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众人出了山谷,月光下,只见两条一宽一窄的路成八字型伸向远方。这两条都通向墨派总舵,陈方早年间均走过,知道宽路近而平坦,窄路经过离火和泽兑的两个分堂,需要绕半个圈,多行几十里。那两名部属出村后越过商震在前面引路,此时自然而然地踏上宽路,刚迈出几步,忽听商震叫道:“等等!”两名部属停步转身。陈方等也停步望向商震,只听他道:“天下不安,将有大变,咱们身为总舵中人,许多事怎能不防微杜渐,替巨子想在头里,去离火分堂。”这话若放在早先说,陈方定然深信不疑,眼见他今晚这样做事,心想:“这人满腹心机,不知又要打什么主意。”那两名部属答应一声,转向窄路。
叶林此时心悸大去,听了商震的话,斜眼望着他,不住冷笑。商震走到她身畔,原要打声招呼,见她这样,便要侧身而过。叶林伸手拦住了他,说道:“商地使,你这是要逃吗?”商震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对今晚的事又怕又虚,见叶林嘲笑,勃然大怒,但想许多事要指望她,不敢冲她发火,就此不理,面上又挂不住,忍气道:“姑娘知道什么,前面有本派两个分堂,明月谷火器被毁,依理要赶紧禀报巨子,但恐其他分堂有事,咱们顺道检视他们防务,哪里要逃了。”叶林冷笑道:“你做事尽为自个打算,说话偏偏冠冕堂皇,嘿嘿,真是厚。”说到这里,她止口不说,众人都知道“厚”字后面是脸皮,或颜无耻之类的话。
商震面上发热,向陈方道:“陈香主,你跟林儿姑娘讲。”扭头前行,刚走出几步,忽听陈方叫道:“林儿,你要去哪里!”商震心头咯噔一跳,忙停身会看,只见叶林顺那条宽路疾身而去,眨眼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商震慌道:“陈香主,你还不去追吗!”说罢,纵身去追叶林,他一追,李香主三人也跟着去追。如此一来,便分出了他四人功夫高低。陈方见李香主身形轻盈,起如燕子穿云,落似蜻蜓点水,商震固在施展轻功,但身形一纵一落之间不过丈余,且起身笨拙,落地沉重,不但及不上两名下属,与李香主更差了一大截。不过李香主三人都不敢越他前出。
叶林轻功诚不能胜过李香主,较商震还是绰绰有余,她既争得先机,与商震四人本就拉开极大距离,听得他们相追,却不知追的情形,暗道:“那李香主与三叔身份相等,我功夫可及不上他。”当即舍大路钻进一片杜鹃林中,拟待商震等人过去后折路而返,与他们背道而行。不久,商震等追到近前。只听他喘吁吁地道:“李香主,她怎跑这样快,追了多半刻仍不见踪影,不会躲起来了吧?你看这漫山遍野尽是灌木丛,不知到哪里去找。”李香主道:“地使,横竖不过是个女子罢了,嗯,属下以为还是回总舵要紧。”
商震听他话意是要放弃,道:“你知道什么,那姑娘性子野蛮,巨子还指望她。”话到此处,忽然停住不说。李香主道:“地使,还指望她什么?”叶林也盼商震说出,他却话锋一转,道:“算了,等到总舵你自然明白。李香主,你们三个去追林儿姑娘,我去催陈香主,巽风堂香主个个轻功卓越,他怎地还没跟上来。”
说话间,四人停了下来。李香主道:“地使,属下以为不必催了。”商震道:“怎么?”李香主道:“地使宅心仁厚,或许没有看出,林儿姑娘其实是陈香主有意让她走的。”叶林深服李香主精明强干,她确属在陈方示意下逃离,但不知他何以这么做,很希望李香主能帮她解开疑惑,只听商震喝道:“他敢!”李香主道:“血浓于水,事出亲情,陈香主是不舍得。”商震道:“既不舍得,为何带侄女来总舵?”眼前忽地一亮,嘿嘿冷笑两声,道:“他想独贪进荐之功,可惜遇到了我,却也由不得他了。走,咱们找他要人。”四人刚欲转身,忽听西面隐隐传来马蹄声。高震面色微微一变,道:“这时候来人不会是巨子闻讯前来查看吧?”李香主道:“明月谷距总舵有数十里,巨子他老人家消息再如何灵通,也断不会知道这么快。”微一沉吟,又道:“嗯,应该是艮山堂听到明月谷有变前来支援。”
商震心下一惊,慌声道:“艮山堂!这……这可如何是好。”眼光闪烁一阵道:“李香主,你去找陈香主,告诉他不可与艮山堂的人照面,我先躲他们一躲。”说着钻进杜鹃丛中,两名下属也跟着钻进。李香主自去找陈方。
商震三人藏身的地方距叶林不过数丈,因叶林先至,三人目光均望向大路,纵使无人观察周边,仍将叶林吓的够呛,两眼注视他三个,手捂胸口,一颗心怦怦乱跳。不久,只听马蹄声杂沓,来骑已然不远。叶林抬眼望去,骑者影影绰绰有数十人之多,寻思:“瞧架势,三叔的门派在江湖上应赫赫有名,哪是何派?丐帮,还是明教?”脑筋急转,将江湖上有名的帮会想了一遍,都觉得不是。只听一人道:“地使,看,是艮山堂曹香主。”商震心下正慌,低声喝道:“咋呼什么,不怕被发现吗!”
叶林见他们吓成这样,忽然促狭心起,忖道:“我与艮山堂毫无干联,何不大摇大摆地出来引他们搜出商震,出口恶气。”此念一生,想到商震将会吓的魂飞魄散,忍不住要喝声彩。过了片刻,来骑奔到近前。叶林见他们灰色长衣,背负宝剑,数十人打扮的一样,轻咳一声,挺身站起。前面几骑瞧见了她,但因明月谷情形紧急,均不想节外生枝。商震等面面相觑,心想:“原来她藏在这里。”商震恨自己粗心大意,他不意叶林要生事,只道她无心站起,手臂抬到膝盖,向她连连挥动,示意她赶紧走开。叶林置之不理,见众骑一个个驰过,心下一急,大声道:“喂,你们谁是曹香主?”此话一出,只听众骑中有好几人“御”了一声,停下马来,一人道:“姑娘,你找曹香主什么事?”叶林道:“告诉他不用看焰火了,火药全毁了。”
那人一怔,道:“焰火,什么焰火?”叶林道:“明月谷的焰火啊,你们不是要去救援吗?”一语甫比,忽听有人喝道:“把这姑娘带过来!”叶林见计已成,腰身一扭,朝早已看好的右面山沟奔去。她这一跑,立时引得艮山堂众人心疑,可也苦了商震,不得以只好现身相见。只听得背后纷纷勒马,有人喝斥,有人惊咦。叶林大感解气,脚下加快,拟将艮山堂众人远远甩掉,就此离开。那命人带叶林的正是艮山分堂的曹香主,见商震在此,又惊又奇,道:“地使,你这是……。”商震神色狼狈,气急败坏地道:“问什么,还不快去追那姑娘。”
曹香主名叫曹忠淳,地位然虽比商震差了好几档,不过他自恃武功高强,只服巨子、本堂堂主齐泰和提拔他的天使李言良,斗然见商震和他依重的两名符卫鬼鬼祟祟地躲在此地,神色间大失往日飞扬跋扈,心疑之下将堂众分成两拨,大半赶赴明月谷,小半去追叶林,跟着下马说道:“地使可知那姑娘什么来路?”
商震见他不向自己行礼,语声似在审问,不由恼怒心起,道:“问什么,怀疑本使跟她一路吗?”曹忠淳腰身一挺,不亢不卑道:“不错,属下正是这样想。”商震听了这话,胸膛几乎快要炸开,抬眼瞪着比他高半头的曹忠淳,只见他昂然挺胸,正气凛凛,仿佛天神不可侵犯,心中顿然气馁。
墨派创派久远,派中有能力者比比皆是,分堂以上的职位相争极烈,若非立有大功,靠论资排辈升迁,有许多人至死不过做到分堂主。商震并非德高望重,也没有立下盖世奇功,年不过四旬便做到数千人辛苦一生也难望其项背的地使之位,羡慕之余,更多的是瞧他不起。商震原只是香主职衔,因帮巨子办别人所不齿的差事,一跃而连升了几级,欣喜之外,自也心虚,是以常打着巨子旗号到各堂检视,以期树立声威。不想各堂有资历者多不买他的帐,像曹忠淳这武功既强,根底又厚的人,更不将他放在眼里。
曹忠淳又道:“地使,那姑娘知道明月谷出事,你跟她又是一路,当知其中详情,不知谷中现下什么情形?”商震匆匆离开明月谷,就是怕惹祸上身,加上对有本事的人又惧又恨,心下一慌,脱口说道:“她藏她的,我躲我的,我怎知道许多。”曹忠淳道:“好,等捉到那姑娘,事情自然明白。嗯,地使不在总舵,躲到这里做什么。”商震说出那话便即后悔,为掩失言,把脸一板,道:“怎么,难道本使做什么需要向你禀报?”这话虽近似无赖,曹忠淳想他毕竟是地使身份,不好咄咄逼问,—抬眼,见叶林瞥开众人老大距离,说道:“不敢,废物,连个女子都捉不住。”身形一纵,似大鸟连飞带跃直扑叶林所去方向。
商震听他说话连贯而出,明知不是骂己,仍不免有气,大声道:“曹忠淳,你那话骂谁!”曹忠淳早已去的远了,别说听不见,纵使他听的见也不会向商震解释。叶林捉弄了商震,心中越想越是欢喜,一抬眼,见左前方郁郁葱葱,像是片银杏林,寻思:“我到那里躲一阵,艮山堂找不到时定会自走。”她思想天真,与生从末遭遇险恶,哪里知道方才那话已为自己引来大祸。曹忠淳刚过三旬,是香主中出类拔萃者,轻功胜过叶林许多,虽然耽搁了老大功夫,仍弹指间追上来,喝道:“小姑娘,既来报信,何必走这么急。”急音方落,人已越过叶林头顶,落在她的前面,提掌一推,道:“给我停下来吧。”叶林听他说话时,先自一凛,心想:“轻身纵跃之际全凭一口真气,他说话丝毫不滞到也罢了,脚下竟也半步未慢,这等功夫似乎陈方也不能做到。”眼见前路被阻,就算夺路再逃,以对方那望尘莫及的功夫,依旧会被他截住,寻思:“与其受那份折辱,不如停下不动,停身笑道:“你就是曹香主了?嗯,想不到你轻功这么好。”
曹忠淳身躯高大,四肢粗壮,咋见之下,多浑然以为他不善使轻身功夫,曹忠淳听叶林这样说,也以为是,说道:“姑娘过奖了,然则武功一道若以貌取人终是要吃亏的,这就随我去见本堂堂主吧。”叶林摇了摇头,道:“我不去。”曹忠淳嘿嘿笑道:“不去?姑娘,此事似乎由不得你做主了,带走。”最后两字是向赶来的本堂弟子说的。两名弟子应声上前,便要去架叶林。叶林抬臂向外一分,道:“慢着。”两名弟子停身立在叶林身侧。叶林道:“曹香主,你误会了,我不是贵派弟子。”曹忠淳道:“嗯,我知道,本派弟子中没有像你这样不懂规矩的。”
叶林对这话甚是不服,哼了一声道:“贵派也不见得都懂规矩。”曹忠淳知她指的是商震,说道:“天下之大,处处都有良莠不齐那也不算稀罕。姑娘,你是哪个门派的?”此时,艮山堂弟子已分站四角,叶林环视他们一眼,轻笑道:“曹香主武功这么高,难道看不出我师承何派?”曹忠淳摇了摇头。叶林方才施展的轻功是松阳道长新创新传,他确实看不出。叶林轻咳一声,道:“我跟你说吧,本姑娘是梅剑山庄的人。怎样,你放不放我走。”曹忠淳拱手道:“啊,原来姑娘来自梅剑山庄,曹某真是失敬了。”
叶林以为梅剑山庄的名头可以震住对方,拱手还礼道:“好说,告辞。”正要离去,曹忠淳伸手一拦,道:“姑娘说清来明月谷何事再走也不迟。”叶林点头道:“不错,该当说清。”随之将在明月谷的经历及来明月谷的前因说了出来,她性子单纯,怕人家听不明白,又把萨可奇来访和自己被迫去东京的事也讲了出来。说完道:“曹香主,事情就是这样,再没什么事我可要走了。”曹忠淳道:“这么说姑娘是叶庄主的千金了?那更要去见本堂堂主了。”朝那两名弟子一扬嘴巴,沉声道:“拿下了!”
那两人答应一声,左手同时伸出,右手跟进反转,意欲各自擒住叶林的一条手臂。驻扎总舵周围的各分堂担有护卫之责,人人身法敏捷,善于近战,这手段常用在违规弟子身上,各人日常使惯,违规弟子从来不敢反抗,二人以为可一举成擒。岂知叶林不愿束手就擒,眼见两人出手,身形一晃,避开他们手掌,倏然拔出长剑,正色道:“曹香主,你怎这样不讲理。”曹忠淳听她说的都是机密事,急欲回总舵禀报,沉脸说道:“你这是要拒捕?好,领教高招。”双臂陡然长伸,左掌上圈下压,右掌先揽后托,待双掌掌心相对之时,只听他“嘿”的一声,双掌平推,拍向叶林。叶林距他约有两丈,她亮剑只为脱身,不愿动武,心想:“就算你掌力强我数倍,如此距离断无伤人之理。”此念方生,只觉一股暖风拂面,心中暗喜:“他果然没有那本事。”突然之间,只见眼前人影一晃,却是曹忠淳挟掌风而至。叶林大惊,心道:“但凡出掌发力,身子后退者多,鲜有前扑之理。”她心觉不可思议,手上却没有慢半分,忙使一招“道法自然”挺剑刺去。叶林往日只和潘鸣、柴英过招,见识便只以他们而论。其实像曹忠淳这等高手,莫说出掌前冲,就是人在空中依然可以发掌攻敌。
曹忠淳身形一侧,避过来剑,顺势在点在叶林合谷穴上。叶林手背一麻,虎口顿松,长剑拿捏不住,被对方夺在手中。曹忠淳随之封住叶琳两边肩前穴。出掌、突袭、夺剑、点穴,四步连贯,不过一瞬之间的事。叶林双臂难抬,怒从心起,说道:“打不过便用这法子,算什么!”曹忠淳怎会打不过她,所以使不光明的手段是因为她所说无不与本派关联甚大,恐她突然寻了短见,不得以才用突袭之法。
那两名弟子见叶林被擒,不等吩咐便掏出绳子欲将她缚住。曹忠淳道:“不必了,你们几个好生将她送到分堂,我去请地使和陈李两位香主,然后咱们同赴总舵。”剑柄倒转,递给一名弟子,随手又点了三个,之后率其他弟子而去。
叶林无端受制,倔强性子发作,骂口不绝。那四名弟子得曹忠淳吩咐,分出两人架起叶林任凭她骂,充耳不闻。叶林性子虽烈,却讲道理,骂了一会,想到他四人不过奉命行事,止声不语了。四弟子带叶林来到大路,见旷野空空,人影一个也无,马仅剩下一匹,便将她扶在马背上,说道:“姑娘,只要你不生什么主意,我们一定客客气气的决不敢失礼。”叶林答应下来。四人即带她先到分堂休息一晚,次日不见曹忠淳回来,决议依先前所遣,将叶林送到本堂堂主处。
墨派总舵设在宣汉县内,属夔州路达州府。宣汉是巴国旧地,地处荒僻,形势险要,昔年汉中王刘邦以此为基地建立大汉王朝,嗣后,公孙述、刘备、李雄、孟知祥各割据数十年。墨派将总舵设在这里,其志已超出制衡天下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