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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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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三章 瘦毛鸡初次放牛 柳书凡首次落水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从柳成在柳河湾开天辟地,艰苦创业四五百年来,直到今天,除了夜郎王、柳河东两位名噪一时的达官显贵到柳河湾走了一趟,柳河湾不仅无人坐过龙庭,也没有人当过将军,做过宰相,甚至连小小的芝麻官也没出现过一个。至于企图御赐金匾,或建立柳氏王朝,更是痴人说梦。柳成虽然算是一个芝麻官,但他不在柳河湾生,不在柳河湾长,称不上土生土长的柳河湾人。真是历史对柳河湾的作弄与嘲笑。万幸的是,这种局面到了清代晚期终于出现了一点点转机的迹象——光绪晚年出生了个小小的乡村知识分子。这个知识分子虽然名不见经传,不过对于从来沉寂、闭塞、落后,且文盲充斥的柳河湾,乃至柳湾村、望龙铺、锁龙桥来说,已经是个了不得的大事。可惜这时已经改朝换代,废除科举;不然这位先生考个举人乃至进士什么的,还是有希望的。因为这个人已经是方圆十里少见的读书人,首屈一指的“先生”了。这个人名叫柳宝达。是吴同师范的首届毕业生。宝达先生一世正直为人,教书为业;不求当官,只想传道授业,只想多买田地,给后代打下生存或发展的基础。发财之道好多,但他只走最中间的那一条,连高利贷也是低廉的。有人因此笑他把高利贷放成了“低利贷”。他一辈子没有非分之想,被远近百姓誉为“道德先生”。这与柳河湾的另一个小财主——外号乌眼鸡的柳是清形成鲜明的对比。

道德先生有三子一女。三个儿子都遵祖制,以辈取名。按照成老夫子制定的“辈字歌”,他们已经到了“民勤耕是宝,书贵阅为先”的“书”字辈。所以他们的辈名依次是柳书生、柳书凡、柳书笃。唯一的女儿则排在柳书生与柳书凡之间,人称“书凡姐”。柳书生矢志有为,虽历经风雨,初衷不改,终有所成;现在年届古稀,依然精神焕发。他是北京某大学的名牌教授,学富五车,著作等身,海内海外,名声远播。柳书凡则恰恰相反,虽然同样有凌云壮志,却因生不逢时,历尽坎坷。不仅没有成为名家学者,连生命都岌岌可危,好几次差点被人整死。后来好不容易才弄到个教师的饭碗,却至今一文不名,唯一有名的是他的外号“烂秀才”。不过他并没有因此灰心丧气;而是以非凡的勇气和毅力,孜孜不倦,锲而不舍,或挑灯夜读,或潜心创作,以“语不惊人死不休,书不问世不瞑目”为座右铭,坚持奋斗。三子柳书笃道路更惨,一度被人斥为“笃哑巴”。他从给人煮饭开始,几经磨难,才在吴同县城的五七大学谋到一个小小的公差,还是一个煮饭的——旧时代人称为“伙夫”。

柳书凡年幼的时候,外号瘦毛鸡。人瘦毛不瘦,人不长,毛却长得飞快。幼年的他,全身汗毛绒绒,的确有点像刚出窝的鸡雏。那时候,据说他身体瘦弱,两三岁了还不会走路,五六岁了还不会凫水;一下水就下沉,捞上来就像一只毛潮湿,水滴滴的落汤鸡一样。同龄人都到小柳河、龙液池“闯世界”去了,他还离不开奶奶的呵护。只有秋天,他家晒稻谷的时候,他才能能蹲在柳家小苑的屋檐底下给母亲看鸡;或昂着头,瞧瞧小苑上面的蓝天白云。那时候,日本鬼子已经赶走。国、共之间已经正式开战,战火已经烧到长江北岸,但是偏僻的柳河湾,依然风平浪静。它照样像柳家小苑上空的蓝天白云一样,平静而又安详。

有一年,大约就是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八年吧。柳书凡约莫七八岁光景,依然是廋毛鸡一只。这年秋天,稻子熟了。柳河湾人都抢着晴好天色大搞秋收。柳书凡家更是“全民皆兵”,长工短工不必说,连一向以出工不出力闻名的“老三瘾”柳是仁,以好吃懒做见长的“饿蚂蝗”柳是正也雇来做零工。柳是仁和柳是正的外号这时正处在孕育当中,其实还没叫响。作者先推介出来,意在加强读者对他们的印象。道德先生自己也搁下教书正业,放起“秋忙假”——回家帮起忙来;连向来专事放牛的“书凡姐”也抽了出来参加收秋。放牛的任务第一次落到柳书凡头上。

农谚说,久晴必有久落。雨下久了,野外稻子就会生芽或霉变;稻谷芽了霉了,就会酿成丰收成灾的恶果。为了赶在变天前尽量多抢收稻子,道德先生分工明确,指挥若定。他兵分两路:一路由老三瘾、饿蚂蝗带队直奔龙颐湾;一路由他自己率领,直捣龙须坪。那时候,柳河湾人种稻,一年一熟。谷雨下种,中秋收割,是名副其实的春种秋收。到了秋天,稻子熟了,金黄的稻穗吊满了条条田径,就像战马列队畅饮,煞是动人。小柳河两岸,伏龙山脚下,成了金色的海洋。大地像铺上了厚厚的金毯,既美丽可爱,又耀人眼睑。柳河湾更加风光迷人,连杨家岭人都羡慕死了。

时令已到中秋,秋老虎却还在滥发淫威。偶尔有几朵白云,也鞭长莫及,只能罩罩远处的云山山顶,于柳河湾无益,真是晒死人了。那时候,柳书凡的奶奶已经是一头白发,满脸皱纹,两只三寸长的粽子脚(裹足),走空路都蹒蹒跚跚,根本做不了什么。道德先生就请她老人家协助柳书凡的母亲晒稻谷,同时兼顾柳书凡,自然还要兼顾柳书平家。裹足奶奶肚子里有许多美丽的故事。祖孙俩都有空闲的时候,奶奶就讲给孙子们听。据奶奶说,夜郎王率队在降龙台练过骑射,猴獭精在龙液池变成美女……都很美丽动人。至于讲到猴獭精偷鱼,甚至吃人的故事,多少有点恐怖。柳书凡听了,不由得毛骨悚然。

农谚又说,云山明,晒死人;云山湿(阴),背蓑衣。这是一种最原始的天气预报。它在提醒人们:天气大变在即,得抓紧秋收。那时候,收稻谷的方式也很落后,不仅要靠人一蔸一蔸地割,还要靠人掐着禾把子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几乎是用“打落水狗”的精神,把谷子抖进斛桶里。斛桶是一种大而笨重的收割工具,五六尺见方,两尺多高,威武高大的男子汉掮起它在平地上行走都有些吃力。龙液池放水捕鱼的时候,柳河湾人还把它们拖下池塘去载鱼。这时候它又成了龙液鱼的庞大载具。龙液池里,鱼又多又肥,就是用两个这样的庞然大物,也还嫌小。

那一年,柳河湾风调雨顺,病虫也少,是个难得的丰收年。柳河湾一开镰,家家户户,无论男女老少,悉数上阵,全力抢收。龙须坪上,柳河两岸,龙颐湾里,甚至旱龙坪那边,从早到晚,“嘣咚嘣咚”的打稻声,震动山野,响彻云霄,像是高奏丰收的序曲,十分悦耳动听。柳书凡家养两头水牛:一头母牛和一头半大不小的公牛。母牛刚刚下崽,在“家”坐“月子”,无需放牧;因此柳书凡今天只要放牧那头小公牛。那是一头毛色油黑的小牯崽。这头牯崽,身架虽没长大,倔强的性格已经形成。是头死不听话的“青毛牛”。柳书凡年幼体弱,让他一个人去放这样的“猛子牛”,裹足奶奶不放心;她老人家就叫了她的曾孙——柳书凡伯父的孙子柳贵林给他作伴,同时兼有保护柳书凡安全的意思。论辈分,柳书凡比柳贵林大一辈;论年纪,柳贵林却比柳书凡大两三岁。柳贵林外号柳半斤,是另一种不易驯服的青毛牛。按照《柳河湾词典》的解释,柳书凡该叫柳贵林作“侄兄”——在辈分上是“侄”,在年龄上是“兄”的意思。同样的道理,柳贵林该叫柳书凡作“叔弟”。《柳河湾词典》里还记载有关于柳河湾人算命的方法。这本词典不仅对“侄兄”“叔弟”现象有明确的解释,对“人命斤两”一说,也有独到的见解。它认为,皇帝的命最重,在七两五钱至七两九钱之间(当时的重量单位是十六进制,即十六两为一斤,八两是半斤),绝对没有达到或超过半斤的。但是柳河湾却有!他不是别人,就是柳贵林。他生下来的时候,母亲发现他黑发浓眉窄眉心,真正的青毛牛一般,就请八字先生给他算命。八字先生不算则已,一算下来,吓得满头大汗。他连连惊呼:“不得了,不得了,足足半斤!比皇帝的命还重。柳河湾要出天皇了!”柳半斤的祖父是道德先生的胞兄,因此他与柳书凡是很亲近的叔侄关系。柳半斤家只有三四亩水田,一头黄牛就满能信任;因此他家只养头黄牸牛。柳书凡家水田则多得多,因此他家养了两头牛。其中的青毛牛,力气大,性子烈,两名长工驯了一个春夏,都没让它服帖。好多人都劝道德先生将它卖了,或者跟别人斢换一头。但是道德先生舍不得:浪子回头金不换,畜牲也一样。它会有驯服的一天的。一旦驯服,一头能顶两头使!羸弱的瘦毛鸡要管住这头身体强壮、性子刚烈的青毛牛,无异要弱小的梵蒂冈人管住美国人,自然不对等,不相称;所以裹足奶奶特意叫了胆大包天的曾孙子柳半斤给瘦毛鸡“护驾”,实在不是多此一举。

秋阳高悬,阳光很厉害,瓦楞上光影阵阵,外出必须戴斗篷。那时候,吴同的斗篷有两种,晴天遮阳的叫棕斗篷,雨天挡雨的叫雨斗篷。棕斗篷只有大脸盆那么大,晴雨两便。雨斗篷则有小澡盆那么大,碰上大雨,人们才戴它。它用竹篾做筋骨,里外都糊着皮纸;皮纸上涂透桐油;既不透雨,也不透风,还耐水浸,在当时,是一种很扎实的遮雨工具。但是它缺点也明显:庞大而且笨重,戴在头上又沉又闷,很不是滋味。不是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戴它。柳书凡和裹足奶奶一向足不出户,道德先生什么斗篷也没有给他们预备;柳书凡只好光着脑袋去放牛。他刚刚剃过和尚头,脑袋光光的,晒了太阳头上会长疖子。裹足奶奶深明此道,只好踮着那双粽子脚,很吃力地从堂屋的壁上取下那个好久没人用过的雨斗篷给他。柳书凡嫌它太大太笨,戴着闷气,频频摇头——他不肯要。奶奶就指着远处乌云压顶的云山警告:“老天要下大雨了,云姑娘都顶头巾呢!”硬给他罩上去。柳书凡却摇着骨瘦如柴的身子——皮影戏里的孙猴子一般,扭到一边。奶奶又指着柳家小苑上空密密麻麻的蜻蜓吓他:“真的要下雨了,蜻蜓姑娘个个焦躁不安呢!”柳书凡瞧瞧晒谷坪上空,真的蜻蜓盘旋,焦躁难安,这才硬着头皮戴上。裹足奶奶还是不放心,怕他丢失,或被风吹跑;于是又搓了一根柔软而又结实的小麻索把它牢牢地系在瘦毛鸡下巴上,还打了个死结。尽管如此,裹足奶奶还是放心不下;临行,又特意叮嘱曾孙子:“贵林,你们就去龙液池里边的龙液坪放牛好了。那里有我们的祖宗,会保佑你们平安无事的。那里天高地远,放牛的人很少去。牛少了,青毛牛寻衅斗架的机会也少了,这样会安全一些。龙液坪,坪宽草又嫩,牛最爱吃。你得好好照看你叔叔啊!”裹足奶奶事无巨细,不厌其烦,反复交代。她所说的“祖宗”,其实就是柳书凡的公公(曾祖父)。这位公公的坟地,就在落凤坡。柳贵林不以为然地回答:“婆婆,没事的,您一百个放心好了。”就吆上瘦毛鸡,飞快地放牛出栏去了。

柳河湾人常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裹足奶奶虽然讲了这么多,总觉得还没讲周全,因此等他们叔侄俩牵着牛儿从柳家小苑新槽门口经过的时候,她又喋喋不休:“不要去其他太窄的地方,就牵到龙液坪去;收秋的人也在龙液池墈下,那里会很热闹的。”柳贵林扭紧眉心,大不耐烦:“老婆婆,知道了,您两百个放心吧!”叔侄俩这才牵着牛儿,悠悠然,往龙液坪奔去。

由柳河湾去龙液坪,必须从龙液池旁边经过。从柳河湾去龙液池,有两条路可走。一条称“牛路”,专供牛行。旁边有条给放牛人走的小路。为了便于跟下面要讲到的“人路”相区别,柳河湾人把它称为“小人路”。这条路比较近,但尽是羊肠小道,又多荆棘,还要爬坡,很不好走,所以只有走空路和放牛的人才选择它。另一条是“人路”,专供挑担扛斛桶的人走。这条路要绕道牛轭山、龙颐湾,虽然平坦一些,但比较远。

按照婆婆的再三嘱咐,瘦毛鸡柳书凡和他的“侄兄”柳贵林都要去龙液坪放牛的,走的自然是“牛路”和“小人路”。他俩还在半路上,出工早的已经下田收割。龙须坪上、柳河两岸,已经响起了“嘣咚嘣咚”的打稻声。瘦毛鸡很高兴,他没有想到,外面比家里更好看,更热闹。再瞧小路两旁,九里光、满山香……都开花了,黄灿灿的,又好看,又芳香扑鼻,比柳家小苑的晒谷坪有趣多了。他更高兴。

他们刚爬上坡,看见前面“小人路”边歇着一个掮斛桶的大汉。斛桶背向西方,大汉正坐在斛桶里又躲阴,又兼歇肩。斛桶里还斜撑着一根结实的斛桶杠。两个人都暗暗吃惊:敢掮着斛桶走小人路,真个了得!他俩仔细一瞧,发现此人不是别人,是宝梁叔——柳半斤当称他宝梁爷的。他今天破例没有帮柳书凡家抢收;因为他家在龙液池大堤下面有一丘小小的稻田,田里的稻子已经熟透了,也非抢收不可。这丘田就在龙液池的拦水大堤下面不远,走“牛路”或“小人路”自然近得多。但掮着那么笨重的大家伙走这条路,崎岖又多荆棘,没有一两百多斤的大力气,是有一定难度的;但是柳宝梁却敢。这说明他力气大胆量也大,瘦毛鸡十分敬佩。

柳宝梁中等个子国字脸,浅浅的粗发,宽宽的天庭,粗眉大眼,鼻高唇厚;加之年轻力壮,因此显得虎虎有生气。他额上的三条抬头纹像三条弯曲的横沟。不抬头都坑是坑,沟是沟,十分明显。头一抬起,简直就是黄土高原上的大坑大沟。他身广体粗,站在哪里都像一个厚实的桥墩。他衣着也简单:一块三尺见方的家织布方巾搭在肩背上,一条家织布短裤缚在胯间,就算是衣是裤了。小拇指大小的奶子,成瓣状的胸肌,以及对称的肋条骨都显露在外面,他也全不计较。这三尺见方的方巾还兼有垫肩、抹汗、晚上洗澡等多种用途。真是“方寸之间”,天地广阔,用处极大。可不,此刻,柳宝梁正将它从肩背解下,坐在斛桶边沿用它擦汗呢。别看他外表有点吓人,其实性格挺温和的,尤其在小朋友面前。所以柳河湾无论男女老少都爱戴他,喜欢跟他打交道。因为他老实厚道,柳河湾人都喜欢叫他“老实人”。

柳贵林放的黄牸牛很听吆喝。黄牸牛一上牛路,他就把牛绹牢牢地挽在小小的牛角上,自己在“小人路”上自由自在地行走,嘴里还哼着童谣。柳书凡放的是无人能降服的青毛牛;他怕它跑掉,不敢像柳贵林那样悠然自在;只好将绹挽在手腕上,牵着牛儿在“小人路”上慢慢行走。

“瘦毛鸡,你把青毛牛掐得那么紧,不怕它把你拖进龙液池里喂了猴獭精?”柳宝梁依然坐在斛桶旁,边擦汗,边对柳书凡开玩笑。

柳宝梁平常对瘦毛鸡很好,瘦毛鸡很喜欢他。在他家帮长工的时候,柳宝梁常常去山野间摘地茄子给他吃;就是不喜欢他叫人外号。今天柳宝梁老毛病又犯了。

“你才瘦毛鸡呢!”柳书凡不满地回应,面带三分埋怨。因为戴着雨斗篷,声音里又带着几分嗡嗡之声。

老实人是个很能“知错就改”的人。他发现自己不慎得罪这位小侄子,马上真心道歉:“以后不叫你的外号了,行么?”还满脸堆笑的。说完,不管柳书凡领情不领情,原谅不原谅,自己擦完了汗,重新搭上方巾,又掮起斛桶,迈开大步,往龙液池大堤方向健步而去。

“这还差不多。”柳书凡目送着宝梁大叔的背影,心里想。他听大人们说过,宝梁叔不仅能用杠子掮斛桶,还能抛弃杠子背朝天桶。还听人说,柳河湾如果举行背朝天桶比赛,他准能拿头名。这样一想,他又真愿意宝梁叔多歇一会儿,多说几句话,甚至是笑话,或者背个朝天桶给他瞧瞧。他想着想着,柳贵林早就赶着黄牸牛走远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落在后面,够孤单,够寂寞的。

告别宝梁大叔,翻过山梁,绕过龙液池岸,紧盯着柳贵林的背影,柳书凡来到龙液坪。

柳贵林见龙液坪上,青草茂盛;龙液坪前,也水阔天空,很是惬意。再瞧落凤坡,满地的地茄子像撒满山坡的黑珍珠,非常诱人。他撂下黄牸牛,向柳书凡吆喝一声“好好看住青毛牛”,不管柳书凡答应与否,也不管老祖母怎样一再叮嘱,就猫儿一般钻进落凤坡摘地茄子去了。

柳书凡第一次放牛,放的还是倔强的青毛牛,哪里敢像柳贵林那样胆大?他担心牛跑掉了追不回来,所以总是将牛绹掐在手里,青毛牛啃草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后来见青毛牛并不怎么调皮,他才敢把绹儿搭在牛背上,自己才敢抬起头,往四处瞧瞧,望望。

龙液坪比柳家小苑的晒谷坪宽多了。它上面的天也比晒谷坪上的天大多了。只是不知为什么,今天这里的天空,乌云代替白云,还遮住了蓝天,没有柳家小苑的好看。龙液坪的前面,猪腰子一般的龙液池水波浩渺,又宽又广。他从没见过,世界上竟有这么大的水池子。它的样子也好看:两头大,中间小,弯得也很别致,真的猪腰子一般。龙液坪的绿草又厚又嫩,像涂了绿油似的泛光,青毛牛和黄牸牛都爱吃,都啃得很起劲。舍命王在它们的背上、肚皮下拼命吸血,它们也不顾。他瞧了瞧两头牛,啃得这麽专心,放心下来,继续看山看岭。龙液坪四周的山上,松树、杉树以及各种杂树,参天耸立,葱葱茏茏,蔚为壮观。但瘦毛鸡不敢望对面的镇獭祠。裹足奶奶说过,那里面关着猴獭精,它若饿了,是要窜出来吃人的!他也不敢望龙液坪里面的金凤落坡。尽管裹足奶奶说过,那是他们祖宗安然长眠的风水宝地,但山深林密,多少有点阴森。好在龙颐湾下面的打稻声不断传来,它多少驱散了一些龙液坪上空的寂寞与冷清。柳书凡孤单的心情,才得到一些缓解。

第一次来到山野间,不知道玩什么好,也不知道摘什么野果子吃好。柳书凡只好仰着脸数天上南飞的大雁。乌云压顶的天空,大雁们一会排成“人”字,一会又排成“一”字……都匆匆忙忙的,很好看。这在柳家小苑是很少能瞧得见的。只可惜斗篷挨事,抬头不方便,他不想数;解下来呢,他又不敢:裹足奶奶再三叮嘱过呢。

伏龙山的小草坪里的地茄草,春天开紫色小花,夏天结小指头大的青果。金秋时节,青果熟了。小草坪里,熟透了的地茄子像一摊亮丽的黑珍珠,很好看;不过不多。只有伏龙山上,“黑珍珠”才遍地都是,落凤坡的坟头上尤其多。它们都乌黑闪亮,令人流涎。这东西柳宝梁给柳书凡摘回来吃过,又酸又甜,不仅好看,而且好吃。只是汁带紫色,吃多了嘴唇变成“乌鸦嘴”——不大好看。他真想也钻进山去,摘几颗尝尝,但是,他担心青毛牛可能跑掉,因此他又不敢。好在没多久,柳贵林用桐叶给他包了一大袋乌黑的地茄子出来了,他可以尽情地大饱口福,他脸上才出现了少见的笑容。

不大一会儿,地茄子吃完了,他的肚子也半饱半饱的了;不仅脸上有了笑容,心里也很满意。草坪里玩够了,他就把青毛牛牵到龙液池边,让牛儿啃池边更嫩更肥的青草;自己则悠然自在地观赏龙液池的游鱼。金秋时节,龙液鱼已长得很肥。他看到又肥又大的龙液鱼成群结队地在水里游来游去,有时候还摇头摆尾地游到他面前展示一番,才得意而去。柳书凡见了十分羡慕。

龙液池满塘秋水,浩浩渺渺,像个小湖。丝丝微风从水面轻轻拂过,水面泛起满池涟漪,又像奶奶的皱脸。微风过后,水面静了下来,龙液池又像一面大砚池,令人大开眼界。砚池下面,蓝的天,乌的云,南去的大雁……都好看。再近点,倒立的降龙台,绯红的“救兵粮”,也都静静的,竟没有掉下“天底”去。镇獭祠也倒立着,但他不敢多看,怕猴獭精钻出来吓人。池边的水里,一只头戴大斗篷的“瘦毛鸡”也静静地倒立着,他也没有掉到“天底”去。最有意思的是柳书凡笑的时候,水里的瘦毛鸡也跟着笑;你鼓眼睛,他也跟着睁鼓,还撅着两片猴子屁股似的嘴唇……这在柳家小苑里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

池水看够了,柳贵林还没出山。柳书凡没什么事做,又想起宝梁叔叔来。那么笨重的大家伙,那么崎岖狭窄的小人路,他掮起那么个庞然大物,竟能大步行走,真了不起!听说他凫水却不行,跟他一样,是个秤砣,一下水就沉……

好不容易等到太阳下山,柳半斤在山里吆喝柳书凡:“要回家了,放青毛牛下池洗澡!”

柳书凡听见,不敢怠慢,把青毛牛牵到池角边,双手掐紧牛绹,让青毛牛下水,自己则在墈边一块石板上坐了下来。

“让牛跑了可不是好玩的,尤其是从水里!”柳书凡想,就把牛绹缚在自己的腰间,还像奶奶一样打了个死结。他想,这样一来,青毛牛就万无一失了。

天气很热,牛虻很多。柳河湾人都管这种吸血鬼叫“舍命王”;因为它吸起牛血来连命都不顾的。柳书凡恨死它们了。水中的青毛牛有不少的部分露出水面,那上面钻满了舍命王。它们拼命地吮吸牛血,牛儿疼得浑身瑟缩,它们还是不肯罢休。青毛水牯疼痛难耐,扬起尾巴使劲驱赶,然而尾巴到底只有那么长,奈何不了它们。它们依然在拼命地吮吸,就是不飞走。青毛牛恼了,它昂起头来,用脑壳泼起水来驱赶,但还是不行:水来了,它们飞开;水一流光,它们又劫匪一般,蜂拥而至。青毛牛发怒了,它红眼一鼓,再一个昂首,一个猛子栽进水里,就愤怒地向池中心游去。自然,柳书凡也连绹带人,还有那个打了死结的大斗篷都被拖了下去——柳书凡落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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