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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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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四十三章 支书急走柳河镇 书记妙语“换脑筋”

柳宝梁找老瘾客“商量”包产到户没有成功,他就改变方向,向上求教——找公社郑书记,再不然去县城找迟县长,请他们帮他解开这个思想疙瘩。

他是柳湾第一人,不参加柳河湾生产队的分配,柳河湾收成的好坏,收入的多寡对他本人没有多少影响。照理,他可以坐地观花;不过,他生在柳河湾,长在柳河湾,柳河湾的一草一木,他都有感情,柳河湾的男女老少他都视为亲人;他们生活的好坏实在跟他息息相关。更何况他的老伴和儿女都吃在柳河湾,住在柳河湾?柳河湾的一切都与他休戚与共呀!再说,柳河湾人多地广,毕竟是柳湾大队的“重镇”!支书不管“重镇”管什么?所以,柳河湾无论发生什么,他从不置身事外,更不隔岸观火。面对柳河湾一波高过一波的承包热浪,他既欣喜,又忧虑——感情太复杂了。尽管为土地承包,公社的大小会议已经开过多次,中央的文件也当众宣读了,还讨论过多次;不过中央文件管的是大方向,不能面面俱到,更不能如刘伯温一般,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所以承包以后会出现的许多问题——诸如土地买卖问题,土地租赁问题,贫富分化问题……会慢慢浮出水面。还有,这样搞是不是开历史的倒车,党中央里面是不是真的出了修正主义?他也拿不准,摸不透。为了解除包袱,轻装上阵,他决定向上级请教。于是第二天早晨,他吞了几个糠菜粑,就急匆匆地往柳河镇奔去。

走路是人思想最活跃的时候。老实人边走边想,往事像电影一幕幕出现在他眼前。他没有忘记,解放前,因为土地分散,归属不匀,柳河湾的穷人饿得面黄肌瘦。当妻鬻子的,不在个别。饿蚂蝗的二弟就是在那时候被其父亲鬻出去的,时至今日,在柳河湾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换来的仅仅三箩稻谷!你说,悲哀不悲哀?他也没有忘记,土改后,仅仅因为没有及时“组织起来”,不过两三年,柳河湾又出现了卖田、卖地的现象,幸亏毛主席高瞻远瞩,及时号召农民组织起来,走共同富裕的道路,才刹住了买卖土地的歪风,柳河湾才没拐上两极分化的岔道,才避免鬻妻卖子的悲剧再次发生。从土改到农业合作社再到人民公社化前夕,那段时间是柳河湾的黄金时代,柳河湾年年呈现兴旺发达,欣欣向荣的景象。那时柳河湾哪一步不是他亲自带头,艰苦创业?尽管公社化以后,他去了公社企业办;老瘾客上台了,柳河湾的粮食产量就一年不如一年;乡亲们的收入也一年比一年低,肚皮一年比一年干瘪,生活一年比一年困难。不仅陷入了饥寒交迫,疴疾不起的烂泥坑,有些人又干起了变卖亲人骨肉的勾当。饿蚂蝗鬻侄,老瘾客巧借棉花斢纱,变卖了侄女柳丹凤……鬻亲图存,一代接一代,陈陈相因,令人痛心!遗憾的是由于眼光的限制,他看不到问题的根源——现行的制度,还错误地认为是他与老瘾客没有合作好,领导好,他责无旁贷。他因此几次引咎辞职,几次发自内心地向柳湾人道歉,向柳河湾人谢罪;仅仅因为公社郑书记执意挽留,耐心劝勉,群众也从内心里拥护他,爱戴他,他才打消撂挑子的念头,才重整旗鼓,振奋精神,干到现在。然而现实却是如此无情,他越埋头苦干,柳湾村就越穷,柳河湾人就越苦。柳湾人早已寅吃卯粮,柳河湾人更是早就寅年吃完了卯年粮,吃到辰年的粮食去了。柳河湾人借粮不仅跨出了社界,还借出了县界!为了活命,他们不怕丢脸,挑着箩筐,成群结队,逃荒一般去邻县借粮度荒!现在,他们要捆住肚子紧紧饿上三百六十五天,甚至更长,才能还清旧账;一向懒于腾借,坐吃山空的饿蚂蝗已经卖掉了唯一的侄子,又准备卖自己的孙子……前途让人如此悲观失望,何谈人类最高理想——共产主义?他悲观犹疑,惶惶不安。恰在这时,“呼”的一声春雷响遍神州大地——农村要搞责任制,要包产到户,责任到人。有些地方,闻风而动,早已包产到户;更有些地方,上头风还没动,暗中早已分田到户了。而且从包产的实际情况看,不是什么“包”,简直就是分田单干!农民也不叫包产,干脆叫分田。这不是要把农村拉到解放以前,拉到旧社会去吗?不是葬送社会主义吗?这种办法,能让柳河湾人摆脱贫困,能拯救在饥饿与死亡线上苦苦挣扎的柳湾人吗?……他摇头叹息,悲伤不已。他焦灼不安,心急如焚。

怀着如此复杂的心情,柳宝梁走进公社的办公所在——林家大院的八字大院门,走进了郑书记的办公室兼住房。

公社的房子因为都是林家大院的古老建筑,房间都很宽敞,很气派。只是过于简单的陈设与屋里的宽敞不大协调,因此显得有些空阔。郑书记的住房在正厅旁边,室内同样显得空洞,基本上依然是“三一工程”的格局:仅仅多了一把木椅。桌上依然置把热水壶,床上依然铺着单薄的垫被、盖被,外加一个梆硬的枕头……这些就是郑书记的全部“家产”。

郑书记把木椅给老实人,请他坐下慢慢说,他的热水壶因为常年都装生水、冷水——只供自己饮用,并不招待客人;所以老实人进来,他只问一声“喝冷水吗?”并不亲自倒水招待。他患有气管炎,有些人劝他改用白开水,他以“习以为常,能够对付”,婉言谢绝。他有自己的一套养生理念,并且能持之以恒。他特别喜欢喝柳河井的生水,认为那是“仙水”——清冽又带点耐人寻味的甘甜。久不下乡,一到柳湾,他就千方百计要去柳河井畅饮一番。若骑单车,他还会带一个酒觚子装一满觚柳河井水回公社慢慢饮用,好好享受,比农夫山泉还看得珍贵。

老实人是郑书记房里的常客。他喝柳河井水长大,饮不饮柳河井水无所谓。他又急于想把自己的满腹焦虑尽快倾吐给这位昔日的难友,昨日的同事,今日的领导;所以面对郑书记好心询问,他只摇了一下头,就一股脑儿地向他倾诉,恳请郑书记帮助他解除困扰,指点迷津。

郑书记中等个子,木瓜脸儿,眉毛淡淡的,眼珠子也不顶黑。他穿着也很简单,着蓝色中山装的时候居多。连帽子也是蓝色的鸭舌帽,并且早已严重退色。只有鞋子例外,常穿深黄色的解放鞋。无论什么颜色,都洗出了白色的纱路他还在穿在戴。真是样样平常到了极点,处处朴素到了极处。他说话办事不紧不慢,因此很少出岔子;但是效率自然低些。因为这缘故,他跟老实人一样,农业合作化的时候,跟老支书一样被讥笑为“小脚女人”。在平时,同事也笑他“郑(尽)憨疲”;不过,关键时刻,他又能大刀阔斧,还能快刀斩乱麻,从不含糊。与大多数嗜烟酒如性命的农村干部不同,他对抽烟毫无兴趣;对酒也淡然,所以客人在他这里弄不到烟,也是常事;酒就更不用说了。他也从不接受别人的馈赠,无论烟,还是酒。因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住房里总是空空如也。有些老熟人还讥笑他是《国际歌》里的典型——一无所有。不知内幕的人还以为他是假正经,真吝啬,是当今的严监生。他们哪里知道,他在要求自己认认真真办事,干干净净做人。他出身也很穷。小时候衣不蔽体的时候多,即或冬天也不例外。慢慢地,他患上了气管炎,见烟就呛,喝了酒也不好受。他也上过桂林,走过广西,并且因此结识了柳宝梁等人。与柳宝梁不同的是,他有一个落魄的穷秀才舅父。跟着舅父读过几年私塾,从舅父那里多学到了几个字,因而有幸在撤区并乡,精简机构中留了下来,并干到现在。因为是老朋友、老同事、老上下级关系,郑书记听了老实人的倾诉,也不客气,推心置腹,坦诚相告:“老同志呀,我们都是种田人出身,喜欢听吹糠见米的话,喜欢做吹糠见米的事。简单讲,就是实话实说,实事实办。这是优点,但同时也是缺点。它的缺点是什么?井底之蛙,目光短浅,见识有限。你刚才说到的顾虑,我先前何尝没有?不过经过学习和讨论,特别参加过几次学习班,再回到公社实地调查,我才恍然大悟。我马上发现自己的局限和不足,你是站在柳河湾看柳湾大队,我是站在柳河镇看柳河公社,我们都成了柳河边的井底之蛙,自己却还不知道。而中央领导,尤其是邓小平同志,他是站在天安门城楼上观察中国和世界的。他们既是身经百战的革命家,同时又是高瞻远瞩的政治家,他们登高则能远瞻千里;俯览又能明察秋毫;回到中南海,又能运筹帷幄,定夺国是。他们以造福天下百姓为己任,从不拘泥书本上的死教条。他们已经看到了中国,尤其是中国农村已经走进了死胡同,甚至看到柳河湾也陷入了烂泥坑——有些人为了活命,不惜变卖亲人,不是进入了死胡同,烂泥坑谁愿意干这种不仁不义的事?中央和小平同志,就是在这样的严峻形势下,经过反复掂量、权衡;才以政治家的伟大气魄下定决心,力排众议:中国必须改革!而改革第一要务就是救人民于水火;而陷在水火之中濒临死亡的绝大多数是农民!所以改革必须从农村开始。而包产到户仅仅是改革农村现行经营模式的第一步,第一着棋;以后还有第二步,第二着棋……”

郑书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这才感到有些渴了,自己去倒水喝。自然,他喝的仍然是他热水瓶里的柳河井水。

老实人专心听着,大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他深深感到,从一个单位走出以后,郑书记的水平比他不知提高了多少倍。

郑书记慢吞吞地喝了几口冷水之后,继续说下去:“老同志呀,中央领导,特别是邓小平同志,下定这个决心是很不容易的,他需要多大的勇气和魄力呀!他需要多大的毅力去排除阻力,面对非难呀!这是中国历代著名改革家商鞅、王安石等无法比拟的。老朋友,我们要相信党中央,相信小平同志,相信改革开放是一场伟大的实践,是拯救国家、民族、人民,特别是农民,尤其是柳河湾农民的唯一选择!老同志,我们要洗洗脑,换换思维方式才行。我希望你也丢掉包袱,轻装上阵,迎接中国农村改革高潮的到来!迎接柳湾,尤其是柳河湾,包产到户、责任到人的高潮的到来!”

尽憨疲说得头头是道,老实人也听得聚精会神,连连点头;他抬头睁眼,似乎看到前面充满了光明。他向老上级保证:“我一定不辜负上级的厚望,跟上形势,尽快地把柳湾的土地承包落实下来。但是理论武装是一回事,碰到实际困难又是一回事。理论只能武装头脑,指导方向;实践才能解决问题。例如,土地承包以后,农民迫于生活,硬要出卖,你拿它怎么办?你怎么去解决它?”

郑书记听了,吃了一惊。他紧紧地盯着老朋友,像在问他:我在讲今天,你怎么就想得明天去了?我都还没有想到呢!他扎扎实实被老朋友难住了。他搔头挠耳,没法作答。他昂首望天,摇头叹息。他正在为难,恰巧,门外有人喊“郑书记,来贵客了”,柳宝梁与郑书记忙着迎接客人,他们的谈话不得不暂时中断。

迎面走来的贵客是位体魄魁梧的北方大汉。他骑单车而至,并且是把单车提过几道门槛,驶过几个天井,直到最后一个天井才停下。令人不解的是,他的单车架上还绑着一根桑木扁担。这根扁担,从形状看,中间低,两头高,别具一格——柳河湾人称之为“翘扁担”。谁都知道,用翘扁担挑着担子走路,比“一”字扁担,尤其是驼子扁担不知要轻松多少。从质地看,木质致密,坚韧轻便,不易变形,是典型的桑木料子;从颜色看,它虽没上过土漆,却油黑发亮,显然已经用了多年,是主人的汗水把它染红了,洗亮了。“睹物思人”,可以想见他的主人是个“劳动模范”,是很器重、爱惜这条扁担,是把它当宝贝看待的。老实人先看来人。这位大汉不仅身材魁梧,身板也挺结实,简直就是一尊金刚。他生就一张冬瓜脸,眉毛浓黑,像两把刷子。刷子下的眼珠像光芒四射的灯笼,一睁开就咄咄逼人。跟郑书记一样,他也喜欢穿中山装,但是他更喜欢灰色中山装。他又喜欢穿解放鞋,虽朴素却大方,还轻便。即或在车上,嘴里也噙着个五六寸来长的大烟斗,吞云吐雾。车刚停下,周围就青烟弥漫。

老实人看得清楚,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刚解放的时候,在柳湾搞过土地改革的迟县长。20世纪60年代中期以后吴同县跟全国各地一样,年年要开农业学大寨的誓师大会,大队书记是从不例外的与会者;因此,他每年至少可以跟迟县长见一次面。这几年,誓师大会停摆了,他们见面的机会自然也少了,不过迟县长面目没变,精神没变,因而稍加打量就能认出来,他马上惊呼:“迟县长!”

迟县长也认出了老实人。他噙着斯大林式的烟斗,伸出巨猿一般的手臂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老实人的臂膀严严抱住,然后,爽朗地喊:“好兄弟,许久没看见你了,你好啊?”其声如铜锣,在大院内回荡了好久。

老实人正要回答,郑书记抢先代他作答:“好个屁,我都没彻底说服他,我正想搬你的驾呢。现在正好,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你给他开导开导吧。”

迟县长虽然感到惊异,声音仍然爽朗:“书记都不能给你减负?什么问题,这么严重?该不是包产到户吧?”

郑书记又代他作答:“正是。”

老实人也老实地点头。他把自己刚才坐的木椅让给迟县长,自己顺便从外面拉了条秃凳坐下后,毫无顾虑地说出了自己的重重心事。还特意把柳河湾群众怎样积极要求承包,老瘾客如何横加阻拦的事也如实反映给迟县长。

迟县长接过老实人递来的椅子,欣然坐下,毫不客气。他又在鞋帮上磕了几下烟脑,将烟斗塞进腰间。接着又马上站起来,几个爽朗的哈哈,令林家大院人人皆惊:“这点顾虑算什么?我当时一听讲包产到户就以为是分田单干,就命令公安局见人就抓,还严令他们见一个抓一个,见两个抓一双,毫不手软。更告诉公安局长,若嫌牢房不够,可以考虑扩建监狱,资金我批!”他滔滔不绝,还踱着方步。

郑书记和老实人知道,这是迟县长说话和思考同时进行时的习惯动作。每当他充满激情,思想活跃的时候,他往往是这样的,因此他们没有去打岔。

对于迟县长,老实人是了解的,因为柳湾村的土地改革是他亲自发动的,他和“老战友”的入党也是他一手培养,亲自介绍的。在长期的工作中,两人推心置腹,无话不谈。老迟告诉过老实人,他祖籍山东,祖先闯关东的时候,横渡渤海,来到东北;因此他算是东北人。他读过初中,有点文化,长期的摸爬滚打,把他打造成能文能武的工农干部。他随“四野”入关,随“四野”南下,一直打到湖南吴同县,他才留了下来。不久就来到柳湾村搞土改。尔后又在吴同县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成了吴同的东北人。他身边的那个斯大林式的烟斗也是他从东北一直带到湖南,带到吴同,甚至柳河湾,算是从东北老家带来的唯一“家产”……

不等老实人回忆完,迟县长接着说下去:“可是随着中央文件的陆续下达,土地承包的烈火越燃越旺,我这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于是又是公开检讨,又是书面反省,还到农村实地调查,我在调查中惊讶地发现,好多地方都在暗中搞承包,甚至在偷偷分田了——我这才如梦初醒:中央真是明察秋毫啊!于是我心一横,就彻底改正了。这不,我还是我嘛!毛主席讲过,一个人犯错误怕什么?不怕!怕的是不改!要有勇气当众脱裤子,忍痛割尾巴……”

郑书记见迟县长在隔靴搔痒,连忙打断他:“柳宝梁忧的不是怕犯错误!他忧的是‘分田’以后,又出现有人卖田、卖地、卖儿女,又发生两极分化……”

迟县长听了,也马上醒悟:“啊呀,我刚才下车伊始,就哇啦哇啦,原来是在膝痒搔背!哎,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心直口快,还喜欢想当然,喜欢自以为是!所以我往往只能当冒进派,而不能当促进派!更难当稳健派!”接着又说,“这个问题中央已经考虑到了,在最近的下发的文件中,中央明文规定:农村土地所有权一律归国家,农民只享有使用权或经营权。这个看似简单的所有权,其实是个伟大的创举。它看似平淡无奇,但是要想到把它变成一项政策,甚至法律,可不是能轻易出台的。这可见中央大有能人在。农民既然没有了土地的所有权,买卖之权自然就随之消失。这样就杜绝了农民因一时的困难而在土地上打主意的念头,自然也就杜绝卖田、卖地的现象。这是中央经过反复调查研究作出的明智决定,可以说是英明之举。有了这根定海神针,农民就不至于因丧失土地而流离失所,你们柳河湾的饿蚂蝗,也不会如他的前人一样既卖田地,又卖骨肉,因而从根本上避免了旧社会、旧农村的悲剧在新社会的新农村重演!这样,你还有什么顾虑不能打消呢?”

“英明!实在英明!”迟县长的话,点中了老实人的中枢神经。他听完全身发热,豁然开朗。他越听越认真,越听越激动,听到后来也站了起来,热烈赞扬,“千顾虑,万顾虑,归根到底我就是这条顾虑。现在我有定海神针了,我已经一身轻松,完全可以回去放手发动群众搞土地承包了!”说完就真的起身往回走。

迟县长又用长猿一般的手臂一把抓住老实人:“怎么就走?我的话还只说了一半呢。你刚才不是说你的柳河湾群众承包土地的积极性很高,来自领导的阻力却很大吗?依我看,柳河湾的情况很典型,具有普遍意义,是咱们吴同县土地承包中出现的一只新麻雀,一个新苹果,我们不妨亲自走一趟,解剖这只新麻雀,剖开这个新苹果,看看它的五脏六腑,尝尝它的实际滋味!”迟县长放炮似的一口气把老实人的中心话题说完,才说自己的正事,“我今天原是给郑书记送粮证,同时请他代我给柳河湾人送扁担去的,现在看来这根扁担我非亲自送去不可!”说完,指了指天井绑在他单车上的闪亮的桑木扁担。

郑书记和老实人听了都很惊讶。郑书记搔着脑壳想,我哪有什么粮证呢?老实人也琢磨不透:这桑木扁担不是我的呀?谁的呢?他一边仔细观察,一边细心揣摩,柳河湾好像谁有条这样的扁担,但是到底是谁,一时也想不起来。

迟县长不管他俩想什么,先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本崭新的粮证递给郑书记。

郑书记接过一看,吓了一跳:正是他不久前发给柳宝金的那本救济粮证!

“这……”郑书记还想说“怎么到了你手里”,但是他估计一定是柳宝金那边出了问题——迟县长很可能借这本粮证批评他助纣为虐,软弱无能,纵容柳特困投机倒把!他抖着双手,实在没有勇气接过。

与此同时,老实人也恍然大悟:没错,这根扁担也是金算盘柳特困的!这样的好扁担,在柳河湾,除了他金算盘,没有第二个人有。金算盘什么也不讲究,唯独对这根桑木扁担爱之如子,惜之如命。柳河湾人说它是金算盘的第二个“儿子”,是他的一根能挑出千金万银来的真正“金条”。

迟县长不管郑书记和老实人的反应如何,毫不迟疑地把柳特困如何在黑市倒卖粮食和救济粮被捉,搜出粮证,抛弃扁担,智入女厕,仓皇逃走的事说了个痛快。他还告诉郑书记,柳宝金卖粮的箩筐还在吴同镇派出所,他不便携带,令他以后自己去拿。末了毫不留情地批评郑书记:“老伙计呀,这样的贫农不能爱!这样的贫农不值得爱!即使要爱,也要教育他先把志气树起来!”

郑书记和老支书不约而同地诉苦:“我们不是想爱,而是形势所迫:爱了就不犯错误,不爱就一定犯错误——群众都说毛主席只爱穷人呀!”

听了他们的诉苦,迟县长也摇头唏嘘:“冰冻三尺,远非一日之寒。看来要改变这种思维模式和工作模式,还由不得我们!要有中央发声才管用!”

迟县长又指着桑木扁担对老实人说:“这条扁担我给你带上,到柳河湾再交给你或者金算盘。”

老实人自然点头。

郑书记不紧不慢地说:“这事暂时聊到这里。咱们还是先动粮,后动兵。现在公社食堂就要开中餐了,还是吃了午餐再走吧。”

迟县长则有自己的主意:“咱们把‘兵’运到柳河湾再吃也不迟呀,我还是土改的时候在柳河湾吃过龙珠米,尝过龙液鱼呢,那滋味呀,实在只可回味,难以言传!”

老实人则如实相告:“现在去柳河湾喝柳河井水——还差不多,想吃龙珠米和龙液鱼呀,明年搞了承包再说吧!如今的龙颐湾,杂草丛生;今年的龙液鱼,早就被老瘾客卖了‘青苗’了。他要钱买粮,要钱救命——要‘鬻苗图存’呢!”

迟县长听了,心里又是一惊,说:“你们柳河湾人一向不是年底干池,除夕捕鱼的吗?那么早就卖了,不是杀鸡取卵吗?柳河湾竟然穷到这步田地,贫到这号程度,实在太惨了!看来农村改革,势在必行,刻不容缓!”稍停,又恍然醒悟似的说,“老实人,你家可能也无米下锅,看来这顿饭真要在柳河公社吃了。老郑,你去食堂先打个招呼吧,我们马上吃饭!”

郑书记又恢复了他“尽憨疲”的秉性,诙谐地回敬:“饭也是要一口一口吃的,急什么!”人还是慢慢地站了起来。

迟县长见老郑老慢吞吞的样子,用烟斗敲着桌子,无可奈何地说:“跟你们这些‘小脚女人’共事,还真要练就一副憨脾气才行!”

郑书记正要开步,见县长又在取笑他,索性停下,有意延宕:“国家若能多几个我们这样的‘小脚女人’,或‘尽憨疲’,可能会少走几步弯路,少建几座监狱呢。”说完,还向老实人递眼色,希望他也帮帮腔,泄泄气。

老实人这回倒也学会了说话留点余地。他心知肚明,自己位卑权微,不便插话,只好保持沉默。对郑书记和迟县长都微微而笑。这回他第一次做到了没有一味地老实。

迟县长却不耐烦了:“去吧,去吧!你再不走,我就去柳河湾,到柳宝梁家吃去了!”

郑书记还在故意磨蹭:“现在的柳河湾,只怕连老实人家里也饭鼎挂起灯笼高了,你饿着肚子去吧!到时候我再接你回公社吃中餐也不迟。”说完,依然梆硬地站着,微微而笑。

东北人向来大度,面对老朋友的奚落,也满不在乎。迟县长认真地问老实人:“柳河湾真的穷到这步田地?”

老实人如实回答:“郑书记说的没错,眼下的柳河湾,除了老瘾客、银菩萨等几个‘实权派’及金算盘等几户‘善于经营’的人家,家里能寻出几升白米,其他人家,洗坛子刷米缸也难得洗刷出一粒完整的白米来!”

迟县长听了,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他继续用烟斗敲着桌子,催促郑书记:“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应该尽快去柳河湾,去看看这只麻雀和这个苹果,然后解剖它!”见郑书记仍然故意拖延,鼓着灯笼般的大眼再打催鼓,“还愣着干什么?再不去,我真的走了。”

郑书记依然微笑着。这才慢慢往食堂走去。

三人吃过午饭,郑书记搭着老实人,迟县长骑上绑着扁担的单车,一同往柳河湾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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