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单峰驼的冷落与放任,小半斤辍学之后,不仅变成了一个小渔民,也变成了柳河湾的一个小游民。单峰驼不想管,大半斤不便管,双六早无心管,一个好端端的孩子就这样放任自流下去。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半斤在小半斤身上,保守的遗传因子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明显,大到全身的轮廓,走路的姿势,小到每条皱纹,每一根睫毛,都到了乱真的程度。
试举一例。有一年,老瘾客的老朋友兜底胡子造访阔别多年的柳河湾。他一看到小半斤,就联想到与他一道走过广西的柳书吾,想到柳书吾的儿子柳贵林,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大半斤。看到小半斤简直就是大半斤的复制品,忍不住问:“你该不是柳书吾的宝贝孙子吧?”弄得小半斤云里雾里,老半天才恍然醒悟。
小半斤立刻满脸红得像猪肝,飞也似的跑了。反把兜底胡子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你们看,他们“父子”相似到何等程度?
小半斤人虽在一天天长大,穿着却没半点改善。不是一身褴褛,就是赤身裸体;不是把烂衣结成疙瘩,勉强遮身,就是照样裸着全身,招摇过市,全然不知羞臊。大半斤见小半斤这么大了还赤条条的,过意不去,就向老瘾客霸蛮预支了十块钱,给小半斤做了一套衣服。从此小半斤才有了遮羞之物,他自己也觉得这才像个人样。小半斤也因此更加喜欢、敬仰大半斤。
谁知这事很快就被白铁锤发现了。这时他已有五六岁,听得些话懂,理得些事起了。由于单峰驼的长期偏爱与袒护,小小的白铁锤在家里常常以“正统”自居,以特有的优越感出现在小半斤面前。
白铁锤先穿新衣已经成了惯例,成了必然,成了他的“专利”,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反之,穿旧衣,剩衣,乃至烂衣,在小半斤,才天经地义,不容置疑。现在小半斤居然一反常规,先穿起新衣来了,不是地翻转来做天了吗?这还了得!白铁锤马上向双六早问罪:“我的新衣,为什么让他先穿了?”
双六早装得和颜悦色的劝告白铁锤:“宝贝在行,不与哥争。这是他爹给做的,将来我要你驼子爹给你做一套更好的。”
白铁锤听出母亲话外有音,立即反问:“他还有个爹?”双六早这才悟起失口卖了华山(口误),想要收回已不可能。她呆呆地站着,没了主意。
白铁锤见双六早默认了,马上唱起了童谣:
你有爹,我有爹,
当不得他有两个爹……
双六早立即扬起巴掌做出要惩罚的样子,小半斤也红了脸捏起拳头要揍白铁锤;只有单峰驼表面上装得不管不听,实则鼓着牛眼,手指弯成金鸭梨(揍人的动作)警告小半斤:若想胡来,小心脑袋!
白铁锤看得出,双六早只是吓唬吓唬,并不想动真铬。小半斤也不敢真揍他。至于单峰驼嘛,分明在给他壮胆。他因此更加有恃无恐。
他接着唱:
真爹给吃,野爹给穿;
有吃有穿,好也……
小半斤听见,脸红了,脖子也粗了,眉心拧成了疙瘩,眼珠子几乎鼓出了血。他挥起拳头,一边向白铁锤冲去,一边毫不留情地揭露:“你也是个——”“野崽”还没说出口,就向白铁锤揍过去。
心存偏袒的单峰驼一直在专心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变化。注视着眼前的“铜铁之战”,他眼见危险的天平正向白铁锤一边倾斜,偏袒的纵轴马上倒在了横轴上,他不能不挺身而出,主持“正义”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抓小鸡似的攥住小半斤的拳头,鼓着那双恐怖的牛眼恫吓:“你敢动他一根毫毛,我要你立刻就去小柳河吃饱水(浸死)!”
单峰驼体质虽差,手力仍足。任凭小半斤怎么挣扎,都是胳膊扭大腿——徒费心力。但是小半斤口口声声,依然铁嘴铜牙一般:“杨癞子的种!就是的!就是的!”
单峰驼见小半斤如此胆大包天,竟敢揭他的伤疤,揪他的痛,牛眼都鼓成了鹰眼,又黑又大又恐怖;“金鸭梨”变成了铁拳头,铁拳头又捏出了水。
只有双六早例外。她像局外人一般坐山观虎斗,而且多少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沾沾自喜:兄弟两人是不是野货,只有她双六早最清楚,只有她才是绝对的“权威发言人”。
白铁锤因为生得“三不像”——既不像单峰驼、双六早,也不像杨癞子,比像死了大半斤的小半斤“模糊”得多,颇得单峰驼的赏识与承认。单峰驼待他如己出,把他当作掌上明珠,视为他香火的唯一继承人。现在居然有人将这层模糊的试纸撕了个彻底干净,让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能容忍吗?他能不恼怒吗?要不是双六早在面前挡驾,他的铁拳头早揍得小半斤脑袋开花了!
其实仔细瞧瞧,不难发现,白铁锤骨子里确实暗含着杨癞子的血脉;不过也说得过去——外甥像舅爷嘛。所以,刚才小半斤说他是杨癞子的种,绝不是空穴来风。所以不管怎么说,他总比那个像死了大半斤的小半斤差异大得多。从此,小半斤在家里成了局外人或多余的人。白铁锤成了家里的真正主人,成了西方或阿拉伯世界所称的“王子”或“王储”。
白铁锤不仅在衣着上享有优先权,在饮食上尤其享有特权。母鸡下个蛋,小半斤只有看的份,吃的份则全部归了白铁锤。偶尔宰只鸡,小半斤只有吃假腿(翅膀的下端)的份,真腿则双双被白铁锤独吞。随着体质的日渐好转,单峰驼已能从事一些轻微的体力劳动,于是他在家开起槽坊来。隔三岔五地或打一锅豆腐,或煮一缸酒。打豆腐时,白铁锤要吃豆腐脑;酒香了,他要吃酒娘;烤酒了,他小小年纪就要尝“二锅头”……单峰驼明知如此宠爱,对孩子的成长、发育都不利;但是偏爱压倒了理智,因而常常任其所为——谁叫他单峰驼无力“造子”呢?
更令人不解的是,单峰驼明知儿童是绝对不能喝酒的,何况“二锅头”?但是他还是一味姑息,迁就,任其想所欲想,为所欲为。由此可见,单峰驼对白铁锤偏爱到了何等程度。由于经常“尝”酒,白铁锤小小年纪就惹上了酒瘾。单峰驼烤酒时自不待说;就是不烤酒时,他也偷着喝。有时不巧被发现,单峰驼也睁只眼闭只眼——瞧见假装没瞧见。白铁锤就是在这样娇生惯养,纵容无度的环境中慢慢成长。
小半斤长到十四五岁,已经是个小男人了。身体也像大半斤一样,挺结实;干活则不像大半斤那么任性;他人挺勤快,不再东西游荡。他的满舅杨自能——外号洋豆角的,以集体的名义在杨家岭上开了个煤窑,正缺个帮手,见他家经济困难,建议小半斤给他当拖子手——去又窄又矮又阴暗潮湿的巷道里拖煤。前面讲过,杨家岭别的出产没有,瓜藤煤倒有几包。一天下来的收入,相当在生产队干十几天。小半斤想到自己能挣钱了,很高兴,一晚上都没睡踏实。第二天,大清早,他就揢上双六早给他准备好的“工作服”——一件烂偏衫和一条烂短裤,兴致勃勃地上杨家岭去。俗话说,有尿无尿,屙了尿上轿。这是柳河湾人过去专对出嫁姑娘的忠告,是经验或教训的总结。你想姑娘结婚,从上轿到下轿,再到拜堂、拜客,入洞房,小则其八个小时,多则十几个小时,其间是不便上厕所坐马桶的,必须“未雨绸缪”。今天小半斤头一次下井,其意义无异于满姑娘上轿。你想,一个人下到井里,一干就是七八个小时,总不能把尿粪屙在裤裆或巷道里吧?所以他得来个有备无患。杨家岭的煤井跟其他地方一样,旁边都有个简易厕所。说穿了就是一个土坑两座“桥”,外加一个搭了茅草的三脚架,如此而已。小半斤未曾进“厂”先如厕。因为煤井与厕所之间只隔着一块草席,所以窑上人讲话,蹲厕所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反之,亦然。小半斤拱进“厕所”的时候,听见茅草棚里边已有响动,估计已有厂倌先他而到。
“你外甥今天来上班?”一个瓮声瓮气的人问,像是厂倌。
小半斤心愣了一下:旁人也知道我来挣钱了?
“什么外甥?野种一个罢了。”是他满舅洋豆角的声音,小半斤听得分明。洋豆角是个口无遮拦的人,常常不择场面,有啥说啥。小半斤听见,又打了个寒战。不要说屎,他连尿都屙不出来了:亲舅父也这么认为,太不可思议了!
“你可不能这么说。”瓮声瓮气的厂倌好心劝告。
“对于我,这么说,不这么说,都一样。普天之下,哪个不知道他是大半斤的种——用纸包火?纵使包得了初一,能包过十五?——包个屁!”洋豆角越说越干脆,越说越露骨。
小半斤忍着心火,专心谛听,气得牙齿都在打嗑,不要说尿,连屎都早缩回去了。
厂倌见洋豆角如此不留情面,也开起玩笑来:“那就恭喜你姐少姐夫多呀!”
“我揍死你!”洋豆角这才想起自己说得太没边际了,后悔不已。接着就听见他拿铁夹的声音。
……
听到这里,小半斤气得连屁股都顾不上擦,捞起裤头就冲出了“厕所”。他抓起刚才撂下的“工作服”胡乱补擦了一下,就把“工作服”往粪坑里一扔,飞也似的跑下杨家岭,回柳河湾去了。
这天,杨家岭上,小半斤除了在煤厂背后留下几个脚印,给茅坑里扔去一套“工作服”,一滴尿半筒屎都没有留下。
小半斤怀着满肚子的愤怒冲进老木屋里,把门一哐一闩,倒在床上,气得两个眼珠都红了:连舅父都这样瞧不起人,他怎么出去走路啊!
小半斤负气回到老木屋时,单峰驼正在茶堂里练“硬笔书法”,见小半斤负气而归,料想其中必有原因;但是他一向很少搭理这个野种;所以今天也懒得过问,任他在隔壁生闷气。
发现小半斤拱在被窝里赌气,双六早放下锄头从另一条门进房去问究竟;可是不管怎么问,小半斤就是声不吱,气不出。问得多了,小半斤就在床上拳打脚踢,呜呜地哭起来。后来,饭熟了,双六早又去叫他,他还是伏在床上不住地啜泣,不断地呜咽。
这天,小半斤气得连午饭都没吃。
洋豆角见“外甥”没有来上班,下了班就下柳河湾去问原因。他来到老木屋,一进门见单峰驼在练字就问他:“姐夫,今天外甥为何没去上班?”
单峰驼只顾练字吸闷烟,好久一声不吭;问得他不耐烦了,才狠狠地回敬了一句:“去问你姐姐!”连毛烟也没递给洋豆角一口。
双六早早就忍不住,见单峰驼在跟弟弟搭腔才没插嘴。这下见弟弟要问她了,就黑着团鱼脸,狠狠地瞪着洋豆角,毫不客气地责备:“他怎么没来?‘工作服’都扔在粪坑里,你们就没看见?”
洋豆角这才恍然大悟:粪坑里是有一套“工作服”!莫非他听见我与厂倌的谈话?他这才想起,今天他说得太“那个”了!
柳河湾人从来以好客闻名遐迩,亲戚来了是要留住吃了饭才允许走的。洋豆角得知小半斤到过煤窑,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一脸的不自在,哪里还有心思吃夜饭?悻悻然爬回杨家岭去了。
单峰驼和双六早也破例不怎么挽留,任其回去。
不如意的事接踵而来。
由于多种原因,柳河湾的满房人,好几个祖宗的坟墓前还没有立碑。两头蛇柳宝秋单位蹲得好,收入不错,本人负担又轻,可以腾点钱出来光宗耀祖。恰好就在小半斤从杨家岭愤然而归的第二天,他捎信回来,要给他们的祖父等先辈补立新碑。并且郑重说明,在外面(特指拿国家工资吃国家粮的人)的出钱,在柳河湾(当农民)的出力。单峰驼缺钱又缺力,不想参与;但是满房人深知他有实际困难,个个通情达理,并不计较;只要求他发挥自己的优势与特长,在精力上多操点心,把碑文写好就行。经过多年的磨炼,他的“硬笔书法”已大有长进,连柳书凡都自叹不如。只是他不能用墨笔书写,充其量也只能用粉笔。单峰驼见自己练了十几年的书法终于派上了用场,很高兴。他这才表示同意参与。两头蛇还告诉他,碑面的设计他已拟好,你单峰驼只管依样画葫芦——照着写就行。这是正本清源,光宗耀祖的好事。尽管明眼人都知道,两头蛇在其中掺杂了个人成分,但是到底不要大家私掏腰包;所以大家都乐意接受和参与。小半斤尽管年纪尚小,不能参与决策,但是他还是尽其所能,不遗余力。请工匠,他积极跑腿;选石料,他到处寻找;运碑上坟,他从不吝啬力气打下手。但是几块碑刻成之后,逐一细看,小半斤惊讶地发现,在落款处,哪块碑上都没有“书铜”二字。按照柳河湾的习惯,凡是参与立碑的后裔都要落款,都要“铭记在碑”的!满房人大都后继乏人,更应该如此;即使无钱无力参与,只要有心敬祖,同样给与“同等待遇”。这是两头蛇在他拟的设计稿早就定好了的。他小半斤不仅积极参与,还出了力,到头来不仅没有得到“同等待遇”,还弄了个“碑上无名”!他当时就懵了。他一边巡查,一边思索:若是后裔的名字都不刊刻,他没意见;若是只有某一块刻漏了,他也愿意原谅。现在的问题是哪一块碑上都没有“书铜”二字;相反,“书铁”二字,却块块不漏,字字分明!其他人的就更不用说了。这不是明白地告诉他和世人,他小半斤已经打入另册,驱逐于满房人之外了吗?难道这就是老祖宗传下的“非姻育,无为柳”?年纪轻轻的他怎么也想不透。他望碑叹息:柳河湾天地如此广阔,难道容不下他这个小小的躯体?他不信!他要问个清楚明白。
“新刻的石碑上为什么没有我的名字?”小半斤回到老木屋后,问仍然在地面练书法的单峰驼。他很气愤,既不叫爹或爸,也不直呼其名,只泛泛地质问。
“如果真有必要,十个都不多;如果没有必要,半个都不许!”单峰驼手执余烬,对着地面说,头也没抬,照样练他的硬笔书法。
“你这不是存心把我一脚踢出满房去吗?”小半斤严肃质问,开始红脸了。
“可能差不多。”单峰驼轻描淡写似的回答,依旧对着地面,目不斜视。
“你没有这个权力!”小半斤气愤地斥责。
“你去捡个石头击破天!”单峰驼依旧冷冷地回答。他甩掉余烬,拍了两下“烂屁股”,走出茶堂,跨到晒谷坪墈边,抬头远眺小龙山腰柳氏坟场上的块块新碑。那形象俨然沙漠之舟伸长脖子,遥望天边的漫漫尘沙。
面对单峰驼的冷酷,小半斤恨不得一个推掌把他到墈下,摔他个粉身碎骨!但是年纪轻轻的他,已有自知之明:人没长大,力没长足,养精蓄锐,来日跟你算账去!他转而又想,碑是两头蛇柳宝秋设计的,只有找到他,才能问出个究竟,才能弄个清楚明白;他决心一下,拔腿就往县城跑。
那时候柳河湾到吴同县城,虽有马路,却没通客车,更无班车;要进城全仗两条腿;但是小半斤毫不在乎。他不顾路遥,单人独马,跑到县城,几经周折,才找到柳宝秋所在的单位——吴同县供销合作总社。
当时两头蛇正在办公室上班。小半斤因为从没出入公众场合,极缺礼仪常识,心急又气,一跨进办公室,就只顾一个劲儿地质问他:“先祖的碑上为何没刻我的名字?”他不懂办公场所的神圣、严肃,如入无人之境;且一进去就向两头蛇大声发泄起来。
同在一起办公的人见来人这么年少,却又这么大胆,都很吃惊;见他这麽单纯,又觉得既可笑,仍可爱。
两头蛇知道小半斤是初次见识机关单位,不懂单位规矩,因此失礼,不足为怪,他不计较。为了不影响同事办公,他先迈出一步,然后向小半斤招手,示意“跟我来”,把他带到自己的住房里。
那时候,两头蛇的“家”还在柳河湾,是典型的“半边户”,因此单位只分给他半间房子。室内陈设也很简单:一张木床,一张办公桌,一把木椅——跟其他单位的“半边户”一样,都是“三一工程”的翻版。
两头蛇深感他们满房人,尤其是他们这一块,人丁奇缺,所以一向把小半斤看做自家人,经常以礼相待,今天自然也不例外。他不等小半斤坐定,就忙不迭地又施茶又递烟。小半斤虽然来到人间十几年,得到如此“隆重”的礼遇,还是第一次。他简直受宠若惊,不知先接哪样才好。权衡再三,他谢绝了柳宝秋的香烟,只接受了他的茶水。待小半斤情绪稍微安定,柳宝秋才平心静气地问:“哪位先祖的碑上没刻你的名字?”
“你问错了!”小半斤依然大半斤一样,说话总是直来直去,甚至言辞也一样激烈,“不是哪一块碑上没刻我的名字,而是每块碑上都没有刻我的名字!若只一两块没刻上,我早不计较了!谁愿意老远地跑到吴同城来!”
“这就奇怪了!”两头蛇搔头挠耳,也莫明其妙。
“不信您回去亲眼看一看。”小半斤说,刚刚开始消退的怒气眼看又要往上升腾。
“又是一个典型的猪尿泡,一头倔强的青毛牛!”两头蛇听了暗想。为了平息小半斤心头的愤怒,他马上好心安慰:“你老侄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为这事步行几十里,辛苦奔波,我哪能不信呢!我是在想,这个错误究竟是怎么造成的,是谁造成的!”
为了证明自己决无抹掉小半斤的意思,他还拿出了新碑的全部设计草图,让小半斤看个清楚明白。小半斤也不客气,张飞一般,夺过来就瞧。他读书虽然不多,自己的名字还是认识的,只是写得不怎么好而已。他先打量最前面的那张,发现自己的名字骇然在目,感到意外。再端详第二张,自己的名字也写得正正堂堂,他开始有所醒悟。他逐一浏览每张草图,他的名字张张一字不漏!他这才幡然醒悟——一定又是单峰驼搞的鬼——他错怪人了!于是就要道歉,还要下跪,幸亏两头蛇及时扶住。
柳宝秋同样认定这是单峰驼有意为之,也很气愤。估计这事要当场对质,才能服众。于是他请了假,带上草图,骑上单车,搭上小半斤,不顾颠簸,急急忙忙赶回柳河湾,直上小龙山腰,径直往柳氏坟场奔去。
恰好这时满房人正在栽新碑,石匠也在,他们的工具——钢钎、铁锤什么的也在工地上。新碑已经栽好。已经完成任务的单峰驼一干人正架着锄柄当凳子,坐在坟茔间休息,抽烟。两头蛇来到坟场,给每个人一一递烟以后,驻足坟场,举目四顾,发现每块新碑都大方、精致,他很满意。再仔细巡查,真的,无论哪块碑上都没有小半斤的名字!他刚才的满意立刻被这意外的发现抹得一干二净。
“书铜的名字是谁抹掉的?”两头蛇指着设计草图厉声质问所有在场的人,主要目标自然是单峰驼。
“我。”单峰驼毫无所畏地回答。他显然早已预料到这一天会到来;来了怎么应对,他早就成竹在胸;因而面对柳宝秋的严肃质问,他方寸一点不乱。
“你为什么不把书铜的名字写上去?”这回两头蛇干脆直接质问单峰驼。
“没有必要。”单峰驼答得更干脆。依然抽他的毛烟,却把两头蛇施的烟扼在耳朵上。
“他是你的儿子,为什么没有必要?”
“你看他像我吗?”
在场人听了,都瞠目而对:单峰驼胆子好大,好铁面无情呀!
光天化日之下,萋萋坟场之中,又近乎大庭广众,单峰驼如此直言不讳,柳宝秋还是头一次领教。这让他非常吃惊。暗想单峰驼不认小半斤可能由来已久,想三言两语说服他,很困难。于是他改换话题:“今天我不跟你理论,反正你得给我补上!”两头蛇以命令的口气严令单峰驼。
“木已成舟。”单峰驼答得更简单,更干脆。
“成舟也好,不成舟也好;都推倒重来,责任你负,钱要你赔!”柳宝秋火气也大了。
“我驼子一个,身无分文,要钱没有,要血有几滴。你拿我杀血吃吧!”单峰驼也不示弱。他把烟蒂一丢,又把柳宝秋的“礼性”烟也取下甩掉了。他站起身,昂着头,又与地球做着平行运动——回老木屋去了。
一直站在旁边,专心听着单峰驼的一言一语的小半斤,见单峰驼如此冷酷无情,不由得心里冒火。见他不听劝告,悄然而去,他更加怒火中烧。他见石匠的工具还在,立即跨过去,掐起钢钎迅速追上去,还隔好几步,就把钢钎举到空中向单峰驼猛击过去。单峰驼眼看就要脑袋开花,脑浆四溅!
说时迟,那时快。小半斤钢钎刚举到空中,经验丰富的柳鲁班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他马上追上去,从小半斤背后掐住钢钎的另一端,顺势一绷,钢钎乖乖地到了他手里。单峰驼的脑袋这才“幸免于难”。单峰驼听到脑后有风声,回头一看,发现钢钎正在他的脑顶上,脸都吓惨了。他拔起腿,拼着老命,飞快地往柳河湾逃奔。
恰在这时,小半斤也回过头去,正想回击夺钢钎的人。他发现此人不是别人,竟是伯父柳鲁班,心就软了。柳鲁班先前对小半斤曾有偏见,后来见他还像个“人”,而且很不一般,观点才有了明显改变。对小半斤一直视为亲侄,这一点,小半斤本人是感同身受,心知肚明的;因此他不怪伯父。但是对单峰驼,他仍然恨得牙齿痒痒的。眼看单峰驼迅速走远,赤手空拳的小半斤非常沮丧。怒火难熄的他找不到适合的发泄对象,见石匠的镑锤还在,新栽的碑上,单峰驼的辈名——“宝贵”二字也赫然在目。他怒火又起。他再次跨上前去,捞起石匠的大锤,跑到最近的一块新碑前,抡起大锤,挥到空中,向正“宝贵”二字,奋力砸去。“宝贵”也眼看有粉身碎骨之危。
被小半斤刚才的莽撞吓破了胆的满房人,这回及时提高了警惕。小半斤将大锤挥到空中,大伙儿一齐拥了上去,将他团团围住。柳宝秋趁机奋不顾身地夺下了他手里的大铁锤。“宝贵”这才转危为安。
小半斤又回到了赤手空拳的状态。但是他的怒火却并没因此熄灭,他几次挣扎,企图再次复仇。然而好汉到底难敌众,小胳膊到底难得扭过大腿。满房人把他团团围住,还有人把他紧紧抱住。直到他实在感到无力挣扎了,气也消了,满房人才松开手,才撤了围。
之后,大伙儿自然少不了一番劝慰。
两头蛇见没有更好的办法抚慰小半斤,只好依然信誓旦旦:“他不给你补,我一定给你补上。一定!”但是底气明显不如刚才。
两头蛇还睁着眼睛望着越去越远的单峰驼,咬牙切齿地怒斥:“你这一辈子是个驼子,下一辈子还是个死驼子一个!”
筋疲力尽的小半斤没法泄愤,只好仰天大哭。
目睹小半斤的极度悲愤,大伙儿心境各有不同。柳鲁班同情,老瘾客高兴。两头蛇再也拿不出更适合的话语来劝慰,只好第三次重复着那信誓旦旦地保
证:“一定要给你补上!一定!”但是,这时已是曹刿论战,三而竭了。
就这样,柳宝秋掷地有声的“倒碑运动”被单峰驼轻轻一挡,柳氏坟场就偃旗息鼓,不了了之。他向小半斤满口承诺的“补碑”承诺,只听见了一回雷声,至今没有看见一个雨点,蒙羞的受欺的还是小半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