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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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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四十四章 仙鹤草一锤定音 迟县长掷挑泄愤

老瘾客的暴怒不仅没有吓倒柳河湾人,反而激起他们的愤怒。仙鹤草更是怒不可遏。他下定决心,不分田到户,决不罢休。他甚至把坐牢的危险都考虑到了。他从老瘾客家里回来,倒在床上,仍然余怒未息。没躺多久,他又爬起来,直奔“柳杨豪府”,找大半斤去。

走到半路,仙鹤草想起“倒牵牛”事件,脚步慢了下来。毕竟那是过火行为,现在想来仍然心有余悸。尤其后悔被老瘾客“耍”了一回。然而更重要的是现在他急需同盟军,支持者;他相信大半斤的肚量,不会老盯在旧账上。权衡再三,他重新加快了脚步。

大半斤和杨癞子也正满身怒火,见仙鹤草来了,两人都急忙给他搬凳坐。仙鹤草眼疾手快,身高步长,不等他们动步,马上从大半斤的土地灶前端了那个木砣出来坐下。他没心思转弯抹角,只想趁热打铁:“看来,这回老瘾客决心跟我们斗到底了。我也打算跟他拼个鱼死网破。万一我因此坐牢去了,你们两个敢不敢给我送饭?”

杨癞子听了搔了搔癞子头,有点犹豫——他没吱声。

大半斤却大拍胸脯,毫不迟疑:“没问题!你坐多久,我送多久,直到你昂首迈出牢门!”

仙鹤草深知杨癞子的性格,早就只把他当陪客看待,不敢寄予太大希望。听了大半斤的回答,他十分满意:大半斤果然没记旧仇!于是他对大半斤说:“有你侄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稍停,又及时转换了话题,“我打算就打鸟,就挦毛;马上把群众发动起来,立即分田!地点就放在老瘾客的晒谷坪上。老瘾客愿意改弦更张,我们欢迎;若继续顽固到底,我们就一脚把他踢开,照样分田!”

大半斤想,男子汉,大丈夫。做人做事,本来就该如此!于是欣然同意。不过这下他却也粗中有细,问道:“旱田、水田怎么搭配,谁来管数,这些你都想好了没有?”

仙鹤草早就胸有成竹。他果断回答:“你放心,这些我心中早就有数。你们只管全力助阵就行。”说完,先到银菩萨家里,令他备好田亩册子,摸好水田、旱田总数各是多少,每人平均可分得的水田、旱田又各是多少并嘱咐他准备明天开会时记数,就真的发动群众去了。

第二天,饿慌了的柳河湾人听说真的要分田了,就像开闸的柳河水,纷纷向老瘾客家奔涌,没多久他家的晒谷坪就聚满了人。连放牛放羊的都来了。大半斤和杨癞子各自掐了锄头,一到晒谷坪就把它架在阳坑上当凳坐。一副矢志垦复晒谷坪的架势。原先还在徘徊犹豫的柳特困,怀着抵制情绪的饿蚂蝗,见形势发展这么快,担心分不到好田,都及时赶来了。连柳书凡也请了几个钟头的假,来到了晒谷坪。还被仙鹤草安排协助银菩萨记数。记数用的桌子就摆在晒谷坪中央,形成个小小的会议中心。

老瘾客依然躺在房里装病。为了做到仁至义尽,也为了不至于给他口实,仙鹤草在开会前很有礼貌地请老瘾客主持大会。他多次对着老瘾客的窗户大喊,老瘾客就是声不吭,人不出。后来有人用极尖刻的话激将,老瘾客才负气地把堂屋门扇开,埋着驴眼恶狠狠地说了句“你们分,你们分!我管不了,不管了!”就越过晒谷坪,冲出老槽门,跨过柳河桥,往杨家岭爬去了。泉儿娘怎么拦都拦不住。

群众对老瘾客的无理行为非常气愤,都瞪着他的背影纷纷表示:“死了张屠户,照样吃猪肉!”

“柳小叶,站出来,我们拥护你!”

“柳小叶……”

……

仙鹤草没有辜负群众的期望,真的站了出来。他,等腰的三角脸,高挑的身架,一看就是个不一般的人才。大家马上不约而同地把眼光集中到他身上。

他站在方桌前,静静心思,准备讲话。今天他没讲空话,套话,一开始就单刀直入。他首先认真地宣读了柳河湾现有的人口总数、水田总面积,旱田总面积。接着又如实告诉大家,,人平可以分得的水田和旱田又各是多少,让大家对自己应分的两个数字了然于心。最后他慎重叮嘱大家,为了让这次分配一气呵成,大家一定要争气,一定要发扬互谅互让精神。末了才讲分配办法——自报公议;如有不从,强行落实。他的话没有废话空话,句句提得起,放得下,好操作。大家都感到比啰里啰唆的老瘾客强多了。

他的话一完,自报公议马上开始。

再说老实人跟迟县长、郑书记在公社吃了中餐,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柳河湾。

没到柳河桥,他们就翘首眺望。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今天的柳河湾出奇地宁

静山上没有牛羊,地里没有人影,连柳河坝上也看不到一个浣洗的男女。他们都

感到奇怪。连柳宝梁也有点纳闷。

到了柳河桥头,老实人向两位领导歉意一番,先跳下车去往回走。迟县长和郑书记接着也下了车。两人驻足桥头,尽情打量久别的柳河湾。

迟县长发现柳河湾还是跟土改时一样,还是脊矮檐矮的木屋青瓦,不同的是破旧了很多。触景生情,他不由得大发感慨:“没有想到,三十年过去了,柳河湾还是老样子。它一点没变呀!”他还跺了几下柳河桥,继续感慨:“桥也还是两块石板,早该拓改了!”

郑书记指指离柳河坝不远的简易发电厂房,也感触很深:“要不是我在这里蹲点的时候,给他们修了那个水电站,他们连照明都还在用松屎呢!”

老实人听见,停住脚步转过身,老实地说:“这十几年,柳河湾人没饿死得太多,就算万幸了,哪里还有心修屋兴房搞建设!你们看,小龙山腰,又增添了多少坟堆!”说完又回转身去,独自往回走。

迟县长发自内心感慨:“看来柳河湾跟中国农村其他地方一样,已经走上了绝路。不改革,不实行土地承包,断然是死路一条!”

两位领导重回旧地,思绪万千,感慨良多。郑书记来的次数多些,常打柳河井水喝。因此他今天的另一个念头就是再尝一口柳河井水。他把单车支稳,就往柳河井奔去。迟县长一边望着山那边的龙液池出神,一边也跟着郑书记饮水解渴。老实人则早已跨过柳河桥先回到了家里。他得先告诉妻子给领导准备晚餐。

老实人发现今天柳河湾哪里也不见人影,一进屋就问妻子:“今天柳河湾人都到哪里去了?连影子都没看见一个!”

书记娘子不屑地说:“还能到哪里去?分田呗!不瞒你说,我也参加了。有人告诉我你回来了,我才回来给你弄吃的。”听口气,还挺自豪。

“怎么不放在柳家小苑呢?以往都在那里开会的呀!”老实人又老实地问。

“都在老瘾客的晒谷坪上呢,今天大家都拥到老瘾客家,要求他将田分到户,可是他却夹着尾巴溜了。仙鹤草乘势而为,就地设灶,就在老瘾客的晒谷坪上开起会来。杨癞子和大半斤还掐了锄头,说今天若不分田,他们就垦老瘾客的晒谷坪!仙鹤草已在叫大家自报公议了。他是为大家,你可不能批评他呀!”书记娘子说,生怕丈夫给会议泼冷水。接着就把分田的情况有头有脑地说给丈夫听。说完又强调一句:“超强人与柳特困正在为牛角大丘争得面红耳赤呢。仙鹤草正在为他们两个的争执犯难;你去给他们解解招吧?”

老实人听了妻子的话,很受感动,更受启发;但是他暂时无心给人解招,只在心里为柳河湾叫好。他相信仙鹤草能把田分好。一直背在他身上,累了他好久的千斤重石即将落地,他怎能不高兴!他对迟县长的分析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时郑书记喝了柳河井水后,又推着单车穿过柳河桥来到了老槽门口。恰好老实人返回来叫两位领导先去看现场。

这时,迟县长也推着单车过了柳河桥,也把单车停在老槽门口,把扁担解下,又以扁担当拐棍,不以为然地吆喝老实人:“群众的事他们自己会解决。咱们先到你家歇歇再说!”

老支书不知迟县长意欲何为,不敢怠慢,老实地领着两位领导往自家走去。

书记娘子见领导来了,赶忙施茶。自然施是柳河湾传统的“救兵粮”。 迟县长避开,说:“我们刚喝过柳井水,茶就免了吧。你们的饭食我倒是想看看。”说完把扁担傍在壁旁,不等主人同意,就走到灶台前,伸出两只大手,一齐把饭锅、菜锅都揭了开来。不揭则已,一揭开,主客都吓了一跳。

饭锅里空空如也,连粒饭的影子也没有。菜锅里倒有几个打得扁扁的粑粑,但都是野菜拌着细糠揉成的。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迟县长端详了好久,严肃地问书记娘子:“这就是你留给老实人的午餐?”

书记娘子悄悄侧到一边轻轻捞起衣角拭泪。郑书记见了也不忍,于是批评老实人:“难道你就知道为贫苦农民的生活着想,全不为自己和家人生死考虑?”说完,掏出一张“拾市斤”的粮票递给书记娘子,“叫柳书文明天去粮站买几斤米回来应急。以后的事,我与迟县长协商后给你们解决。”还指着老支书严厉责备:“你呀,实在比我还老实!”

迟县长也批评老实人:“我们经常讲共产党为穷人闹革命,可从来没有讲过共产党人不吃饭嘛;你呀,不是在革命,而是在革‘命’呀!”把“命”字说得重过千钧。

老实人揉着发红的眼眶回答:“我不是不想吃饭,而是看见柳河湾乃至柳湾大队个个饿得面黄肌瘦,脚上肿得流水,我吃不下去。我是柳湾的第一责任人,是这里的‘蚕豆官’,我严重失职呀!”

迟县长又大发感慨:“真是不下来不知道,下来一看吓一跳。农村不改革,实在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柳河湾还不实行土地承包,连支书都得饿死!”他稍作平静,又调转话头,专对老实人,“刚才听嫂夫人说,柳河湾不是正在分田么?现在我们去看看!”说完,一手掐起扁担,另一只手把老实人家的“午餐”也抓起一部分掐上,大步流星地往老瘾客家的晒谷评走去。

老实人自然又不敢怠慢,与郑书记一道,诚心作陪,也大踏步跟去。

老瘾客的晒谷坪上仍然挤满着人。从穿着上看,群众已经告别了土改前后的布扣子,大衣襟,家织布;都穿上了蓝纱卡或青纱卡。男的都穿上了中山装,女的也穿上了翻遍衣领的新式装束,但都很破烂,颜色也很陈旧。色变也很厉害,不少人的衣裤很难辨得出它原来的底色是什么。在这些严重变色的衣裤上,差不多每个人身上都有五块大补疤:两肩通过背脊连着一块大补疤,两个膝盖和屁股两边各有两个大致对称的小补疤。所谓小,仅仅是对过肩的大补疤而言,其实每个补疤都比巴掌大。迟县长和郑书记目睹这群衣着陈旧褴褛的乡亲,两双眼睛的眼圈都潮润了。再看一张张脸,不是面带菜色,就是瘦骨嶙峋,更甚者全身严重浮肿,都是一副副在饥饿与死亡线上挣扎的惨象。见此情景,迟县长摇头感叹:“再不包产到户,柳河湾人只好空着肚子见阎王去!”再细看人群,有人站着,有人坐着,也有笼着袖子蹲着,大半斤和杨癞子仍然坐在锄头棍上,还是那副不分田地,就垦老瘾客晒谷坪的架势。只有饿蚂蝗独自蹲在晒谷坪边沿的旮旯里,冷眼旁观会场的动静,期待分田会议不欢而散,无果而终。他虽然看到了迟县长,但是没有勇气恭迎。他自觉有愧于县长大人的信任与厚爱啊。

“那不是给小地主解草索的柳半斤吗?还是那副撞崩南墙不回头的老样子,真是不折不扣的青毛牛!”迟县长指着坐在杨癞子旁边的大半斤问老实人。

老实人回答:“他不光还是老样子,比以前更倔更犟了。你看他屁股下的锄头,今天若不分田,他真的会把老瘾客的晒谷坪挖得稀巴烂的!”

迟县长和郑书记都暗自叹服:“真是生成的绊筋鬼,铸就的青毛牛!”

迟县长又指着孤单单地坐在冷旮旯里的饿蚂蝗:“那不是外号饿蚂蝗的土改根子柳是正吗?身上的补疤数他的最多最大,脸色也最难看。有些旧补疤上又补上了新补疤。他怎么还是那副穷样子呀?”

不等老实人回答,郑书记先开了口:“不光他,那边还有你要给他送还扁担的金算盘——柳特困,都是专吃社会主义的!”还特意指出饿蚂蝗身旁那个黑猩猩一般的人。

金算盘柳特困看见迟县长,就像老鼠瞅见猫,心早虚了。他见迟县长手里还掐着他的桑木扁担,知道大事不好:迟县长跟他请算资本主义来了!他想逃走,又担心分不到牛角丘,因此犹犹豫豫,诚惶诚恐,头垂得低低的。

迟县长摇头叹息:“毛主席他老人家若健在,一定指着他们的鼻子狠狠训斥死不争气的!”

这会老实人也忍不住发感慨了:“他老人家只扶贫,不扶志,结果扶出了一批懒汉,一批寄生虫!他老人家若九泉有知,的确会龙颜大怒的!”

再看晒谷坪中央,仙鹤草、银菩萨和柳书凡都坐在桌前,组成一个临时的会议中心。迟县长、郑书记、老实人到来的时候,分田真的已经进入高潮,柳河湾的两位大“能人”正在为争夺牛角大丘而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我就是要分牛角大丘!”超强人挤到桌子面前,手指指到银菩萨的分田登记册上,一副逼迫银菩萨签城下之盟的气派。

“你总要讲点理由嘛。”银菩萨不以为然地说,并不以超强人的威胁为然。他知道超强人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本性,并不畏惧。

超强人竖起眉毛,声色俱厉:“我要什么理由?杨癞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人口众多嘛!书上不是也说咱们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吗?我跟咱们中国一个样嘛!”

大家见超强人牵强附会,大词小用,都嗤之以鼻。

柳特困担心牛角丘被超强人独吞,不顾县长、书记在场,使出舍命王的特技,也挤上来抢着威吓:“老天在上,我就是死也要死到牛角大丘去!”

超强人生怕别人抢去即将到口的肥肉,心如猫抓,他连威胁带恫吓,企图一句话就把柳特困压服:“你家才几口人!够格么?”

谁知金算盘到底不是柳书凡,不是任人捏拿的软柿子,他也振振有词,迎头痛击:“我为什么不够格?我婆娘只有条半腿;你李二妹只有只半脚么?残疾人不应当照顾?”

超强人想:“这倒是实情。”他一只手打到自己的额头上,再也说不出更充分的理由来:“我怎么没想到回敬呢?”他想了老半天,依然想不出个适合的词儿,因此只好埋着头,“炒现饭”:“反正,我家人多!”

柳特困也舍命王一般,死死咬住“中心”不放:“反正,我婆娘腿残!”

“我家人多!”

“我老婆腿残!”

……

两个能人为什么如此热衷于牛角大丘呢?因为柳河湾人都知道,龙颐湾是田中王,牛角丘是王中之王。如果把龙颐湾比作一顶皇冠,那么牛角大丘就是皇冠顶上的那颗明珠,璀璨夺目,具有强大的诱惑力。正是看中了这一点,金算盘才指使条半腿去牛角大丘的田墈上种南瓜,才有条半腿辱骂柳书凡那令人发指的一幕。超强人就更不用说了。

因为他两个人都想摘取这颗“明珠”,所以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两个人都面红耳赤,眼看就要“兵戎相见”。群众都把焦急的目光投向仙鹤草和银菩萨:因为争执的双方都是他们的亲人,到底怎么办,就看他们两人的戏了。

其实银菩萨并不着急,类似的场面他经历得多了,反正他任何时候都不是一把手。一把手叫他写什么他就写什么,以前是老瘾客,今天是仙鹤草——我懒得与你们理论呢。为了避开众人的视线,他把目光投向仙鹤草。至于老兄柳特困,他更知他的舍命王性格,牛皮糖脾气,他相信他的老兄哥会为牛角丘“血战到底”。因此他更不着急。

仙鹤草却不能不急。其一,今天他是冒险率领大家分田,他的前程,他在柳河湾的地位和威信,都在此一举;所以,他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其二,两个争抢牛角大丘的都是柳河湾的著名“能人”,其中一个还是他的父亲。众人的目光就是期待你敢不敢“大义灭亲”。他瞅了瞅超强人,又瞧了瞧柳特困,哪个都不好说啊!正在犹豫时,有人指指晒谷坪边,向他示意:迟县长、郑书记来了。但仙鹤草仿佛没有听到。此时此刻,仙鹤草的处境真可叫,一边是茅厕,另一边是粪缸——左右为难!哪里还有心思考虑旁人的提醒呢?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不是想冲出柳河湾吗?想冲出去是要人提携的。现在提携人来了,这正是他表现的好机会呀!所以他一定要把田分妥。遗憾的是两个“能人”都不听话,他实在烦死了。开会前,他就开宗明义,告诫大家一定要争气,可是一碰到实际问题,就把“争气”二字丢到脑后去了。他恨父亲和柳特困都不给他撑腰,硬要演戏给别人看,他很气愤。不过他仙鹤草毕竟不是窝囊废,诸事当前,他分得清轻重缓急,能很快地权衡出得失利弊。他略作思考,就果断下结论:“你们两个都想要,两个都不想让,那么就只有一个办法:二一添作五。每人分一只‘牛角’!总行了吧?”接着又郑重叮嘱二人,“两人都是同辈,按照柳河湾人的尊长习惯,年轻的要西头,年老的分东头;再有异议,牛角大丘就留作公田,不分了!”后面两句,他既是说给群众听的,也是说给他父亲和柳特困听的,尤其是做给迟县长和郑书记看的:看我仙鹤草怎么快刀斩乱麻!

仙鹤草的凌厉作风,很快赢得柳河湾人的好评。他们都夸奖仙鹤草:真如柳河湾人常言说的:一锯两块板,干脆又利落。超强人知道儿子已逼到悬崖上,再要进逼,就有粉身碎骨、功败垂成之险;因此他忍痛吃点小亏——因为对方只有两人,而他家有五人,两人与五人对分一块大肥肉,他家不是吃亏是什么?看来这回他又没能超强,又只能留待下回了。所以,他在心里给自己作安慰:“下回,我一定要超强!”

再说柳特困。他原本就只打算分到这块肥肉的一小部分,并不乞求过半,现在居然能二一添作五,叫他怎能不心花怒放呢?须知,这里多分一份水田、肥田,小龙山上就可以少分一份瘦田、旱田呀。他又赢了!黑猩猩一样的脸上泛起了满意的神采。虽说拼了老命,还是值!不然谁叫我舍命王呢?

柳河湾人都目不转睛地瞪着柳特困怎样与超强人拼死争斗,斗而取胜,都佩服他的拼命精神。从此,在柳河湾,“金算盘”不仅被“柳特困”取代,“柳特困”又被“舍命王”所代替,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仙鹤草问两人还有没有意见,两个人都默不作声。他估计两人没有异议,就果断结论:两人对分,长东晚西。于是会议进行下一步——“遗留”问题。他问饿蚂蝗:“是正爷,你打不打算要田?”

饿蚂蝗见大势已去,转过头来,垂头丧气地回答:“我只要圳口大丘,其余地方的,一分不要!”

圳口大丘是小柳溪尽头的一块大田,小柳河一涨水,就浪渣满田——并不好,只能图个路近,便于照看、管理。另外,它又有水旱无忧的好处。饿蚂蝗提出要它,分明是懒人自有懒人的懒主意。

仙鹤草问大家同意么。

大家都不打算要那样的浪渣田,都说愿意做个顺水人情——让给饿蚂蝗。

仙鹤草又说:“老队长虽没来参加会,田还得分一份给他。他为我们操劳了十几年,没有功劳有苦劳,我们应该感谢。如果大家没有异议,我想把柳河井大丘留给他,大家同意不同意?若还不足,那就只能去小龙山那边用天水田弥补了。”

柳河井大丘因为长年受井水浸泡,泥温较低,是块发秋田,并不好种;但它与圳口大丘有一个类似的优点:水旱无忧,离院子又近,便于管理。大家对这样的难肥田都不感兴趣,当然没意见。泉儿娘知道自己的丈夫在柳河湾造孽太多,担心尽分小龙山上的瘦田、旱田,甚至旱龙坪那边的蚂蝗田给她家。见仙鹤草和大伙儿不计前嫌,把这么近便的大丘分给她家,也很感谢。

以后的分田,一帆风顺。仙鹤草也一身轻松。

柳书凡眼看田已分完,仙鹤草却忘了弟弟笃哑巴,他马上提醒仙鹤草:“柳书笃的责任田呢?”

仙鹤草这才猛然醒悟。他大拍天庭,后悔自己还是高兴得太早。他搔头挠耳,无以为计。

正在仙鹤草六神无主的时候,有人指着小柳河对岸,提醒他:“柳河坝边还有一丘坝边田没分呢。”

仙鹤草这才有如神助,又高兴不已。

坝边田就在柳河坝墈上。这丘田将近一亩,单就面积而言,分给柳书笃挺合适;但是这丘田有跟饿蚂蝗圳口丘类似的缺点,洪水一发,容易被淹;洪水一退,就满田浪渣淤泥。另外他接近小柳河,容易被鸡鸭糟蹋。将这样的田分给很少有时间在家看护的笃哑巴,仙鹤草又说不出的难言之隐。他于是放下架子,把球踢给柳书凡:“老兄,书笃老弟的分子怎么办?就只剩下坝边田了。”

柳书凡感到为难:田是分给弟弟,管理甚至使用还得靠他;所以实际增加麻烦的还是他!不过从大局看,田已分光,再要分摊到每家每户,已不现实。为了以实际行动支持仙鹤草,看来只有自己吃点亏算了。他主意打定,就积极回应仙鹤草:“还有什么办法?只好分坝边田分给柳书笃算了。”

只有在这时,仙鹤草的千斤重石才真正落了地。在场的人见柳书凡如此宽宏大量,都很钦佩。

仙鹤草这才喜笑颜开地把目光投向县长、书记和老支书,用眼表示欢迎;然后转过身来对大家说:“现在请迟县长和郑书记给我们作指示!”

迟县长噙着烟袋,神色专注地看着仙鹤草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看到他把柳河湾纷繁复杂的土地承包一下子分了个干净彻底,啧啧称赞:“是个人才!”

柳河湾的联产承包搞得如此快捷,如此干净利落,迟县长和郑书记不仅满意,而且意外。两人同时认为没有必要再啰唆,加之时已过午,家家还没煮饭,因此谁都不打算再讲什么;但是仙鹤草和群众热情很高,不好推却。他俩彼此推让了好久,最后还是迟县长耐不住性子先动了一步。

迟县长敲去烟灰,把烟斗掬进衣袋里。他一手掐着桑木扁担,一手捏着糠菜粑,大踏步地走进晒谷坪,来到“会议中心”,用赞许的目光把会场一一扫描,像是要重新认识柳河湾人似的。老半天了,才把扁担傍在桌旁,把两个扁扁的糠粑举到空中,然后才问大家:“这是什么东西?”

大家不约而同地回答:“糠菜粑!”

迟县长又问:“谁家的?”

大家又不约而同地摇头。

迟县长提高声调告诉大家:“这是你们的书记娘子,为你们的老支书准备的午餐!”

迟县长以为大家会感到惊奇,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大家的反应十分平淡:“这有什么稀罕?我们经常看见他家吃这样的午餐!”这让迟县长更加意外,更加感动。他把糠菜粑举到空中狠命地摇了几下,用沙哑的声音喊:“柳河湾若不搞土地承包,连支书都会活活饿死!”

大家这才明白迟县长托举糠菜粑的真实意图,都佩服县长大人工作的深入细致,体谅百姓。

迟县长把糠粑还给老实人,又把桑木扁担举到空中,晃了晃,然后问大家:“这是谁家的扁担,你们认识么?”

开始,大家莫名其妙:县长大人拿这个家伙出来干啥呀?仔细一瞧,才恍然大悟;这是舍命王的宝中之宝,是整个柳河湾最精致最好用的扁担;扁担全身黑油油、明晃晃的,像根夺目的黄金条。大家看实了,不约而同地回答:“舍命王的!”

舍命王分得牛角丘后,心满意足。但他做贼心虚,生怕迟县长找他的麻烦。他轻轻走到银菩萨身边,瞅见弟弟正在他的名下,填写牛角大丘,他如释重负,悄悄溜到晒谷坪墈下,偷瞅迟县长怎么处置他心爱的“黄金条”。

迟县长又问大家:“大伙儿知道不知道它的主人拿这根扁担干了什么吗?”

大家频频摇头,眼睛都往旮旯里搜寻舍命王,却不知舍命王见势不妙,早已悄然离开了晒谷坪。

迟县长个儿高,望得远,眼光也犀利。他早已看出了舍命王的鬼祟,但是不为他的去留所动,继续说下去:“在我们柳河湾,一面有人靠吃野菜糠粑度日,一面却有人囤积居奇,待价而沽。还去公社绝食,要救济粮,然后又转手倒卖!专搞投机倒把!”

大家都悟得到,迟县长说的这个人可能就是柳河湾的“人精”,都很气愤。

“这样的人是在丑化我们柳河湾,丑化社会主义,在给毛主席脸上抹黑!毛主席在九泉之下也会龙颜大怒!”迟县长疾恶如仇,大声呐喊,“这样的贫农没志气,若还不立志,永远是贫农!”迟县长愤恨地说。说到动情处,他把扁担往晒谷坪墈下狠狠地掷过去。明晃晃的“黄金条”标枪一般飞过晒谷坪,“嗖”的一声,梭到墈下去了。

恰好,扁担不偏不歪,从舍命王头上呼啸而过。舍命王吓出了一身冷汗。他顿感祸从天降,不由得叫了声“妈”,就失魂丧魄地溜回去了。

群众都被迟县长的疾恶如仇深深感动,晒谷坪上人人拍手叫好。

好久好久,迟县长才从义愤中解脱出来,欣慰地说:“所幸的是柳河湾的群众个个都是好样的。在没有主要领导在场的情况下,大胆地行动起来,联产计酬,包干到户。今天我亲眼看到了柳河湾人如何包产到户,看到你们责任承包的可贵热忱,我深受鼓舞;你们不怕批斗,不怕坐牢,敢作敢为,圆满完成了土地承包,这在吴同全县都是为数不多的先进典型!你们的行动告诉我们:真正落后的不是群众,而是干部,特别是领导!在柳河湾就是个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庆父!我要把你们的动人事迹写成材料,汇报给县委和政府,号召全县人民都向你们学习,把全县土地承包工作推向高潮!”

迟县长的话,简明扼要,中心突出,令人振奋。他的话,没有官腔,全是老百姓心里的大实话概括力又强,所以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迟县长最后说:“今天柳河湾男女老少都自觉与会,男人连牛也没有去放,女人连饭也没回去做。可见大家对土地承包热忱多么高,期待多么迫切!现在大家各执其事去吧,我不耽误大家了。”

大家见迟县长说得如此淋漓痛快,如此体贴群众,更加感动。柳河湾人都忧心忡忡而来,但都满怀喜悦而散。

在返回老实人家的路上,迟县长责问郑书记:“今天的主持人是个能人,你们怎么长期没有启用?”

郑书记慢条斯理地回答:“不是没有启用,而是启用过多次。差不多每次都是他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每次都是自己把自己打发回柳河湾的!不信你问老支书。此人的确有点能力,但是性格与品质都有明显缺点。 ”

老实人也给郑书记作了补充。之后他又打断郑书记的话:“柳河湾人给他起的另一个外号最能说明他的致命缺陷:身长、脚长、手也长……四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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