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獭坝虽已风平浪静,柳河湾依然余波未息,不仅有烂秀才陪老实人罩鱼,尤其有柳半斤和双六早之间的“倒牵牛”。“倒牵牛”事件所掀起的风波持续发酵时间更长。人们一有空就叽里呱啦议论起半边柳下的离奇故事来。议论得最热烈的是满房的娘儿们,被议论得最多的是双六早。对于她的造孽,几乎人人得而诛之;给予她的惩罚,几乎个个拍手称快。大房人则恰恰相反,他们想得最多的还是柳半斤,他们为他往后的日子忧心忡忡。
“柳半斤的下一步怎么办……贤弟?”中午收工回来,理发师柳书平从自家的“石头城”走进柳书凡家的“礼仪门”,问正在利用午休不倦笔耕的柳书凡。
他的所谓下一步,当然是指“倒牵牛”风波之后,柳半斤的成家问题。如果让他继续跟双六早鬼混下去,他这一辈子就完了。这种危险,他们兄弟俩都是看得一清二楚的,最令人担忧的是柳半斤自己还沉溺在野欢苟合之中,忘乎所以,不知自拔。
“唯一的办法是给他找一个老婆。”柳书凡边改文章边回答。推人及己,老婆问题在他心里也引起共鸣——他年近三十,不也还是光棍一条么?只不过没跟女人鬼混罢了。“稻香老农”走后,柳湾村的漂亮估量他陷在柳河湾这个泥潭里永远出不来了,一个个都对他敬而远之。他也几乎跟杨癞子一样,成了柳河湾为数不多的寂寞男人。一想到这,他眼眶潮润了,喉头也哽咽了——他的命也苦啊!
“这有两个难处。”柳书平却没有留意“老婆问题”在这位“贤弟”心里激起的微澜,只管实话实说。
“什么难处?许三妹走的时候,不是怀着一个打包崽吗?现在应该有好几岁了,不如把他要回来。这样跳过老婆问题,一举解决了香火传承问题,不更容易吗?”柳书凡的精力已被分散,他索性丢下笔,推开稿纸,与理发师专心攀谈开来。
“这是着好棋,但是有两个难处:一个是他认不认,另一个是他要不要!他说过‘是条龙也不稀罕’呀!”理发师仍然想到哪就说到哪。他依然只顾为柳半斤忧心忡忡。
“这有何难?他的表兄谭师傅不是仍然惦记他的成家问题吗?无论要回打包崽还是重新娶老婆,都离不开坛师傅帮忙呀。坛师傅跟你和他关系都不错,他脚步宽,结交广,你何不去走走,请他帮起这个忙?柳半斤这边我去做做工作试试。你看行不行?”柳书凡撩开自己的心扉,给堂兄出谋划策。
其实,理发师此举要的就是柳书凡同意去“试”这句话。因为他在柳半斤面前实在缺乏威信,只能仰仗这位在他看来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堂弟。
老实说,柳书凡对这头青毛牛能否听他劝告,自己也没有把握;只不过比起理发师来,柳半斤对他,多少谈得上注意点尊重;尽管这种尊重也只能在一般情况下。
理发师满意而回,准备找谭师傅去。
坛师傅果然没负“平凡”兄弟厚望。他虽然没给柳半斤要回打包崽;但是没过几天,真的给柳半斤带来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因丈夫早故,而过早地成了寡妇。这个女人虽然早寡,人样儿却挺不错。大方,年轻,苗条,白净,为一般年轻处女所不及,比双六早更不在话下。唯一的瑕疵是瞳孔有一点白云。柳河湾人管这种眼睛叫萝卜花眼。年轻寡妇眼里的这朵“萝卜花”,平时并不显露出来,只有在抬眼张望的时候才昙花一现。是名副其实的白壁之瑕。柳半斤见了也动心,打算迎娶。于是吩咐母亲备餐款待。
办这类婚姻,在柳河湾有个约定俗成的潜规则。男的打算款待,说明他愿意迎娶;女的愿意领餐,说明她看中男方,愿意嫁给男方。在这种情况下,双方就可以进入实质性的谈婚论嫁阶段。这个潜规则,在《柳河湾词典》里也写得分明:
狗婆摇尾,狗公上背——两厢情愿。
年轻寡妇娘家离柳河镇不远,比邻锁龙桥。柳半斤幼时对灯望龙铺,庆寿锁龙桥的故事她也听说过,因此心有所动。这类婚姻,藤缠树的现象多,树缠藤的例子少;说明了就是男的要先主动动步,女的则“坐地等话开。具体到寡妇和柳半斤,就是要柳半斤主动出击。她原是一位相当矜持的妇女,并不随便走动,不打算“树缠藤”。仅仅因为坛师傅说得情真意切,把握十足,才破例主动先行的。到了柳河湾,见了柳半斤,觉得人儿的确不错,又见柳半斤准备款待,猜想他有意于她,于是才放心坐下。
菩萨家的不仅是个直筒子,还是个唆舌婆——喜欢搬弄是非。他看到年轻寡妇相亲柳半斤,马上把这事告诉了双六早,还特意突出寡妇眼里的那点萝卜花。双六早听说后很气愤,恨不得把柳半斤叫来,训斥一顿。不过仔细一想,还是作罢:毕竟她和柳半斤眼下还是露水夫妻,见不得太阳的。看来这事还得绕着弯儿办。她眉头一皱就有了办法。他见直筒子还没动步,马上就汤下面。她假惺惺地对直筒子说,柳半斤娶老婆是件好事,应该支持。他家早就没荤腥了,难得款待这起贵客。我家炕筛里还有块腊肉,你快去叫柳半斤来拿。直筒子听了信以为真,她瞧也没瞧炕筛,就风一般下坡去了。
恰好,半斤母子正为款待问题束手无策。柳半斤听直筒子一说,高兴得不行。他三步并作两步爬上老木屋去。他为自己的这位野老婆的通情达理而激动不已。
直筒子走后,双六早一直倚着房门恭候柳半斤的到来。她见柳半斤满脸笑容而至,胸中不由得火起。但是她擅长玩花样。她按住胸中的怒火,满脸堆笑地说:“听说你又要娶亲了,恭喜呀!”
柳半斤正愁无菜下锅,没心思考双六早的花言巧语。他认真地问:“直筒子说,你家里还有腊肉嘛。”
双六早见柳半斤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马上拉下团鱼脸,狠气地说:“有腊肉不假,那要看款待什么人。一朵萝卜花,还是亲自送上门的贱货,就这么香?还要当作贵客款待!”
柳半斤急着要肉下锅;他避开双六早的锋芒,单刀直入。他继续问:“你到底有没有?”
双六早也不置可否,只道出一句:“外头不成公事,有话房里讲。”就先进房去,坐在床上,还特意用钩子眼瞟了柳半斤一眼。
柳半斤很快被这钩子眼勾去了灵魂,忘了要肉,不由得走了进去。双六早把死不死,活不活的单峰驼往里推一把,腾出一片空地,就示意柳半斤上床。前面说过,三岁黄牯十八汉——血性十足。柳半斤也正是精气神旺盛的时候,见双六早有意献媚,他也立即动心。没几分钟,两人又苟欢起来。
狂喜过后,双六早心满意足。他见水到渠成,指着腊狗一般的单峰驼说:“他还能活几天?他一旦两腿伸直,我不就是你的人了?还稀罕那朵萝卜花?!”
这话无异画龙点睛。双六早的花言巧语不仅打消了柳半斤要娶寡妇的念头,也驱散了那朵美丽的萝卜花对他的诱惑力。狂欢过后,柳半斤坐在床上,久久舍不得离去。
年轻寡妇见柳半斤久去不归,知道他已变心。她果断地向坛师傅吩咐一句:“你在这里吃饭吧,我先走了。”就悄然离去。坛师傅见表弟许久不下坡来,估计又打野去了,也向两位表叔客气一番,就心灰意冷地离开了柳河湾。柳书平和柳书凡兄弟心灰意冷地把坛师傅送出老槽门,呆呆地望着唾手可得的侄媳妇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都长吁短叹。年轻寡妇和坛师傅走了好久,平、凡兄弟都不见柳半斤下坡来。知道他又被双六早迷住了心窍,都很气愤;但又无可奈何。直到傍晚时分,柳半斤才姗姗来迟。平、凡兄弟见柳半斤终于出现了,不尽的叹息马上变成满腔怒火,两人第一次撕破脸皮,向他发泄起来。
柳书平觉得第一次抓住了大侄子的把柄,第一次理直气壮地质问他:“还打不打算讨老婆?”
柳半斤也自认头一次在这位叔弟面前理亏心虚,不吱声,脸却开始发红,脖子也开始变硬了。
柳书凡到底气量大些,他忍住气愤,似是心平气和地说:“俗话说,压倒不成买卖,捆绑不成夫妻。嫁娶是两相情愿的事。娶不娶自然得由你自己。世上只有藤缠树,没有树缠藤的道理。今天年轻寡妇却上柳河湾来缠你了,这是世上少有的事。依我观察,此人里外都不差,可见你表哥是花了一番心血,磨破了嘴皮的。现在他好心把人送上门来,你却置身事外,连起码的礼数都不讲了,你对得起人吗?”
柳书凡一番有情有理的劝告,说得柳半斤哑口无言,满脸绯红。他第一次在这位叔弟面前低下了头。他这才悔悟,自己让了双六早的当。俗话又讲,马悔(肺)在前,人悔(肺)在后。年轻寡妇他是想不到了,但是双六早他敢于占有。他们之间的“倒牵牛”,若不是她双六早死硬缠他,也就不会有半边柳下的奇耻大辱。这样一想,他的占有欲立马山洪一般爆发出来。他二话没说,埋着头,斗架的青毛牛一般,径直往“柳杨豪府”走回去。
柳书平不知道柳半斤意欲何为,瞪着柳书凡,希望贤弟给他个答案。
柳书凡感到了理发师的希求,平心静气地说:“由他去吧。不会有大事的。时至今日,咱们只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
兄弟俩于是各回自己“石头城”去。
黄昏时候,双六早正在老木屋当头关鸡,柳半斤怒气冲冲地走来了。他肩上掮着被子,捆被的索子间别着一把磨得寒光闪闪的菜刀。他像一头正要发起角斗的青毛牛,埋着头一直往老木屋里冲,脸红,脖子也粗。“倒牵牛”事件发生没几天,柳半斤的心火一直没有完全熄灭;不知何故,今天忽然又燃了起来。柳书凡兄弟的训斥又把这把怒火浇了几滴油,因而越燃越旺。两位叔叔虽比他小,但都说得端端是理,柳书凡说的尤其令他折服;他没法反诘。半边柳下的奇耻大辱,他却不能不向双六早这位始作俑者发泄。他没法讨回年轻寡妇,但是他有能力向双六早发泄。
双六早见了很惊讶,忙问:“这时候了,你到哪里去?”
“到老木屋来,跟你困!”柳半斤愤愤地说,揎下被子,取出菜刀;顺便又将被子往堂屋里一撩,自我呵斥,“谁再作弄我,老子一刀一个,不宰他个人头落地,也要杀她个人脑分家!你若敢说个不字,我的菜刀照样不认人!”说完,两手插腰,脸红得像猪肝,脖子肿得像青毛牛。额旁的绊筋,蚯蚓一般,条条直鼓。此时的柳半斤,矛盾也像一把火在他心里燃烧:他恨不得杀了她,但是他又需要她。毕竟,在目前,双六早是他最方便的发泄对象。
宝贵娘躲在壁后,从门缝里瞅到柳半斤那副不仅要杀人,简直要吃人的凶相,看到那把明晃晃的菜刀,吓得心惊肉跳,马上缩在床上不敢做声。
双六早也吓得脸色惨白。好一阵子才静下心来,小声劝说:“前事未了,又来后事;柳河湾人不说,杨家岭人也要责备我的呀?”
“我不管别人说不说,责备不责备;我只要在这里跟你共着枕头睡大觉!”柳半斤愤然说。见双六早有点犹豫,估计这话吓服不了她。马上补充一句,“我人一个,鸟一条;谁敢再惹老子不快,来一个,杀一个;于是来两个,宰一双!你也生命难逃。咱们索性来个同归于尽!”说完从索子间抽出菜刀,嚯的一声剁在柱子上。
乌黑的木柱上,刀柄摇晃,刀面寒光闪闪。
听到这令人色变的恫吓,看到这闪光的菜刀,双六早不由得栗栗危惧,哪里还敢再说半个“不”字?
躲在隔壁的宝贵娘听见,也吓得浑身发抖,差点叫出“爹”来。
为了表示自己决心的坚定,柳半斤旋即又取下菜刀,去捞起被子,直往双六早夫妻房里奔去。双脚还没跨进门,他就把被子往床上揎去,恰好揎到正在呻吟的假妹子身上。假妹子有气没力地“哎”了一句,睁开眼,见是柳半斤,还掐着菜刀,脸早吓惨了!他马上侧身往里,装作睡觉去。哪里还敢再吱声半句?
柳半斤随即又跨进房门,把闪着寒光的菜刀“嚓”的一声插在床架上。惊魂未定的假妹子看见那道骇人的寒光,魂魄早吓跑了。他忍气吞声,假装睡去;全身却还在发抖,连破烂的被子也跟着抖动。
为了发泄,也为了把双六早彻底征服;天刚黑,柳半斤就把双六早掳到床上,发疯似的地“工作”起来。那副凶相、那股狠劲,活像三四岁的青毛水牯刚爬在牛婆屁股上——床架呀,木壁呀,挤压着,碰撞着,吱哑吱哑地响,连菜刀的寒光都在不停地闪动。
这一夜,当床头的颤动和床架的吱哑把个魂不附体的假妹子惊醒的时候,他朦胧中发现身边居然有四条腿,很意外。他虽行将就木,神经还有点感觉。他好奇怪!他翻转身子,诧异地问睡在另一头的双六早:“哪里来了四条腿?”
正在极度兴奋的双六早听了,大不耐烦。她恶狠狠地训斥:“你两条,我两条,不是四条是几条?”
双六早恶狠狠的训斥,把冥冥中的假妹子彻底惊醒。他恍然明白了那头发生了什么。他真的没有再吱声半句,无奈地接受在那头发生的一切。他又把身子侧回里边,咬着牙关,又假装睡着了。然而眼泪却像檐水一样流到枕头上;枕头很快湿了一大片。
从此以后,假妹子的病床上莫名其妙地添了一位新贵;他的身边经常有四条长腿相伴;柳半斤与双六早的枕头边经常寒光闪闪。住在隔壁的宝贵娘日日听到他们那切葱一般的响声,夜夜梦见那寒光闪闪的菜刀,她又气又胀又惊恐,整夜提心吊胆,不久终于没来得及给自己心爱的满崽再烧落气纸钱,就早早地撒手西去了。
柳鲁班自从牛场拿双失败以后,一蹶不振,再也不敢“单独作战”,也不敢聚众拿双。柳半斤持刀嚯嚯进了老木屋之后,他也不敢表示“异议”;他只能忍气吞声,任凭柳半斤在老木屋西头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仙鹤草眼见降服柳半斤远非一朝一夕之功,更担心柳半斤在哪一天对他实施报复;自己又有“前科”——心已早虚。他也偃旗息鼓,不敢再干预。
柳宝梁见半边柳下的“倒牵牛”不仅没镇住青毛牛,反而激怒了他,还激起了他更加猖獗的牛劲!真是后悔不已。后来经过调查他发现,“倒牵牛”风波,老瘾客真的从中插了一刀,矛头还在暗暗指向他;他也不寒而栗,再不敢轻易行事了。
柳河湾的其他人见“能人”都没法奈何柳半斤,自然更不敢随便动作,甚至议长论短都要先瞅瞅左右,看看柳半斤在与不在。柳河湾表面上又风平浪静,涟漪不兴。
从此《柳河湾词典》里添了个新的歇后语:双六早狂欢——四腿齐动。还诞生了一个全新的词组——一妻二夫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