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小诸葛敦促老实人准备表态的时候,操场上响起了“突突”的农机声。这是柳湾大队的农机员兼手拖司机开着手拖上玉玺坪来了。拖箱里载着一架机耕船。这是公社农技站最近分配给柳湾大队的。农机员今天到县城提货。之所以一直开到玉玺坪来,是因为大礼堂是大队唯一的“农机仓库”。
柳湾大队没有什么公用设施,唯一比较大一点的设施就是这“政教合一”的大礼堂。平时上面分来了什么农机大件,都无处栖身,只好往这里放。
机耕船在当时是个新鲜事物。大家都对它感到好奇。听到响声,小诸葛更感到欢欣。为了顺应民意,赢得好感,小诸葛不等老实人表态,就宣布暂时“休会”。与会者都争先恐后,挤出“会议室”,站在操场四周,迎接机耕船“大驾光临”。
机耕船其实就是一只小小的船。上面装了台小型柴油机,船后面挂上一架犁或一张耙,就成了能下水耕地的“船”了。
从前半段的进展看,今天的整风会开得很成功。一开始就把火力集中到右倾翻案,集中到柳湾小学的用人问题上,集中到两个主要当事人老实人和烂秀才身上;对象准,火力足,火药味浓。这是他小诸葛首次全程操控的会议,能取得这样的成功,实在令他意外,更令他欣喜,他很满意。这是牛刀小试。他觉得自己有能力,也有眼力。他既没有看错人,也基本上没有用错人;所以他沾沾自喜,洋洋得意。他已成功了一半,下一半他就可以稳坐钓鱼台,笑看老实人怎样表现了。他正在琢磨着下一步怎么拿捏老实人,就像老瘾客拿捏烂秀才那样。他在琢磨还要采取什么措施,老实人才能悄然下台,然后黯然离场。他见机耕船来了,更加来了兴致:何不驾驶机耕船在操场上显摆显摆?机耕船是他亲自在公社作了文字“立项”才弄到的,驾驶员是他亲自提拔的,他功高致伟,柳湾无双;除了他还有谁够格?他踌躇满志,得意忘形。
他既然敢于这样想,自然就敢这样行。待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机耕船从手拖上搬下来,农机员组装一番,船和机就成为一个统一的整体了。
小诸葛饶有兴趣地问农机员:“开关在哪里?”农机员的确是他小诸葛一手提拔上来的,哪敢不如实报告?他指着开关如实指点给秘书大人。“柴油机的发动呢?”农机员又给他打开燃柴油机的阀门。农机员使劲摇了几下把柄,小小的操场上又响起了“突突”的农机声,并且冒出了青烟。
“我可以试试吗?”面对全新的机器,小诸葛心里有点发痒。
农机员是用一斤上好的五粮液贿赂小诸葛,才换来这个位置,弄到这个差使的,哪敢不依?他频频点头:“你是柳湾大队的军师,是机耕船的主人,你想怎么开就怎么开嘛!”
小诸葛听了这话,嘴像喝了蜜,心里美滋滋的;铜盆脸也尽显悦色。于是他跨上驾驶座,端然坐下,向他的“下属”们显示一番,才左手紧握方向盘,右手按照农机员的指点,一制动,机耕船就毫不犹豫地跑了起来。共产党员们和特邀代表见小诸葛无师自通,都夸他不仅是诸葛孔明,简直是诸葛神仙。他听了,心里更甜,眉眼更欢。铜盆脸上像突然抹了层油似的,神采奕然。今天的机耕船因为是试开,后面没挂犁耙;它没有负担,一身轻松,跑起来更欢,速度自然更快。
小诸葛端然坐在“船”上,风儿撩起他的黑发,拂过他的脸颊,然后才无可奈何地被秘书大人抛在后面。小诸葛更感到春风得意。别人只能做到春风得意马蹄疾,他却能做到春风得意船儿欢。他眉毛高高扬起,比青蛙眼还鼓的眼珠睁得大大的;鼻梁也抻得长长的,厚厚的嘴唇也张得宽宽的,像打开的闸门。整个脸儿像阳光照耀的真正铜盆,光辉而又灿烂。他手有劲,脚有劲,全身儿都沉浸在说不完,道不尽的幸福中,实在爽快,实在欢悦。
共产党员和“特邀代表”见他们未来的支书如此聪明绝顶,又是鼓掌,又是欢呼,把个小小的操场闹得几乎沸腾起来了。看来柳湾大队将来的一把手真的非小诸葛莫属!看来今后小诸葛才是他们的真正领路人!但是以“老战友”为代表的一些头脑冷静的共产党员却在心里摇头。他们大都是摸了石头才过江的老实农民,都觉得跟这样的老花花公子不稳当,跟着老实人才踏实。
操场旁边有个沙坑,那是供学生们跳高或跳远用的,有半坑河沙。“老战友”屎胀屁股了,想哄脱小孙女上厕所去。小孙女却拽着奶奶的衣角,忸怩着跟在屁股后面不放。“老战友”没法,只得想办法哄脱小孙女。于是她们祖孙俩来到沙坑边,她教小孙女玩“煮灰饭”的游戏。她给小孙女捡来一片破瓦——算是“锅”,又给她在沙坑里刨了个坑,算是“灶”。她把“锅”架上“灶”去,再抓把河沙放进“锅”去,就是饭和菜了。她把小孙女拉到“灶”边,教她在灶门前玩着煮灰饭。小孙女这才安心下来,放心做“饭”做“菜”。“老战友”这才扣着屁股急忙上厕所去。
机耕船在热烈的掌声与欢呼声中风驰电掣。它的主人也在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中昂首挺胸,英姿飒爽,春风得意。人和船都张满了帆似的,自由自在地飞速前进,不觉就到了沙坑边。小诸葛这才发现沙坑里有人!而且是小女孩!他想疾呼,已来不及了。想刹车,又忘了问农技员,刹机在哪里。许多好心的人变了脸色,大声呼叫:“刹车!”“赶快刹车!”……杨秘书听到呼叫,更是六神无主。他全身冒汗,血冲脑顶,连方向盘也忘了应该往左打,还是往右打;往前㧐,还是往后拉,真是心乱如麻。说时迟,那时快,他还来不及叫小孩快走开,叫农技员赶快给他打方向盘,机耕船已经踏踏实实从小女孩身上轧了过去,冲到教室墙角下,把砖墙撞了个大窟窿。慌乱中,小诸葛不顾一切从“船”上跳下来,才死里逃生。农技员见状,也大惊失色。他舍命跑上去,踩住急刹。机耕船像斗累了的大水牯似的撞了几下,才偃旗息鼓,无奈停下。
再瞧沙坑,小女孩已经平板一块,身边的“灶”、“锅”,以及“饭”“菜”……一转眼荡然无存。小女孩的尸体就像北京烤鸭店里挂着的板鸭。不同的是北京板鸭油光闪亮,玉玺坪上的“板鸭”不久就血糊糊的一片,惨不忍睹。“板鸭”周围,一摊鲜血。沙坑也马上成了血坑。
小诸葛这才大彻大悟:今天福不双至,祸却单行!今天,他大祸临头了!人命关天,怎么得了啊?
人们的惊呼也惊动了蹲在厕所里的“老战友”。她担心正在“煮饭炒菜”的小孙女。她顾不得“工程未竣”,胡乱擦了下屁股,捞起裤头又胡乱捆一通,就往操场上奔去。她看见血坑,瞧见血滩,看到小孙女已经成了一只北京板鸭!顿感天昏地暗,眼前漆黑。她大呼一声:“何得了,我的宝贝!”就倒在操场上,气死了。
刚才还在为自己未来的领路人拍手叫好的人们,眼见整党整出个这样的场面,才知道自己高兴得太早。他们个个摇头叹息,人人惊恐万状。他们无奈地望着天上的太阳,现在太阳也仿佛在摇头摆脑,嘲笑他们高兴得太早了。
玉玺坪上,不仅听不到掌声和欢呼,乌云似乎突然罩了过来。太阳得意了一阵子之后,也被吓得不行似的,马上躲进了云层。连柳树上的几只麻雀也吓得不敢吱声,只敢转动着滴溜溜的眼儿发呆。只有几根细长的柳条在微风中缓缓地,有气无力地摆动,无力休止。
陡然间,柳湾小学的操场变成了一个悲惨世界。
“休会”以后,老支书和柳书凡都没有出去看热闹。他俩依然坐在“主席台”两边,各自琢磨着怎样应对接下来的批斗。听到机声,两人都有点意外;后来又听见喝彩,觉得更不正常。想出去看看,两人都既不敢又不想。后来又听见惊呼,就觉得更加异常。老支书镇定不住了,向柳书凡招呼一声:“出去看看。”就先走了。柳书凡没了“难友”陪伴,更加感到寂寞。不一会他也跟着走出教室去。
他们看到沙坑里的惨象,大感意外。正要问个明白,小诸葛走过来了。
小诸葛万万没有料到今天会发生这样的倒霉事!自古杀人偿命,文化大革命虽然砸碎了公检法,却没法砸碎这个天条。许多情节严重的打砸抢分子都送上了刑场就是明证。他终于觉得,今天自己已站在十字架下,听候耶稣处死了。现在,他不仅无缘坐上第一把交椅,连性命都难以自保了!好不凄惨。在百般的无奈中,他暗想,倘若今天闯祸的不是他,而是老实人或者烂秀才,那该多好啊!可惜,只可惜他高兴得太早!老天不长眼呀!他见老实人来了,忘了自己刚才还在拿他说事,拿他开刷。他像见了救星似的,赶忙迎上前去,两个膝盖不由得一软,就扎扎实实地跪了下去。
刚才还是一副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架势,顷刻就变得落水狗一般摇尾乞怜。这样的形象反差实在太大了。刚才在为他欢呼、叫好的人,都暗暗责备自己没长眼,都感到难以相信。连老支书都无法相信,眼前的秘书就是刚才那个千方百计要拉他下马的“小林彪”!
柳书凡更是五味杂陈,哭笑不得。
今天与会的大多数是土改前后入党的老党员。除了在斗地主,分田地的时候表现了一下子,威风了一阵子;土改过后,个个偃旗息鼓,重操旧业,又干起了口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活儿,又过起了跟泥巴打交道的艰辛岁月。跟泥巴打交道的时间多了,跟人打交道的机会就少了;因此一碰上这样的突发事件,都麻木不仁,或一筹莫展。直到老支书出来了,才想起玉玺坪上还有主心骨在。于是忘了刚才的口诛笔伐,甚至含血喷人;都纷纷走上前来,替小诸葛说清;请老支书不计前嫌,救救秘书大人。
面对奴颜媚膝的狗头军师和一群蒙在鼓里的另一些“老战友”,以及沙坑中的惨象,老支书也跟柳书凡一样,也有五味杂陈的感觉。他真想再看看这只落水狗怎样挣扎,怎样摇尾乞怜,也想跟“老战友们”说明上级对反击“右倾翻案”的部署;但是面对一具年幼的死尸,和一名死生未卜的真正战友,他实在不忍袖手旁观。他稍作镇静,就毫不犹豫地改变了初衷。他先把小诸葛唤起身,接着又指示他拍去膝上的灰尘,最后才问他:“整风‘反右’,还继续进行吗?”
小诸葛哭丧着脸,说:“还进行什么呀?你把他们打发回去就是了!”
在原则问题上,老实人一点也不含糊:“解铃还须系铃人。今天的整风‘反右’会,是你一手策划,又是你自告奋勇站出来主持的。公社党委、革委还没有来得及部署到大队,你就急不可耐,跳出来,企图抢班夺权。你还利用柳书凡‘出湾’大做文章,企图一箭双雕,为你自己坐上柳湾大队第一把交椅扫清障碍。要放,你自己先给这些给共产党员和列席代表讲清楚,再考虑放与不放!”接着他又严令小诸葛,“令老瘾客赶快把柳鲁班叫来,他会救死扶伤,也会制木盒。把革委会成员都留下。其余的,散会。你自己去宣布吧!”
小诸葛耷拉着大脑袋,正要往操场上呼喊,老实人又叫住了他:“柳书凡怎么处理?”
“继续教书,继续……”他连连回答,头点得像啄米的公鸡。
老支书还想向他解释柳书凡“出湾”的起始,彻底揭穿他的阴谋;但是人命关天,顾不得这么多了。他吩咐:“赶快办你的事去!”
这回,小诸葛不仅没有犹豫,简直丧家犬一般匆匆而去。他马上把与会人员叫到“会议室”,哭丧着铜盆脸,如此这般地敷衍了几句,就宣布散会。
满怀信心而来的新老党员,群众代表,听了小诸葛的宣布,都垂头丧气地四散而去。
老支书听了小诸葛的敷衍,非常气愤,本想勒令他再做一次检讨;但是一想到操场上摆着板鸭一般的死尸和死生不明的“老战友”,他又不得不再一次放弃。等小诸葛宣布散会,他就吩咐大队革委会成员,全部留下,各司其职。柳湾大队革委会总共才五个半人,除去老支书、杨秘书和老战友,就只剩下大队长、治保主任和只算得上半个人“计育”专干腊猴精。其余的都回家去。热闹了大半天的玉玺坪马上变得空旷而又冷寂。
老瘾客是走得最快的一个。他完全没有料到,雷厉风行的“整风‘反右’”会这么快就作鸟兽散。他后悔当初不该听小诸葛的蛊惑,弄得个即兴而来,扫兴而归,实在烦人。
待柳鲁班来到了,老支书马上安排治保主任陪他去救治“老战友”,令大队长保护现场和死尸。自己吆了小诸葛重回“会议室”,商量善后事宜。
老支书还没坐定,惊魂未定的小诸葛又要下跪求饶。
老支书最讨厌这种落水狗,变色龙。他严厉斥责小诸葛:“你再这样,我索性不管了!”就起身要走。
小诸葛这才老老实实坐下,同时硬拉着老支书也坐下。他心知肚明,自己这回犯下的是什么错,什么罪;因此抛弃了软骨计,又使上哭脸计。他铜盆脸一抹,就泪眼婆娑:“老书记,您要救我一命呀!”声泪俱下。
“那要看你的认罪态度。”老支书毫不含糊。
在柳湾地域,除了奉行“杀人偿命”那一套铁规矩之外,还盛行着另一个地方性“潜法规”——救活不救死。死者没法翻生,还是活人要紧。于是千方百计保护“活人”不死——只要他不是故意杀人犯。眼下的老实人就有这样的想法。
他早已忘记了刚才的凶手就是今天带头向他发难的小诸葛。那时旧的刑法早已被造反派废弃,新的刑法却又毫无眉目。他只好在“铁规矩”和“潜法规”之间寻出路,找答案,想办法。他专心地思考着怎样在不违反“铁规矩”的前提下,如何履行“地方法规”。用一个时髦的说法就是打擦边球——让小诸葛死里求生,或“死而复生”。他这样做,似乎有悖于他今天的遭遇;然而往细处想,又顺理成章。因为他首先想到的不是个人的恩怨,而是祖国的江山。祖国能有今天,全是解放军打下来的。小诸葛曾经是解放军的一分子,而且还因此负过伤;幸运的是,他没有死于敌人的炮火。现在,这位没有死于炮火的解放军战士,却要死在和平的枪弹下,今后还有谁去参军打仗保江山?这样一想,就觉得小诸葛“不死”比“死了”好得多。于是他决心让小诸葛不“死”。让小诸葛不“死”的办法其实也很简单:只要“老战友”不起诉就万事大吉。但是,这仅仅是事情的一面;它还有另一面——“老战友”愿不愿放弃起诉。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人家死了人呀!而且死于非命!眼下的玉玺坪虽然寂然无声,但那是暴风雨来到之前的可怕的寂静。“老战友”一旦苏醒过来,龙家庄人一旦涌上玉玺坪,问小诸葛要活人;小诸葛不被打死,也要脱层皮的。甚至出现一比一的可怕现象!他马上悟到,现在的隐患不在玉玺坪,而在龙家庄。防止这种险象发生办法只有一个——去龙家庄息事宁人!去龙家庄寻求解决办法!
想到这里,他马上吩咐小诸葛:把你龙家庄的外甥龙兴旺叫来。小诸葛不明就里,想问又不敢。好在他喜欢赶时髦,在别人还不敢装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大哥大在手了。等小诸葛打完大哥大,老支书又“命令”他赶快吩咐秘书娘子拿钱来,做死者善后之用。他本人马上去龙家庄做安抚工作,还要去公社请示解决办法——宗旨还是力保小诸葛“不死”。
小诸葛看见老实人如此不计前嫌,心地如此光明磊落;而且临危不乱,一心救他,感动不已,恨不得又要下跪。
这时,秘书娘子和杨家岭人越过田垄络绎而来。于是老支书又安排治保主任指导、协助杨家岭人料理装殓事宜。他正要动身去龙家庄,龙兴旺赶到了。老支书赶忙把小诸葛和龙兴旺又叫到“会议室”,三人随便坐下后,老支书把想让“老战友”不起诉的办法说了个大概。
原来那位“老战友”一直存有一个念头,想让自己的儿子——死者小女孩的父亲招工出去。这位“老战友”从土改到现在,每次运动都走在前头;可是他家至今人人在家务农,不仅没有一个当干部的,连教书、参军、当工人的都没有。实在令人遗憾。她多次向老支书提及此事。老支书也为龙家庄送出了不少人,也多次推荐过“老战友”的儿女,可是每次都因文化水平太低而被淘汰了。最近上级恰好给了他一个招工指标,他原打算先给龙兴旺,可惜龙兴旺早已超龄。他正要将指标退回公社,不想“东窗事发”——小诸葛草菅人命。眼下虽然没有什么法律可循,但是杀人者要偿命还是要实行的。他想让这个指标发挥它应有的作用——换取小诸葛“不死”,甚至不坐牢,至少要做到监外执行。坦白地说,就是把小女孩的父亲推荐出去,小诸葛再赔些抚恤金——以此换取“老战友”放弃起诉。另外把小诸葛的秘书职务撤掉,让龙兴旺接任。这是平息民愤的无奈之举,对龙兴旺却是一种安慰。
龙兴旺是小诸葛的亲外甥,小诸葛是龙兴旺的亲姨父。龙兴旺是柳湾村第二个高中毕业生,虽不是柳书凡读的那种重点中学,到底拿到过毕业文凭。虽同样没考上大学,到底是烂秀才一个。龙兴旺落第回乡之初,小诸葛也有意提携他。有一次上头来柳河公社选拔“根子正苗子红”高中毕业生到航空学校当飞行学员,小诸葛有意推荐他。龙兴旺却以“离家太远,看不到娘”为由,谢绝了姨父的好意。又有一年姨甥俩奉调一齐参加一个国家级的水利工程建设,小诸葛还是柳湾的领队。一到指挥部,小诸葛就推荐龙兴旺当了技术员。龙兴旺有个外号叫“含羞草”,因为他特别害羞。有一次指挥部要召开基层领队会,小诸葛按照指挥长的意图吩咐“含羞草”下去逐连发口头通知。含羞草犹犹豫豫,不敢去;几经小诸葛催促,他才磨蹭着动了步。那时民工的连部都住在老百姓家。他到每个连部的住地,都只敢挤出二指宽的门缝,小声唤一句“请你们连长去指挥部开会”,就马上掩门而去。至于对方听到没听到,他哪里还有心管?“含羞草”发完“通知”回到指挥部,小诸葛看见指挥部里却一个人也没到。外甥身后也无人随他而来,外甥自己却吓得满脸是汗;知道这个通知没有发成功,只好自己亲自去悄悄补火。这两件事让小诸葛看透了这位外甥是生成的窝囊废,不是打造的料,从此撒手不管。所以年复一年,“含羞草”还是含羞草,龙兴旺还在龙家庄。他父亲对小诸葛也完全失望了,才向老支书提及此事。没想到他父亲一提,老支书就牢牢地记在心里。“含羞草”感动得不得了。遗憾的是这时,“含羞草”已是“半老徐公”——早已超过了最低的年龄门槛。今天老支书点名叫他,一是因为他是小诸葛的亲戚,可以帮助料理一些别人不便料理的事,二是暗中考察一番,能不能代理秘书一职。因为这桩命案无论怎么处理,小诸葛的秘书职务肯定要撤。谁知,“含羞草”只答应协助料理“丧事”;“代理秘书”,他不愿意高就!原因很简单:他不愿意踩着姨父的肩膀往上爬!事后老支书好说歹说,他才勉强同意代理一年试试。
小诸葛万万没有料到,老实人比自己还关心外甥!外甥也如此地能推己及人,很是汗颜;老实人还没说完,他的脑袋已经垂到裤裆里去了。对老支书的虚怀若谷,小诸葛除了敬佩还是敬佩!
时间不等人。三人还没商量完,“含羞草”这下却一点也不害羞地提醒老支书:“我出门前,龙家庄人已经得到了杨秘书轧死“老战友”小女孩的消息;我出门时,已经有几个人掐着锄头、扁担什么的在晒谷坪齐队准备问姨父要人来了。为了姨父的安全,让他暂时躲一躲才是办法。”
这话提醒了老支书,也吓得小诸葛浑身发抖。老支书一面叫小诸葛赶快走开,一面又叫龙兴旺协助他姨母料理“丧事”,同时也没忘记向大队长和治保主任敦促一番,没忘记再瞧一眼“老战友”,自己则风疾火燎地赶往龙家庄去了。
龙家庄在柳湾村的西北端——杨柳庵的侧背后,是一个不满100人的小村庄。它与柳河湾的磅礴大气不同,更与杨家岭的“一盘散沙”迥然而异,是一个铁桶式的庄院。四周都围着三四尺高的石墙。近百来口人,二十几户人家,都作茧自缚,一代又一代,心甘情愿地关在这个大“铁桶”里,从没想过破茧而出,出茧试飞,瞧瞧外面的世界。连晒谷坪也是“公共”的,整个庄院就院门前这一个。那原因,据说此庄跟柳河湾共着一条龙——伏龙山那条猪婆龙。甚至比柳河湾更正统,因为它的背后还有个龙家庄水库——那可是聚集了龙王老子和龙母娘娘不知多少年多少精液的风水宝地呀!令人遗憾的是年复一年,代复一代,龙家庄还是龙家庄,龙家庄人还是装在“铁桶”里。无论解放前还是解放后,都没有一个人堂堂正正地走出过龙家庄半步!他们被这个“铁桶”关死了还不知道!直到柳宝梁“执政”以后,才陆续有人被他“送”了出去。
龙兴旺没有说错。老支书走出玉玺坪的时候,往北眺望,远远瞧见龙家庄的晒谷坪上真的人头攒动,像是齐集了好多人。他们不是拿锄头,就是掐扁担,一派荷枪实弹,兴师问罪的架势。老支书暗想,幸亏龙兴旺没有“害羞”!倘若他们越过杨柳庵,来到了玉玺坪或杨家岭,麻烦就大了。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迈下玉玺坪,越过龙须坪的阡陌,擦过杨柳庵,跨进了龙家庄的槽门,来到了龙家庄的晒谷坪上,来到了“荷枪实弹”的人群面前。
老支书对龙家庄是有贡献的。远的如当年带领柳河湾人协助龙家庄人修筑龙家庄水库,近的像送龙家庄人出去“吃国家粮”……他本人又耿直忠厚;因此龙家庄人都对他怀有好感和敬意。他一来到晒谷坪,人们都忘了去玉玺坪或杨家岭兴师问罪,纷纷留他进屋坐。这种亲切、信任的气氛也增强了他让“老战友”不起诉的信心。他一一谢过各位的好意后,跟大家一齐站着,马上言归正传。
他怀着沉重的心情,把玉玺坪上发生的不幸人命案详细地给龙家庄人说了一遍。然后又推心置腹地跟大家沟通,指出这是严重的犯罪行为,不判死刑,也要判个“死缓”,政府决不会坐视不理。小诸葛也知道自己罪不可赦,已经自动投案自首去了。因此就不劳驾各位越垄爬山,兴师问罪去。为了证实他言之不虚,他告诉大家,龙兴旺马上就可以回来作证。最后他又郑重告诉大家,他既是命案目击者,还是柳湾大队的“蚕豆官”;处理好此案,他责无旁贷。还真心实意地告诉大家,自己马上就要从这里直奔柳河公社,把这桩命案报告给公社党委、革委,请示上级最后敲定处理办法。
听了老支书一番极服人心的话,原来“荷枪实弹”的人们都自动放下了“武器”,回去煮午饭去了。又见老支书这时候还要饿着肚子去公社,都纷纷留他吃了饭再去。但是老支书一一谢绝,然后直奔柳河镇去。龙家庄人都被老支书的敬业精神深深感动。
正巧,老支书还没跨出槽门,治保主任和龙兴旺陪着老“老战友”回来了。他觉得这是做“老战友”思想工作的最佳时机,于是他也帮着搀扶,一起往“老战友”家走去。
“老战友”是跟老实人等人一齐由迟县长介绍入党,一齐在党旗下宣誓的。之后她也一直得到老支书的周到照顾。他目睹老实人几十年怎样风里来,雨里去,为柳湾人谋福祉,也为他们家办不少好事,送来不少实惠。都相信他是替自己说话,替自己办事的人;因此她和她的儿女都心存感激,深怀敬意。对老支书的任何吩咐、安排他们都言听计从。
“老战友”家跟龙家庄其他人家一样,都挤在这个铁桶一般的四合院里,都没想到要冲破“城池”破茧而出。因此大多数人家都是半间茶堂半间房。茶堂还兼着“会客室”。农家物件多,龙家庄人居室又如此地窄小,所以房里房外,室里室外,到处堆着东西。“老战友”家也一样,她家的“会客室”里,连冷冰冰的煤灶上都堆得小山一样。龙家庄不产煤,不像杨家岭人一样,挖个狗粪氹都可以刨担烧火煤出来。但是他们跟柳河湾人共着一个伏龙山,山上有柴;所以他们也跟柳河湾人一样,尤其跟单峰驼家酷似——烧柴的日子多,烧煤的时候少。
因为这时已近正午,老支书打发治保主任返回玉玺坪,吩咐龙兴旺回家去,自己陪着“老战友”进了她家的茶堂。“老战友”一手抹着泪眼,一手把煤灶边的一条长凳拖了出来,算是给老支书一个座位。自己则捞了条矮凳坐下。
老支书也不客气,管不了干净与否,一屁股坐了下去。“老战友”人虽复活了,精力却一直倦怠,精神也有点恍惚;她忘了给老支书施茶。老支书也不计较,开门见山地陈述起他处理小孙女的命案的设想来。
“老姊妹,老战友,你认为这桩命案怎么处理为好?”因为是从同一个壕沟里走出来的,柳宝梁很谦虚,想先倾听“老战友”的意见;所以开门见山。
“把小诸葛抓去坐牢呗!最好判个死刑干脆!”“老战友”恨犹未消,愤愤地说。眼眶里又溢出了悲伤的泪水。
“这办法简单可行,而且解恨!”柳宝梁接过她的话,“但是,这样一来,你就什么也得不到了,甚至小孙女的埋葬都要自己拆楼板!为什么?小诸葛坐牢去了呀!如果把他枪毙,那可是两败俱伤!不更惨吗?”
“老战友”这才拍了一下额头,恍然大悟:“那么,依你的意见呢?放过小诸葛?”
老支书觉察出“老战友”思想开始松动了,心里欣慰。不过多年的工作经验也告诉他,转弯是有个过程的,因此他并不急于求成。他像同胞兄妹一样,无拘无束,促膝谈心。他们从搞土改分田地,谈到搞互助组,合作化,还谈到他为了兴修龙家庄水库,他吃在龙家庄,住在龙家庄,大年三十晚上才回柳河湾去。甚至以“老战友”家为家,同往工地奔,同从工地归,有次县里派人下来检查,还闹出了误以为他们是夫妻的笑话。说得“老战友”仿佛又回到那热火朝天的年代……彼此的心也贴得更近了。
只有在这时候,老支书才断定,实施自己的方案,水已到,渠已成。于是把他的设想和盘托出:“小诸葛赔一万元抚恤金,小孙女埋葬的事也由他负责。公社革委安排一个招工指标,让小孙女的父亲进城当工人去,大队允许他们再生一胎,不罚款。但是——”老支书毫不含糊,果断地结论,“你‘老战友’不许再起诉!行吗?”
听完老支书的陈述,“老战友”先是觉得这么办,便宜了小诸葛。她反问:“刚才,他还在拉你下马呀!今天的整风会其实是小诸葛向你发出的抢班夺权的第一炮呀!你就这样轻易地便宜了他?”
老支书摇摇头,不以为然:“人是会变的。毛主席身边的好多人不也向他要过权吗?王明当时还不把他放在眼里呢;但是毛主席还是提议选王明为中央委员。我们为什么不学学毛主席呢?再说小诸葛是转业军人,曾经还是解放军战士,还为保卫国家负过伤,万幸的是没有倒在敌人的枪弹底下;但是,现在,这个曾经保过家,卫过国的解放军战士,眼看就要倒在人民的枪口之下,你忍心吗?”
“老战友”见老支书如此宽宏大量,如此不计前嫌;眼光如此远大,考虑问题如此细致周到,非常感动。又见老支书的设想中,体现出处处在为她着想的深意,他就更加感动。于是经过一段苦苦的思索之后,毅然决然点头同意:她虽然丢了孙女,但是出去了“人”,又允许再生一个“人”,还有为数不菲的抚恤金……真是一举数得呀!何乐不为呢?更何况,无论怎样,死者都不能复活呀!
“你说话算数?”“老战友”决心下定后,郑重敦促。虽是多年的老相识,裉节上,她还是把握得很紧的。“你看见我几时说过假话?实话告诉你吧,招工指标早在我手里掐着了。还是龙兴旺的‘过时指标’,我有幸没有立即上交呢!”
一席入情入理的沟通,一个皆大欢喜的方案,让“老战友”几乎破涕为笑。她忙不迭地就要亲自杀鸡煮饭,款待老支书。
老支书从来就是站着生,立着埋铁汉子,终身履行着“办公事不吃私家饭”的为人信条。他谢过“老战友”的好意,起身告辞,并告诉她,在这个时候,这种饭他不能吃,吃了还会把事情办砸!而且他还要马上直奔柳河镇,向公社党委和革委汇报请示,最后请郑书记拍板。
“老战友”知道老支书的为人,并不勉强。这时她神志已经完全清醒,人也从悲伤中摆脱出来,还把老支书送出槽门。分别的时候,柳宝梁没忘小事:“小孙女的坟地就安排在小龙山算了。那里风水好,又是大队的柑橘场,刨个坟坑不难。”“老战友”听了更加感动:“都依你。我这辈子别的看不准,只看准一件:跟老实人没错!”感动得捞起衣角拭泪。
柳宝梁自然又少不了一番好心的劝慰。“老战友”站在槽门口,望着老支书往柳河镇直奔的身影,自言自语:“世上的支书,若都像柳宝梁,还有什么事办不好啊!”
就这样,一股抢班夺权的妖风,一桩惊动整个柳湾大队的命案,在老实人的真心主持与耐心劝说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小诸葛因此逢凶化吉,绝处逢生。他既没“偿命”,也没“死缓”,甚至连牢房也没去光顾,只赔了 1万元钱,撤了秘书职务(实际上只停职一年就官复原职了)柳湾的大小山岭,弯沟直流,又呈现出安闲宁静的气氛。柳湾人又过起了日出而作,日没而归的闲适和谐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