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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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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五十章 秀才伺机做规劝 书记快刀斩乱麻

再说舍命王。自从进入超强人的堂屋,他就坐地上,陪在伢身边,放声号哭。节奏不快不慢,声音撕肝裂肺,真是上动天地,下泣鬼神。他从第一天上午哭到天黑;又从天黑哭到天亮;第二天又从天亮哭到吃早餐。时间之长,无论在他个人,还是在柳河湾,都前所未有,又一次打破了他自己创造的吉尼斯哭丧记录。如果录制下来,一定是一部优秀的哭丧长曲,可以送到音像出版社出版赚钱的。漫长的一天一夜一早晨,他粒米未进,滴水不喝,悲情所至,感天动地。不过人们仔细一听,不难发现,他哭儿子的内容与他哭母亲大同小异。都是从柳成公奠基创业开始哭到他母亲辞世或伢夭亡。他一代一代地数,其中还能重点地突出父母的贫穷,兄弟的苦难。一桩桩,一件件,有条不紊,芝麻不漏;甚至至亲外戚,堂叔堂婶,也作为铺垫,牵扯进来。真是纵横捭阖,气势如虹;条分缕析,泾渭分明,令人大开眼界。谁也没有想到,一字不识的他有如此盖世的“哭才”和“泣功”。只是听过头回的人感觉到他毕竟见识有限,在翻豆槁,炒现饭。另外,细心的人们仍然不难发现,他的哭调诚如曹刿论战,一步一步地衰竭下去,沙哑下去。到第二天早晨真的陷入了“三而竭’的境地,只剩下寥寥的绕梁余音,类似催眠曲了。柳书凡就是从舍命王的寥寥余音中判断出,此人已是强弩之末。于是他在经过一番认真准备之后,不失时机地亲临现场,进行劝说。

超强人的堂屋里。眼前的惨状确实令人瞠目。不仅晒谷坪上满地瓷片,堂屋里也凄凄冷冷。舍命王本来就黑而且瘦。这一折腾,更不像人样了。他发枯须乱,皱纹如沟,面容憔悴,脸皮呈现出死黑色。陌生人乍见,还以为真是黑猩猩。天气很热,小嫩伢的尸体更加目不忍睹。不仅已经发肿而且开始变色,眼珠、耳朵、鼻孔、嘴角,已有蚂蚁出进,还有蛆卵出现。尸体散发的腐臭气息已开始漫延,让人闻之恶心。柳书凡刚进堂屋就被这惨相,这臭气逼得退后了几步,就情不自禁地泪水盈眶。但是,他深知责任的重大,使命的神圣;所以他以顽强的毅力忍耐着。他在舍命王身边静立片刻,就不顾地面的肮脏,也陪在他身边,席地而坐,准备诚心劝慰。

舍命王正期待有人前来劝说,柳书凡的出现让他看到了摆脱困境的希望。他眼前马上出现了柳书凡挑着柳鲁班工具箱“负‘金’请罪”的一幕,又见一向讲究干净的“先生”如此不顾邋遢,坐在地上,贴近他身边,他大受感动。他一把抓住柳书凡的的双手,又大哭起来。虽然沙沙的,声嘶力竭的,仍然让人动容。柳书凡也忍不住泪水连连。

柳书凡知道机会难得,于是抹去泪水,准备规劝。首先,他代表他们兄弟在为难时刻他给予的慷慨帮助表示感谢,对他不怕戴上丧失阶级立场的帽子,毅然向他们伸出援手的精神,虽不敢说涌泉相报,但一定铭记在心。舍命王见柳书凡不计前嫌,一见面就给他脸上抹光,心里异常高兴,悲哀情绪立即有所减轻。接着柳书凡又跟舍命王促膝谈心似的先跟舍命王一道回忆童年的苦难,再接着就慢慢地把重心移到小嫩伢命案的处理上。他先引导舍命王回顾事情的经过,重点指出人是他自己揢死的,龙液池大堤上的人都亲眼看到,没法否认。接着阐明,这类事情在目下有法律和行政两种处理方式。他先从法律角度指出,他自己是直接责任人,超强人只有间接责任,并着重强调,如果要坐牢的话,至少两个都要去;要判刑的话,首先要判他舍命无,之后才是超强人。这才是案情的关键。紧接着他郑重提醒,打官司是要花钱的,其结果必然是人财两空。即使赢了官司也只能徒然出口气而已。最后他话锋一转,移到行政处理上。他指出如果由政府出面处理,他自己不仅可以免除刑事处罚,还可以获得超强人的经济赔偿。舍命王是个极爱金钱眼的角色,听说可以获得赔偿,自己还免了牢狱之灾,眼睛马上亮了。加之昨晚银菩萨告诉他打官司没指望,不要苟存侥幸,他就更加动心了。

他立即问:“能赔多少?”

柳书凡知道他内心起了变化,很高兴。于是又来了个欲擒故纵:“到底能赔多少,我也不好说。上级处理案子,不仅看案情,也要兼顾家底的。不顾家境,判得再多,也是白判。权衡超强人的家境,充其量判两三千。”

舍命王马上亮出自己的底线:“冇得五千,天车都绞不拢!”

这话正中柳书凡下怀,他觉得出现了一个可以把握的亮点。他更加兴奋;但不等“东方发白”,舍命王又来个“晴转多云”:“我还要求他给我养老!”

这又给柳书凡出了道难题:他膝下无子,又年已半百,是严峻的现实。他提出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可是从年龄上讲,又大相径庭——超强人都六十好几了,他才五十挂零——近乎老年人养壮年人——有点滑稽啊。不过,柳书凡反应并不迟钝,他灵机一动,就来了办法:“这你就犯糊涂了!他不是小嫩伢夭亡的直接责任人,你凭什么要他养你?再说,你多大,他多大?你才五十上下,他已经是年过古稀的人了。常言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倘若他过不了几天突然死去,你的养老计划岂不泡了汤?”

舍命王眼珠间又滚出了泪水:“我和条半腿,一老一残,若无人赡养,往后日子怎么过呀?再说,一头青毛水牯都值两三千,我的宝贝仅仅抵得上一头牛,好惨啊!”

柳书凡敏锐地发现了舍命王说漏了嘴,便马上出牌:“这,你老叔就大错了。当年对越自卫还击,牺牲的烈士每人都只有五百元抚恤金呢。老叔,任何东西都有个度,人畜不能比;再比,把你自己也比掉了。”

舍命王觉得自己被柳老师抓住了辫子;他赶忙打住。他心中有数,自己已经是第二次输在这位昔日的烂秀才——今天的人民教师手下了。自己没有文化,哪里都理不清,想不透,不服不行啊!

柳书凡见舍命王沉默不语,知道他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为了给他时间,他转换了话题。他明知故问:“闹得柳河湾沸沸扬扬的丰棺厚葬,你怎么看?”

舍命王在这一点上,态度比银菩萨还固执:“小嫩伢一定要像过去的财佬倌一样,九层衣,七层裤,还要穿小皮鞋,用超强人的黑漆棺材装尸。这一点绝对没有商量余地!”

柳书凡见舍命王嘴又硬起来了,有点惊讶。他想了想,又以退为进,故作镇静地劝告:“其实,一副棺材才几百元,上好的不过千元,算不了什么大事。几套小人的衣服不过一两百,更算不了什么。问题是一副那么大黑漆棺材盛着一个才几个月的嫩芽,让那么多人抬着,前后还有一大批披麻戴孝的为他或“尽孝”,其中一个还是他父亲!别人见了,不会笑话我们柳河湾人在出洋相吗?在发疯吗?他们不骂我们柳河湾人患了精神病才怪呢!”

舍命王叹了口气,又沉重地低下了头,心里后悔:的确不像话!哪有父亲给儿子披麻戴孝的?他又在心里盘算:这位柳老师,怎么能想得那么深透?我又被他抓住辫子了!

柳书凡见他思想又有所松动,马上趁热打铁:“我看不如这样:设法让乡政府在赔偿结论里做点文章,讲明了就是多赔几百元。当然我这个几百是概说,不是板上钉钉——十牢九稳的。不过我想多少会有一点。这样,既保全了柳河湾人和你自己的面子,你又得到了实惠;两全其美,岂不合算?你看如何?”

舍命王听了,抬起了眉头睁大了眼:又多了条钱路,他能不心动吗?但是马上答应,会给人以爱钱之嫌的。于是拖延了老半天,他仍然装得犹豫不决。

柳书凡趁机又往火上添炭:“依我看,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你想来还没有忘记,几年前小诸葛在玉玺坪辗死龙家庄小女孩的事吧。龙家庄人起初张开狮子大口,要几万几万,最后结果如何?不也只得到一万吗?那个女孩还是活活被小诸葛辗死的呀!”

这话说到这个“人精”的心坎上,他忍不住忧心忡忡——他更害怕龙家庄的“旧戏”在柳河湾重演。那次“船祸”他亲眼看见,太惨了。没捞到几万,也是事实。龙家庄人的口也张得太宽了;小诸葛不仅没判死刑,连牢房都没进,只停职一年,又当起他的秘书来。他依旧风光八面,太没王法了!一想到这一幕,舍命王就毛骨悚然,赶忙说:“依你,都依你,谁叫我没读过书呢?”

柳书凡听了,马上来了个顺手牵羊:“你老叔又犯糊涂了。这跟读书没多少关系的。我比你多读了几年书,十几年来,叔侄俩不一样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吗?现在虽然教书了,还不是在队里拿工分!”他还想诉说他回到柳河湾的种种苦难,不过他很快咽下去了,“所以,这不是读书多少的问题;这叫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舍命王终于哑口无言。他低着头,灰心丧气。他不得不心服口服。柳书凡深知,这案至此,它的处理方案已经基本上可以确定。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接着他又女人劝女人一般,耐心劝告舍命王,无论如何要动动口:进点水,进点食,身体要紧。常言道,八十公公(的)能作种,说不定哪天送子娘娘给你再送个老满崽来也是有可能的,到时候我再来喝你的喜酒吧。说得舍命王忍不住转忧为喜,几乎抿嘴而笑。仿佛新的嫩伢已经旭日一般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向他招手了。柳书凡还告诉他明年应买什么种,应购什么药;他如需要,他乐意帮忙,云云。他把这个“人精”的心抚得安安稳稳,熨熨帖帖。直到这时,柳书凡才坦然释然,起身告辞。

告别了舍命王,柳书凡顾不上回家吃早餐,径直往老支书家走去。他把劝说的经过和结果简明扼要地向老支书作了汇报。

听完柳书凡的话,老支书愁眉顿展,打心眼里高兴。他亲眼看到,自从舍命王出生以来,还没有谁降服过他。他对这位侄子不能不刮目相看了。过去柳河湾人总认为他是生成的大姑娘——害羞,腼腆,不善言辞;现在看来,他是有意蓄势,深藏不露呀。一旦大任降临,他就横空出世,显露峥嵘。老瘾客一味地把他当死麻蝈整,腊泥鳅揉,干麻槁硬揻,实在是有眼无珠啊。

话分两头。柳河乡党委郑书记听了柳宝梁关于小嫩伢事件的汇报后,心里很急。人命关天,何况是老贫农的儿子?他本打算亲自处理;但是县里正要开抗旱救灾紧急会,点名一把手必须到会。公社里,其他干部也都下村抓抗旱去了。只有公社的团委书记还在家里,打算派他先往。不想,这位书记太年轻,图便捷,搭在拖拉机上被甩下来,受了重伤,住院去了。其他的干部们一听说这个案子涉及的主要人物就是那个几年前到乡政府门口绝食的“黑人”,都在心里摇头。郑书记没法,于是到县里领了精神和任务后,连夜赶到公社,传达了会议精神,部署柳河乡的抗旱工作,即自告奋勇,毅然决然,前往柳湾村,亲自处理。

第二天,他胡乱扒了几口饭,就推上单车,车屁股上没有忘记夹上一个胶觚子,又叫上秘书和派出所的老、少两名警察——老警察还是所长,就是参加过县城打黑工作队的那位老所长。他早已从吴同县城关镇派出所调到柳河乡派出所。临行郑书记还叮嘱他们备上两副手铐和两张拘留证。于是一行四人骑着单车,风风火火地来到了柳湾村,迈上了玉玺坪。

艳阳高照,时间老人在默默地告别早晨,向上午挺进——天气又开始升温了。郑书记举目四顾,见眼前禾苗干枯,心急如焚。他踩着单车爬上玉玺坪就满脸冒汗,于是准备减衣。他把单车推入大礼堂,就脱下褪色中山装外衣撩在坐板上,老支书马上迎了上来。

因为事前老支书已根据郑书记的指示作了详尽的安排,所以在郑书记他们到达的时候,该到会的都先后到了。他们是:小诸葛、老瘾客以及当事人超强人、舍命王。另外仙鹤草与银菩萨作为列席人与会。老瘾客因为琢磨到这回他在老实人面前难占上风,这类会议通常又不设烟酒,不愿高就。后来看到郑书记来了,他不敢怠慢,才勉强来到玉玺坪。考虑到柳书凡为处理此案作出的特殊贡献,又有文字工夫需要他过目,郑书记吩咐老实人把他作为特邀代表,列席会议。如此,会议的实际参加人数多达十几个。窄小的办公室容纳不下,会议于是改在一个教室里进行。

柳湾小学的教室依然简单,不过墙上到底多了几副立志好学的标语。

柳湾村虽然旱象严重,柳河井却满不在乎。杨家岭人早已要靠它活命了,它照样昼夜不停,汩汩而流,而且比平常更清澈,更恬静。郑书记对柳河井情有独钟,未上玉玺坪,就先到柳河井打了一瓶水掬进挎包里。到了玉玺坪后,老支书单独向他汇报了安抚情况。郑书记心里有了底,信心更足了。他又要老支书安排小诸葛先行起草调解协议,又嘱咐乡秘书准备记录,派出所警察保持警惕,才走进教室去。

小诸葛平时在柳湾村以军师自居,心高气傲,目无下人;就是在郑书记面前也要摆摆格;因为他参加过广西十万大山的剿匪,比郑书记也多一道光环;但是今天他格外谦恭,格外听话。表面上他心静如水,心底里却惶惶不安:他真的害怕扯出萝卜带出泥——由小嫩伢命案带出他辗死“老战友”孙女的老案子。所以一听到郑书记的吩咐,就欣然领命,独自往办公室去了。

郑书记平时憨憨疲疲,办起大事来,却能大刀阔斧,干脆利索。他不讲排场,也不摆架子,自然也就不去作为主席台的讲台就座。他很随便地拉了一条课凳就“主席台”边坐了下来。作为临时主席台的讲桌上,只坐着乡秘书和老少警察几个人。待大家坐定,他先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礼包递给舍命王,挺随和地说:“我们是老熟人,就不必介绍了。这是乡党委和乡政府给你的一点慰问金,数量不大,略表关心而已。请你原谅,并请笑纳。”

舍命王万万没有想到,郑书记第一个举动就是给他送钱,顿时心如潮涌,接过礼包的双手剧烈地抖动,红包也随之发颤,起舞一般,差点掉下去了。这是他第二次受到郑书记的特殊恩惠了。回想第一次的恩赐,至今还历历在目。那次恩赐,虽没受益,人家到底尽到了心意。人非草木,他怎么能不感动呢?就是迟县长太厉害了……

今天,郑书记一点也不“憨疲”。坐得虽然随便,神情非常严肃。他不兴准备讲稿,总是即兴开台。他一开口就开门见山:“现在,我代表乡党委和乡政府对小嫩伢的不幸夭亡表示真切的痛心!对柳宝金近乎晚年的不幸丧子,表示深切的同情!希望柳宝金同志保重身体,注意节哀,化悲痛为力量,顽强地生活下去!也希望柳河湾人本着同情之心,发扬阶级友爱,携起柳宝金的手,一同继续往前走!”

大家又没有想到,一个长工出身的基层干部说得如此儒雅,大感意外。看来舅父的耳提面命和长期的政坛历练功不可没。这位典型的工农干部身上多少打上了一点知识的烙印。老支书听了,又一次有今非昔比,自愧不如之感。

郑书记喝了口柳河井水,就言归正传:“发生在柳河湾的这桩死婴案,它的经过大家已经知道,我等会还要作现场调查,这里暂不多说。这是个交叉案子,从司法角度讲,在可捕可不捕之列。因此处理这个案子的办法,不外乎两个:一、告状,打官司,由法院判决;二、政府出面,调解协商,寻求行政解决。司法解决,简单易行,但百姓吃亏,因为打官司双方都要大把大把的花钱。行政解决,百姓得益,政府吃亏。例如,今天,我是代表政府而来;今天我就不会收受双方一分公务费,甚至连饭也在柳湾村吃。但是,到底采用哪种办法,必须得到当事人双方的同意。究竟采用哪种办法,请双方慎重考虑,郑重选择。今天我两套办法都准备好了。”一边说,一边指着秘书和警察,向大家示意:文的武的,司法的行政的,我都带来了。

老所长和年轻警察马上严肃地把拘留证和寒光闪闪的手铐分别摆在“主席台”上。锃亮的手铐还叮当作响。乡秘书也停下给会议记录写开头,瞧了大家一眼,以示“我已经开始工作”。

超强人一看到明晃晃的手铐,全身不由得筛糠一样。那家伙他在易团长门下当兵的时候见过;还因违反纪律,尝过它的滋味。至今想来都心有余悸。他赶忙举起一只手:“我相信政府,同意行政解决!”

舍命王原来估计,真的打起官司来,肯定轮不到他头上;现在看来,真的如柳书凡所言,至少两人一齐进牢房。讲桌上有两副手铐呢——吾不为也。他也慢慢地举起了手:“听郑书记的。”

教室里马上发出一阵轻松的讪笑。

“郑书记讲两种办法任你选呢!你听清楚么?”只想会议快点结束的老瘾客不耐烦地提醒。这种没吃没喝没女人的“三无会”,在他看来,近乎坐牢。这场他已经没有希望获胜的戏,他也极不愿意再看下去。现在舍命王又这样不争气;因此,他心里更加烦躁。

舍命王这才想起自己还沉浸在对郑书记的美好回忆中,于是马上更正:“郑书记不是代表政府么?”

教室里又响起一阵轻松的笑声:舍命王也能随机应变,的确不失为一个“人精”。

郑书记想,这事不能含糊,于是郑重征询舍命王:“你到底是同意司法解决,还是同意政府帮你们解决?”

舍命王想,还没上战场,就要闹笑话了;要是真的到了法庭上岂不要洋相出尽?于是果断回答:“同意政府帮助解决!”

郑书记这才放心下来。他继续说下去:“既然双方都同意用行政办法解决,现在我就代表政府行使行政解决的第一项议程:现场调查。双方必须如实回答。”

他司法程序用到行政上来,虽有生搬的痕迹,毕竟他是工农干部,文化不高,可以原谅,毕竟他能做到“法为我用”嘛。

他又特意把身子摆正,继续保持一脸的严肃,就像正襟危坐的法官一样。教室里的空气忽然跟着变得严肃起来。

郑书记先将事情的经过复述了一遍,然后认真地问舍命王:“是这样吗?”

舍命王再不敢造次,老实地回答:“是这样的。”

郑书记马上结论:“那么你就犯了如下错误:一、你不应该未经别人允许就放别人辛辛苦苦守来的水,这是发生死婴案的诱因;二、你不应该在别人吓唬你的时候,先动手脚,发起械斗,致使矛盾激化;三、别人已经逃走,说明他已经认输,你还不顾儿子安危,继续穷追,终于酿成苦果;四、你在口角和械斗时一直揢着小嫩伢不放,不顾一切地只想取胜于人,丝毫没有想到顾及孩子的生命安全,这是你做父亲的失职。凡此种种,说明你是小嫩伢致死的直接责任人,你负有直接责任。你认可吗?”

舍命王听了,大吃一惊:我上了郑书记的圈套!照他所说小嫩伢的死,责任全在我一个人身上?他后悔刚才不该承认“事实”,想“翻供”又担心自取其辱。于是心里哀叹:难怪柳书凡说得那么头头是道,郑书记知道的他都知道!但是转而又想,这样一来,他心肝宝贝的死与超强人岂不毫无关系?他不服!于是他壮着胆子,严肃反问:“难道他超强人一点责任也没有?”

郑书记也严肃地提醒:“我现在在问你!请你不要转移视线,干扰调查。”又加重语气,重复问他,“你到底认可不认可?”

舍命王没有想到,郑书记平时疲疲沓沓的样子,真的办起事来,经是经,纬是纬,挺有章法的。他听完书记的话,深感大势已去,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认……”

郑书记又把注意力转向超强人:“柳宝光,你的错误主要在下面几个方面:一、你太自私。你的牛角丘水已灌足,本该让人,而你没让,致使矛盾发生。二、你一身轻装,而柳宝金掖着幼婴;你不应该借此以强凌弱,仗势欺人,致使柳宝金失去理智。三、你看到小嫩压情况异常,理应及时提醒,但你没有这样做,很不讲人道。你对小嫩伢的死负有间接责任,你认可吗?”

超强人见郑书记如此不偏不袒,严肃主持公道,感激涕零。他忘了“超强”,心悦情服地回答:“完全同意。”还将两只手一齐举起。

为了慎重,郑书记又严肃地补上一句:“虽是间接的,但是不可推卸的!”

超强人依然频频点头,依然举起双手。

接着郑书记又同时问两个当事人对此有无异议。

舍命王和超强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都不作声。

郑书记见双方没有异议,估计“现场调查”没有失实,他处理此案的把握更足了。他又转眼询问与会者有无不同看法;大家都一致摇头。于是先问讲台上的秘书:“你都记好了没有?”

秘书一边频频点头:“记好了,记好了。”一边还在埋着头,迅速审阅记录稿。

估计秘书记录得差不多了,郑书记站起来,严肃地宣布现场调查结果:“柳湾村柳河湾村民小组小嫩伢死亡一案,经过现场调查,柳宝金负有直接责任,柳宝光负有间接责任。责任双方对此不持异议。我等会宣布处理意见,现在大家休息片刻。”他说完,叫了秘书、民警,又叫上老支书和柳书凡,去办公室落实处理方案。这种方法在司法行为中叫“合议”,郑书记仍然在继续他的“法为我用”。

柳书凡听到邀请,受宠若惊:怎么还轮到我?不过他还是跟着去了。

经过合议,“政府”作出如下处理:

鉴于直接责任人就是死者的父亲,建议免于处分和赔偿。间接责任人柳宝光赔偿死者三千元人民币,另加安埋费二百元,尸衣、木盒、埋葬劳务费等均在其内,超额自负。处理方案一经宣布,若有人再提丰棺厚葬,披麻戴孝者,以抗尸论处,就地拘捕。

如此,处理方案顺利敲定。

郑书记又吩咐老支书安排人筹办埋葬事宜,令超强人赶快回去拿钱。老支书吩咐老瘾客带柳宝银办理一应安埋的事;老瘾客声称身体不舒服,拒绝领命。仙鹤草等在场人都看得出,老瘾客在故意为难老实人。连郑书记见了,对老实人也油然而生同情之心。他在柳河湾蹲点的时候就知道他们之间的过节,正想走上去劝劝老瘾客。小诸葛趁机卖好,把老瘾客拉到一边去了。

小诸葛到底没有忘记,是老支书和郑书记慷慨帮忙,他才解除了灭顶之灾,之后又“官复原职”。现在老支书遇到了麻烦,他理当为他排忧解难,不然以后不好“合作”。至于老瘾客——老亲家,为保自身,只能“大义灭亲”了。他首先利用“倒牵牛”事件对老瘾客进行恫吓;老瘾客一开始逼得毫无退路,脑袋马上耷拉下来。小诸葛也没忘记夸奖了他对柳书凡的拿捏工夫;老瘾客自然沾沾自喜。就这样,他软硬兼施,很快把老瘾客降服;老瘾客终于点头应命。他半声不吭,就吆了仙鹤草和银菩萨得令而去。

大约半个小时后,会议继续进行。郑书记将协议文本又在会上念读了一次,然后请大家斟酌。大家酝酿十来分钟,郑书记慎重问大家有无意见;与会者都默不作声。至此柳河湾小嫩伢命案处理方案顺利敲定。郑书记又要小诸葛把协议书草稿交给柳书凡过目,并对柳书凡说:“你是真秀才,不是烂秀才。今天我在这里为你正名。文字上的事你说了算!”

这回诧异的不是柳书凡,而是小诸葛。他正在思索郑书记怎样给他“论功行赏”,没想到书记竟如此无情;但是面对自己负案在身,随时都有身陷囹圄的险境,他踌躇了好久,才极不情愿地把草稿递给柳书凡。

郑书记和老支书看出了其中的奥妙,都相视而笑。

柳书凡不敢怠慢,接过协议,逐字逐句细阅,发现还能凑合,于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基本可以,尚缺数字,请书记定夺”递回给郑书记。郑书记认真看了定稿之后,真的发现还缺少数字,又退给小诸葛,嘱他“赶快把数字填好,一式四份”。“说完,还特意用欣赏的眼光打量了柳书凡一眼。

小诸葛自认第一次被一个昔日任他拿捏的烂秀才考了个“勉强及格”,怏怏不乐;但负案在身,他不敢发作。他撅着厚厚的嘴巴皮,虚掩着蛤蟆眼,站了好久,才负气坐下,补填数字去。

小诸葛刚刚准备“补课”,超强人回来了。他对郑书记说,可以马上兑现两千元;其余一千二百元,五天内如数交足,分文不少,问可否通融。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事。郑书记马上把老支书叫到身边,切磋应对办法。老支书知道郑书记要他“代班”,不敢推辞,于是对超强人说:“我来担保。五天之内你把钱交到我手里,如何?”

超强人巴不能得。

郑书记又吩咐小诸葛,把上述数字马上落实到纸上。至此柳河湾死婴案结论完全敲定。

待与会人重新在教室坐好后,会议继续进行。郑书记再一次把文稿仔细看了一遍,觉得真的可以了;又递回给小诸葛,要他代他当众再宣读一次,以示慎重。

小诸葛自然求之不得,因为这是难得的立功赎罪机会。他严肃站着,铜盆脸上毫无表情。今天他例外没带文件夹,只好把文稿方方正正地摊在手板上,照本宣科。他读得很慢,很认真,在座的人都能听得清楚。自然,同时也在向柳书凡显摆:我能。

柳书凡则把眼光调到一边,以示不屑。

小诸葛宣读完毕,郑书记正要征求大家有无补充,金算盘发现早已应该属于他的2000元人民币掐还在超强人手里,他唯恐得而复失,于是突然冒出一句:“郑书记,我去哪里拿钱?”

在场的人听见,都哄堂大笑。

郑书记这才想起,超强人手里还执着二千元钱,便马上令老支书代为传递,转而再郑重其事地告诉舍命王:“剩下的一千二百元,五天后,你去老支书那里拿。听清了没有?”

舍命王这才咧着嘴,露出难分黄白的包谷牙齿点头。

郑书记又是个老成持重的人,他又问:“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舍命王手里执着沉甸甸的二千元大钞,忘了悲哀,又点头又哈腰:“放心,放心,一百个放心!郑书记办事我一百二十个放心!”

教室里又发出了欢悦的笑声。

至此,柳河湾死婴案终于尘埃落定。

当会议结束,大家走出教室的时候,已是正午,柳河湾有人叫孩子吃午饭了。由于处理此类事情,一般不许讲“吃喝”,郑书记又早有声明,老支书没有安排人搞午餐。告别的时候,只好握手道歉。

临行,郑书记紧紧地抓住老支书的手,深沉地说:“老同志,你的工作不容易呀!”

老支书平心静气地回答:“几十年了,也习惯了。我还是那句老话:只要有一口气,就尽力往前奔!”

郑书记点点头表示同意后,就要解下胶觚子打柳河井水去。

老支书搡了搡半透明的胶觚子。胶觚子里立刻动荡起来了。老支书告诉他:“已经打好了,你放心饮去吧。”

郑书记更感动,深情地说:“你总是时时关心别人,处处为别人着想,唯独没有为自己考虑一下!还是靠糠菜粑过日子吗?”

老支书笑着说:“第二年就跟它告别了。是党的路线好,政策好,国家路子走对了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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