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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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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四十七章 宝光夜灌牛角丘 宝金揢死亲生儿

前面说到柳河湾在土地承包以后,头一年就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其实柳河湾丰收的最大看点不在龙须坪,也不在柳河两岸,而在龙颐湾。龙颐湾才是柳河湾丰收的最大亮点!龙颐湾的上面,龙液池为它筑起了旱涝保收的铁壁铜墙;龙颐湾又是龙母娘娘和龙王老子慷慨赐给柳河湾人的一片沃土。常言道,瘦田谷好,肥田草好。公社化以后,柳河湾的土皇帝老瘾客只作表面文章,只在龙须坪和柳河两岸几个显眼的地方做表面文章,把不大显眼的龙颐湾几乎废弃了。龙颐湾成了野草湾,荒草地。但是野草荒草遮不住勤劳的柳河湾人的火眼金睛,他们都知道龙颐湾得天独厚,因此分田的时候,大家眼睛都盯着龙颐湾,都争着要分龙颐湾的田,尤其是它的牛角丘。如此才发生了两个“能人”争抢牛角丘的唇枪舌剑。

龙颐湾,地处两个小山——牛轭山与镇獭岭之间,龙液池拦水大堤之下,乍看像一个又弯又长的瓠瓜。牛轭山状如牛轭,怪石嶙峋,是片难得的袖珍石林。它若出现在城郊,还可以以它为依托,建设一个美丽的石林公园。镇獭岭临河而立,斧劈刀削,异常陡峻。它与对面的小龙山互为犄角,使流过其间的小柳河出现楚天半开的气势,蔚为大观。岭上林木参天,一片葱茏,格外诱人。龙颐湾的肥泥与黑土岭的黑土,龙液池的乌泥一脉相承,都是乌黑乌黑的,十分肥沃,都是令人流涎的天开画图;还是柳河湾人的粮仓。其地位不亚于北大荒之于黑龙江省。

龙颐湾的丘丘块块,都是过硬的自肥田——禾苗插下后,只要细心管理,不用追肥,就能稳获丰收。如果有人不信,硬要挑几担牛粪放到田里,靠得住是费力不讨好;不是失收,就是严重减产。条半腿那株被柳书凡撩断的瓜秧就栽在这样的沃土上。其中的牛角丘更是肥得不可思议,墈上倒个土堆到田里,都要及时搬掉;不然照样失收,至少要减产。这里一直盛传着一个神话,说龙液池里的夜郎泉是龙母娘娘在屙尿;龙颐湾则是龙王老子屙的粪;牛角丘就是龙王老子屙出的粪尖!还有更神奇的,这里产出的稻谷,粒粒饱满,颗颗金黄。用这样的稻谷碾出的米,又白又亮又整齐匀称;捧在手里,就像捧着一掊白银或珍珠,亮丽耀眼。这就是远近闻名的“龙珠米”。吃过龙珠米的人,都夸粒粒都是龙眼的珠子。它不光好看,而且好吃。用这样的米煮成的饭,有“四特”:特软、特白、特亮、特香,所以又有人称它叫“四特米”。饭熟之后,不揭锅盖鼎盖,茶堂已经浓香充盈,闻之欣然;揭开锅盖或鼎盖,更是满屋飘香,浸人脾胃;呈现在眼前的,不是一锅白银,就是一鼎白雪;舀到碗里,明晃晃,亮晶晶,粒粒珍珠一般,耀人眼睑,诱人流涎;送到嘴里就像尝发糕,品酥饴,疏松松,软绵绵,吃饱了都还想吃两口。龙珠米不但好看好吃,吃了还特有精神。常言道,人是铁,饭是钢。如果把普通大米比做铁,那么龙珠米就是钢,还是能强人体魄的“优质钢”!而牛角丘的龙珠米,简直就是皇冠顶端的白金之珠!吃惯了龙珠米饭的人,尤其是吃了白金之珠的人,乍一去外地吃饭,感觉就是嚼石渣一般,全不是味。你说它奇也不奇,神也不神?若不是那次大明皇帝喷饭,说不定柳河湾早就成为皇帝的贡米生产基地了。

据说夜郎王之所以想把王城往柳河湾搬,除了有寻宝觅珠之嫌,最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这龙颐湾的谷色好,米质优,饭好吃,提精神;所以他“乐不思黔”。布政使献龙珠米失败以后,柳成公并不甘心,曾想改头换面,撇开布政使,直接把龙珠米献给皇上,为自己的擢升铺上一块牢固的垫脚石。仅仅因为天远地荒,道途艰难,又担心被布政使半途截获,最终还是乖乖收起他的勃勃野心。幸运的是柳河湾人因此享受了数百年,乃至千余年皇亲国戚都享受不到的洪福;杨家岭人更是嫉妒,眼红了几百年也没法奈何。前几年因为老瘾客疏于管理,龙颐湾遍地荒芜,严重减产。杨家岭人因此高兴了好一阵子。现在龙颐湾又焕发了生机,获得了丰收,他们不嫉妒,不眼红才怪呢。柳河湾包产到户以后,人人分到了龙颐湾的“自肥田”,连牛角丘也“二一添作五”了,柳河湾人以为从此可以太平无事了。柳河湾的两个强人从此河水不犯井水,柳河湾人也可以高枕无忧了。可是,没过两年,因为争水,他们又发生了一场纷争,一次械斗,还闹出了关天的人命!

事情还得从源头说起。如前所说,龙颐湾得天独厚,水旱无忧,是宝中之宝。不过那是有前提的:必须严格管水,计划用水。倘若放任自流,龙液池的灌溉能力还是没法填满这个无底洞的。还有一个现象也不能忽视:随着岁月的延伸,打井汲水的越来越多,地下水位渐渐下降,夜郎泉的流量因此越来越小,若遇特大旱年,更是雪上加霜。例如,一九六三年那场罕见的大旱,要不是柳书凡演绎了一场气壮山河的“风雨龙液池”,龙颐湾照样干得屁股开坼。不幸的是类似的事在责任承包后的第三年又一次发生。

随着包产到户,看水员“下岗”了,过去的一把锄头放水变成了几十把锄头放水。龙液池的“水务”管理完全瘫痪,而且乱了套;因此造成水的极大浪费,用水量因此成倍增加。这年春夏风调雨顺,初秋也雨水均匀,到中秋晚稻吐穗扬花的时候,突然炎炎烈日,持续当空。十几天功夫,龙液池放了个屁股朝天,连池中心都开了龟背坼。涓涓细流,只能勉强给龙液池大堤脚下几亩“近水楼台”,聊解饥渴。龙颐湾下面的广阔田地就只能抬头睁眼望云霓了。柳河湾人有自己的生活经验:人怕老来穷,禾怕胎上坏。稻子孕穗扬花的时候,水能决定它们的命运。柳河湾人深谙此道,所以这段时间对水特别认真。眼下,龙颐湾的丘丘块块,禾苗正在起劲地孕穗,起劲地吐穗扬花。因此这几天,大堤脚下,经常出现抢水的人潮或人流;就是晚上,也很少间断。由于两个能人的不懈努力,牛角丘无论东、西,都还没有开裂;但是如果持续下去,仍然岌岌可危。为此,超强人和柳特困都使出浑身解数,昼夜不怠,拼命抢水灌田。

在柳河湾,舍命王算得个能人,但长相猥劣,又算得上个丑人。所以一般以貌取人的农村姑娘都不愿嫁给他。他也有自知之明,只好把择偶的标准放低。他相过一个哑巴姑娘,但是就是这个哑巴都指着煤堆,向媒人摇头示意:他太黑,我不嫁。所以他年近半百,才在老瘾客和“美国佬”的“关怀”之下,从烂秀才柳书凡手里把“条半腿”抢了过去。条半腿身残“志”不残,她阶级观念特强,还擅长打“死麻蝈”。因此她宁愿嫁一个“黑猩猩”,不嫁给一个白面书生。而且嫁过来之后还敢于助纣为虐,积极配合老瘾客,自觉或不自觉地把柳书凡当成“专政对象”,动不动就歇斯底里地向他发泄,无形中跟超强人一样,成了老瘾客的帮凶。条半腿嫁到柳河湾以后,跟仙鹤草妻子一样,迟迟“不育”。后来还是“牛医华佗”动了恻隐之心,给她开了个专治“不育”的秘方,才打破了“僵局”。所以舍命王年已半百,才初为人父——条半腿给他生了个“小嫩伢”。条半腿“阶级觉悟”虽高,智商却低——连抚育幼婴都无能为力。舍命王半百得子,爱子如命。他见条半腿如此低能,放心不下,只好自己身兼父母二职,除天天给小嫩伢照换照洗尿布等琐碎事务之外,还老猫衔小猫似的抱着小嫩伢到处奔走,甚至招呼稻田,放水灌溉也不例外。好在男人的另一半是女人。他又是这方面的典型,所以他操作起来并不亚于一般妇女。日子一长,他的育子功夫居然烂熟于心。从此他天天掖着或者揢着小嫩伢形影不离。

一天早晨,小嫩伢醒来后,舍命王令条半腿在家煮饭喂猪,自己给小宝贝换、穿完毕,就抱上他,掐上看水专用锄头,往牛角丘放水灌田去了。

到了牛角丘,他站在自己的田径上,看到自家的禾苗叶儿肥,苞儿大,穗儿长,籽粒多,比哪家的都强,比超强人的也棒,心里喜滋滋的,嘴角还露出了黄白难分的牙齿。他看到超强人的牛角丘水已盖泥,而从涵洞出来的水照样往他的牛角丘流去,觉得可惜。自从牛角丘被他俩分割以后,涵洞流向牛角丘的小圳也形成一个叉。左叉流向“强牛角”,右叉流向“黑牛角”。这会涵洞圳水正悄悄地往“强牛角”流去。好可惜呀!他环顾四周,发现垅里山上,都寂然无人,心里暗喜。他便一手揢着小嫩伢,另一只手掐着锄头刨开“黑牛角”,又把进入“强牛角”的圳口牢牢堵住。很快,三指大的涓涓细流便如听话的鳝鱼似的,往他的那只“黑牛角”里流去。他瞧见,心里乐淘淘的,暗自欢喜。他一手揢着小嫩伢,一手掐着小锄头,爬上大堤歇息去。

不巧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舍命王的一举一动,躲在牛轭山石林背后的超强人望得一清二楚。他在心中喃喃自语:“我超强人一夜未眠才弄到这么一点点儿水,你舍命王暗中行窃,偷水灌田,这还了得?”马上冲出石林。舍命王还没爬上大堤,他已掐着锄头,气势汹汹,飞身下山。他跑到涵洞边,不管三七二十一,刨开他的“强牛角”,又把“黑牛角”堵得严严实实。三指大的涓涓细流又服服帖帖地流向“强牛角”去。

舍命王瞧见超强人下山,就知道事情不妙,赶忙转身下堤。

超强人见舍命王转身下堤,知道他要抢水。他掐着锄头,准备迎战。他自恃人一个,锄头一把,毫无负担,制服抱子在身的舍命王,如探囊取物,轻而易举。他见舍命王越来越近,就睁开绿豆眼,挠了一下头上的几根黄毛,气冲冲地训斥他:“我昨夜提心吊胆,通宵达旦,守来这一口水,今天谁敢来抢,我要他连人带崽,倒在涵洞边!”说完,将锄头扽在“黑牛角”中心,堵住流水。他两眼圆睁,绿豆眼变成了秃鹰眼,的确有几分吓人。锄头也仿佛成了谁也撼不动的铁桩。

舍命王从来是强的不怕,弱的也欺;从来就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胆量与韧劲;你道高一尺,他魔高一丈。他铁着黑脸,咬着黄牙。左臂紧揢小嫩伢,右臂抡起锄头砸下去,奋力拖开了超强人的“铁桩”,又加上一锄泥巴堵住“强牛角”,还将锄头也扽在“强牛角”边;然后凶神恶煞地反击:“婆婆的奶,人人占份。公家的池,公家的水;你张三放得,我王二麻子一样放得!”小嫩伢在腋下被夹得呃呃叫他也没有发觉。涵洞圳水又老老实实地改变流向,往“黑牛角”流去。

超强人见宝贵的龙液水又流到“黑牛角”去了,哪里甘心?于是他也扬起锄头,奋力砸下去,拖开舍命王的看水锄头,并且把它撩开。紧接着他又勾起那块现成泥巴堵住“黑牛角”,引导龙液水流向他的“强牛角”去。

舍命王不仅能舍命,而且眼光犀利。他早就看出了超强人企图倚强凌弱,所以他必须真正”超强”才能战胜他。于是他马上捞起他的锄头,卷土重来。超强人见他还不死心,又想第二次撩起他的锄头揎掉。不料舍命王这回吸取了教训。他用锄头轻轻一钩,把封堵“黑牛角”的泥巴抛到稻田里去了。超强人见无泥巴再行封堵“黑牛角”,弯下身去,重新刨泥。舍命王眼尖,马上钩住超强人的锄头,企图以牙还牙,两把锄头于是紧紧地钩在一起。

两人你来我往,很快就斗红了眼。超强人掐住锄头把往东绷,舍命王掐住锄头把往西拖。两把锄头铁链一般紧紧钩在一起。超强人企图挣脱,重新放水进田。舍命王哪里肯放手?他使劲拽住,誓不让步。于是两把钩在一起的锄头在小圳的叉道口,时东时西,僵持不下。这情景,恰似两个火车车厢的挂钩紧紧钩在一起,久久不能分离。

舍命王从来就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胆量、勇气和毅力。从争执开始,舍命王心里就只有一个目标:保水进田;眼里只有一个人,超强人;脑海里只有一个信念:战胜超强人,甚至吃掉他!所以他举全身之力,劲往锄上使。力是相互的,左手用了多大的力,右手就有多大的力发生。“小嫩伢”因此被他越揢越紧,先是呜呜直哭,后是气息奄奄,哭也哭不出来了;而舍命王照样没有想到,腋下还揢着小嫩伢。

超强人色厉内荏,缺乏韧劲;相持片刻,就感到体力不支。于是他再鼓余勇,使出平生之力,企图一举战而胜之。他几次抽脱锄头,挥到舍命王头上,狐假虎威地威吓:“你若再塞再堵,小心你的脑袋出浆!”随即刨开“强牛角”,又重新钩上田泥,堵住“黑牛角”。三指大小的龙液水又无奈地流向“强牛角”。

舍命王又是块拧不断的牛皮糖,哪里是超强人威吓得了的?他哪能轻易屈服?他也咬牙切齿地回敬:“今天,你若不叫我的脑袋出浆,你就是我的屌!”继续掐着锄头,揢着气息将尽的小嫩芽,不顾一切地又向超强人发起反击。这回他改变“战术”,一张一弛,又拖又搡,或连拖带搡,企图侥幸取胜。两把锄头因此很快脱钩。他借机行事,趁势而为,假装捶圳,一锄头脑扽在超强人脚背上,企图不置超强人于死地,也要让他痛得叫娘叫爹去。

超强人剧痛难忍,叫了一声“哎呦”揿着脚背缩了下去。

舍命王趁机刨开“黑牛角”,堵住“强牛角”。涓涓细流又乖乖地流向“黑牛角”去。

超强人原来只是吓唬而已,没想到舍命王竟动真的,他也怒火中烧。他忍痛站起,挥起锄头,真的向舍命王头顶砸去。舍命王眼看真要脑浆四溅。所幸,关键时刻,舍命王机智地偏了一下脑袋,锄头从他的肩胛边滑了下来。他脑袋虽没开花,肩膀却被重重地劈了一下。劈的恰好是舍命王掐锄头的那条臂膀。舍命王疼痛失手,锄头掉了。

舍命王见超强人如此歹毒,怒火如荼。现在他眼前真的只有一个人——超强人;只有一个念想:战胜他,吃掉他!他忘了肩痛,拾起锄头,余勇再鼓,第三次使出平生之力,挥起锄头,以牙还牙。而可怜巴巴的小嫩伢这时已经听不到呻咛,手脚也垂下去了。而舍命王依然毫无觉察,依然我行我素,向正超强人的脑袋猛击过去。

超强人眼尖,发现了小嫩伢模样儿不对劲,知道大事不好。他担心惹火烧身,不敢恋战。他机智地避开舍命王的锄头,就掐起自己的锄头沿着牛轭山脚的“人路”没命地往回跑。

没有战胜超强人,也没有吃掉他;舍命王哪里心甘。尽管他肩膀还在隐隐作痛;但是报仇要紧,泄恨要紧。他已满身怒火。他奋不顾身追上去,不吃掉他,也要狠狠地咬他几口。

再说超强人。他转眼瞧见舍命王那副要吃人的相,吓得丢了魄似的,脸色惨白,只顾舍命而逃。到了“人路”出口的转弯处,他才稍稍回过头来。他望见小嫩伢依然烂泥一般,他就知道小嫩伢凶多吉少。他自知大祸临头,越发惊慌失措,调过头就落荒而逃。两个脚板不停地往后掀起,像打卦一样。

舍命王哪里肯放过超强人?他怒火如荼,揢着已是烂泥一般的小嫩伢,还加了把劲,就掐起小锄头,不顾一切地追击超强人而去。

这时候,龙液池大堤上陆续来了一些探看水情的人。他们都坐在拦水大堤上静观堤下的龙虎斗。不是他们有意隔岸观火,实在是教训太深,不敢出面制止。他们深知,这两个人中,一个是周兴,一个是来俊臣,都是不好对付的能人强人。稍有不慎,他们就说你偏袒对方,甚至把矛头转向你,弄得个费力不讨好。因此他们都坐在高高的大堤上,悠然自在地静观柳河湾两个强人能人的捉对厮杀。超强人跑后,他们又把注意力集中到舍命王父子身上。他们看见舍命王腋下的小嫩伢没有呻吟,而且已经烂泥一般,都非常意外;都不约而同地喊:“舍命王,小嫩伢……”

这时候——不,准确地讲,自始至终,舍命王脑海里始终只有那个人:超强人!只有那个念头:战胜他,制服他,甚至“吃”掉他!现在这个人还在他眼前;这个信念,就还在他脑海里。哪里还有小嫩伢?大堤上的人见舍命王没有领悟,再次大声提醒:“你的小嫩伢——”但是他依然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舍命王追出龙颐湾,老支书急急忙忙赶过来。他是听说龙颐湾发生了械斗,才心急火燎地赶来的。他先去叫老瘾客;老瘾客照样说,斗死牛,吃牛肉;斗死马,吃马肉——懒得管。老实人只好亲自动步。他先遇见超强人,简单问了几句,就知道大事不好,叮嘱他不要回家,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打发了超强人不久,迎面又碰见舍命王。老支书见舍命王腋下的小嫩伢已经死尸如泥,大感意外。

“你的小嫩伢怎么样?”老实人冷静地问。为防意外,他破例没有直陈所见。

舍命王这才记起,今天他一直抱起小嫩伢而来,揢着小嫩伢而战,却根本没去顾及腋下还揢着小嫩伢——他这才骇然醒悟。

舍命王马上停住脚步,把小嫩伢抱到身前一瞧,只见自己的心肝宝贝早已烂泥一团,一动不动了。他这才猛然醒悟,他已经好久没听见小嫩芽的叫声、哭声和呻吟了!再腾出一只手放到儿子鼻前一感觉,真的没有一点气息了。他马上抛掉锄头,腾出一只手来放到小嫩伢鼻前第二次再感觉,他的宝贝真的没有丝毫气息了。他突然神经质似的,变得极度悲观,极度绝望。他面朝苍天,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我的宝贝,你死得好惨啊!”就两手一摊,倒在地上,气死了。小嫩伢也被摔在路上,烂泥一团。

牛轭山下的“人路”上,突然出现了两具尸体。

恰好这时柳鲁班也在大堤上看热闹。柳宝梁马上叫他过来看个究竟。

柳鲁班的“起死回生”的门道是尽人皆知的。通过救治母亲和弟弟,他的名气更大。来到死尸面前后,叫人们退远些,自己蹲下去,稍作辨识,就运作起来。

他先试小嫩伢。他蹲下去,瞳孔、鼻孔、嘴唇和胸口,他都仔细探视过一番。最后他站起来,失望地摇了一下头。大家见小嫩伢挽救无望,也跟着低下了头。气量小的,还默默叹气。

小的没救了,大的总不能也没救吧?大家怀着焦灼不安的心,催促柳鲁班赶快探视舍命王。人们又继续盯着柳鲁班怎样抢救他。柳鲁班观擦一阵,觉得舍命王还有点气息。于是他刺破手指,用自己的血在舍命王额上划了个十字,然后揿着他鼻子下的人中穴,抠了好久。不一会儿,舍命王终于轻轻吁了口气。

“啊,他到底没有死!”围观者这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大家把舍命王轻轻扶起。他静坐少许,缓过神来。舍命王回顾快要僵化的小嫩伢,悲情又发。他嚯地站起,抱起僵尸就发疯似的继续追击超强人。老实人估计他会奔向超强人家去,向他泄恨,问他要活人;他就极力阻拦,但无济于事。围观的人也大多一窝蜂似的跟在舍命王屁股后面没命地跑。舍命王真的直奔超强人家。一路上他哭天号地,大声呼喊:“还我宝贝,还我心肝!”其声其情,悲切哀恸,催人泪下。

舍命王到了超强人家,见堂屋里外,空无一人,更加悲愤。他哭哭啼啼,把小嫩伢摆棺材似的对着神龛摆好,就发泄起来。自然又是惊天动地的号哭。

如前所说,堂屋是超强人狠心霸占的;但是他家到底人丁太多,拥挤不堪。所以堂屋也像柳家小苑一样变成“多功能”式的。茶堂里的一应摆设,如碗栈、水缸什么的都被请到了堂屋里。舍命王一边号哭,一边先端起神龛上的香炉揎到晒谷坪上。顷刻间香炉被摔得粉碎。他又揎开碗柜,端出饭碗菜碗什么的,也往晒谷坪上抛去,一则泄恨,二则借以向人宣示:我舍命王讨血债来了!所幸的是他没有砸水缸。柳河湾人都知道他的发泄劲,所以好久好久,都不见有人近场,自然也就没人劝阻。他发泄得累了,才垂头丧气地坐在小嫩伢旁边号啕大哭起来。

他的哭技也是全村有名的。他既会边哭边谩骂,还会边哭边数落,为一般女人所不及。柳河湾人因此都说他是女人变的,说他的另一半本来就是女人,道理之一也在这里。平时,他丢个辣椒,会骂上半天;丢个小南瓜,也会打着巴掌,有板有眼地骂尽你祖宗十八代。极端恼怒的时候,还敢于把下身脱得光光的,甩着屌子示威。柳书凡留意过,他母亲出殡的时候,他从灵柩出宅开始,一直哭到灵柩落坑。其间两三华里路程,两三个钟头的游程,他娓娓哭来,不慌不忙;而且带着节拍,悲悲切切,感人至深。如此漫漫丧程,他没有停歇过半分一秒,而且条理清晰,丝丝入扣;绝无重复,绝无废话,是一篇没用文字记录下来的送葬绝唱,是一笔没有入列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柳河湾男女,至今无人能望其项背。条半腿之所以有辱骂柳书凡的本领,一半也来自舍命王的耳濡目染,潜移默化。

舍命王半百得子,又半百丧子,其悲痛程度可想而知。死了母亲尚且哭得那样悲切动人;现在宝贝儿子夭亡,而且近乎屈死,要不哭出个名堂来,他柳宝金还算金(精)吗?柳特困还算“特”吗?舍命王还是“王”吗?他要哭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要用哭声警示柳湾(绝不仅仅是柳河湾!)及四方八面的乡邻,他的宝贝儿子是被超强人活活害死的!

“心肝呀,宝贝啊——”舍命王拉长声音,号啕大哭,“你死得好惨哟!”接着就把哭声拉向主题。他先不急不慢地数落条半腿孕育、分娩的艰辛;既而又数落自己抱子抚子的艰难——一字一声,有板有眼;一句一句,抑扬顿挫;字字句句,都饱含泪水,充满悲情。这时屋外已来了一些看客。他们是在听见舍命王已经发泄得累了之后,才陆陆续续走近来的。听见舍命王哭得如此悲切,都忍不住鼻酸或赔泪。

再说超强人。听了柳宝梁的提醒后,他吓得心惊肉跳,不仅不敢回家,连仙鹤草家也觉得不保险,跟儿子耳语了几句,径直溜到老婆李二妹的娘家李家园“躲难”去了。

再说柳河湾。人们惊悉小嫩芽夭亡,也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舍命王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一根嫩芽,今又夭折,谁不痛心?不管死因如何,也不管舍命王为人怎样,小嫩芽死了却是铁的事实。各人儿女肝心胆,将心比心,谁不悲泪?他们先后赶到超强人家探看情况,看到昔日活泼可爱的孩子,将永不复生,看到舍命王哭得死去活来,听到他的号哭声声入耳,谁不悲恸?

这一天,整个柳河湾上空都布满了愁云惨雾;全柳河湾人,都百感交集,黯然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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