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小诸葛如何设计锦囊妙计,且说小半斤怎样讨回公道。
船老板彻夜陪小半斤到乡卫生院,作了伤情鉴定回来,已是二十八日天亮。乡医院也设备有限,建议去县医院进一步检查。小半斤额头、腹部依旧疼痛。他失血过多,加之一夜未眠,实在疲惫不堪。他本想在家休息一天,再去县医院复验伤情;但是龙液池捕鱼在即,他事多如毛。维持秩序的事还没落实,觅鱼师傅也没有去叫,派出所也没有去……那时的吴同农村,电话还没有普及到户,手机更是稀罕货。柳河湾也犹豫,甚至更严重。他虽有陈安老板赠送的手机,但是是“专机”,不敢随便使用;只有有事要跟陈安老板通话时才敢打开。柳河湾一般没出过远门的人,还是粘柳是豪的光,才见过手机是啥样儿;因此之故一般农民搞联系还得靠两条腿和一张嘴,这就更需要时间和精力。小半斤惶惶不安地在家里休息了一上午;下午再也呆不住了,就忍着痛苦,拖着疲惫的双腿,先后到支书、秘书和计生专干家跑了一趟,恳请他们后天出面维持龙液池的捕鱼秩序。为了防止小半斤蛮缠,他们表面上都满口应承。
小半斤回到柳河湾已是傍晚时分。他本想一鼓作气,到村主任仙鹤草家去一趟,恳请他把维持龙液池秩序的职责一肩挑起,但是,一则天色已晚,他昨夜未眠,伤痛依旧,奔波回来,又极感筋疲力尽;二则,他还要去麻烦船老板,请他再代他守一夜龙液鱼;三则,两次药费都是柳老师垫付的,白铁锤还没掏过分文,必须敦促仙鹤草勒令白铁锤马上掏钱,夜晚不成公事,昨夜就是证明;所以他打算索性明天再去,把所有的事都放在明天一齐办,企图毕其功于一役。
第二天——农历十二月二十九日。小半斤伤痛虽有所减轻,腹部却还在隐隐作痛。但是时间紧迫,诸多要事都刻不容缓,他只得带伤上阵,忍痛前行。他吃过早餐,绕过湾中往湾东仙鹤草家去。他想跟村长大人打了招呼,就马上下柳河镇,一请派出所警察,二请谭师傅捕鱼;不想刚从新槽门经过,迎面碰上了柳书凡也从书房里走出来。
柳书凡看见小半斤头上还缠着纱布,双手还按着胸腹,今天天气并不太冷,原本身强力壮的他,却有点瑟缩。他猜想小半斤伤势一定不轻,因此心里更加沉重。柳书凡质问他何故不去县城医院,小半斤含泪倾诉,不胜悲伤。柳书凡听着都忍不住眼噙泪珠。柳书凡这才后悔自己实在有些操之过急。不得不再次安慰小半斤:但愿你坚持这两天;进城验伤的事,只得等捕了龙液鱼再说了。
之后,柳书凡又把小半斤留进自己的“抽屉”里。“祖孙”俩围着煤火坐下,专门商量起药费的要法来。
柳书凡关心地问小半斤:“看来你外伤、内伤都不轻,是吗?”
小半斤如实回答:“无论头、胸,还是腹部,疼痛都减轻了些。现在的问题有三个,一是仙鹤草还没有给我一个公道,二是药费没有着落,三是龙液池的秩序维持还没向仙鹤草交代。”
柳书凡告诉他:“这类民事纠纷,无论是调解处理,还是诉诸法律,都要等待最后结案那天才能见分晓的。根据轻伤养重伤,无伤养有伤的原则,目前只能通过村主任仙鹤草向东北虎和白铁锤索要,因为柳河湾是他包干的,他责无旁贷!”在柳河湾,这种费用简单地称之为药费。那时候,国家还无力实行“医保”,纠纷致伤一类的案子,在农村,不是对方预付,就是自己先垫。
小半斤听了,有些着急:“讨回公道或许还要些时日,索要药费则刻不容缓。不瞒您爷爷,我现在不仅身无分文,还欠着您老人家几笔钱。连你代付的药费,可能也要等干了龙液池,卖了龙液鱼,才能还给你们了。转眼就是大年三十,这边年不从白铁锤手里掐点钱出来,春节一过,伤一痊愈,再向他们要钱,只怕又是问老和尚要篦梳——没指望了。”
柳书凡点头回答:“这确是实情。我垫的药费也好,借去的钱也好,你就不要记在身上了,我怎么会惦记那几块零钱呢。”他原想代小半斤讨回公道再索要药费;因为公道一出,药费自然就出来了;现在看来并不现实。于是改变主意,“那么,咱们再访仙鹤草,敦促他赶快去向白铁锤夫妻催要药费!”
小半斤回答:“好。”
考虑到白铁锤和东北虎的强悍已把仙鹤草降服,仙鹤草成了他们的佣人的现实,小半斤想只有通过乡政府,向仙鹤草施压才是办法。
柳书凡听了他的想法,稍作思索,说:“这也是个办法。只是同样的道理是,年关已到,乡政府早已放假,即使留下几个看家的,他们也难得下村来,估计很难取得立竿见影的效果。”
柳书凡又想了想,自告奋勇,“这样吧,我给你拟个书面的东西给村委,请他们集体出面,力量或许会大些;给乡政府的,过了春节再说,你看如何?”
小半斤很同意:“也是个办法。文字的东西比口头的东西更能引起他们的重视。只是又要麻烦爷爷了,我心里不安啊!”
柳书凡说:“这是哪里话。我们不是一家人吗?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嘛。——你稍候。”
小半斤听了“爷爷”的话,心里踏实,甜蜜。他欣然点头。
一向讲究细嚼慢咽的饮食之道的柳书凡,今天借助几口汤做润滑剂,又一次破例狼吞虎咽,几分钟就解决了“吃饭问题”。拟个小小的报告对他来说,小菜一碟,轻而易举。他扒完饭后,连嘴巴也顾不上抹,就悬笔展纸,端然而坐;略作思索,就行云流水一般,一蹴而就。为了防止仙鹤草“截留”,他又复写了两份,准备分别交给支书和秘书。
小半斤接过报告拿起就走。柳书凡知道他的脾气,担心他动不动就锋芒毕露,因此有心作陪。眼下,作为一村之长的仙鹤草,是无论如何不能得罪的。所以他除了要陪护,还要叮嘱小半斤说话要内藏外敛,注意分寸,切忌行为过激。
小半斤理解“爷爷”的良苦用心,连连点头。
仙鹤草的居屋还是“无屉”。并不是他无能为力,而是他深感后继无人,置了无益。因此他家还是堂屋兼着茶堂,煤灶也置在堂屋东边的角落里。
一向天天在外忙于“外交”、很少涉足“内政”的仙鹤草,真的仙人一般,整天在外四处飘游;不过今天侥幸在家。他正在煤灶旁的桌子边烧铁夹,准备烫猪头。
猪头也是柳河湾人的所爱,其地位举足轻重。特别是那种烘得油光火亮的腊肉猪头,脂肪少,肉质细密,很有嚼头。炖烂了的腊肉猪头,肉质又细又糯又香,很可口。若有闲心,可以夹一块置于眼前端详,它亮晃晃的,像镜片一般,里面人影闪烁,跟松花皮蛋里的松影婆娑,有异曲同工之妙。柳河湾人爱猪头,仅次于爱龙液鱼。因此每逢岁尾年头,猪头跟龙液鱼一样,都是年饭桌上的首选,是他们的宠肴,还是他们祭祀天地祖宗的上等供品。其地位不亚于某些少数民族的祭牛头。如此每年年关,家家户户,都要烫猪头,刨猪头,炆猪头,给祖宗祭猪头——还美其名曰“猪首”,实在神圣极了。没年猪可宰的,也要去市场上买一个回来,与宰猪人家一样,共闻鱼、肉之香,同尝鱼、肉之美,齐表敬仰天地祖宗之心。然后再享受气氛浓重的年夜春节的饮食之乐。
不育系育子无能,养猪却跟柳书凡母亲一样,特行。她养的猪,每头又肥又壮,猪头又大又沉。但是肥大的猪头表面,往往坑坑沟沟,布满了很深的皱纹,既不好烫,又不好刨,摆弄起来很费力。今天仙鹤草要摆弄的猪首就是这种货。他正弄得不耐烦的时候,柳书凡陪着小半斤来了。他像得了救星似的赶忙丢下铁夹,两手互搓了几下,就伸出右手,假惺惺迎接“客人”的到来。
马上,仙鹤草又吩咐不育系,把桌子搬开,自己把“客人”引荐到煤灶上坐下。
这回,小半斤破例没有彬彬有礼地递烟。不是他突然变得吝啬起来,而是他家经济危机异常严重,早已陷入了连一包烟都买不起的困境,甚至买食盐的钱都极成问题。这使仙鹤草非常失望。他不仅希望经常抽到小半斤的香喷喷的烟,而且念念不忘得到他的妻子的枕上之乐。只是这个倔强的陈安女子,太讲究“洁身自好”,他的愿望才一直是天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及。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有时还迁怒于小半斤。在东北虎面前碰得头破血流之后,这种愿望尤其突出,这种迁怒更加明显。今天见这个“二等公民”连香烟毛烟都不递了,这种愿望与迁怒,就更加强烈。
头脑简单的小半斤,很不善于察言观色。他忘了刚才“爷爷”的谆谆教诲,只希望快点拿到药费,快点去请警察,请捕鱼师傅……因此,他刚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仙鹤草:“你给我拿到了药费没有?”
仙鹤草对小半斤的意外“失礼”,本来就有点不满;这下见他居然兴师问罪似的,开口就问他要钱,他更加反感;只是当着柳书凡的面,不便发作,才暂时忍着。他举重若轻,尖而不露:“有这么轻而易举的事吗?”
小半斤不服,继续追问:“我首先想要知道的是——你到底去问过没有!”
柳书凡一听,不由得暗叹:坏了,老毛病又发作了。他连忙给他递了个眼色;但是小半斤没有觉察到,自然也就没有领悟。
仙鹤草无言以对,非常尴尬。
柳书凡知道,路上的嘱咐,小半斤早已抛到爪哇国去了。他赶忙搬出“灭火器”驱火:“小叶贤弟,你是柳河湾人,要处理柳河湾的事,是有些不便。这个我能理解。你若真有难处,我想给你增添两个力量,你看如何?”说完,示意小半斤把报告递给仙鹤草。
小半斤干这类事动作麻利,不打折扣。他迅速抽出那份柳书凡刚给他拟好的文字递了过去。
柳书凡指着报告继续说:“我同时复写了两份,以备不时之需。你认为有没有必要,分别给支书和秘书也递上一份?”
仙鹤草不知所措,一时心里非常矛盾。他想,递出两份,增加了力量;等于增添了援军,再去问白铁锤要药费,当然容易得多——是好事。但是村上的事是分工包干的,他分包的是柳河湾;现在柳河湾出了这点芝麻大的事,就要去外面搬兵,这不显示他无能吗?况且在这骨节眼上,即使支书、秘书齐出动,也不一定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过退一步想,如果连他们出动都要不到钱,他不就可以撒手不管了吗?他从此可以一棍九脱皮——矛盾已经上交,与他毫无干系!想到这里,他马上来了精神,装得爽快地回答:“好呀,是个办法。我看可以!”
小半斤听出,仙鹤草误会了柳老师的原意,有点恼了,但还能忍耐一下。他破例耐心解释:“我们真心倾听你的意见,是尊重你,配合你,绝不是不信任你,你可不能因此把责任推个一乾二净,然后逍遥事外!”
听小半斤这么一说,仙鹤草开始摆架子了。他说:“我若不同意你们的办法,你们会有意见;若同意按你们的意见办,你们又说我逍遥事外,你这不是叫我左右为难么?我不是在受夹板气么?”
小半斤也有点气了,红着脸质问:“假若支书、秘书来协助都要不到钱,谁还敢去登白铁锤的门?到时候还是你的差呀,怎么成了夹板气?”
柳书凡知道小半斤又要使出李逵的两板斧——当面劈了。于是赶忙安慰仙鹤草:“小半斤的话,虽然说直了点,不过也是实情。你贤弟就大人不把小人计——不要见怪他了。还是点着盘子讲菜——实话实说,实事实办吧。”
不料仙鹤草还是固执己见,声音也越来越大,显然在故意升温——激化矛盾,企图火中取栗。他冷冷地说:“看来,你们是早有准备的!这报告你们递也好,不递也好,反正不关我的事了!”接着就命令“不育系”:“给我搬桌子,拿猪头来!”又要烧铁夹烫猪头——摆出个真的誓不理睬的架式。
面对仙鹤草的发难,小半斤和柳书凡一时想不出有效的应对之策,都瞪着白眼,面面相觑。
“你想不管,老子要你洗碗!”正在小半斤和柳书凡束手无策之际,堂屋外传来了什么人的声音。听音量,还挺吓人的。他们还来不及对声源作出正确判断,老半斤已经大步迈过晒谷平,跨进堂屋来了。
他昂首阔步,脸色严肃,一副誓为儿子讨公道的关公像。
小半斤和柳书凡都感到援兵天降,既意外又惊喜。只有仙鹤草感到大祸临头,既突然,又惧怕,还难堪。柳河湾人都尝过老半斤的厉害。仙鹤草更不例外,拓改柳河桥时发生的“中轴线事件”就是明证。更不要说一直令他寝食不安的“倒牵牛”事件了。他见老半斤紧皱双眉,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三角脸都吓惨了。
老半斤红着脸,粗着脖子,不等仙鹤草缓过神来,睁大带血的眼睛厉声质问:“你刚才说什么?有本事,重复一遍?”
老半斤是柳河湾的一块不易失效的磁铁,他在哪里出现,人们就知道那里有戏可看,就跟在他后面,等着看稀罕。今天跟在他后面的人尤其多。他一来到“无屉居”,晒谷坪上马上就聚集了不少人。
仙鹤草自从将老半斤和双六早,在半边柳下做了那回“倒牵牛”以后,虽然在老支书面前信誓旦旦,表白过并不惧怕老半斤,心底里却一直惶惶不安,担心总有一天会遭到老半斤的报复,甚至暗算。这下见老半斤气势汹汹而来,后面还跟了那么多人;他不希望出现的那一天终于出现了,顿时心惊肉跳,哪里还敢重复?他好久好久才缓过神来,破例立即主动拿烟,递烟,企图缓和气氛,也让自己有思索对策的时间。
老半斤今天也破例不买他的账,他顺手扫开仙鹤草递来的香烟严肃申令:“今天我不是来乞烟的,我是来问你要钱治伤的!”
仙鹤草听他如此说,以为给了他把柄,他皮不笑,肉也不笑,严肃反诘:“要钱也轮不到你呀,大侄兄?”
老半斤听见这话,脸立即红得像猪肝,脖子也肿得像青毛水牯,眼睛更是比斗花了眼的青毛牛还红。他愤怒地伸出右手,手指利剑一般指着仙鹤草的鼻子,大声质问:“为什么轮不到我?”又指了指小半斤,继续厉声质问仙鹤草:“我为儿子讨药费,天公地道,合理合法,为什么轮不到我?你睁开眼睛看看,小半斤哪点不像我?头发、眉毛、脸型……他就是我的儿子,我的野崽!你奈何得了?你做得出来?我警告你,谁想欺侮到我的小半斤头上,我跟他搭上这条老命!”说完,还重重的捶了一下胸脯。
老半斤这句话,铿锵有力,震撼力却特强。它是在柳河湾引爆的第二颗原子弹,而且当量远远超过第一颗!振幅之大,波及面之宽,影响之广,也比前一颗大得多,强烈得多。
首先受到激荡的是小半斤。他虽有点初为人子的羞涩,但是更多的是惊喜。盼星星,盼月亮,他要盼的就是这句话!今天他终于盼到了,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中!在他内心深处!他只觉得全身上下,顿时热血沸腾。他原来日担心,夜担心,最担心的就是“父亲”万一不认他这个野崽小半斤。现在好了,“贼”认野崽,已经响众,它事实上已经昭告天下:他小半斤是老半斤的儿子;老半斤是他小半斤的父亲!“我为儿子讨公道!”“我为儿子搭老命!”这两句话,如核弹溅落,力重千钧,掷地有声。他听了怎能不激动,不心潮澎湃?
第二个受到鼓舞的是柳书凡。他听了,不仅欣慰,而且兴奋。小半斤早就决心认父,唯一担心的就是老半斤变卦;昨天,老半斤私下里已向他作过明确的表示;今天,老半斤在大庭广众之中,又仗义执言,公开表态!他不仅果断承认小半斤是他的儿子,而且义正词严,大有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气势!父子团聚实际上已经水到渠成,剩下的就只有一纸团圆协议的签字。这多么令人振奋!他像突然拨开云雾见到了灿烂的太阳,好不惬意!好不欢欣!他为这对父子的团聚花去的心血,今天终于得到了回报。他何止只兴奋,简直欣喜若狂!
第三个受到冲击的是仙鹤草。他听了,顿感晴天霹雳,肝胆俱裂!此前,他听人说过,小半斤已经“认父”,他半信半疑;后来又听人说,老半斤也打算“认崽”,他依然将信将疑。无论野崽认父,还是“贼”认野崽,在他都是亘古未有的奇闻,他根本不信。现在看来,他不仅错了,而且大错特错了。面对反差巨大的现实,他只知道频频摇头,不晓得如何应对。
晒谷坪上的看客越来越多,他们也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他们听了,有人惊喜,有人诧异,有人失望,有人颓唐——一句话,感情不同,表情各异,但都受到破天荒的震撼。
这颗原子弹的爆炸,也震撼了没在现场的所有柳河湾人。冲击波所至,遍及柳河湾每个角落。他们一经听说,都面面相觑。外国他们不清楚,然而中国他们是知道的。自从盘古开天地,柳河湾人哪个听过,谁又见过,哪朝哪代,哪个野父敢于如此明目张胆,于大庭广众之中,毅然承认自己是野崽的父亲?吕不韦敢吗?不敢!蒋经国呢?也不敢!杨师公呢?更不敢!他们都不敢呀!而今,在一个差点被人遗忘的柳河湾,却冒出了一个比吕不韦、蒋经国等伟大得多的一介草民,这太不可思议了!柳河湾虽然至今无人坐过龙庭,也没有人出将入相,但是,终于出了个比将相,乃至皇帝更杰出的人物。八字先生说的一点没错,老半斤不仅帝王,简直就是太皇,天皇!
老半斤不管别人感觉如何,继续对仙鹤草穷追猛打:“你有本事,就给‘不育系’也做一个出来给我,也给柳河湾人看看;要不借东北虎的也行!你有这能耐,有这个胆量吗?”
几句看似平淡无奇的话,把个惊魂未定的仙鹤草吓得张口结舌,不寒而栗,他恨不得遁入地洞,躲避起来。小半斤则痛快淋漓,在心里叫好。唯有柳书凡忧心忡忡。他瞪着老半斤暗叹:生成的相,沤成的酱,没法改变!你虽大义凛然,可是小半斤的药费却更难要到了!
老半斤气势正盛。他看出了柳书凡的顾虑,他要演出更盛大的戏,降服仙鹤草,打消柳书凡的顾虑,更想将仙鹤草置之死地而后快:“实话告诉你,为了给小半斤讨公道,要药费,我已经三次登门;没有一次能碰见你。这回已经是第四次了。不信问你老婆去!今天,你当着大家的面给个痛快的答复!拿到了钱,马上交付;没有拿到,立即动步!若心有余悸,我老半斤甘为前卒,给你壮胆!何去何从,你自己权衡,自己掂量!”
这是怎样铿锵的语言!怎样惊天动地的声音!晒谷坪上的看众听了,都睁大眼睛,面面相觑,啧啧感叹。
一席针针见血,甚至见骨的慷慨表述,说得仙鹤草既无招架之功,更无还击之力。他想,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但是转而又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为了生命,他只能以屈求伸。主意打定,他乖乖地应诺:“好,好,我去我去。你们也一路同行吧!”还居然敢主动先走,真的当起马前卒来。
老半斤不屑地说:“他们有他们的事,就不作陪了。由我给你助阵,足够!”说完,向柳书凡和小半斤递过眼色:你们办你们的事去。自己陪着仙鹤草,雄赳赳,气昂昂,欣然前往老木屋。
柳书凡瞧着两个一前一后的身影,马上又转忧为喜:“这哪里是陪?简直在押!”
看热闹的人们于是尾随仙鹤草和老半斤,泥石流似的往老木屋奔去。
柳书凡有心欣赏老半斤“解押”仙鹤草,小半斤却无心端详“父亲”的那股威风劲;因为他急于要下柳河镇去请警察,还要下朝珠塘请捕鱼师傅。他还要回去叮嘱竹美人代他去龙液池守鱼。因此他只向“爷爷”招呼了一声,就执行自己的使命去了。
白铁锤家还是老样子。他占着东头,因为没有间壁,伙房连着住房,煮饭、吃饭,洗澡、睡觉——全在里面,是柳河湾少有的“多功能”居室。澡盆塞进床下,碗盏放在木柜上,连菜刀都还别在他伯父别过的老地方;不过菜刀却换成了老半斤剁断床架的那把。那是老半斤“打道回府”的时候,没有带走的。不知是为了纪念他们那段不平凡的日子,还是什么,老半斤至今没有取回去。白铁锤不客气,趁机也来了个“子承父业”——将这把菜刀据为己有。只有两条旧板凳还算老实,乖乖傍在破壁边,一动不动。唯一不同的是楼筋上多挂了几块瘦猪肉,一个瘦猪头。此刻的老木屋,东头十分宁静。
老半斤杀气腾腾地“押”着仙鹤草很快来到老木屋前的晒谷坪上。他们的后面,看热闹的人又泥石流一般在晒谷坪上停住。无论是老木屋,还是它的晒谷坪,都无形中变得紧张起来。单峰驼和双六早用惊异的眼光,迎接两位不同寻常的“来客”。仙鹤草还向他们点了下头,老半斤却一脸杀气,谁也没瞧,就往白铁锤家走去了。这时,白铁锤、东北虎和小痞子都在。小痞子依旧蓄着偏分头,天气这么冷,他依然连帽子也没戴。他在嚷着肚子饿了,要吃饭。见“稀客”来了,马上掉过眼来打量。白铁锤和东北虎也用异乎寻常的眼光端详两位“寻常看不见”的“稀客”。
因为“稀客”来得突然,白铁锤和东北虎都毫无思想准备,一时也想不出接待“客人”的适合方式,做出适当的表示。还是仙鹤草主动从壁旁将一条旧板凳拖了出来,两人才有个承载屁股的地方。
仙鹤草一走进这个地方,就感到恐怖。那夜的惨痛经历让他终生难忘。今天再次光顾,更怕旧戏重演。他诚惶诚恐,忐忑不安。
老半斤却十分坦然。他欣然坐在仙鹤草身边,仿佛是为了监视仙鹤草和东北虎胡作非为。
“一天没有两天久,三个钱的八字,你就照直说吧。”老半斤耐不住寂寞,见他们一家人如此冷淡,不想久待。于是神情严肃地催促仙鹤草。
经老半斤提醒,仙鹤草才从噩梦中猛醒过来,结结巴巴地说:“别的事,我……我就不多说了。今天我陪老半斤来,还是为了小半斤治伤……”
老半斤见他倒置了主次,马上竖起眉毛打断他:“是你陪我,还是我陪你?你别装胡涂,给我说清楚!”口气照样咄咄逼人。
仙鹤草自知心虚,不敢固执己见,立即改口:“对不起,刚才是我口误。就算半斤侄兄陪我吧。”然后,小心翼翼地步入正题,“你们夫妻是知道的,我包了柳河湾——”
白铁锤见仙鹤草今天又变得这么胆怯和软弱,更加瞧不起他。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有话就讲,有屁就放!”马上恢复了那夜那副不可一世的神态。
“简单说来,就是小半斤要钱治伤。”仙鹤草遵旨似的“简化”了许多“废话”,连要钱的前提——讨回公道都被“删去”了。
一直在旁边冷静观察的东北虎,以轻佻的眼光打量这个情场败卒。她看见仙鹤草战战兢兢,胆小如鼠的样子,心里好笑,白净的冬瓜脸上,得意的神色尽显。。
然而面对横眉怒目的老半斤,东北虎又有几分畏惧。老半斤的胆大包天,她过去虽然无缘目睹,却也多次耳闻。老半斤说得出,做得到的犟脾气,她也多少见过几次。因此老半斤一进来,她就知道来者不善,必需谨慎对待。她保持着沉默,不敢随便置词。
单峰驼和双六早则在仙鹤草和小半斤进屋以后,鼠步蛇行,悄悄来到老木屋东头。他们不敢直面老半斤,都悄悄地站在壁外,时而贴壁窃听,时而贴壁细瞅,时时刻刻留心着里面的动静,唯恐意外灾难降临。
“如若你们过年有难处,匀几斤瘦肉还可以;”白铁锤指着楼筋上挂的猪肉说,“倘若要钱,明年七月十五——分文不少!”他说得很干脆,似乎已没半点商量余地。
柳河湾人有每年七月十五(农历)给祖宗烧纸钱的习惯。白铁锤说的钱,其实就是指的这种纸钱。
仙鹤草听了,非常失望。他垂下沉重的头,不知道如何向身旁的这位强悍的侄兄交代。老半斤几次递眼色给他,他都装作没有看到。老半斤用屁股“打动”他,他也呆呆的,无动于衷。看见仙鹤草畏首畏尾,白铁锤和东北虎更加自鸣得意。老半斤埋在心底的愠怒却开始发酵了。不过他多少还有点忍耐心,因此没有立刻发作。他环顾屋内,准备进攻、退守之策;再瞧壁上,他的菜刀还在,暗自欢喜。
房子里静悄悄的,连呼吸声彼此都能听见。屋外的单峰驼夫妻,也为里面的可怕寂静担心,生怕一阵旋风刮来,突然生出横祸,眼睛都透过缝隙,紧盯着里面不放。菜刀依然别在原来的地方,静悄悄的。刀面、刀口都乌黑乌黑的,昔日的闪闪寒光早已消失殆尽。尽管如此,单峰驼和双六早见了,还是全身瑟缩,不寒而栗,毕竟他们在闪闪的寒光下,度过了不知多少个不眠之夜啊。
“这样的钱,别人不敢要,我要!”老半斤不大不小,不轻不重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老木屋的寂静,他同时嚯地站起。白铁锤、东北虎、仙鹤草都不知道老半斤要干什么,或茫然无措,或胆战心惊,或彷徨不安,提心吊胆。
“我还要你们的小痞子亲自把钱给我送去!”老半斤继续说,破例脸不变色心不跳。说完,慢慢踱到壁前,悄悄取下菜刀,亮在眼前,打量了又打量,端详了又端详,然后不动声色似的说,“这把菜刀不是我的吗?原是银光闪闪的,怎么就锈迹斑斑了呢?你们已经用得够久了,早该物归原主了。今天我拿回去磨锋利了再说吧。”
白铁锤、东北虎都只胡里胡涂地觉得老半斤此举异乎寻常,此言画外有音;但又不明白他到底意欲何为,两个人都傻愣愣地站着,生怕生出意外来。仙鹤草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小痞子见到菜刀,脸色急变,赶忙往东北虎身边躲。
“小痞子,明年七月十五,给我送钱去!”老半斤终于红了脸,粗了脖子,眉毛眼睛拧作一团。他伸出左手,右手紧紧掐着菜刀,一个箭步冲到东北虎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左手狠狠地抓住小痞子的头发,拖将出来,勒令他站到房子中央,然后用刀子指着白铁锤和东北虎严厉喝令:“有钱拿钱来,无钱拿头去!”说完,把菜刀举到空中,翻过刀背,就往小痞子的脖子砍去。
听见老半斤惊雷一般的吼声,看热闹的人们纷纷贴着壁缝往屋里瞅;看到老半斤那副真要杀人甚至吃人的凶像,个个吓得栗栗危惧;所有的看客都担心小痞子身手异处。老木屋里外突然笼罩着凝重的凶杀气氛,谁见了都目瞪口呆。
小痞子没有想到老半斤会拿他开刀。上次在玉玺坪上,他差点被小半斤碎尸万段;今天又看见老半斤要他脑袋落地,怎么得了?他一下子吓得脸色惨白。
仙鹤草被老半斤的突然举动吓呆了。他本能地站起,退到壁边,不想头脑撞到柱子上,差点头破血流。
单峰驼看见自己唯一的一根香火即将变成老半斤的刀下之鬼,大惊失色。昔日你霸占我的妻子,今天又要绝我的人种,此仇不报,更待何时?他睁大牛眼,怒目而视,不顾一切破门而入,矢志要与老半斤拚个你死我活。双六早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眼疾手快,撒开双手,一把将单峰驼死死抱住,随之厉声警告:“他是谁?吃铜吞铁的老半斤!他手里的菜刀是专门用来杀人的,尤其想杀你!”
单峰驼瞧见老半斤凶神恶煞的形象,听见双六早的厉声警告,回忆老半斤在他身边的胡作非为,这才悟起自己不是老半斤的敌手,心一畏惧,腿也软了,哪里还敢跟老半斤拼死活。
白铁锤和东北虎这才猛然醒悟,老半斤今天要的是他儿子的性命!他们连魂带魄吓到九霄云外,两张脸被吓成了两片白纸。他们忘记了自己拥有的二比一的绝对优势,膝骨一软,一齐跪到老半斤面前,一个劲儿苦苦哀求:“我们就这根独苗,你就饶了他吧!要什么,缺是么,都好商量……好商量呀!”
然而,老半斤依旧不依不饶,他横眉怒目,威惊四座。他运足气,马上两腿先后发力。他左脚踹开白铁锤,右脚踢开东北虎,然后大喝一声:“你们想绝我的后,我要先绝你(们)的根!那天在玉玺坪,小半斤没能让小痞子见阎王去,今天我代他‘补礼’!”老半斤还没说完,背刀已经横在小痞子的脖子上;他掐菜刀的手几乎挤出了水。小痞子眼看就要人头落地。
小痞子一想起玉玺坪的那一幕,更加面如土色;又看见父母跪着求饶的样子,听见他们恳请老半斤饶命的声音,他不仅脸色惨白,而且全身发抖,实在惊恐万状。他双手捧着脑袋,傻愣愣地瞪着老半斤,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毫无逃命的念想。
白铁锤、东北虎,眼看自己的宝贝转眼就成了老半斤的刀下之鬼,都肝胆俱裂,都一齐大喊:“老天爷,救命啊!”双双跪了下去。
老半斤见他们一家人只有呼叫,不敢反击,信心更足,胆子更大,样子更凶。他再一次将刀奋力举起,然后狠狠地架在小痞子的脖子上。小痞子眼看就要鲜血横流,身首异处。
双六早频频向老半斤递眼色,企图软化她情深意笃的野男人;但是这回,老半斤丝毫不为她所动。他疾恶如仇,目光如炬。好像巨鲸一般,张口就可以把小痞子吞掉。
单峰驼、双六早,双双栗栗危惧,五色无主。夫妻俩一齐走进房去,四个膝盖骨不由得一软,也一齐跪了下去,还连连作揖,连连打拱,恳请老半斤饶小痞子一命。
狭小的木屋里一下子跪下了四个自命不凡的男女。
单峰驼一家人的动地喊声和老半斤的惊天壮举把仙鹤草从噩梦中惊醒。他突然想到,这正是“立功赎罪”的好机会,自己又有身高臂长的优势,完全可以制服老半斤。于是他鼓足勇气,迅速冲上去,一把掐住老半斤持刀的手腕,同时厉声奉劝老半斤:“杀人者偿命!你难道不知?”
老半斤毫无所畏。他依然字字掷地有声:“我怎么不知道?我用一条六十岁的老命偿一条八九岁的小命,值!”鼓着余勇,就要挣脱仙鹤草,再开杀戒。
仙鹤草一边继续死死地掐住老半斤的“凶手”,一边大声催促白铁锤和东北虎:“还不快拿钱来!小痞子的命不要了?”他感到了老半斤的力量;感到老半斤的“凶手”随时都有挣脱的危险。小痞子顷刻就会人头分家。
老半斤拼命挣扎,以求一逞。菜刀在他手里闪着寒光。
目睹老半斤那副凶相,看到那把菜刀的寒光,想起自己的宝贝眼看真要死于非命,东北虎这才五雷轰顶,如梦初醒。她连连说:“拿……拿……拿多少?”
仙鹤草说:“先拿五百再说!”
东北虎马上转忧为喜。她暗暗庆幸,幸亏他们从仙鹤草手里苦心经营到500元,又侥幸没有动用;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五个来之不易的百元大钞,居然派上了这样的用场。她真有点舍不得呢!
这边,老半斤还在左挣右扎,并且向仙鹤草示威:再要阻拦我,你的脑袋也要小心!他老当益壮,随着时间的延续,他的优势渐渐明显,掐着菜刀的凶手眼看就要挣脱。
白铁锤也知道老半斤的脾气和实力,他一旦挣脱,小痞子就要人脑分家。看到老半斤凶相毕露,深知“事不宜迟”,因此他也帮着催促:“还犹豫什么,是钱重要,还是人重要?”
这话使东北虎大彻大悟。他不再犹豫,乖乖地爬起来,连膝盖上的灰尘也忘了拍去,就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那五张红艳艳的“壹佰圆”大钞。目睹这来之不易的新钞,她感慨万千。她掐着大钞,战战兢兢,双手发抖;虽有几分恐惧,仍有几分犹豫,更有几分不舍。
仙鹤草瞧见那五张红艳艳的大钞,顿时百感交集。那不正是自己给东北虎夫妻的“犒劳”么?那夜的惨痛经历,他终身难忘。大钞派上这样的用场,更让他始料不及。
老半斤见东北虎迟疑不决,吼道:“舍不得吗?且看这个!”
他终于挣脱了仙鹤草,又高高地举起了菜刀,奋力架在小痞子的脖子上。单峰驼,双六早,白铁锤,眼看菜刀就要落到小痞子头上,个个瞠目结舌,毛骨悚然。三人齐声向东北虎疾呼:“还不快递过去!”屋外,众多的看客都为小痞子的安危捏一把汗
东北虎再不敢迟疑,她瑟瑟缩缩,把大钞向老半斤递去。
老半斤两眼圆睁,将下巴往仙鹤草方向一努,果断命令:“给他!”仙鹤草也圆睁两眼,心有余悸。他哪里敢接?恰在这时,已在看热闹多时的程半仙走上前来,她自告奋勇:“你们不敢,我敢!给侄孙子代劳,我乐意!”说完,真的慨然接过。
老半斤见是自己的婶子代劳,不持异议。掐着菜刀的“凶手”这才慢慢从小痞子颈项间松开。
仙鹤草见老半斤怒气开始消退,估计他一时半刻不会卷土重来,才放心了些。
单峰驼、双六早,白铁锤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双六早不顾一切抱起小痞子就往偏屋里跑,仿佛担心老半斤会在后面追上来似的。
知道那五个红艳艳的佰圆大钞的不寻常经历的看众见了,都七嘴八舌地议论:冤枉钱冤枉散,吃了萝卜吐白菜。
老半斤“代劳”成功,心安理得,没再去结束小痞子的生命;但他没忘记明天的事。他又乘势向仙鹤草发令:“明天龙液池要捕鱼了,你可得好好给小半斤维持秩序!不然——”他又把菜刀举到仙鹤草面前,那口气,那架势,就像威严的父亲警告没出息的儿子。
仙鹤草不敢违抗,唯唯诺诺。
看热闹的人们这才从肃杀恐怖的气氛中解脱出来,陆陆续续回家
去。就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讨钱大戏,由于老半斤的两肋插刀,小半斤有幸如愿以偿。老半斤的“撑腰”大剧也终于成功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