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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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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二十八章 柳书凡门临双喜 小诸葛苦果自尝

考虑到柳书凡给宣传工作做出的贡献,为了让他摆脱柳河湾的桎梏,给他营造一个轻松愉悦的生活环境;差不多在泉美人给柳书凡与童三媛牵线搭桥的同时,县里也正在考虑柳书凡的工作问题,而且从县委一竿子插到柳湾大队。这无异给老大当婚的柳书凡插上了双飞的翅膀。他来不及选择黄道吉日,就亲往桐木冲,约见童三媛,彼此一见钟情。通过一两次来往,双方就达成共识,考虑到双方都老大不小了,决心打破常规——先结婚,再恋爱。

当时异县通婚,女方需出具两证一函:户口迁移证、粮食迁移证和结婚状况介绍函(信)。桐木冲的大小干部对童三媛的婚事很同情很支持,因此她的“两证一函”办得顺风顺水。柳书凡不存在“异县”问题,只要柳湾大队秘书给他开个介绍信,证明他是柳湾大队人,愿意跟童三媛结婚就行。可是,偏偏在这个很快“就行”的问题上,柳书凡迟迟“不行”,还碰到大麻烦,遇到大阻力,差点泡了汤。

事情是这样的。柳书凡乘着童三媛“两证一函”的东风回到柳河湾,第二天就风风火火地爬上杨家岭,走进“诸葛茅庐”,请小诸葛开具结婚介绍。为了防止因小失大,他还特意备了一包当时的湖南名烟——“常德香烟”。这是他平生第二次违心的“行贿”。

时正盛夏,又是中午。小诸葛正在“茅庐”前的那棵碗口大的老柚树下摇着蒲扇悠然自得地乘凉。大队虽然早已有办公室,但他嫌玉玺坪太热,因此夏天常常在“诸葛茅庐”办公。

“杨秘书,请抽烟。”从来话语不多的烂秀才一到柚树下就彬彬有礼地招呼。同时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常德”香烟,很有礼貌地递过去。

小诸葛见是自己昔日的先生的儿子来了,不做个样子不像;于是停住摇扇,满面笑容地接过香烟,佯装关心地问:“听说贤弟的终身大事有着落了?”

柳书凡老实地点头,紧接着马上给秘书大人对火。这是献媚的勾当,柳书凡也是头一次,动作非常生硬,笑得也很不自然。

小诸葛对柳书凡的生硬动作在心里好笑;但烟还是点燃了。他猛烟吸了一口,随即咽了下去,老半天才吐出来,装模作样地感叹:“早该如此!老先生死得冤枉,学生本应该代先生完成你的终身大事;可是,我一个小小的秘书,位卑权微,有力也不出,实在惭愧呀!”

柳书凡已经领教过小诸葛的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本质;面对他的花言巧语,心里有底。今天他是为求他而来,因此不得不违心地装出一派和悦的样子,冷静应酬:“谢谢杨秘书关心。父亲若九泉有知,也会感谢您的。”

“有什么需要老先生的弟子帮忙,尽管说。我不敢说两肋插刀,也要竭尽全力相助的。”

柳书凡听了,心里马上浮起一种无以名状的喜悦感。他马上实话实说:“今天不才的确是为求秘书帮忙而来。”接着就把自己跟童三媛的婚约做了个简单介绍,还出具了童三媛的“两证一函”,最后才适时提出:“劳驾秘书先生给我开个结婚介绍,以便去公社领取结婚证明。”

“哎呀,你愿是城镇户口,吃居民粮;现在要改为农村户口,吃集体粮;这是从米箩里跳进糠箩里,划不来呀!能不能维持现状不变呢?”

柳书凡觉得小诸葛是在故意演戏,假意买号,听见就不舒服。于是说:“谢谢你的关心。杨秘书,那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想也是白想,还是麻烦您开证明吧。”

杨秘书装出爱莫能助,左右为难的样子,搓着双手说:“即使你愿意放弃,要办这个东西,是需要‘粮户迁移’作证的呀!你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打了这两个‘迁移’回来没有?”小诸葛想了想,恍然有悟似的反问.

小诸葛说的两个“迁移”是这么回事。1953年国家实行粮食统购统销的时候,厘清了城乡区别,强化了“粮户迁移”。当时柳书凡正在吴同城里读书,享受城镇居民待遇,因此把粮食和户口都迁到了吴同县城关镇。他落第回乡以后,又变成农村人口了;所以又把这两个迁移打回了柳湾公社柳湾大队,交到杨秘书手里。

“我不仅打回来了,”柳书凡记忆犹新,“还亲手交给了您。我还记得您当时放进办公桌右边那个抽屉里的。”柳书凡还是实话实说,且振振有词。

小诸葛却装起吗来:“有这回事吗?那么我们找找看。柳湾大队迁进的人寥寥无几,若真有这事,是不会丢失的。”他胸有成竹,撂下蒲扇,走进“茅庐”,连办公桌一起搬到了柚树下。

这是一张三屉桌。他把三个抽屉都拉出来,放在桌面上。

“咱们分工合作,首先每人清点一个,再共同清点第三个。”小诸葛装出百漏不许一疏的样子,搬出桌子后,边拉抽屉边慷慨地“安排”。

小诸葛的这一着棋可把柳书凡将得不轻。他想,这已经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两张白纸哪能原封不动,安然无恙呢?秘书先生分明在逢场作戏呀!还有清点的必要吗?再说,现在虽然已是“文化大革命”末期,阶级斗争和反击右倾翻案风却越刮越猛,连邓小平都被戴上“右倾翻案”的帽子,没有两个“迁移”就是“黑人”,甚至可以给你戴上“间谍”或“特务”帽子,把你“清理”出来,进行无休无止的批斗。想到这里,柳书凡不由得倒抽冷气。

柳书凡木然站着,不知所以。小诸葛却还在躬身清点。其严肃认真之态,令柳书凡都敬佩三分。

“杨秘书,你不必费力了,清也是枉然。十多年了,它们哪能在这里睡安稳觉呢?你就高抬贵手,拖起笔给我开个证明,证明我是吴同县柳河公社柳湾大队人就行了。”柳书凡觉得而易举,无需这么认真;说得也准确具体,仿佛只要秘书先生“笔录”下来就行。

杨秘书却频频摇头:“这你就为难愚兄了。贤弟,你是道德先生的公子,我是老先生的弟子,我们算是兄弟,论情,我当义不容辞。但是同时,我手里又掌握着柳湾贫下中农的印巴子,一旦有个闪失,我难辞其咎呀。我的好弟弟!”小诸葛说得十分诚恳,真切。说完,他双手一摊,头儿摇得像拨浪鼓。

“看来,我原本就没有成家的八字!天生我材没有用,我这辈子只能单打鼓,独划船——做生成的光棍,当现成的鳏夫!”柳书凡垂头丧气地想。他极不情愿地再给小诸葛递上一支“常德”,就准备告别“茅庐”转身下岭。

不料,小诸葛接过香烟,又热情叫住他:“要不这样,你告诉你们老队长一声,请他上来一转,我们商议一番,或许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柳书凡忍住内心的悲哀,强颜欢笑:“谢谢秘书大人关心,我一定及时转告。”回柳河湾去了。一路上,他极度悲观,唉心叹气。

这天晚上,老瘾客如约而至“诸葛茅庐”。

今夜天高云稀,月色明亮,很好乘凉。老瘾客到了“茅庐”晒谷坪上后,小诸葛就从茅屋里掐了两条矮凳出来。于是两人在晒谷坪上坐下。

今天两人身边都无人敬烟,因此只能抽毛烟。小诸葛嫌柳书凡太吝啬,办这么大的喜事,连包“常德”也舍不得送给他。一番虚假的烟礼后,小诸葛张开鲇鱼口,开玩笑:“烂秀才要结婚了,你不送他个顺水人情?”

老瘾客巴达着毛烟,正色回应:“无论从宗族上讲,还是从阶级成分上讲,我跟他都不是一家人,我送他人情干什么?”

小诸葛把矮凳移近一步,压低声音说:“这对你有好处呀!”说完,还指了指他的裤裆心,“听说还是个熟透了的浓桃艳李呀,你不想?”

老瘾客脸上马上现出羞涩,好在到底是月光,瞧不明显。他也及时拉正了话题:“你今夜叫我爬上岭来,就为开这玩笑?”

小诸葛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听说他在桐木冲找了个祝希娟式的大姑娘,还是你的继女牵的线,搭的桥。你不知道?”

老瘾客不置可否,却催促小诸葛:“有什么照直讲,我爬出了一身大汗,急着回去洗澡呢。”

小诸葛说:“柳书凡可是个‘黑人’呀。当初,你的继女怎么这么没脑筋?”

老瘾客弄不明白,因为柳河湾只有金算盘才是真正的“黑人”。他反问:“这话怎讲?”

小诸葛故意拉高声调:“柳湾大队至今没有烂秀才的粮户迁移,不是‘黑人’是什么?”

老瘾客这才恍然大悟,在心里佩服老朋友有眼力——于毫无问题之处发现大问题!今天他看出的还是极其严重的大问题!正想“这,这……”小诸葛又危言耸听:“在现时代,这种没‘根’没据的人,说他是间谍,是特务都不过分!因为他的胞兄是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访问过日、美、欧等国,有里通外国的嫌疑。谁能保证他们兄弟之间不串通一气,里应外合?这个特务还在你们柳河湾吃了十几年‘黑粮’;而你还月月照发不误!你包庇坏人,且长期隐瞒,还要罪加一等!还蒙在鼓里!”

老瘾客听了,张大了驴嘴,不知如何是好:老朋友说的似乎字字句句都明摆着呀!怎么办呢?他不能不五体投地了:“我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何处为梁,何处为柱,您吩咐吧。我都听您的!”

小诸葛这才露出他的庐山真面目:“不说多了,说多了呢你也记不住。就说两点:一、吩咐你的继女,不要牵这根线,搭这顶桥了。二、告诉柳河湾人,柳书凡是个什么也没有的‘黑人’,是阶级异己分子,很可能里通外国,不是间谍就是特务!”

老瘾客这才彻底醒悟。他赶忙起身告辞。他不是要急于回去洗澡,而是要把柳河湾出了“黑人”,出了间谍、特务的惊天新闻告诉所有贫下中农,做到家喻户晓,百倍警惕。还要唤醒每个贫下中农,擦亮眼睛,昼夜不怠,防止这类人人兴风作浪。

再说柳书凡下了杨家岭,走进“石头城”,大叹一声:“他又给我上了一课!”就倒在“席梦思”上,唉声叹气,“看来这辈子想在柳河湾成个家,安安静静活下去实在没指望!”思前想后,他悟起了,今天的杨家岭之行至少让他明白了两点:第一、小诸葛对他还没死心,不贬死他不会善罢甘休;他想跟童三媛完婚更是痴心妄想。第二、小诸葛具有高超的表演天赋,笑里藏刀,口蜜腹剑都是他的拿手好戏,要时刻提防。这天晚上,他在悲观失望和惶惶不安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柳河湾上空仿佛突然天变。他走到哪里都看见人们的不同眼色,听见人们对他的窃窃私语。他先走近柳河坝。柳河堤上,正在浣洗的娘儿们都在挤眉弄眼,依稀听得出“黑人”、“间谍”、“特务”之类刺耳的话语。等他走近了,他们又马上换了张面孔,装腔作势地说恭喜他找到了漂亮老婆……走近半边柳,又听见正在纳凉的男人们也在比比划划,小声议论;依稀传来的还是“黑人”、“间谍”、“特务”之类……他烦死了!索性独个儿迈上柳河桥,坐在燥热的石板上,任凭火辣辣的太阳晒。第三天,第四天也一样。他摸不透自己与“间谍”、“特务”有什么联系,心里烦死了。一连数天,他都拒绝出工,整天把自己锁在“石头城”里,有声不敢张,有气不敢出……他想向老支书倾吐自己的不幸,更想向郑书记吐吐自己的悲哀。但是,老支书为他把心都操碎了,他实在不忍;郑书记那里呢,又路途太远……哎!

一天早餐过后,大家都出工去了,柳书凡依然缩在“石头城”里,躺在“席梦思”上,独自长吁短叹。

忽然,“礼仪门”进来一个人,看似一声不响,小心翼翼。他一骨碌坐起来,老支书已经走到他面前了。老支书的不期而至让柳书凡十分意外。他连忙请老支书“床”上坐;老支书轻轻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自己悄悄从衣袋里掏出一本书。柳书凡还没看清是本什么书,老支书已经从中夹出两个白纸片递了过来,小声说:“你好好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柳书凡接过来发开一看,一脸苦笑:“两个鞋样(严格讲是鞋底样)!您拿它们给我做什么?我又不是鞋匠!”

老支书不动声色,指示柳书凡:“你把它们翻过来瞧瞧。”

柳书凡不敢怠慢,老实翻过来,仔细一瞧,不由得大吃一惊:“迁移,我的粮户迁移!你老人家从哪里弄来的?”

老支书这才在“床沿”上坐下来,叔侄俩肩并着肩。老支书这才告诉他“鞋样”的来历——

原来,老支书听到柳书凡婚姻有了着落,非常高兴;但是那天看到他从杨家岭上失望而回,又十分意外。他赶忙吩咐书记娘子上杨家岭去向秘书娘子打听虚实。不料,刚过“三星抱月”,秘书娘子就风风火火地走过来了……又,柳书凡在“诸葛茅庐”前请小诸葛开具结婚介绍的时候,他的老婆正在“茅庐”内做午饭。他们的谈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小诸葛的故意刁难让秘书娘子很不满。她每天都在“茅庐”里鼓捣:谁都知道,世人婚嫁,只搭桥不拆桥;我家的人却专干不仁不义的事,专门“拆桥”!秘书娘子同情心强,玉玺坪上对柳书凡的批斗让她看出了丈夫的狠毒。柳书凡亲顾茅庐那天,她看到柳书凡失望而去,心里更不是滋味。她当时就想起十几年前,她问小诸葛要纸剪鞋样的事;那时小诸葛塞给她的正是柳书凡的“粮户迁移”。因为“粮户迁移”的纸比较厚实,适宜修鞋样。她又读过小学,认得“迁移”等几个字。她又有兼收并储的秉性,现在她虽然有好多年没有做鞋了,鞋样却保存得好好的,夹在废书里。眼看柳书凡的婚姻又要告吹,她的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她趁小诸葛不在,就悄悄拿了出来,交给了老支书,希望老支书能借此帮助柳书凡把终身大事办成。

柳书凡听完老支书的叙述,心里感叹:这真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对秘书娘子也油然而生敬佩之情。他仔细端详。鞋样是大人的,而且很可能就是小诸葛的。从鞋面上看,这个鞋样修得很精致;用迁移证的观点看,这个表已剪得残缺不全;但是一些重要的证据如标题、姓名、落户地址等都或多或少保留了一些眉目,可以作为证据。不过柳书凡想得更深更细:“以此为证,敦促杨秘书开具结婚介绍,或许是着不错的棋;但是它是否给秘书娘子带来意外麻烦呢?”他谨慎地请教老支书。

老支书看出了柳书凡的顾虑,说:“这不怕,你放心!我经常出入小诸葛家,对他们家的情况比较熟悉。秘书娘子正在为嫁到杨家岭后迟迟不育责怪杨秘书。要亲自陪秘书大人去人民医院检查。杨秘书自知有暗伤在身,不肯‘就范’;因此很惧怕秘书娘子。为了安慰妻子,小诸葛正在设法‘抚’杨自然的大儿子,可能最近就要过房……”老支书又告诉他,“小诸葛从不下厨房,一年三百六十天,一千零八十几餐饭菜都要仰仗秘书娘子;只要秘书娘子消极怠工,甚至‘罢工’,小诸葛就只好喝西北风。偏偏小诸葛最怕挨饥受饿,所以他最怕秘书娘子怠工或‘罢工’。只要秘书娘子脸上露出‘怠工’或‘罢工’的迹象,小诸葛马上就会偃旗息鼓,有气也不敢出。所以,你完全用不着担心秘书娘子吃不完兜着走。不光不用担心,你或许还可能看到一曲哑巴吃黄连的好戏!”

柳书凡知道这个吃黄连的哑巴是谁,由衷感谢老支书的提醒。至此他的顾虑才彻底打消。“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县里已经决定启用你。出于万全之策考虑,决定让你从民办教师干起,暂时安排在柳湾小学教书。”

柳书凡听了,有说不出的喜悦。尽管民办教师社会地位很低,动不动就受到大队或生产队的制约;不过到底暂时摆脱老瘾客的控制,总算看到新生活的微弱曙光!

为了慎重起见,老支书又敦促柳书凡:“这件事目前还只有公社郑书记和我知道。为了防止有人从中阻挠,目前你一定要保密!”

柳书凡自然点头同意:“请老叔一百个放心,我一定做到守口如瓶!”

老支书把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后,又提醒柳书凡:“鞋样用过后,一定要退还给我;我还要还给秘书娘子的。”就起身走了。

柳书凡自然又是点头。他送走了老叔转来,一头倒在“席梦思”上,一扫连日来笼罩在头上的阴霾,心潮澎湃。他激动不已——他又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第二天,柳书凡吃过早餐,掐上鞋样,兴致勃勃地再次登上杨家岭,马不停蹄地往“诸葛茅庐”走去。

当时,小诸葛还是坐在饭碗大的柚树下。与上次不同的是不是乘凉,而是看书,还在看《三国演义》。与杨癞子看见的不同点是,他这回看的不是孔明祭东风,而是曹操杀杨修。他看到烂秀才又来了,有点意外。鼓鼓的蛤蟆眼老半天不知眨一下。他知道读书人不随便走二遍路,一旦打算重复,一定有他的把握。他惶惶然,十分不安。

这回柳书凡没有循规蹈矩,敬烟施礼;只徒表深切的“道歉”:“对不起,杨秘书,我记忆有误。我的粮户迁移,其实没有交给您,我把它们塞在衣柜里去了。后来被我又聋又瞎的母亲当废纸剪了鞋样。真是糊涂!”他喘了口气,又接着说下去,“有幸,鞋样还在,您——”

柳书凡说得平静,小诸葛却腋下出汗。他知道这两个鞋样不寻常。

柳书凡却不管寻常不寻常,又单刀直入:“虽然剪得面目全非,关键的几个字却还在,你看能不能作为‘迁移’的证明?”说完把两个鞋样掏了出来,展示在小诸葛面前。

小诸葛听了,似笑非笑。目睹这陈旧的鞋样,他心里直摇头:这哪里是你瞎子娘修出的鞋样?分明是我家里那个蠢货干的“好事”!但是怎么突然间又到了你烂秀才手里?他实在弄不清!他想问个清楚明白,但是有烂秀才在,他哪里好开口?他有苦难言啊。他记得很清楚,烂秀才手里的两个“迁移”分明是自己塞进办公桌抽屉里的,之后又是他把它抓出来,掷给了老婆做剪鞋样的料子的!他早就料定烂秀才再也没有启用这两个迁移的希望了,才毁掉的。哪里是你的聋子母亲拿去了呢?他在心里诅咒自己的老婆出卖了他!他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呀!他悄悄瞧了瞧正在洗碗的妻子,恨不得走上去扇两个耳光!不过他真的只敢想想而已,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他都不敢动粗,也不敢泄恨。

“还有什么办法阻拦他们呢?”小诸葛望着鞋样,在心里喃喃,无以为计。他这才深深地体会到,什么叫人心向背,黔驴技穷;什么叫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他抹抹铜盆脸,暗自兴叹:“我什么时候才强盗收心做好人呢?”

“杨秘书,能行吗?”柳书凡见小诸葛一脸的尴尬,迟迟没有提笔的意思,有意提醒他。

小诸葛这才如梦初醒,连连应诺:“行,行!怎么不行呢?帮老先生的二公子成全终身大事,是学生的本分!”急忙走进“茅庐”去,给烂秀才拟写结婚介绍去了。

“这哪里是拟结婚介绍?简直是在签城下之盟啊!”小诸葛抓起钢笔时,一屁股扽在椅子上,恨恨地想。

柳书凡却不惊不烦。他这才有心端详小诸葛苦心经营多年的“诸葛茅庐”的里外:灰白色的土墙,两个大约三四平方尺,活像炭窑口一样的窗户,长满苔藓甚至青草的屋顶——哪像文人雅士的草堂、茅庐?只不过是名副其实的茅棚一座罢了。而咱们的秘书大人却以此津津乐道,借此以柳湾的文人雅士自居。

柳书凡还想瞧瞧“雅居”的内部情况,小诸葛捧着“结婚介绍”出来了。他一边递给柳书凡,一边装出谦恭模样,笑盈盈地说:“请你过目。如有不当,不妨重来。”

柳书凡欣然接过,飞快地浏览一遍,觉得勉强可行。于是也逢场作戏:“秘书先生是鄙人父亲的得意门生,拟个介绍什么的,不过小菜一碟,哪里还要重来!”说完,补了句“谢谢”,把介绍函折好小心塞进上衣袋里,飞快地下岭去了。

待柳书凡下到垄里,小诸葛回到屋里,睁大蛤蟆眼,厉声质问刚洗完碗筷的妻子:“那两个鞋样是不是你捎下去的?”

秘书娘子毫不以为然,她昂着头顶他一句:“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别人只管成人之美,你却成天在过河拆桥,成人之恶!看样子你这辈子不打算洗身革面做好人了;我也懒得伺候这号没心没肺的人!中午的饭,自己做,我一时半刻回不来!”就掐上锄头,出门去了。

小诸葛呆呆地望着妻子越去越远的背影,全傻了。

拿到了结婚介绍的柳书凡,有如神助。他不仅和童三媛肩并肩到柳河公社打了结婚证,举行了简单的婚礼;而且还奉公社革委的安排,第一次从柳河湾挣脱出来,迈上玉玺坪,迈进了柳湾小学的教室,跨上神圣的讲台,当起了小小的民办教师。这一年可以说是他人生的转折点,是新生活的开始,还是双喜临门。

目睹柳书凡的急剧变化,柳河堤上的娘儿们脸上,嘴上也起了变化。有人说:“看不出,实在看不出!一个穷困潦倒的烂秀才,一个快被贬死的腊麻蝈,眼看就是老光棍一条,新鳏夫一个;今天,居然死而复生,生而来福!真是世事难料,人也难料啊!”

另一个马上接腔:“你们没听说过?他的八字比柳半斤的还大还好呢!”

……

条半腿也在浣洗衣物之列。她听着娘儿们的纷纷议论,如芒刺在背,满脸发烧;衣物还没洗完,就提着桶儿悄然走回去了。

有了粮户迁移,烂秀才就不再是“黑人”、“间谍”、“特务”;小诸葛、老瘾客眼看就要抓住的稻草又丢了,他们好灰心,好丧气。没有了“间谍”“特务”,柳河湾上空的阴霾很自然地消散了。

跟条半腿不同,老瘾客眼睁睁地看着柳书凡又讨老婆,又教书,恨得牙根痒痒的。他双手端起凉椅往地上一霸,诅咒小诸葛:“你他妈的,号称什么军师一个,依我看,连狗屎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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