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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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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七十六章 半斤父子洒热汗 陈安淑女也加盟

不说东北虎如何套狼有术,且说小半斤怎样精心养鱼。

       因为龙液池有清澈的泉水和丰富的水草,所以这里养出的鱼,是闻名遐迩的优质鱼。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坛师傅才在承包未成之后,又心生一计——包购龙液鱼。所以他在饱览龙液池山光水色以后不几天,就如质如量地给它投放了鱼苗,总数量比往年翻了一番,数量之大,令人瞠目。其中草鱼苗尤其整齐,个头也比往年的大得多,最小的,每条长都在十寸以上;其余鱼种也大过历年投放的鱼苗。从此,小半斤的身影,天天出现在龙液池畔,龙液鱼成了他的新宠,最爱;成了他重新崛起、再振家业的希望;成了他生活甚至生命的一部分。

因为龙液鱼从来就是靠龙液水和龙液草自然生长,所以从柳成公第一次投放鱼苗开始,到柳书文最后一次投放鱼苗截止,几百年来,都没有谁打过一根鱼草,抛过一片草叶,而龙液鱼也从没挨过一次饥饿。龙液池照样年年丰收,柳河湾人照样年年有鱼,尤其是大年三十的团圆桌上。自然柳书文最后承包的那一年是唯一的例外。今年龙液池泉水之旺,水草之丰,都是前所未有的。投放初期,小半斤尽管与龙液池人影不离,但是他没有给龙液池投过一丝一片水草。他每天只来大堤上打个照面,优哉游哉一番,向别人表示“我在养鱼”就行;因而显得相当轻松,悠闲。家里也没有什么需要特别照料的,只要敦促一下妻子小心翼翼,专心育人就万事大吉。竹美人也深深感到丈夫育鱼我育人的幸福,脸上经常洋溢着娴静的笑靥。小囡子已大体到了入学年龄,每天高高兴兴上学,愉愉快块回家;她也感到生活充满了阳光。柳河湾人见这个不同寻常的小家庭,没被接二连三的亏损压垮,反而呈现出家业复兴的景象,无不刮目相看:“这个‘野人家’,倒有几分蛮劲!”

春去夏来,光阴荏苒。龙液鱼有天然的夜郎泉水滋养,有丰厚的龙液草供给,尾尾饱食终日,无忧无虑;龙液池可谓风生水起,龙液鱼可谓风吹月长。它们喝足了,吃饱了,就尽情游玩。它们在“开路先锋”的导引下,撩开水草,在狭窄的草缝中,摇头摆尾,悠然行进。只有领略过这号风光的人,才能真正理解什么叫“鱼贯而行”。它们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一拨接着一拨,没完没了,那雅姿,那风采,实在令人爱慕,叫人难忘。

仲夏之后,池里水草慢慢稀薄起来,水面慢慢显露出来;龙液鱼可以在宽阔的水面无遮无盖,自由活动,再也不需“开路先锋”引领。其中想当“先锋”的,也可以自由超越,欣然前游。投放时不过尺许的鱼苗,很快长大了一倍,就像十来岁的小孩,转眼之间就快变未成年人了。它们尾尾膘肥体胖,条条鳞光闪烁。它们成群结队,摇头摆尾,悠然而游,就像在广袤的蓝天自由翱翔的雁队一般。它们那么自在,那么悠闲,真是人见人喜,人见人爱。更令人惊讶的是作为“仙鱼”的青龙鱼,也在龙液池中偶尔“亮相”,在龙液鱼中显露峥嵘。这更让小半斤欣喜,柳河湾人羡慕;更让柳河湾的四邻八乡人惊讶;神仙老子特别眷顾小半斤,把世间仙鱼都送到龙液池来了,自然,嫉妒的也大有人在,不过他们又无可奈何。龙液鱼不仅强烈地吸引着柳河湾人的眼球;把杨家岭人、李家园人、龙家庄人的眼球也吸引过来了;连望龙铺人、锁龙桥人;现龙坡人、下龙桥人也都闻风而动,纷纷前来观鱼赏鱼。龙液池成了“柳湾八景”中醉耀眼的太白金星。这些远亲或者近邻,他们有事没事,都要登上龙液池的大堤坝,环顾龙液池,纵览龙液鱼,一睹它们的诱人风采,二饱自己的眼福。他们欣喜,他们扼腕:龙液池又复活了,龙液鱼又回来了,青龙仙鱼又出现了!柳河湾人又有龙液鱼可吃,又有“过江龙”可尝,甚至还可以敞开肚皮,饱尝“青龙过江”的美滋美味了!小半斤这个貌不惊人的野崽,眼看就要扭亏为赢,摆脱贫困,家业复兴了,真是马难骑,人也难料啊!

小半斤的确有理由比任何人更欢喜,更自豪;因为他最清楚龙液鱼风吹月长的动人景象,最明白龙液鱼丰收后将出现怎样的感人场面。他每天至少要巡视一遍龙液池,观赏一次龙液鱼;不是东南西北,就是前后左右;不是池岸东西,就是仙池里外。他因此发现两个不为外人注意的可喜现象:龙液池及其周围,既没有发现水面鱼尸飘零,也没看见山上有猴獭留下的鱼鳞鱼骨。这就等于告诉他,今年龙液池没有遭遇任何自然灾害,极有可能是一个少有的丰收年!目睹龙液池的美好景象,展望它的诱人未来,小半斤无限激动,无限憧憬。他觉得龙液水特别明丽,龙液草特别诱人,龙液鱼特别可爱,甚至它周围的山山岭岭也特别耀眼,连太阳照进龙液池,照出龙液草的动人身姿和龙液鱼的修长倩影,也特别温柔,特别暖人!他真的被龙液池和龙液鱼陶醉了,征服了。

然而,好景不长。刚刚入秋,龙液草就一天天变稀,变少;没多久就被龙液鱼吞吃殆尽,昔日墨绿色军毯一样的水面已经丝缕不存;唯一可以看到的是漂浮的零星草根及根须,此外就是满池墨绿色的鱼粪。鱼粪大得惊人,有成人的大拇指那么大,简直就是鹅粪。龙液水也变了样子,水面上下,浑浑浊浊,一片乌黑,什么也看不清。好像突然之间,“黑河之水天上来”,用滚滚乌汤把个偌大的龙液池灌了个盆满钵满,四处横溢。龙液鱼已无法看清它们是什么模样,青龙鱼就更加难觅踪影了。但是从不断被搅浑的池水可以看出,它们正被什么东西搅得烦躁不安;往日鱼儿成群结队,悠然而游的动人景象,倏忽之间不见了。小半斤惊愕不已。他不知道是凶是吉,连忙跑到“柳杨豪府”去向“老人家”请教。老半斤听了却将信将疑,他拔腿就往龙液池跑去。他登上大堤,看到这番景象,也吓呆了!他出生六十年了,这样的赫人景象,他实在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呀!不过他自尊心强,不愿意在“儿子”面前露馅,只简单地回应了一句:“明天我问坛师傅去!”就埋着头,回“柳杨豪府”去了。

龙液池的浑浊与动荡,龙液鱼的焦躁与不安,也被柳河湾人发现了,他们的反应也不尽一致。有很大一部分人认为,这么多鱼挤在一块,不饿死也要“挤”死!小半斤只怕又要亏个屁股朝天!他天生就是柳河湾“亏”字第一号。凡事都有定数,承包龙液池也逃不脱“亏”的命运!不过也有一些人认为,龙液池的动荡和龙液鱼的不安,不一定不是好事:人多势众,鱼多水浑嘛。不过究竟好在哪里,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时柳河湾有几户先富人家不顾电话费的高昂,装了固定电话。但是老半斤装不起,也不会用,更不愿意借用别人的电话。他还听说“儿子”身上有手机,在这时的大陆,那东西可是稀罕货,他更不愿意去惊动。因此凡事依然都靠自己的两条腿。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老半斤就急急忙忙往坛师傅家奔去。

从柳河湾到朝珠塘坛师傅家,其间十几里,老半斤赶到时,表弟正在吃早餐。他说明来意后,坛师傅留他吃了饭再一起去柳河湾,去龙液池看看。老半斤可以说是吃外婆家的饭长大的,又鉴于自己做饭之难,因此并不推辞,不等主人出面招待,自己拿起碗筷张起饭,就狼吞虎咽起来。坛师傅知道老半斤爱酒,就先给他摆上酒杯,要他先喝几杯,但是这回他破例谢绝了。龙液池那番混乱景象,他哪有心思吃饭。吃饭之间,老半斤把他们“父子”在龙液池发现的情况详细地叙述了一遍。他不说则已,越说越担心。他想起龙液池的焦躁和不安,想起“儿子”的复兴大业,吃起饭来味同嚼蜡;急急忙忙扒了一碗光饭,就推出表弟的女式单车,勒令坛师傅立即搭上他马上往柳河湾奔。

坛师傅拗不过这头年龄、个头都比他大一截的“青毛牛”,也吃了个半饱就丢下碗筷,跳上了单车。于是兄弟俩急急忙忙直奔柳河湾而去。

与半斤“父子”的茫然不同,也与柳河湾大多数人的观点迥异,坛师傅登上龙液池大堤,纵览龙液池,发现满池的草根及根须,以及漂浮其间的截截鱼粪,目睹满池的浑水和不安的龙液鱼,他大喜过望,惊喜异常。他笑容满面地告诉半斤“父子”:“龙液池紫气东来,龙液鱼丰收在望!而且很可能史无前例!”

陪同前往的半斤“父子”莫名其妙,几乎同时问:“这满池乌汤,满池的焦躁与不安,已经让人心急如焚,谁还敢奢望它丰收!”

坛师傅拍着“父子”俩的肩膀,笑容可掬地解释:“草根及根须的出现,说明龙液鱼已无草可吃,只能把嘴巴伸进泥里,靠觅食草根充饥了。鱼粪的增大说明鱼儿长得很可观了。这些都说明,龙液鱼食量大起来了。浑水的出现,正好说明它们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在四处寻找食物了。你们再看那满池的鱼粪,比鹅粪还大还粗,证明它们已经长到三四斤重了。看来龙液鱼今年不仅能稳获丰收,而且能创造历史!表兄、表侄,今年冬天,你们可要准备一个大钱柜呀!”他误以为老、小半斤真是父子一对,骨肉一家,真的“称兄道侄”起来。

小半斤听了,并不以为然。他问:“往年龙液池投放的鱼苗,种类与今年大同小异,为什么没出现过这种乱象呢?”

坛师傅这才记起,投放鱼苗时忘了叮嘱他们。于是亡羊补牢:“啊,在投放鱼苗时,我忘了告诉你们,鱼苗投放数量增加了,投放个头增大了,饲料也要跟着增加,不然鱼儿就会挨饿。龙液鱼现在的焦躁和不安,正是它们极端饥饿的表现呀。”

小半斤听了,耳根顿时发热,脸也微微泛起红来。老半斤脸上,也露出少有的欢欣与羞涩之色。“父子”俩都拘束不安。这不安,既包含丰收的喜悦,也暗含“父子”间的骨肉之情在灵魂深处的躁动。

坛师傅误以为他们“父子”是光为龙液鱼的丰收而高兴,马上又给他们注射“清净剂”:“不过,你们也不能高兴得太早。柳书文的龙液鱼是怎么死的?当时我没见过现场,不敢武断。禾怕胎上旱,人怕老来穷。龙夜鱼也怕饥与饿。依我的所见所闻看,柳书文死鱼,十有八九是因饥饿致病而导致死亡的!”

半斤“父子”从没听说过水里饿死鱼的怪事。老半斤更不相信瑶池一般的龙液池会饿死龙液鱼!他反问坛师傅:“我来到这个世界快六十年了,连杨家岭的死水塘里都没听说过饿死鱼,更不要说柳河湾的龙液池了。你这是额上生嘴——讲天话!”

坛师傅是伴着老半斤长大的,知道这位表兄的牛脾气,他不跟他争执。他平心静气地给他们“父子”解释:“柳书文承包龙液池,两年的鱼苗都是我投放的。那两年的情况我一清二楚。第一年,跟今年一样,龙液池风生水起,水草茂盛;但是,第二年,完全是另一回事——刚投放鱼苗时,龙液池就没见过一丝一缕水草!我当时就叮嘱过他:要尽早给鱼苗打草。但是他充耳不闻,甚至洋洋得意地说什么龙液池从来只放鱼,不打草!你就别狗咬吕洞宾——多管闲事了!你们说气人不气?”

小半斤有跟柳书文同样的观点,所以他也附和:“柳书文的话并没有错,柳河湾人从来只管给龙液池投放鱼苗,从来没给鱼打过草的;但是它照样丰收呀!”

坛师傅没想到,表侄也青毛牛一般,撞破南墙不回头;因此不得不加上一份“耐心”。他继续心平气和地解释:“你们有所不知,柳书文第一年投放的鱼苗就把‘龙液草’连根吃了,可谓‘斩草除根’。所以第二年,我给他投放鱼苗时,见龙液池空荡荡的,一无所有,我就敦促他赶快打草。而柳书文居然当作耳边风,整个放养期间没给龙液鱼投过一丝半缕!龙液鱼不饿死病死才怪呢!后来,我曾经不止一次诚心劝告,但是柳书文依然优哉游哉,我行我素,痴信龙液鱼会自然长大无需人工帮忙。我当时气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说完,还借用三年困难时期,全国到处饿死人的故事增强说服力。

听到这里,小半斤一拍脑袋,才猛然醒悟:“你是说,眼下的龙液鱼正处在艰难的饥饿期,正在给我明年的龙液鱼‘斩草除根’?我可是‘一包三年’的呀!”

坛师傅这才坦然释然:“差不多可以这么说。不过为时尚早——你的龙液鱼不是才开始给龙液池‘斩草除根’吗?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你们只要从现在开始,不间断青草的供应,让龙液鱼天天‘饱食终日’养尊处优,它们是不会故意寻衅滋事,有意给你‘斩草’,无故给你‘除根’的!”

听到这里,半斤“父子”不约而同地说:“为了明年的龙液鱼不会挨饿,我们就是再打几个泥滚,再出几身黑汗,也毫不可惜!我们一定‘保障供给’,让它们天天水草无忧,丰衣足食!”

面对“父子”的铿锵表态,坛师傅很欣慰;但是他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因为这不是一两天的事,所以又给他们算起“时间账”来。

“我听说——”他伸出手指,真的开始算账了,“你们柳河湾人喜欢在除夕的团圆饭上吃鲜活的龙液鱼;所以龙液池放水捕鱼常常选在大年三十这天。你们算算看,现在离旧历年底还有多久?将近这么多!”他特意把五个指头并拢,还向半斤“父子”还撮了两下子,“略去‘冬眠期’,也还有足足三个月!这漫长的三个月里,你们一刻也不能让龙液鱼挨饿呀!”

“这个,你一百个放心!”老半斤依然信心百倍,“我们不仅要保证它们的‘基本口粮’,还要保证它们天天吃‘超产’,甚至吃‘奖励’!”

这回小半斤不敢跟“父亲”不约而同,更不敢跟“父亲”异口同声。他顾虑重重啊!首先,他要考虑妻子即将分娩;而妻子一旦分娩,他就是竹美人“母子”(或母女)的忠实“保姆”。伺候自己的时间都微乎其微,哪有时间和精力考虑龙液鱼的“口粮”或“基本口粮”?更不要说“超产”、“奖励”了!其次,“父亲”虽有雄心壮志,到底是年已花甲的老人了,能身体力行吗?不过坛师傅的所言,句句是实,是必须身体力行的!因为它不仅是保证今年龙液鱼丰收的关键,还是促进明年龙液鱼丰收的潜在基础,是振兴家业,奔向小康的重要棋局,是万万不可疏忽大意的!这也需要自己花时间,花精力呀!他有能力兼顾两头吗?没有呀!他不仅没有三头六臂,甚至连分身都乏术呀!他徘徊踟蹰,莫衷一是。他好苦恼!

常言道,知子莫若父。这话天经地义。关键时刻,又是老半斤给小半斤喂了一颗定心丸。他见小半斤彷徨犹豫,于是果断表示:“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到时候,你只管料理好老木屋里的家事,龙液池这边,我全部承担!”

小半斤听了“父亲”的果断表态,心里顿时暖流奔涌。他原来寄予希望的就是老半斤!现在有“父亲”毅然挺身而出,为他棑忧解难,他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呢?

坛师傅听了,也在心里频频竖起大拇指:这样的父亲,够格!有这样的一对父子,不仅今年的龙液鱼丰收指日可待,明年的丰收也大有希望!

之后,坛师傅又询问了龙液坪的种植和龙液池的猴獭有无出没,小半斤都一一作了如实回答。

老半斤估摸问题分析得差不多了,现在最需要的是行动——尽快设法解除龙液鱼的饥饿;因此他很不耐烦地吩咐坛师傅一句:“是不是吃了饭再走?若不吃,我就不远送你——我要磨刀割草去了!”

坛师傅听得出,表兄的话,其实在告诉他,中餐还没准备。现在他表兄心里只有龙液鱼!所以他也送个顺水人情——以要去龙家庄水库看看为由,告别了半斤“父子”。

小半斤把坛师傅送出柳河湾,就急急忙忙折回老木屋,把刚才在龙液池大堤坝上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妻子。

竹美人听了,既高兴,又感激。高兴的是龙液鱼终于有救了;感激的是“父亲”不顾年迈,在他们困难的时候挺身而出,把困难一肩挑起,实在难能可贵。她肚子里的宝宝已在蠢蠢欲动,看来离分娩为期不远,她正在为家里家外急需增加一个劳动力而忧心忡忡。老半斤的承诺简直给她焦虑的心田洒上了一场及时雨!

果然不出竹美人自己所料,不几天,她真的生产了。从此,小半斤名副其实地成了竹美人的“保姆”,成了老木屋里最忙碌的人。双六早从来就是柳河湾的浮萍,现在依然在湾子里飘来飘去,无心伺候媳妇。东北虎更是陌路人一般,连招呼也没过来打过一次。小半斤成了老木屋西头的真正“主人”。他整天不是围着灶台转,就是抱着床头转,家里家外,床上床下,大人小孩,还有地里、菜园……他忙得不亦乐乎。把招呼龙液鱼的事,无形中全卸到了老半斤一个人头上。

竹美人这回又生了一个女孩。她因此有些悲伤,时不时暗暗向隅而泣。

在柳河湾,跟我们神州大地其他地方一样,早就有一条不成文的铁规矩:男儿才是香火传承人。在柳河湾,在现在,它也如一个亘古不变的“天条”。解放以后,政府虽然大力提倡男女平等,后来又大力宣传女孩也有继承权。但是,几千年来形成的丹书铁券,不是几个横幅,几张标语就能解决问题的。何况,柳河湾是个偏僻落后的山村,生产者的丈夫还是这个湾子里举世公认的“野崽”?他们本来比别人更需要一个男孩扶正身份,传承香火;但是,上天为什么偏偏这样吝啬呢?这太不讲情面了!所以竹美人的悲伤不仅是有道理的,而是发自灵魂深处的。不过,小半斤并没有抱怨她,责怪她。虽然他还不知道什么生男生女的决定因素在男方,不在女方;但是他知道,妻子比他更想要个男孩;所以他同情她,原谅她;所以他依旧细心服侍、照顾她们母女俩。家里的所有活儿,无论巨细,他一律包揽。这使竹美人非常感动。她因此特意给新的小生命取名“妞子”,暗含没如丈夫所愿,多少有点别扭的意思。

新的生命是要有准生证的。没有准生证明,就是“黑人”,就非法,就要罚款。若人缘差,不会“掬黑粑粑”(行贿),罚金还挺重。为了少受罚,妞子出生前夕,小半斤又向村主任仙鹤草多次求情。可仙鹤草每次使用拖字诀,一直拖到现在;龙秘书那里他也没少打听,但是佳音迟迟不至。尽管他明明知道自己土农民一个,往“含羞草”那里跑,希望渺茫;但是除此而外,他有什么法子呢?所以小妞子至今还处于“不准生”状态,出生了也是个“黑人”。这也成了他们夫妻一块没法治愈的心病。

随着时间的推移,竹美人一天天康复,慢慢地可以给小半斤部分“代班”了。一天,待小半斤忙得可以喘一口气了,竹美人就提醒丈夫最后去仙鹤草家打一转,看仙鹤草到底是什么态度,还打算玩什么花招。小半斤也觉得是开诚布公的时候了。于是收拾一下房子,就往湾东走去。可是得到的答复却依然令人失望——仙鹤草告诉他,柳河湾今年生育指标已经开完,小妞子要到明年才“准生”!小半斤当时就很气愤。竹美人听后,更是气得几乎流泪。她知道仙鹤草在玩阴谋,耍诡计,目的是逼她就范,同时为乡政府罚款找到借口。她情不自禁地哀叹:仙鹤草在双管齐下,给她套绞索呀!一想到这一层,她就不由得眼泪双流。

待泪水流得差不多了,她才把小半斤叫到身边,深深叮嘱:“咱们还是多准备点罚金的好——看来只有这一条路了!”说完,就喉咙哽咽,接着就忍不住抽噎起来。

面对妻子的悲哀,小半斤也束手无策。他悔恨自己,说话办事,只知甲子,不知乙丑,想不出劝慰的招儿词儿。

忧心忡忡的竹美人又想起龙液池的事。她带着忧愁提醒丈夫:“你已经好多天没去龙液池了,快去看看吧。说不定龙液鱼已经饿得肠子打疙瘩了。”

说到龙液鱼,小半斤也猛然醒悟,他的确有好多天没去龙液池了。虽有“父亲”慷慨承诺,到底人老了,又是青毛牛一头,常有尿泡泄瘪的时候。万一他把承诺弃之脑后,那么龙液鱼就真的如竹美人所言,饿惨了。于是他放下家务,沿着“牛路”急急忙忙往龙液池奔去。

时已秋末,玉米早已收获。黑土岭的山腰山脚,龙颐湾的陡坡斜坡,尽是收获后的玉米叶。它们或绿或红,在秋风的吹拂下,肥大的叶儿摇得沙沙地响,仿佛在向他招手。柳河湾人都知道,小半斤更加清楚,玉米叶是龙液鱼的上好饲料,又是废物利用,无需向户主打招呼就可以随意刈割。而黑土岭、旱龙坪那边,漫山遍野,都是广阔的玉米林,都有割不完的玉米叶。有了它,今冬的龙液鱼不愁没吃的。问题是他腾不出手来,他既怜惜,又苦恼。但是当他怀着沉重的心情登上龙液池大堤的时候,他被眼前的另一番景象惊呆了。

龙液池两岸,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显然是“父亲”的精心清理。这里,曾经是龙液鱼贼——水猴子的隐身之所,坛师傅临行前特意嘱咐过要清扫一遍的。他忘了,但是“父亲”却没有忘记。龙液池水面漂浮的尽是绿中带红的玉米叶。又长大了不少的龙液鱼正在安详地觅食它们,嘴巴都在吃得吧嗒吧嗒地响。几条吃饱了的龙液鱼,还拖着或红或绿的叶片自由自在地追逐,戏耍;水面因此划出一条条箭一样的波纹。更令人欣喜的是如此“贪玩”的龙液鱼,绝非一两尾;龙液池的东西南北都时有发生;因此箭一样的波纹随处可见。龙液水又变清了,虽然没有从前那样清澈见底,但是到底不见满眼“乌汤”了。清清的池水中,越来越大,越来越肥的龙液鱼成群结队,一拨又一拨地悠然而来,向它的主人展示一番之后,又悄然而去。就像旧戏台上打着旗子招摇而过的“兵”“勇”,一拨又一拨,没完没了。它们仿佛是为了专门向主人表示谢意,又像在有意接受主人的检阅。水面,草根和根须不见了;漂浮的鱼粪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了。它们也在无声地告诉主人:龙液鱼又长大了不少……小半斤见了,更有说不出的高兴。再纵览整个龙液池,呈现在他眼前的,也是一片安宁、和谐、兴旺的景象。龙液鱼不仅没有因他的停工而挨饿,反而比他自己照料的时候,显得更加生气蓬勃,风吹劲长!他见了,不仅欢喜,尤其激动。是谁把龙液池打扮这么漂漂亮亮,把龙液鱼养得这么肥肥胖胖的呢?他想一定是他的“父亲”——那个用寒光闪闪的菜刀把他育成的老半斤!然而,此时此刻,父亲,您在哪里?您肚子饿了没有?

他举目四顾,果然,黑土岭下,玉米林中,“父亲”正在挥起刀子,不辞辛苦,刈割玉米叶。火辣辣的秋阳炙烤着他,他不怕;时候已近中午,肚子早空了,他也没有停歇的意思。“父亲”正在为龙液鱼殚精竭虑,挥汗如雨……

目睹这面目一新的龙液池,瞧瞧这可爱的龙液鱼和满池的玉米叶,遥望那正在挥洒热汗的“父亲”,小半斤恨不得大声疾呼:“爹,您该休息了……!”

自然,小半斤没敢喊出声来,甚至连招呼也没有打。他连奔带跑地“飞”了回去,把他在龙液池大堤上看到的一幕,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亲爱的妻子,告诉为他养育后人的贤妻良母。

精神逐渐恢复的竹美人,听到这个喜讯,双眉像两支飞箭一样扬了起来。凤眼一样的眸子也明朗得像亮珠。她一屁股从床上坐起,催促丈夫:“杀鸡,煮饭,贾酒!咱还留着一只‘满月鸡’,你赶快把它宰了,犒劳咱爹!我们的妞子,今天就算‘满月‘!”

小半斤则摇着头说:“你不知道他的牛脾气。在眼下,你就是用小客车接他,用山珍海味款待,他也不会来,更不会吃的。”

童妃竹不解,反问:“何以见得?”

小半斤平心静气地解释:“父亲喜欢自然天成,不喜欢刻意做作。喜欢万事皆备,水到渠成。现在,你特意备饭,故意开渠,明显做作,他怎么会领命呢——这明明与他的性格不符呀!”

竹美人理解丈夫的意思:还是正名的问题没有解决好。有道是名不正,言不顺呀!她捶着床沿,暗自埋怨:这该死的“名”,到底哪天才能“正”呢?

随着光阴的流逝,龙液鱼的胃口越来越大,老半斤到底能力有限。他拼命努力,也没法“保障供给”,没法满足龙液鱼的“基本口粮”,更不要说“超产”和“奖励”了。同样,随着时间的延伸,竹美人精神渐渐恢复,开始自行料理母女的内务;小半斤因此可以抽出身来,跟父亲一道,飞身上岭,给龙液鱼添料添食了。从此,黑土岭上,龙颐湾旁,能经常望到半斤“父子”俩挥汗如雨的身影;柳河两岸,小龙山上,也不时出现半斤“父子”辛劳的情景;一句话,凡是有青草有绿叶的地方,都可以看到半斤“父子”挥刀的形象,忙碌的身影。柳河湾人见了,无不扼腕惊叹:真父子也没有他们那样艰苦与共,协力同心呀!

秋去冬来。野草大部分枯萎了,玉米叶子也割完了,天然的龙液鱼饲料稀罕起来;而越来越肥的龙液鱼胃口却越来越大,要吃的饲料越来越多,半斤“父子”夙兴夜寐,翻山越岭也供应不上几千张嘴的贪婪需求。龙液鱼饲料,严重短缺!唯一能解它们的饥饿只有不畏寒霜冷雪的悬崖大“丈夫”——芭茅。但是这种勇敢的“斗士”,只有高山大岭才有,柳河湾附近十分稀少;小龙山、黑土岭、旱龙坪也不多。

为了解决这个矛盾,半斤“父子”先在小龙山、黑土岭、旱龙坪几个地方就近割刈,后又翻过降龙台,去那边的下龙桥;或者越过田垄阡陌,爬上杨家岭……劳动变得艰苦了,路程也远了,工效自然就降低了。每天可投放的芭茅也因此减少了,龙液池又入不敷出,龙液鱼又要挨饿了。它们又不安起来。龙液水又被它们搅浑了,搅黑了,浑浊的水面,又开始出现水草的根节和根须。半斤“父子”见了,更加坐卧不安:长此下去,不仅影响今年的龙液鱼丰收,而且会祸及明年的龙液鱼生长!

这时候,小妞子满月已久。竹美人看到半斤“父子”累死累活都供应不上龙液鱼的需要,既高兴,更焦急。高兴的是离丰收的日子越来越近,龙液鱼这样长下去,到了年底,那个丰收味儿,真没说的!焦急的是“龙液草”没法“保障供给”!龙液鱼是他们家的命根子,是上天赐给他们的活脱脱的宝贝儿,怎么能让它们挨饥受饿呢?当然不能!他们陈安人从来就不怕天,不怕地,更不怕困难。他们有他们的实干精神,有他们实干的口头禅:坐着空急,不如下地(去地里干活)!现在则是坐着空喊,不如上山实干!她本想把小妞子让给双六早抱一抱,估计她舍不得放下她的“宝贝针线活”,单峰驼也不会同意,他就毅然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是陈安人,在陈安女子的辛勤哺育下长大;陈安女子从来就有吃大苦,耐大劳的秉性;从来就有背着孩子挥洒汗水的传统!她竹美人就是在养母的背篓里长大的!于是她把决心一下,买了个小背篓,又在里面给筑了个小窝,把小妞子塞进窝里。从此,她每天背上背着小背篓,肩上挑着烂畚箕,攀山越岭,也帮着割起芭茅来。

女人背着孩儿出工,尤其是背着满月没多久的嫩伢挑担,在陈安妇女是家常便饭,陈安人也司空见惯,见怪不怪;然而在吴同却是从没见过的新鲜事,也是稀罕事。在柳河湾也一样。竹美人背着妞子,挑着筐儿攀山越岭的形象,在柳河湾,自然更是亘古未见!柳河湾人看见竹美人如此吃苦耐劳,精神如此无畏,都很佩服;跟她好的,还竖起大拇指,交口称赞:陈安女子,就是不同!

有一次,是个晴朗的冬日。竹美人又背着小妞子去小龙山上割芭茅。她背负重荷,不能远走;只能“就地取材”或“舍远就近”。她在山上割了不久,不慎惊动了芭茅丛刚刚苏醒过来,盘在石板上晒太阳的剧毒蛇乌梢公。这家伙一听见响动,就从叶丛中飙了出来,还伸出舌头,怒目相向,用无声的语言向她们母女发出警告:再敢犯我,我就不客气了!

竹美人睁大眼睛瞪着凶相毕露的乌梢公,全身哆嗦,肉都麻了。她听爷爷说过,乌梢公是一种攻击型的毒蛇,你稍有不慎,它就立即向你进攻。她不敢拼搏,赶忙后退,直到乌梢公悄悄溜走,她才松了一口气。这惊险的一幕,令她终生难忘。

又有一次,她背着嗷嗷待哺的小妞子,在旱龙坪那边的陡坡上割芭茅,震动了乱石底下的垫脚石,乱石便泥石流一般骨碌碌往下梭,有的还栽跟斗似的往下滚。竹美人无固定的石头可以站稳,又没什么枝条可以攀附,全身左右摇晃,小妞子眼看就要从背篓里甩出来,母女俩眼看有葬身乱石之险。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正在旁边割芭茅的小半斤看见,赶忙撂下刀子,飞身上前,抱住小背篓,奋力把竹美人拉了一把,母女俩才跳出了“石流”的“重围”,化险为夷。

还有一次,竹美人背着小妞子在降龙台的悬崖上割芭茅,不意仙鹤草人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崖下——自从被东北虎套过以后,又有人叫她“中山狼”了。中山狼仰着三角脸,眯着阴险的眼睛,嬉皮笑脸地说:“我的美人,下来,下来……我给你准生证,只要……准生……”竹美人一看见那张阴险的三角脸,一听见那深藏恶意的谎言,就知道这只中山狼想干什么,她顿时全身火起,但是环顾四野,空荡荡的,寂然无人。她十分焦急,十分害怕。情急之下,她见崖顶有块十几斤重的大石头,就不顾一切端起来举到头上,像狼牙山的壮士似的,向仙鹤草砸去。仙鹤草见这个一向表面文弱的女子竟有如此的神勇,顿生几分害怕。不过他更明白自己的优势:我乃堂堂男子,四周又不见人影,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于是他避开落石,铤而走险。他抓着荆棘,往上攀爬,眼里露出中山狼的贪婪与狞笑。竹美人在上面瞧见,比上次看见乌梢公,身陷“泥石流”更加害怕,更加胆寒。她再顾山野,到处空荡寂寞,更加心慌意乱。她全身生汗直冒,不知如何是好。她别无选择,只好竖起喉咙大喊:“狼来了,中山狼……!”恰好这天老半斤在降龙台对面,伏龙山顶割芭茅,他听见喊声,朝对面眺望,分明看见仙鹤草正在往降龙台上爬。他就知道媳妇喊声里的“中山狼”指谁;他马上“声援”:“抓住中山狼,活捉中山狼!我马上就到!”就掐上刀子,飞越过去。仙鹤草望见老半斤的身影,已经吓了一跳;看见老半斤掐着刀子真的向他奔来,知道千载难逢的机会又是‘千载不逢’,懊丧不已。他耷拉着脑袋,颓然梭下悬崖,失望而去。老半斤来到竹美人身边,先给“媳妇”压惊,接着又从背篓里抱出小妞子,爱了又爱,然后才说:“我的宝贝,爷爷今后再也不让你受惊了!”转而又叮嘱“媳妇”:“今后割芭茅不许离开小半斤!”最后又把她们母女俩直接送回去。自己才重回伏龙山……

由于父、子、媳的不懈努力,龙液鱼的饥饿得到了缓解。以后直至龙液鱼进入“冬眠”,它们从没饿过一次肚皮。

随着隆冬时节的到来,气温越来越低,天气越来越冷;龙液鱼的活动也渐渐变慢变缓,食量也慢慢减少。渐渐地,他们的劳动所得能够满足它们的需要,直至龙液鱼平安地进入“冬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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