这是穆香主的住处吧?”赵慧轻声道:“是我。穆香主住在那边林子里,多亏他建了这间茅屋可以遮风挡雨。”
潘鸣心里百般不是滋味,迈入屋内,走到石桌前拿起个瓦罐,瓦罐是用岛上士烧制,表面平整,模样似碗若盆,略略有形。赵慧在他身后怯声道:“是不是很难看?”顺势坐了下来。潘鸣道:“没有,很好啊。”把瓦罐放回桌上,顺势坐下来问起那晚的事。赵慧说是一个妇人将她带出金营,并一路送到这岛上。能从金营把人带出,潘鸣当即想到完颜雯,随即又想:“她怎可能把人送到明教。”嗯了一声,道:“你怎知我会来这里,是她告诉的?”赵慧道:“是穆香主。潘大哥,刚来岛上时以为只我一个人,看到蛇鼠虫蝎不时的在眼前爬过,吓得手足无措,又无可奈何,因此不停的哭。到了晚上,海浪声和风声大的出奇,听得心惊肉颤又想哭,可又渴又饿,想哭也哭不出来了。在外面草地上睡了一宿,第二天醒来,一转脸,见身边放了条足有三斤多重的烤鱼,着实吓了我一跳。”
潘鸣道:“是穆香主送来的。”赵慧道:“对,当时不知道。潘大哥,我哭你会不会瞧我不起?”潘鸣问道:“你怎这样问?”赵慧道:“救我的那人说,你有个师妹,是女中豪杰,应该不会害怕。”她声音越说越低,最后低头不语。潘鸣见她神情不安,明白她的心思,说道:“害怕是人之常情,林师妹遇到这样的情形,胆子未必比你大。”赵慧眼帘一闪,道:“真的?”潘鸣点了点头,他忽然有些不安,不能确定叶林是否自己说的那样。
赵慧接着先前的话道:“害怕归害怕,我饿的头晕眼花,三下五除二吃掉烤鱼,起来找些清水喝了,四处转了转,除了不能离开,岛上有山有水,可以看大海,听涛声,不能见你之外,比外面安全清静多了。就这样自由自在地过了两天,我忍不住想知道那送烤鱼的是谁,于是晚上假装熟睡,结果……呵呵,我和穆香主各吓了一大跳。”潘鸣心想:“穆香主那毛茸茸的样子任谁见了也以为是野人,他害怕因为什么?”忽听屋外有人骂道:“小妮子背后说人,没礼貌!”赵慧道:“啊,穆香主生气了!”抢身奔了出去。潘鸣紧跟着奔出,瑶琴旁边插了根树枝,上面挂了两条大海鱼,不见穆香主。赵慧道:“他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慢慢的你便习惯了。”潘鸣心中捉摸:“慢慢的……难道我要和她在岛上长久住下去?”赵慧上前取鱼,回身问潘鸣饿不饿。潘鸣思想心中的话题,摇头不语。
两条鱼已洗剥干净。中午,赵慧烧了一条,二人分食了。午后赵慧引潘鸣游览岛上风光,西月岛距大陆不远,许多江南灌木都有生长,岩石杂在其间,几股清泉汇成一条小溪蜿蜒向南流进大海,围岛生成的荆棘似天然屏障,寻常人难以出入,何况又有神出鬼没的穆香主。赵慧在山涧采了些蘑菇野菜,晚间便用它们做了一锅汤。潘鸣有许多事想问穆香主,借口请他喝汤,冲林中喊了几声,却无人答应,只得作罢。当晚,潘鸣宿在屋外。
次日,潘鸣睁眼见身旁放着两条海鱼,又叫穆香主,他仍不答应。潘鸣决意去林中寻找,赵慧闻声出来,低声道:“他嘱咐过的,不许我踏入林中一步,你别去了吧。”潘鸣猜想穆香主是孙步云派来专门看管赵慧,知他没有恶意,也就不想破规矩。
就这样,一晃过了半月,穆香主每日悄悄送两条鱼,间或几个海鸟蛋,或龙虾、海螺。潘鸣在茅屋旁边搭了间草棚,慢慢能捕些近岸的小鱼。待他轻松捕到大鱼时,穆香主不再给他们送食物。如此又过了半月,这日中午潘鸣正与赵慧用饭,忽听海上传来“呜呜”的海螺声,二人同时一怔,停食细听,海螺声此起彼伏,有呼有应,分作数拨,吹者不下数十人,彼此相隔颇近,远在数里之外。赵慧神色惊慌,问道:“潘大哥,是要作战吗?”
潘鸣道:“不是。”心想:“以日期来算,应是明教迎接冯琪等人归来。”说道:“金兵没有海船。赵姑娘,咱们去看看。”赵慧把头摇成拨浪鼓,嗯嗯两声道:“我不想去。”她本就把潘鸣当成可以托付终生的人,相处一月更是情根深种,盼望在岛山天荒地老,不想别人打破这份安静。
这心思瞒不过潘鸣,低声叹道:“咱们不去,他们不会来吗?”赵慧道:“什么?”见潘鸣脸上愁云笼罩,跟着道:“潘大哥,你知道他们……”突然间有好几人同声叫“潘公子”,声音与海螺声从一个方向传来,清晰响亮,显是在岛上呼喊。赵慧怅然若失,道:“潘大哥,原来是找你的。”潘鸣道:“嗯,躲不过的,去见他们。”伸手握住了赵慧手腕。赵慧忽如触电般心头一颤,手欲挣脱,又巴望被永久紧握。
潘鸣拽起她穿过树林,隔着荆棘,只见薛钱文立在一块大石上,几个明教弟子在他身畔朝这边喊,另有几个用兵刃披荆斩棘,快要开出一条路来。薛钱文看到潘鸣,跃下大石,大步迎了过来。那几个弟子停声不喊,跟在身后。潘鸣拦腰抱住赵慧,大喝一声:“散开了!”跃到开路弟子身后。薛钱文满脸堆欢道:“公子,路马上开出来了,怎这样心急啊?”潘鸣放开赵慧,见海面上停了数艘大船,一字排开,呜呜声源源传来,问道:“是杨副教主回来了吗?”
薛钱文道:“不是。教主为迎接公子调集了本教所有大船,老夫奉命打前站,公子需要什么?”潘鸣奇道:“迎我?钱长老,贵教主这是何意?”钱清文不答,向旁边一人道:“给慕容护法发号,把船靠近些。”目光转向赵慧,道:“这位可是赵姑娘?很好,咱们同去见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