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也也的头像

也也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2/01
分享
《柳河湾》连载

第三十章 小诸葛得意太早 老实人处变不惊

恰在这时,从北京、上海刮起的“批邓,反击右倾翻案”妖风也刮到柳湾大队。小诸葛在“诸葛茅庐”前听到这个消息,拿到这个文件,兴奋地彻夜不眠。他在梦里也拊掌大笑:鄙人的想法居然跟中央不谋而合,真乃天助我也!因此他更有把握把目标锁定,柳湾大队搞右倾翻案的头子就是老实人!老实人就是反击的第一对象!前有烂秀才陪他罩鱼,后有烂秀才又给他“填句”,现在他又偷偷地把烂秀才柳书凡送出柳河湾。这些都是最生动、最典型的翻案例证!铁证如山,时机良机齐至,真是千年万载也难逢!他再也不能蹲在茅庐前静观其变了,他要抓住机会,亲自出马,披挂上阵!他要像林彪那样“抢班夺权”,还要把老实人杀个片甲不留!他踌躇满志地跑下杨家岭,直奔老实人家。尽管他野心勃勃,志得意满,窜入老实人家前,还是做了一番“整容”,一番番包装。

战场在老实人的“会客室”里摆开,在冰冷的煤灶上进行。老实人也无钱买煤,他家的煤灶已经停息好久了。

“老书记,中央的整风的文件已经下达了。公社党委也安排好了,首先反击党内右倾翻案风。也就是在新形势下的整党整风。”小诸葛乔装打扮一番,嬉着铜盆脸,皮笑肉也笑地敲响开台鼓。他按捺住内心的熊熊烈火,装出和颜悦色的模样,显出志在必得的神态,仿佛村支书的位置已是他的囊中物了。

“是吗?还挺快嘛!”老实人开始感到突然,但是接着就能判断:不可能!整党整风上面是有明确部署的,不可能任人随心所欲。所以他淡然应答,并不当回正事。

小诸葛见老实人无动于衷似的,马上敛起笑容,严肃的提醒:“柳湾大队明天就开党内整风会,咱们率先在柳河公社打响反击右倾翻案的第一枪,放出反击右倾翻案的第一炮!”

“真是雷厉风行呀!放在哪里召开?”老实人依然没醒悟似的,漫不经心地回应。

“就放在学校里。明天是礼拜天,那里安静。”小诸葛居然说得振振有词,安排也信心十足。

“可是可以——”老实人仿佛吃了蒙汗药,还是欲醒未醒的样子,国字脸依然方方的,连额心的抬头纹也丝毫没有变化。

小诸葛见老实人真的吃了蒙汗药似的,决心给他一个忠告,一个警示:“我们还要实行开门整风,吸收群众代表参加,请他们帮助我们整党!你们柳河湾是个大生产队,还应增加一名群众代表。我看就让老瘾客和饿蚂蝗都参加!另外我还想让烂秀才柳书凡也列席‘旁听’。”

这下老实人终于被惊醒了,但是还是没动感情,只淡淡地反问:“有那个必要吗?”他很警觉:小诸葛要拿柳书凡“出湾”说事了!他这才大彻大悟:小诸葛已经在向他发难了!他分明站在他头上颐指气使,越俎代庖,抢班夺权。整风反右是假,抢班夺权是实!

有关柳河公社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事,公社党委在大队书记会议上早有部署,因此老实人显得临危不乱。他打算放开闸门,让他表演一番:“你既然早有计划,那就由你去具体部署与安排吧。”

小诸葛见老实人对他的企图不持异议,打心眼里高兴。他索性来个干脆的:“柳书凡那里,你如不便,我就叫老瘾客去吆喝一声算了。”真是颐指气使,盛气凌人。

老实人又顺水推舟:“这回我放权,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去。”

小诸葛听了,更加得意。他安排完毕,不由分说,起身告辞。他迈出门槛,就大踏步往大木屋走去了。

老实人步出茶堂门槛,目睹小诸葛的背影,不觉喃喃自语:“莫非又来了一个‘美国佬’?”

老瘾客原来在过道的“长凳”上“摊尸”,见小诸葛来了,而且神色异常,知道他有要事,于是赶忙把他请到堂屋里。因为心情激动,小诸葛一跨进堂屋门,就把门掩上;然后抛弃一切礼性,给老朋友介绍起“情况”来。老瘾客听了老朋友的“情况介绍”,也兴奋异常。并不怎么干净的驴脸上,简直眉飞色舞,灰色的驴眼仿佛也变亮了。他为自己又有腊麻蝈可捏,瘦泥鳅可玩,干麻槁可以硬揻或软折而高兴不已。上次四类分子听训,他令柳书凡“代班”没有成功,那全是老实人从中搞鬼。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之前的镇獭坝罩鱼,正是老实人立场不稳,阶级不分的铁证;还有……现在他又推荐烂秀才“出湾”……天赐的良机再一次降临,他得牢牢把握。因此他不仅欣然应允赴会,还慨然答应:口诛笔伐,数他老实人几个三五六,甚至七八九!他一定亲自去吆喝烂秀才!

大木屋里的成功蛊惑更增强了小诸葛抢班夺权的信心。之后他在柳河湾的一家小商店买了瓶无星的邵阳大曲,往饿蚂蝗家奔去。并把同样的消息用物质引诱的方式把这位柳湾村的第一任农会主席召唤到自己的麾下,他要把饿蚂蝗当作射向老实人的第一颗炮弹。饿蚂蝗是那种有奶就是娘的货色,见了好酒就毫不犹豫地答应明天为小诸葛开头炮。

从柳河湾出来,小诸葛没有凯旋回岭,而是发扬连续作战作风,到龙家庄招降纳叛,还到李家园、杉木冲先后放了几把野火,才爬上杨家岭,回到“诸葛茅庐”。现在他可以骄傲地说,整风“反右”,或者说,抢班夺权,已经万事皆备,只欠东风——时间。而这个“东风”,根本不需要像孔明那样,周密安排,诚心祭祀,就可以顺利到来。他因此欢欣鼓舞,十分亢奋。

第二天,柳湾大队党支部的整风“反右”会议,完全按照小诸葛的意志,在玉玺坪召开,在柳书凡的教室里进行。

柳湾大队人丁不多,党员却不少,加上每个自然村都加派了一至两名群众代表,就更显得热闹。本来能容得下三四十名小学生,今天也居然坐得满满的。真是座无虚席。不太热心与会的老实人和烂秀才,不得不掐了两条方凳分别坐到讲台两侧,也就是黑板的两旁。这正合小诸葛的“意”。于是教室不加改造就成了柳湾大队整风“反右”的战场,讲台自然就成了主席台甚至批判台。在小诸葛看来,今天的会场的确就是他抢班夺权的战场。只是作为战场的会场,气氛与战场不大和谐,坐法就很不严肃。课桌是桌凳相连的,想坐凳就坐凳,想坐桌子就坐桌子。坐凳子的“矮矮”在下,坐桌子就高高在上。柳湾大队的共产党员本来就高矮不一,参差不齐,经这么一“自由”,与会者都成了一屋参差不齐的树桩。小诸葛环视教室,发现还少了什么似的。他在讲桌一踱步,抓了几下头皮,就恍然有悟:横幅和标语!标语来不及了,横幅则必不可少。黑板现成,粉笔现成,人才也现成——原地取材,就叫烂秀才戴罪立功——先给他来个下马威!

他主意打定,就装出一副满意的笑容吆喝烂秀才:“柳老师,劳驾,给会议在黑板上写个横幅。”

柳书凡听了不由得一愣,但是马上反应过来:小诸葛在向他敲警钟:老实点,听使唤!他不敢迟疑,立即去住房里拿来了粉笔,恭恭正正地站在黑板旁,然后老老实实问小诸葛:“写什么?”

小诸葛毫不犹豫地回答:“就写‘反击右倾翻案风’。”

“用什么颜色?”柳书凡又慎重地请教。在那个“颜色敏感”的年代,颜色问题就是立场问题,不能儿戏的。

这倒把小诸葛难住了。今天的会议是批判老实人,若用红色岂不便宜了他?若用白色呢,自己又是主心骨——岂不丑化了自己?他抓了好久的后脑勺才勉强回答:“用红色算了。”柳书凡看出了小诸葛没有把握,在心里好笑;但是今天他只有遵命的份儿,不敢存抗“旨”的侥幸,于是用红色粉笔写起来。

柳书凡佷谨慎,生怕写错,写完后又细心地检查了一次。他收捡粉笔的时候,前来开会的人们都看见他额上凝聚起好几粒汗珠。

柳书凡书写的时候,小诸葛一直在傍边奉陪。看见几个粉笔字都把烂秀才吓头上渗汗,心里挺得意。

以往开会,尤其是开党员整风会,老实人是不允许放任自由的。今天是小诸葛提议并主持召开的,他或许还是“整”的对象,因此他可以撒手不管,一切任小诸葛操弄。今天的与会者,从性别看,男党员占绝对优势;女党员仅仅一名,就是小诸葛特意到龙家庄做了发动工作的那名老女共产党员。这个老女党员是土改时跟老实人等人一齐入党的,他们可以说是一个壕沟里走出来的“老战友”,她现在依然是柳湾大队的妇女主任。小诸葛认为,她跟饿蚂蝗一样,是一颗可供他利用的重磅炸弹。这位“老战友”的儿子媳妇都搞副业去了,孙子孙女还得由她照看。例如今天与会,她就不得不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孙女上玉玺坪。

开会前,早就在“主席台”端然而坐的小诸葛,把夹着文件的大书夹摆在主席台上。这书夹是他在部队当文书的时候经常使用,退伍的时候舍不得上交,悄悄带了回来的。如今早已成了是他从军和文化水平的象征,是他的第二形象;因此他很珍惜。一旦需要,他总是不失时机地把它揢在腋下,出现在人们眼前,借以显摆显摆:我是有文化的。今天这样的关键场合,他更不能疏忽。会议开始时,他起个半身,假惺惺地示意老实人:“老支书,请!”

“今天要读文件,能者多劳,麻烦你一个人算了。”老实人老实地说,并不扯起身子回礼。他总不会装模作样。其实这是惯例。以往开会都是先由老实人敲响开台鼓——宣布会议开始;再由小诸葛打开台锣——宣读文件的。今天敲鼓打锣都由他小诸葛一个人担当,可见是党心所向,民心难违。小诸葛因此越加显得踌躇满志。

老瘾客今天也如期而至。他还特意选了张高课桌作座位,所以更加显得高高在上。他和柳书凡都是今天的“特邀代表”,只是地位明显有别。与会者都以为,老瘾客可能是准备吸收入党的对象,所以没人怀疑;对柳书凡的光顾则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柳书凡本人也根本不知道自己今天来干什么,一直惶惶然,忐忑不安。尽管昨天老支书给过他定心丸,但那不是与整风“反右”有关的;因此他还是有点凶多吉少的预感。他真后悔行前没有向老支书具体请教,现在又不方便——哎!

小诸葛用眼睛清点了一下人数,估计到得差不多了,就起了半个身,再次向老支书示意:“还是你敲开台鼓吧。”

老实人依然没有回礼,只用手势向小诸葛表示:“我还是那句话——能者多劳。你将鼓与锣一齐敲响更干脆。”

小诸葛其实唯恐老实人站起来抢夺他的交椅。见对方并无此“野心”,他才放心坐下。他略作镇静,又向众人“扫描”一遍,就打开大书夹,翻到文件,照本宣科。宣读完毕,又联系柳湾村实际,特别是柳湾小学的用人问题,作了一番煽动性的提示:“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反击右倾翻案风,就是在新的形势下,我们与阶级敌人的新斗争!我们柳湾大队有没有这种斗争?我们的共产党员有没有被阶级敌人所腐蚀,甚至被他们拉了过去,为他们办事的?大家要擦亮眼睛,大胆揭发,狠狠批判,我做你们的坚强后盾!特邀代表同样可以揭发和批判;我们同样支持!希望各位踊跃发言!”说完,瞧也没瞧老实人和烂秀才一眼,就沉下铜盆脸,严肃坐下;又马上抽出钢笔,准备记录。

老实人看出来了,今天小诸葛有点反常:以往,他读了文件,就自动“退位”,让老实人坐上“主席台”作主旨讲话的。今天他却稳稳地坐在第一把“交椅”上,岿然不动。看来他加快了夺权的步伐,他得有所准备。

柳书凡更意外。昨天老瘾客叫他的时候,明明告诉他,明天杨秘书读中央文件有些字要请教他,还敦促他,开会的时候要离秘书近些。他知道,这是备“咨询”的意思。他也按照吩咐这么做了——他现在不就坐在杨秘书的身边吗?可是,杨秘书读文件的时候,自始至终,瞧都没瞧他一眼。哪里还有请教、咨询的意思?再瞧秘书大人对老支书的那副冷若冰霜的铜盆脸,那副舍我其谁的傲慢像,哪里还把老支书放在眼里?他不由得赫然大惊:小诸葛在向老支书发难,向他夺权!今天的整风对象其实就是老支书!他本人仅仅是秘书大人射向老实人的活靶子!他分明是拉他出来“陪批”“陪斗”!小诸葛在借整风,反击右倾翻案风之名,行篡党夺权之实!老支书一垮,他柳书凡就不打自倒!他就得老老实实重回柳河湾,重新被老瘾客拿捏,摆弄,折揻——一句话:才出地狱,又入炼狱!不是吗?小诸葛已经说得一清二楚了:柳湾小学的“用人”问题就是新的阶级斗争,就是右倾翻案的具体表现!好歹毒啊,一箭双雕!想到这里,他血冲脑顶,全身出汗,人坐在方凳上,就像坐在针毡上,惊恐不安。

饿蚂蝗是柳湾大队阶级觉悟“最高”,阶级立场“最坚定”的老农会干部之一。他不仅以“饿”著称,尤其以敢放头炮出名。小诸葛一坐下,不等“主人”示意,他就马上站起,挤出人群,跨到主席台前,不等“主席”让位,就冷面冷眼直逼小诸葛让座,弄得小诸葛都有点退避唯恐不及。他竖起眉眼,怒视老实人和烂秀才一番就开始放炮:“说到柳湾大队右倾翻案的典型表现,我看莫过于烂秀才柳书凡陪老实人罩鱼,给老实人填句,以及老实人送他‘出湾’!”他竖起倒八眉,睁开倒八眼,怒目相向,狠狠地对准老实人和烂秀才射出第一颗炮弹。

老实人看清楚了,饿蚂蝗又在被人当枪使!他从来就是有奶就是娘的货色。既可笑,又可怜,还可悲、可鄙!

柳书凡像掉进了冰窟,不仅全身凉透,而且浑身瑟缩:看来,他陪老支书罩鱼、给他“填句”以及他的“出湾”成了他们射向老支书的三颗重磅炮弹,甚至准级原子弹。老支书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老支书一倒,他柳书凡再不想,再不愿,也得老老实实重回柳河湾,重新接受老瘾客的“安排”,接受贫农下中农的“再教育”。好不容易刚刚出湾,屁股还没坐热就要回湾,甚至“入狱”——他实在既不想,更不愿。他的命好苦啊!

饿蚂蝗不管老实人和烂秀才的感觉如何,继续信口雌黄,滔滔不绝。他不惜捕风捉影,主观臆断;甚至捏造事实,含血喷人。说烂秀才如何拉拢、腐蚀老实人,说得煞有介事,足以以假乱真:他饿蚂蝗不仅是旁观者,而且是目击人!他上次斗争笃哑巴时,捏造没有成功,很后悔;这次他饿蚂蝗一定重打锣鼓另开张——他笃信,只要有奶,没有说不像的谎言,没有捏造不出的“事实”!因此这回,他显得信心十足。不过,老实人听了,则不仅想笑,尤其想哭。烂秀才听了,也只觉有冤无处诉,有泪没处流。

饿蚂蝗批判完毕,老瘾客也不示弱,跟着“揭露”。不同的是他没有上“主席台”就座,而是从课桌上站起来,“自由讲话”。好在他没有站在课桌上,不然天花板会把他撞得头破血流。他识趣地站在地面上,用手抹一抹驴脸,先假惺惺谦虚一番:“我是党外群众,本来没有资格在这样严肃的会议上发言;但是党是如此地信任我,爱戴我;如果我有言不发,真话不讲,就对不起党和各位党员——”接着就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直接开炮,“老实人罩鱼,烂秀才奉陪;老实人读文件,烂秀才填句;烂秀才进城开会,老实人给开绿灯,还给安排餐宿……所有这些,三天三夜都说不尽,道不完。”经过小诸葛一番蛊惑的他,早已认定,这回,老实人垮定了,烂秀才也“死”定了。他的拿捏对象失而复得,他的绊脚石从此滚下柳河桥,落入无底深渊,永世不得翻身!从此,柳河湾的天、地、人都归他老瘾客一个人所独有。他有什么假话说不出,谎言编不来呢?在他看来,柳湾村党支部已溃烂得不成样子,非请出他这个华佗一般的“政治神医”出来动大手术不可。“柳河湾为什么这样穷,柳河湾人为什么这么苦,就是因为柳河湾天上顶着太上皇,地上站着烂秀才!他专在柳河湾搞阶级调和,甚至投降!我们是该把这样的家伙从柳湾大队党支部,从柳湾大队,甚至从柳河湾清除出去!时不我待,是时候了!老实人作为贫农,作为共产党员,作为支部书记,不是把四类分子的子女揪出来给贫农、下中农瞧瞧,而是千方百计庇护、纵容这些人尽干坏事,干扰甚至破坏柳河湾生产,现在又把这样的人‘请’上讲台,毒害我们贫农下中农的子女!试问,天底下,就只有地主崽崽会教书,我们贫农下中农的子女都是马大哈?”寥寥数语,就金蝉脱壳,把自己在柳河湾应该担负的罪责推得干干净净。而老实人头上、背上,从此罪行累累,罄竹难书。老瘾客说完,一身轻松,好不惬意。仿佛柳湾村,柳河湾,救世主真的一齐横空出世了。

柳湾大队的共产党员,个个不是贫农,就是下中农。几乎哪个家都从来没有一个人站在神圣的讲台上教过书。他们做梦都不敢想让自己的子女上讲台教书。经老瘾客一煽动,人人恍然大悟,个个茅塞顿开。他们认为老瘾客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道出了他们梦一般的追求。老瘾客的话一完,大家就给他鼓掌,为他叫好。胆子大的,还埋着头,陆续走上“主席台”去,接二连三地为老瘾客推波助澜,摇旗呐喊,为自己的子女鸣不平。有指桑骂槐的,也有指名道姓的;有假仁假义的,还有破口大骂的……真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不宽的教室里,群情奋激,一片沸腾.

龙家庄的那个“老战友”,是柳湾大队为数不多的高个子妇女。她年近古稀,身板依然硬朗;只是牙齿脱落较多,说起话来有时接不上风。她跟所有与会者一样,随便就座。她抱着小孙女,专心听着每一个人的发言,认真思考每一个发言者的讲话意图,仔细窥探他们的内心世界。饿蚂蝗的话已让她非常气愤,老瘾客的发言更令她发指。其他人的态度也让她愤愤不平。待众人说完,她再也忍不住了。她愤然站起,接连拍着自己的胸部,果断表态:“我的兄弟哥,一个人说话,要讲良心,要顾后!冤枉话讲多了,要绝后的!我跟老支书一同搞土改、合作化,一齐入党,是一条壕沟里走出来的老战友。我看见他几十年勤勤恳恳为大家工作,就像一头老实的黄牛一样。他根本不是别人轻易拉拢得过去,腐蚀得了的!”她只知道实话实说,不会像饿蚂蝗捕风捉影,甚至无中生有;更不会像老瘾客一样发指眦裂,含血喷人。她关了关风,运了运气,又继续说下去,“柳是正说他亲眼看见柳书凡腐蚀他,请你告诉我,是哪天?在哪里?用什么方式?哗哗响的钞票,还是喷喷香的酒肉?柳是仁说,柳河湾田地荒芜,柳河湾人缺吃少穿,饥寒交迫,都是柳宝梁的过错,罪孽;请问你身为队长,到哪里去了?是全州,还是莲花洞?你还说,贫下中农的子女不是马大哈,都可以走上讲台教书。乡亲们,教书这差使,是要有点学问的,是要先读好书的。在座的各位,包括柳是仁,你们几时想过为了孩子们能走上讲台,教他读书,学文化?”

小诸葛、饿蚂蝗和老瘾客都没有想到半路上杀出个“女咬金”,都面面相觑。

“老战友”知道小诸葛和老瘾客,外加饿蚂蝗,都是一个粪坑里的蛆——从来就沆瀣一气的;因此为了揭穿他们的面目,他继续摆事实,讲道理。自然,由于见识的限制和良心的制约,“老战友”不会像饿蚂蝗那样无中生有;也不能像老瘾客那样,移花接木,嫁祸于人,甚至含血喷人。她只会实话实说。即使如此,她的话多少给沸腾的教室泼了一盆不大不小的冷水,给甚嚣尘上的会场也多少降了一点温。

这位“老战友”的话,令小诸葛大吃一惊:他认错了人!昨天他到龙家庄“串联”的时候,这个老女人不是答应得好好的,一定要大胆揭批老实人吗?怎么一夜之间就变卦了呢?他后悔不已!但是当他发现赞同“老战友”的人毕竟寥寥无几,他又放心了:老女人孤掌难鸣,老实人也独木难支,两人都无力回天;他未来的交椅依然固若金汤!

一些跟“老战友”有同样观点的人,见小诸葛那边人多势众,想说又不敢说。他们几次站起,又几次坐下。

这样的场面,就是昨天煽风点火于前,今天坐镇指挥其中的小诸葛都始料不及。浓黑的眉头间,鼓鼓的眼眶里,肥大的鼻梁上,又宽又大的嘴唇间……一句话,厚实的铜盆脸上处处显露出得意的光彩。他心满意足:柳湾的带头人,非他莫属!“老战友”孤掌难鸣!当今柳湾,舍我其谁呀?

小诸葛的得意具有深厚的“群众基础”。自从饿蚂蝗、老瘾客等人发言以后,一些没有发言的人,嘴上不说,心底里早就有了共识:这回,老实人撞在风口浪尖上,垮定了!同样的,时势造英雄,这回,柳湾大队的第一把交椅小诸葛杨秘书也坐定了!人们都用不同的眼光端详老实人:有同情的,有无奈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老实人并没有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失望,颓唐;他端然而坐,目不旁瞬,神若无事。他,头上依然发如松针;额上抬头纹不皱;额心两旁,照样是镇定的眼光;看不出半点惊忧。整个脸儿,就像风平浪静的龙液池。他既没有被小诸葛的开台锣鼓所惊吓,也没有为饿蚂蝗、老瘾客的狂吠所吓倒,更没有被随声附和的人搅乱心思。他心里有一面旗帜,旗帜上面有他用过的镰刀、锤子。旗帜不倒,镰刀锤子永远闪光。旗帜下面,迟县长、郑书记……队伍浩浩荡荡。他在旗帜下执行党的路线,政策;按党的原则、纪律办事;行使党和人民赋予的权力。他心无偏颇,坦坦荡荡。他卷着“喇叭筒”,吸着毛旱烟。他镇定自若,习以为常。他回顾几十年来跟着共产党走过的路,尽管有风雨,也曲折,但是总的方向是正确的。这点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动摇过。他知道,今天他可能又遇上了风雨,甚至惊雷;但是不惧怕,也不气馁,更不动摇!多年的工作经历也告诉他,群众的意见,既要好好听取,又要明辨是非,还要好好储藏,只有海纳百川,才能有容乃大。多年的工作经验还告诉他,谎言掩盖不了事实,谬论代替不了真理。事实和真理一旦大白于天下,群众就会反戈一击,就会支持他。他因此神态自若,胜似闲庭。

烂秀才可没有老实人那样的海量,那样的境界。面对口诛笔伐,同仇敌忾的场面,他首先想起的是昨天老支书给他的定心丸。其实那不过是几滴淡淡的安慰剂罢了。老支书已是漩涡中的泥菩萨,无力保护自身。他再也没有靠山,“陪批”以后,第一步就是卷起被窝,滚回柳河湾,继续过着任老瘾客拿捏、摆弄、折揻的奴隶生活。他的命真苦啊!世上还有比他更苦的人吗?

今天最高兴,最得意的当然要算小诸葛。听见下属们的声声讨伐,看见下属们的“拉马”声势,他心里乐开了花。他只要把大家的发言整理一次,“润色”一番,然后呈送到公社党委和革委,他老实人不老老实实“解甲归田”,“重操旧业”才怪呢。他不站在高高的“诸葛茅庐”前,笑看老实人日白荷锄出,日没荷锄归才怪呢!烂秀才不像腊麻蝈、死泥鳅那样,搁尸路旁,被蚂蚁们慢慢拖进窀穸才怪呢!怀着这样美好的心情,在他心爱的下属们骂累了,口干了之后,他马上适时而止:“大家休息一下。下一个议程是请老书记表态!”他把“请”字说得特重,还故意打量老实人一眼。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