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河湾,不但柳书凡家出了几个像样的人物,他伯父柳宝正家也出了个有名的人。不过,这个人的出名不是靠读书,也不是靠打擂台,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世人面前。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柳贵林,即柳半斤。柳贵林虽然没有偷金盗银,也没弄到过金枝玉叶,但与柳河湾有名的烂草鞋——杨应莲鬼混了几十年,却是铁的事实。如今他已年届六十,还是孑然一身,光棍一条;不仅没当过天皇、将军或宰相,连家都没建立起来;实在令人同情,令人惋惜,更令人感叹。
柳贵林六十大寿那天——一九九八年农历十二月三十日,柳书凡作为他的堂叔,怀着悲愤的心情,给这位不争气的“侄兄”拟了一首不完整的打油诗,表示他的愤慨:
年到六十独一人, 与人鬼混到如今。
真崽野崽皆抛弃 罪魁祸首都是君!
……
贵林的父亲叫柳书吾。是柳书凡伯父的大儿子。他奶奶生下他父亲没几年又生下了二叔柳书人。柳贵林还在襁褓中,奶奶又生下了满叔柳书平。这样他爷爷柳宝正就有三个儿子了。中华民国兵役法有“二丁抽一,三丁抽二”的规定。他不“三丁抽二”,也要“二丁抽一”。柳贵林的满叔比他还小一岁,二叔柳书人正在读书,都不在征召之列。当兵的义务就责无旁贷地落到他父亲柳书吾头上。几年之后,柳书吾就被抓去当了壮丁,又没几年就死于兵燹。从此他和母亲相依为命。为了儿子,母亲没再改嫁。母子俩守着他祖父分给他们的几亩薄地和两排半木屋,艰难地生活。柳贵林也在艰难的境遇中慢慢地长大。这个“两排半”就是我们后面要详细说到的“柳杨豪府”的半壁江山。另外“半壁”是柳书凡家的,土改时分给了杨家岭的杨癞子父子。“柳杨豪府”其实是座三柱三栝(支撑桁木的短木条)的小屋子。虽有四排,却又矮又窄,高不过丈许,每间宽也不过七八尺见方,形同斗室。赐之以“府”,又冠之以“豪”,自然有讥笑的成分。后面马上就要讲到的柳宝贵家的老木屋,大小高矮也跟“柳杨豪府”差不多。
与柳贵林父亲同时被抓去的还有一个叫柳是好的人,他是我们前面已经提到,后面还要进一步介绍的老三瘾的胞兄。还有一个陈安桐木冲人也跟他们邂逅进入行伍。此两人都命大,没有死于战火,后来还有幸去了台湾,改革开放以后还先后回过故土——这是后话。
平心而论,柳贵林绝非等闲之辈。自从柳河湾人知道他的命足有半斤之后,“半斤”这个雅名开始跟他如影随形,须臾不离。他脾气犟,爱绊筋;绊筋又与半斤谐音,名如其人,因此他的雅名很快就叫响了。他曾经娶过老婆,而且老婆还不顶差;但是后来他还是把她抛弃了。柳贵林看事有眼力,说话有魄力,是个敢想敢说,又敢作敢为的角色。无论干哪件事,不认定则已;一旦认定,就是天塌下来他也能“赖以拄其间”。就是犟不得,一犟,宁肯不惜一死也要绊筋到底,就像道德先生家那头没法驯服的青毛牛一样,拉着瘦毛鸡就不顾一切往龙液池中心水域冲,挣断牛绹也不回头。乍看起来,柳半斤的最大特点是喜怒哀乐,反复无常。他容易鼓气也容易泄气。鼓起气来是倔强的青毛牛,泄了气就是干瘪的猪尿泡。“死绊筋”的特点是至死不悟,死不认输。他一旦恼怒起来,皂发浓眉黑眼珠一齐拧成一个疙瘩,像要吃人的老虎一般,非常吓人。他那淡紫淡紫的脸,方中带圆,一鼓气就色似猪肝。因此人们又叫他“猪肝半斤”。后来连“猪肝”也不要了,干脆就叫“半斤”或“柳半斤”。自从有了小半斤,人们就叫他大半斤;小半斤长大了,他也老了,于是人们又改称他为老半斤,只有小半斤江山依旧……就因为这“半斤”的臭脾气,他虽然能干大事,又的确干了一些蠢事,而且还在继续蠢下去,快要耽误自己的一生了。
在柳河湾还有一个跟柳半斤大致同龄的人,他就是满房的柳宝贵。论辈分,柳宝贵跟柳半斤是祖孙关系,柳半斤该叫他爷爷或者叔祖父;可是柳半斤从来不信这个邪,总是直呼其名,甚至还叫绰号。柳宝贵深谙他的秉性,知道自己拗不过他,只好无奈接受,但总是耿耿于怀。
柳宝贵脑袋滚圆,像个排球;脸也是圆的,而且挺白净,又像个白馍。眼睛又圆又大,还泛黄光,类似牛眼,非常冷峻,乍看也有点吓人。牙齿也挺大个,类似牛牙。他恼怒起来,目光尤其凶狠,又像鹰眼;所以柳半斤戏称他是“牛眼宝贵”或“鹰眼宝贵”,甚至“牛魔王”。“牛魔王”乖戾狠毒,与人寡合,放牛也很少与同龄人为伍。
冬天的柳河湾,百草干枯,是牛儿最难熬的艰辛岁月;只有黑土岭和降龙台上的竹叶和芭茅带点青色,可以聊解牛儿的饥馑。
有一年冬天,柳半斤和柳宝秋吆喝“牛眼宝贵”等人去黑土岭上放牛。柳宝贵佯装天冷不去;可是等大伙把牛儿赶过龙液池,他却掐上柴刀,独个儿把牛放出来,悄悄赶到夜郎泉边,一边放牛,一边撂下柴刀,找了根烧过炭木子的余烬在龙液坪上写写画画起来。写字是他的唯一爱好,也是他排解孤独的唯一手段。此外,他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看护池岸上自家旱地里的麦苗。他写、画了不久,转眼去望自己的牛,还在;心里安然。再望自己的麦地,发现一头黄毛牸牛正在疯狂地偷吃他家的麦苗。再仔细瞧还是柳宝秋家的。他大声呼叫,厉声警告,都无人理睬。他又把双手合成传声筒对着黑土岭大声呼喊,也无人回应。他气愤极了,抛去余烬,捞起柴刀,往自家的麦地里飞奔过去。冬天的牛见了麦苗,就像非洲的饥民见了面包,不顾一切。这头黄牸牛也一样。它们舌头像镰刀,捞进嘴里就狼吞虎咽起来。柳宝贵见了,两只白里泛黄的牛眼几乎睁出了血。
他边跑边大声驱赶,还飞舞着柴刀吓唬;但是,黄毛牸牛简直就是饿坏了的亡命之徒。它伸长舌子,连捞带吞,毫不畏惧。眼看一块晒簟宽的麦苗,被它秋风扫落叶一般吞噬殆尽,柳宝贵就鹰眼膨胀,血冲脑顶,忘了一切。他愤怒地举起柴刀,放飞镖似的向黄毛牸牛砍去;柴刀不偏不歪,正好剁进黄毛牸牛的后跟,肌腱被完全剁断,这头牛因此终生残疾。那只被剁伤的脚,后来成了“鸭脚板”,牛也成了头跛足牛。为这事,两家差点打上了官司。事后德高望重的道德先生出面调解,柳宝贵家赔偿了几担稻谷,才算了结。但是,两人也好,两家也好,从此都心存芥蒂,总是面不和,心都不和,直到如今。
柳宝贵天赋聪明,不仅读书行,字也比同龄人写得好。自然,这跟上面提到的——他平时喜欢练字分不开。同伴们因此戏称他为“白面书生”。不过,他的生理缺陷也很明显——说起话来总是带点女声,但又不是那种圆润好听的女音,而是大清著名太监李莲英那种变了调门的假女声,听上去很不舒服;因此人们又戏称他为“假妹子”。随着岁月的延伸,“白面书生”渐渐消失,“假妹子”却慢慢叫开了。柳半斤因此更瞧不起他,有时还故意怪声怪气地模仿他,借以满足他奚落的欲望。“假妹子”有自知之明,不跟柳半斤嘴对嘴地对骂,也不跟他刀对刀地硬干,常常埋着排球脸,闭着牛眼,咬着牛牙,一次次恨恨地咽下这口恶气。
少年时代的柳半斤,不仅敢于蔑视像假妹子一类的同龄人,就是比他岁大个高的大龄少年,他也敢于横眉冷对,毫不畏惧。
有一年夏天,柳河湾的孩子们在玉玺坪上与杨家岭的小朋友比手脚。那里原是柳河湾小朋友的另一处天堂;杨家岭孩子眼馋,有时也自觉或不自觉地违反“羊不下岭”的禁令,溜下岭去凑热闹。第一轮,杨家岭人就派出人高马大的杨癞子上阵。杨癞子白铜盆一样的脸,燕子窝一样的癞毛头皮,年龄比柳半斤大,个子也比他高大结实,一头癞子谁看了都会作呕。杨癞子不管别人如何看他,大摇大摆地走出杨姓人群,站在玉玺坪的中央,摆出格斗的架势。他一个“箭桩龙抬头”,再一个“撕开丁步桩”,就把柳河湾的孩子们吓得干瞪眼。张三怕他的凶猛,李四怕他的癞皮(传染),一个个畏葸不前。眼看着柳河湾人就要丢尽颜面,柳半斤气就上来了,脸也红了、圆了,脖子也粗了,活像那头倔强的青毛牛,就要发起械斗。
柳半斤见过杨癞子跟在他父亲杨师公屁股后面冲过锣,唱过傩戏,知道他的纸老虎秉性;因此他并不惧怕。面对人高马大的对手,他眉头一皱,就有了对付的办法。他伪装一番,先吐点口水磨磨拳,再吐点口水擦擦掌,然后把裤带一勒,飞快地跨上一步,奋力蹬住杨癞子的脚趾,同时瞄准杨癞子的正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劲去一记重拳。杨癞子猝不及防,招架不住,脚趾又痛得难受,还挣扎不脱,结果很快就跌了个四肢朝天。草坪上立刻响起欢乐的笑声。大家看到这个有趣的场面,都忘了胜负,不分“敌我”,都拍着巴掌尽情欢笑。那天,年龄比他们小一个档次的柳书凡以及杨家岭上的杨自理也远远地站在坪埂上,作壁上观。
解放前夕,柳河湾筹备玩一届龙灯,借以显示柳河湾人的能力,提高柳氏族人在当地的威望。在柳河湾,这是一项规模很大的面子工程,又是一次综合性很强的民间艺术盛典。因为除了龙灯,还要表演武术、狮子和唱古装戏等助兴。龙灯只要扎好,稍加练习,三五天便可舞出村院。武术和戏则非要几个秋冬练习不可。因此在玩灯之前,先要学习武术、狮子和古戏。武术是玩狮子的基础,可以合二为一。戏却很麻烦,请戏班呢,没那么多钱;自己请师父教呢,谈何容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呀!无奈之下,道德先生出了下策:学唱板凳戏。板凳戏又叫哑口戏,是一种很原始的剧种。“演员”无需化妆、表演,坐着张开口声嘶力竭地大声叫唱就行,“演员”还可以兼司乐器响器。它队伍精干,简单易学,因此在穷乡僻壤颇为盛行。但是它独立性较强,必须单独“立项”。如此,玩龙灯的准备工作其实只分习文和习武两项就可以。柳鲁班后来也是这么安排的。那时候,柳河湾的头家会首主要是柳宝达、柳是清及柳鲁班等后起之秀。柳是清就是前面提到过的柳宝秋的父亲——乌眼鸡。他很会生财。放高利贷更是他的“专长”。柳宝达放“加三”(即三成)的利息,他却放“加五”,甚至“对加”(春借一石,秋还两石。)因为他心这么狠,柳河湾人都不喜欢他。他也自知难以服众,因此很少实际参与;所以实际的头家会首是道德先生柳宝达及柳鲁班等人。道德先生学问渊博,远近闻名;为人正直,深孚众望。他吴同师 范毕业以后,只在柳家小苑的“诵经楼”教过几年经馆,就声名远播。到处为他设馆,请他任教;因此,之后他很少在柳湾村教书。因为如此,他很少实际管理柳河湾的具体事情;不过柳鲁班他们都信任他,拥戴他,有事不怕路远,都乐意跑腿向他请教,乐意按他的主张办事。所以,他是柳河湾的实际掌舵人。道德先生的目光比一般人看得远些。在他看来,不能光为取乐或出风头而玩龙灯,还要为保护柳氏望族不受别人的欺凌造就一班人马。说明了就是用武装保卫柳河湾人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如有可能,还要为玩下一届龙灯打下基础。因此在遴选两项文武“工程”的成员的时候,他像邓小平先生建议中国足球要从娃娃抓起一样,果断建议:从孩子们抓起,让娃娃们担纲!柳鲁班不善于出谋划策,却长于依样画葫芦。根据道德先生的建议,他很快把柳河湾的娃娃们分成两拨:一拨是习武队,以柳半斤为首;另一拨是习文队,以假妹子为头。柳河湾娃娃就这么多,怎么分都不够用,于是在两拨中间就产生了“兼职”现象。例如人员本来就很紧张的梨园班子,因为音色问题,假妹子只能专门司鼓,不能扮唱角色,不得不去习武队找兼职演员。唱《双拜寿》的时候,其中的重要角色郭子仪就是柳半斤兼的。柳半斤也乐意接受,常常的,他还借机混进戏班队伍,打鼓做唱,无所不为。弄得戏班师傅拿他没法。
那时候,柳鲁班是头家会首里最年青、最活跃的角色。由于他认真负责,组织得法,不论是武术队,还是戏班队,都进步很快。柳家小苑里,不是武术队的哨声喊声,就是习文队的鼓声锣声或琴声。以往从来沉寂的柳河湾,忽然活跃起来,热闹起来,充满勃勃生机。柳湾村人(自然包括杨家岭人)因此刮目相看。甚至在柳湾村四周,柳河湾也名声鹊起。
望龙铺有个正名柳是明,外号“狗不理”的人。他脸色白净,形似鹅蛋,形象不赖;不过走路却总喜欢忸怩作态,像戏台上那种男扮女装,又装得有点不像的假女人。因为这缘故,望龙铺人又叫他做“假女货”;但是他有“雄心壮志”:一定要成为望龙铺的风流男子。所以从天津回到吴同,为了“双重”需要,他特意从旧货摊上买了一套青一色的旧货:旧博士帽、旧墨镜、旧竹布长衣,外加一根脱了漆,头子也杵得开了“花”的文明棍子,充起花花公子,逛起窑子来。没逛几天,几个可怜钱也花光了,就带了一个被窑子鸨母抛弃的塌鼻子女人回到了望龙铺,蛰居在“武大公寓”里无所事事。恰好这时道德先生在柳家小苑的诵经楼设馆传道授业解惑,狗不理趁机钻了进去。因此他算在道德先生门下读过几天汉书。后来因为家穷加心懒读不下去了,于是退学。大家知道,天津有一种著名小吃“狗不理”。柳是明吃过几回,觉得口味不错。回到家乡,他整天满口天津名馍“狗不理”;借以向别人,尤其是妇女们炫耀炫耀。开始人们还有点新鲜感,久了就觉得讨厌,很少有人再理睬他。还将“狗不理”这个“美名”也慷慨相送。因为没有家产,在天津抢到的几个穷苦百姓的苦命钱回到吴同没几天就花得精光,回到望龙铺已是身无分文,所以生活很苦;就是塌鼻子这样的“烂货”也过不惯狗不理的苦日子,没多久,就无奈“拜拜”而去;所以至今他还是光棍一条。不过他毕竟不是甘于寂寞的人,所以常常制造离奇新闻,企图引起轰动效应,借以引起妇女们的注意,同时表明他的存在,还可以暂时驱散他的寂寞潦倒。他听到柳河湾人准备玩龙灯的消息后,认定制造离奇新闻的时机已到,便即兴写了一纸大红请帖送到柳河湾。请帖是这样写的:
请 柬
欣闻柳河湾宗亲挥龙舞狮还唱古戏,贱地同宗,不胜荣幸。为分享宗亲美羹,特意恭请,盼能于正月十五日夜莅临贱地预演,以饱吾人眼福。望龙铺同室宗亲正月十四日恳请
据《柳河湾词典》里记载:柳河湾地域有“请客三日,辞客一日”的习俗。意思是说请帖要在事前三天发出,便于客人做准备;辞帖则因对方无需准备什么,可在一天前发出。“狗不理”用发辞贴的方式发请帖,固然可用无知一词推诿,但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他不会无知到这步田地。他在故意为难柳河湾人,甚至有为难他的先生之嫌。一天之内要舞出龙灯,无异天方夜谭!柳鲁班是个木匠,正在饿蚂蝗的父亲门下拜师学艺。对“鲁家文字”他能认能写,早已滚瓜烂熟;对“汉家文字”却斗大的字不识半升。好在这时正当寒假,道德先生在家过春节。柳鲁班接到请帖后,看也没看,就跨进柳家小苑,送到道德先生手里,并请示怎么应对。道德先生看后略作思考,就吩咐他把柳河湾的头家会首们叫来,商量对策。
商量会在柳家小苑的正堂屋里进行。头家会首们到齐后,道德先生把“狗不理”的请帖的原文念给大家听,念完还把意思简单说了说。然后问大家,我们该怎么办。
他的话一落音,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来。多数人认为,望龙铺人分明在故意作弄、取笑我们,还暗含学生糊弄先生的恶意!对于这样的无礼行为,最简单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冷眼面对,不予理睬;要不就回书一封,臭骂一顿,痛快一番。道德先生稍作踌躇,就有了自己的主意。他认为凡事都应以和为贵。还是不拒绝、不反诘的好。理由很简单,这不是异姓外戚敦请,而是同室宗亲诚邀;不宜苛求别人的形式或方式。他们的失礼可以原谅——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嘛!更何况对方分明已经写明,只在望龙铺“预演”呢。接着他又提出自己的真知灼见:这是锻炼娃娃们的难得机会,望龙铺人已经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实地演练的好舞台,我们就应该大胆地把他们送出去;让他们经受锻炼和考验。经道德先生这么一开导,头家会首们个个茅塞顿开,恍然醒悟。他们马上改变观点,异口同声回应:“该去,实在该去!而且应该舞双龙耍双狮子,还要唱板凳戏,但是来得及吗?”
常言道,说话容易办事难。认识虽然统一了,行动却遇到很大麻烦。撇开时间不说,道具也困难重重。柳河湾周围的人都喜欢好事成双;不过,严峻的现实却是,原来的狮子已经焦头烂额,不能再用;乐器响器到是现成,板凳戏也不会有大问题;困难的是龙灯。那时候,柳河湾地域,龙灯式样有两种:纸灯和滚地龙。滚地龙神形兼备,形象更逼真;但造价高,柳河湾人玩不起;所以只能在纸灯上打主意。一拳龙灯十几拱,两拳龙灯近三十,为了柳河湾人的面子,“双龙”出村是必不可少的。这么多龙拱子请师傅扎制,少说也要七、八,十来天,去县城买现成的呢,光凑钱就要好几天;而今天已经是正月十四日中午——离出灯只有一天了,都来不及呀!头家会首们个个搔头挠耳,无以为计,玩纸灯业愁煞人。
在柳河湾,还有一个比较宽容的习俗:大人开会小孩听——允许小朋友旁听。道德先生海纳百川,心胸宽广,而且溺爱小孩,所以随着头家会首的到来,一帮好奇的小朋友也捽着大人的衣角尾随而至,其中不乏无衣角可以捽的柳半斤。但是他生性灵活,敢傍“大腿”。他见道德先生在场,柳书凡又没有尾随,便走到这位满爷身边,并且轻轻拉上爷爷的衣角。道德先生坦然自若,并不拒绝。柳半斤很快安下心来。祖孙俩到了柳家小苑正厅,柳半斤依然傍在道德先生身边舍不得离开。
“这有什么难处?龙灯扎草的,狮子也改用草绳编织。狮子头嘛,就用箩盖,再画它几笔就行。我们把柳河湾的伢崽都发动起来,明天上午就可以完成;下午稍加演练,天黑就可以出灯!”看到大人们个个束手无策,柳半斤挺了挺身子,从旁献计。
“滚地龙玩不起也就罢了,难道连几拱纸灯也玩不起?柳河湾难道是一帮玩草灯的窝囊废?”有人愤懑地插言。
“玩草龙灯、草狮子出柳河湾?不怕别人笑掉牙?”还有人泼冷水。
更多的头家会首们则认为这是童言,不足为训,更有人训斥柳半斤:“大人说话小人听,不许瞎掺和!”
柳半斤不信这个邪,他双眉一拧,紫脸一沉,就振振有词:“怎么不行?草灯是正灯,比现时的纸灯还先受皇封呢。不信你问满爷爷!”说完,还指了指身边正襟危坐的道德先生。
于是大家都把眼光投向道德先生,希望他来明断。
道德先生微笑着点了点头,对这位侄孙的大胆建议不仅表示赞同,对他的过人智慧和胆量也暗暗钦佩。而且他已经在琢磨着有关草龙灯和草狮子的具体安排了。看到道德先生旗帜鲜明,头家会首们又改变了看法,都对喜欢独辟蹊径的柳半斤刮目相看。
统一了思想和步调,又有人提出服装问题和照明问题。关于服装,在那个时代,能穿上不加补疤的家织布衣裤就万幸了,哪里还敢奢求像样的服装?照明也是用桐油的多。因为黑土岭上有的是油桐树。但是这种东西是流质的,不便于“动态使用”。所以草灯的照明仍然是个大问题。大家不由得又七嘴八舌起来。
谁知柳半斤又语出惊人:“这有什么难的?一样的纱钵帽,一样的蓝家织布衣服洗干净就行了。没有雨鞋,脚上就用袜子套草鞋。只有表演武术的非备一身家织布白衣不可。照明就用松屎,伏龙山上、镇獭岭上有的是松树,不愁找不到松屎。这两个事,我负全责!”
在又穷又偏的柳河湾,这又是一个大胆的建议!是盖世奇举。这时的中国,已经进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柳河湾因为没有“外敌”入侵,还是个十足的封建社会,还是自然经济。样样都靠自己动手,自己解决。衣着问题更是这样。自己种棉,自己纺纱,请人织布,请人染布,然后自己动手,手工缝制。颜色都是老蓝色的多,服式都是对襟唐装。买不起雨鞋,脚上都用袜子套草鞋。照明用松屎的,的确不在少数。
头家会首们见柳半斤小小年纪,不仅敢于建议,且敢于担当,还能自己动手,头家会首们不仅另眼相看,还很钦佩。如此,原本令人棘手的服装问题和照明问题很快迎刃而解。
柳鲁班人虽厚道,却也心灵手巧,又生性喜欢张罗吹吹打打,玩玩闹闹的事,道德先生就安排他具体抓管这件事,并特意叮嘱他:“只把娃娃们送出柳河湾,你就可以撒手不管,后面的路全都让他们自己走去。”
头家会首们见先生又出奇招,不觉又一次手心出汗;但是他们已经领教过道德先生的别出心裁,柳半斤也信心十足,又看到柳鲁班也胸有成竹,都不敢再持异议。
头家会首们虽没声张,肚子里顾虑还是有的。柳鲁班也看出了端倪。为了打消大家的疑虑,柳鲁班把几个秉性甚高的孩子向大家作了个简单的介绍,还着重介绍了柳半斤和他的胞弟“假妹子”。大家心里的疙瘩这才勉强解开。最后他经得道德先生首肯后,严肃宣布:“总头目:贵林;龙灯头目,贵林(兼);板凳戏头目:宝贵。”
这又是个非常之举。头家会首们听了,都瞠目而对,刚刚平静下来的柳家小苑又躁动起来。只有道德先生面如秋水,涟漪不兴。大家看到自己的“一把手”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只好怀着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的心理,悄悄离开了柳家小苑。
就这样,柳半斤当仁不让地当上了柳河湾娃娃们的第一任“统帅”,假妹子也首次挑起了领军戏班的重任。常言道,人上一百,武艺周全。柳河湾的乳臭小孩任你怎么数都数不出一百个来;但是十八般武艺,基本上件件都有人担当。只有极少数是例外。比如上面提到的柳半斤扮唱郭子仪就是特例。如果不是假妹子一口难听的假女声,这种特例可能真的不会发生。那么柳河湾的娃娃兴许真能做到人不满百,照样武艺周全。
由于柳鲁班组织得法,领导有方;柳半斤也行事果断,效率极高;第二天中午不到,两拳草龙灯,一对草狮子就在柳家小苑里扎制成功了。柳鲁班还从诵经楼的草堆中翻出一个前人不知哪朝哪代玩龙灯用过的旧头灯,并把它洗刷一新,现出一个已经变成老红色的大“柳”字。所有的龙拱子,除了一根作支撑用的十字架竹棍,全用稻草扎成。一对狮子,除了两个头用了两个竹篾箩盖,也全是用草索子编织而成的。龙灯和狮子扎成之后,柳鲁班又兵分两路,人分两拨,利用宝贵的下午,在柳家小苑的晒谷评上反复进行演练。柳半斤还把上午从伏龙山和镇獭岭弄来的松屎“铸成”猪屎铁形状,支在竹棍的顶端,就像真正的蜡烛一般,一点燃就是通明的火把。道德先生还趁空把柳半斤叫到身边,如此这般地开导、叮嘱了一番。
傍晚 时分,两列头戴纱钵帽,身穿老蓝色家织布对襟衣,脚套袜子草鞋的草灯队伍,和身穿白色家织布的武术队伍,在清晰的小锣、小鼓声中,在松脂火把的照耀下,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头灯在前,狮子响器殿后,中间是长长的双龙灯。每拱龙灯上,除了“蜡烛”,还插着三两支香火,在深蓝色夜空的映衬下,还真有点像两条磷光闪烁的火龙。举头灯的,就是柳半斤。他浓眉大眼,器宇轩昂;步履矫健,精神抖擞,真正的统帅一般。
柳鲁班把孩子送出老槽门,认真地叮嘱:“千兵只看旗头动,龙灯就看头灯行。到了望龙铺,你们一切都要听贵林的指挥,都听到了没有?”把“贵林”两个字说得特别重。
“听到了!放心吧,我们会听半斤的指挥!”娃娃们齐声回答,恨不得马上就飞到望龙铺。
遵照道德先生的嘱托,柳鲁班真的没有远送。他站在老槽门口,目送着这个真像两条活龙。唯一的缺陷是只有小锣、小鼓作响,没有大锣、大鼓助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他们舞不动那些气壮山河的大家伙呢。道德先生也太严苛了,不然,他柳鲁班会吆上几个彪形大汉,敲起大鼓,舞起大钹,捶响大锣,为娃娃们壮行色的。
这夜,月明星稀,薄云深轻浮;虽有淡霾,却无雨忧。路面干燥,空气清新,适于夜行。这为没有雨鞋的孩子们解决了一个大困难,提供了一个大方便。所行的路也大多三吴陈古道的石板路,走起来比较轻松。
到了望龙铺,老天爷也赶来助兴似的,突然云开雾散,银盘悬空,皓月千里。娃娃们的心情也明朗如夜空,兴奋不已。
再说望龙铺人。“狗不理”柳是明把请帖发出后,就把它丢到脑后去了。他原本只为寻找开心而已,并不把它当回事:一夜之间要舞起龙灯,无异痴人说梦!所以他根本没有想到要跟望龙铺的头家会首们通气;望龙铺人自然无人知晓,也就毫无接待的准备。一般的望龙铺人根本不知道有请龙灯、闹元宵这回事!望龙铺地域经济文化虽然也很落后,起码的礼仪还是知道一些的。龙灯玩到哪里,哪里就要欢迎,挽留,盛情的还要设宴款待,这也是起码的礼节。望龙铺人自然也见过,何况是同室宗亲?但是因为从头家会首到一般族人都不知道有请龙灯闹元宵这回事,所以当他们听到铺门外锣鼓阵阵,看到铺门外香火如龙,还茫然不知是怎么回事。直到发现鼓声锣声在铺门外响个不停;灯影在铺门口停着不动;柳半斤也一脸严肃地把头灯扽在铺门前的正中央,头灯上的“柳”字,又红又亮,赫然在目;他们才惊讶地发现,柳河湾人真的舞起龙灯、狮子,给他们望龙铺人闹元宵来了!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进“狗不理”耳朵里。开始他根本不信。有人生拉硬拖,要他去铺门口睁开眼睛认真看看,他还是不断摇头;听到鼓响锣响,望到铺门外两条长蛇一样的火龙,虽有点意外,他还是半信半疑;直到看到头灯上脸盆大的“柳”字分明就在眼前,他才目瞪口呆,摇头暗叹:没想到柳河湾人居然假戏真演,真是神了!他后悔不已,只得硬着头皮往铺门口走去。
客灯进村,主东是要施礼迎接的。即或异姓,不打算挽留,也要讲几句光面话表示欢迎和歉意的。今夜是元宵佳节,同室宗亲热情而来,真诚助兴,又是自己发去大红请帖;望龙铺人不仅要真心挽留,还要热情款待,才像话的。但是,事发“突然”,“狗不理”心里根本没底,因此哪里知道怎么个接法和留法?他的心也如同乱麻。不过,当他走到铺门前,细看柳河湾人,发现灯是草扎的,狮子也是草绳编织的,作为雄狮的头颅,还是用旧箩盖画的,而舞狮举灯的居然都是一帮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连敲鼓打锣也是小人小家伙。他才真相大白:柳河湾人未免太愚笨,太儿戏了!他马上摆出一副不屑的神态:柳河湾人这么没出息,打发这样的娃娃用这样的方式回应他的红纸黑字大请帖!他踌躇满志,决意要跟柳河湾人对灯,先发制人,把柳河湾的娃娃们奚落一番,让他们也贻笑大方。
所谓对灯又叫断灯,是柳河湾一带民间的一种对诗形式,专门用于玩灯时的主宾对答。这种形式,还没“脱俗”,不登大雅之堂;正典类词书里没有它的立足之地;然而,《柳河湾词典》却不厌其烦,津津乐道。对诗,无论对主方,还是对客方,都是十足的“面子工程”,是双方文化底蕴的外在表现形式。胜则声名远播,输则颜面失尽,其阴影久久挥之不去。
灯光火影里的狗不理,没忘记他的出众打扮:博士帽,墨镜,长衫,文明棍。虽然破旧,肮脏;但他没新衣更换,所以权当礼服。他迈开两条粗腿,拉直身板,左手叉腰,伸出拄着文明棍子的右手指指划划,一副“给我听好了”的架势:
哪家毛孩玩草灯,出门不怕笑煞人。
有能你就舞真龙,我有鞭炮陪你行。
望龙铺人见狗不理出言不逊,轻慢同室小宗亲,都露出埋怨神色。柳河湾的娃娃们听了,都瞅着自己的“统帅”忐忑不安,担心他对答不上,丢柳河湾人的面子,出柳河湾人的大丑。但是,柳半斤镇定自若,毫无所畏。他浓眉舒展,神态自若。他也右手叉腰,左手掐紧头灯,两眼直逼狗不理,从容应对:
龙灯最先草为正,大伯不知太寡闻。
是它最先承圣露,是它最先沐皇恩。
对完,还伸出右手,直斥“狗不理”;言外之意是:你听清了没有?
柳河湾的娃娃们见他们的“统帅”沉着冷静,应对也不错,不安的心才平静下来,个个在心里叫好。
爱瞧热闹的望龙铺人见小小年纪的娃娃出口成章,表现不俗,也啧啧称赞。只有狗不理大为不悦,他没有料到,眼前这个乳臭小孩不仅能对答如流,还敢于藐视他,不觉火由心起,他脸儿变得像蛇蛋,惶惶不安:
毛头出口不谦逊,竟敢羞辱大宗亲。
不是我要训斥你,擦干奶毛再逞能!
望龙铺人见“狗不理”又讥笑柳河湾小宗亲,都埋怨他不通人情,都替
柳河湾娃娃们抱不平。
柳河湾的娃娃们刚轻松一下的心又紧张起来。
柳半斤见狗不理秽语伤人,有点气愤。但是他有满爷爷的教诲在,能忍一下子。他并不慌张,而且也不打算示弱。他从容不迫, 以牙还牙:
佳节玩灯无老少,宗亲何故小看人。
倘在柳湾出此言,一帚扫你回天津!
一语如炮,击中狗不理脑门心。柳河湾的娃娃们见自己的“统帅”没有被狗不理吓住,都高兴得手舞足蹈。望龙铺的大人小孩也忘了柳半斤是在取笑自己的人,都捧腹大笑。
狗不理是山里竹笋——外圆内空,肚子里没有多少实货。说顺口溜也就两三回的功夫,绝对不能过三,过三就哑火。这会,见柳半斤声声打中他的脑门心,句句击中他的要害,他恼羞成怒,急得抱拳顿足。想回击,肚里无货;想出手,又担心望龙铺人阻拦,还怕日后遭道德先生训斥——他急得要死。老半天了,他还在搔头挠耳。几经望龙铺人催促,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两句粗话:
要去天津就天津,天津难道要狗命?
……
后面两句,他再也对不上来,只好傻愣愣装做咳嗽又呵痰,如狼似狈,十分尴尬。
柳河湾的娃娃们见狗不理自取其辱,又是那副狼狈模样,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望龙铺的大人小孩见狗不理理屈词穷,出尽洋相,也笑得前俯后仰。他们纷纷指责狗不理:“死没出息”,“活该活该”……
这边,柳半斤春风得意,诗兴正浓,歌喉正旺;他有理有节,频频出击:
我等好心来助兴,宗亲何故不谦逊。
不看同姓一个柳,拖到龙池喂獭精!
柳河湾的小朋友见自己的“统帅”踌躇满志,正气浩然,字字句句,弹不虚发;个个竖起大拇指称赞,人人拍起巴掌叫好。
江郎才尽似的狗不理干瞪着双眼,呆呆地站着,无言以对。明亮的灯火下,羞得蛇蛋脸儿滴油。望龙铺人见举头灯的人小志大,气度不凡,都刮目相看;又见他口齿伶俐,似是满腹经纶,更加佩服。反观狗不理却是一副可怜的窝囊相,他们又气又恼,好几个人都冲上去,用手指尖戳着他的长脸,咬牙切齿地斥责。有个纳着鞋底的泼辣妇女还捏着针,用针尖戳着他脸上的“鼻尖麻”,狠狠地诅咒:“望龙铺人的面子被你丢尽了,你还站着个木人一般干什么?快去龙液池寻条‘好路’干脆!”说完,挽起索线和针子,抓起狗不理的衣领、衣袖什么的,往柳半斤面前去。
这边,柳半斤见狗不理瞪着白眼,张口结舌,心里好笑。他自己则口若悬河,越战越勇。
望龙宗亲莫生气,你们都是热心人。
世间万物和为贵,走走本家情更深。
柳半斤唱完,脖子不粗脸不红,似是信步闲庭。他见狗不理像瘪了的猪尿泡一般,再也鼓不起来,就把头灯让给“龙头”“暂管”,自己上前一步,并拢双腿,伸出双手,右手握拳,左掌紧贴拳背,拇指紧贴食指,从容不迫地向望龙铺宗亲贴拳致意。
望龙铺的大人和小孩被柳半斤的从容大度和彬彬有礼深深感动,都被他的真诚、胆识和才气深深地折服。更被他的潇洒礼式大开眼界。他们齐声惊叹:“这是何方神圣放的仙童下凡?真个了不得!”他们忘了鼓掌,急切地催促“狗不理”:“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迎灯进铺?”也有知道柳半斤内情的补充,“此人外号柳半斤,测字先生说他的命比皇帝还重,还说柳河湾要出天皇了。只怕柳河湾的天皇就是他!”
望龙铺人听了,个个佩服得五体投地。大家又齐声催促狗不理:“一夜没有两夜久,还木人一般,愣着干什么?”
狗不理这才如梦初醒。呆头呆脑,洋相出尽的他,这才伸出双手,老老实实地向柳半斤施抱拳礼以还:“请,请,快请!”尽管大礼还得牛头不对马嘴也顾不得了。至于“请”进铺里后,怎么安排,怎么款待,他肚子里还是一锅粥,脑海里还是一片白。
礼毕,柳半斤重新要回头灯,高高举起,不卑不亢地向自己的龙灯狮子大声吆喝:“走!”自己则昂首挺胸率先前行。于是浩浩荡荡的龙灯队伍,摆清龙头与龙尾,鱼贯而入;最后,他又带着秩序井然的龙灯队伍,逐一耍完望龙铺的每个堂屋,每个晒谷坪;末了,又在望龙铺中心的一个大晒谷坪上指挥队伍兵分两路,一路表演起狮子、武术;唱板凳戏的也坐进了正堂屋唱起板凳 戏来。
望龙铺的头家会首们为了望龙铺人的面子,在狠狠地训斥了一番狗不理之后,还是尽其所能,热情地款待了柳河湾的娃娃们。他们不辞辛苦,不怕麻烦,按户摊派。他们没有让柳河湾小朋友失望,每桌上了两道腊精肉,两道腊肥肉炒猪血饼,外加一碗没有下过油锅的红烧腊肉。此外每桌还有一碗白嫩嫩的元宵。席面虽然简单了些,但是在那个时代,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能做得如此快捷、利落,已经很不容易了。最令柳河湾娃娃们念念不忘的是,生平第一次尝了香喷喷、白嫩嫩的元宵。尽管没饱口福,对于从没听说过元宵为何物,从没见过元宵是什么样子的柳河湾娃娃们来说,已经心满意足了。
柳河湾的娃娃们都吃得很开心,很惬意。他们都明白,这全是半斤的功劳,都对他另眼相看。直到鸡鸣五更,柳半斤才带领队伍,兴犹未尽地凯旋。
娃娃们的凯旋让柳河湾人高兴不已,对柳半斤的出色表现更是始料不及。他们个个竖起大拇指称赞,都认为测字先生没有说错:柳河湾不出天皇也要出皇帝了;对道德先生的知人善任,也敬佩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