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假妹子怎样生还,且说柳书笃如何挨整。
伴随着1958年的全国大跃进,教育战线也闹嚷着要革命,也要大干快上。柳河公社紧跟形势,在下龙桥的大山坳里,凭借一个简单的祠堂,办起了一所农业中学。学校不收学费,学生自食其力。学生们一边读书,一边学习农业劳动技能,美其名曰“半工半读”。因为要保证“自食”,学校里总是“工”的时候多,“读”的时候少。学校还实行寄宿制,学生每周礼拜六下午回家,礼拜天下午归校。
柳书生在吴同解放那年于吴同师范学校毕业,虽然留校任教,月薪只有几斗米,无力负担两个弟弟进城上学。后来虽然改为工资制,工资低微,还是力不能胜;因此只让柳书凡进城读书。聋子母亲就把柳书笃送到“农中”。杨秘书是喜欢钱的。因为不要钱,他把自己的“打包”千金杨小兰也送到这所学校。由于两个人都是柳湾大队人,上学、回家都同路;所以无论礼拜天上学,还是星期六回家,两人总是同去同归,相互为伴。除他们两个外,柳河湾还有个大龄学生也趁机挤了进去,他就是仙鹤草。仙鹤草年近二十,人又高大,所以校内校外,都有人称他叫“大学生”。他自知与柳书笃、杨小兰他们不在同一个年龄层次,上学、回家很少跟他俩为伍。他感到寂寞孤单,没读上几天,就黯然退学,凄然回家。
柳书笃、杨小兰他们都是十五六岁的未成年人。柳书笃虽然没有柳书生、柳书凡长得高大气派,依然是白面书生一个,很逗同龄女孩侧目。他和杨小兰一来二往,双方渐渐产生了好感。日久天长,彼此达到了无话不说,依依难舍的地步。有时候,双方互相拉着手有说有笑,也满不在乎。更有时候,隔久了不见,彼此还很想念。真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所以他们俩总是形影不离的时候多,不相往来的日子少。他们哪里知道,自己已经堕入初恋的爱河,进入了爱情的朦胧期。
学校因为是借着祠堂就地起灶的,所以既陈旧又简陋。不过,由于带队老师有一定的文化素养,教室里外的修饰布置还过得去。例如四合天井改成了露天礼堂,戏台变成了主席台。“主席”一登上去,就给人以高高在上的感觉。“校门”外面的空坪也顺势开辟成操场。戏台正壁中央他们还知道张贴毛主席的标准像。教室左右,除了修心养性,发奋读书的标语,也能分别挂上共和国的“十大元帅”、“十大将”的集体照。只有桌凳还是小学生用过的双人课桌——那是公社党委动员本公社各小学“捐献”的。因为校园偏僻,设施简陋,信息闭塞,生源都来自本公社;所以学生的接触面和知识面都很窄。
一个冬天的上午,天空晴朗,天气却有点冷。下课后,学生们都往操场晒太阳去了。柳书笃不怕冷,站在“元帅”们面前欣赏他们的英姿。杨小兰见柳书笃没出去,她也走过来陪他一道欣赏。
“战功赫赫的元帅们中,你最喜欢谁?”杨小兰指着十大元帅的集体照,好奇地问。
“彭德怀。”柳书笃指着元帅们中的彭德怀,毫不犹豫,如实相告。
“其貌不扬呀,你也喜欢?”杨小兰不敢苟同。
“你不能以貌取人。我不是喜欢他的相貌,而是喜欢他的品格。”柳书笃还是实话直说。
“你知道他的品格?”
“我大哥、二哥都对我讲过。他善于指挥,作战勇敢;性格直爽,敢说实话。”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杨小兰没想到柳书笃肚子里储存这么多知识,连元帅们的品德性格他也晓得。从此对柳书笃佩服得要死,倾慕得要命,从此把他当成自己的偶像。
无独有偶,小诸葛也喜欢十大元帅,只是瞧不起十大将;认为这些将军“吾可取而代也”;所以“诸葛茅庐”的土墙上,秘书先生只挂了“十大元帅”的集体照,没有“十大将”的份儿。
杨小兰知道自己的父亲参加过解放军,还到十万大山剿过匪,有段军旅生涯,还读过几天古书,又有点文化。他一定知道十大元帅的逸闻趣事,他也想听听父亲对元帅们的高见。
“爸爸,您喜欢谁?”一个礼拜六归来,杨小兰指着土墙上的《十大元帅》问小诸葛。
“林彪!”杨秘书毫不含糊的回答。指也不指元帅们中到底谁是林彪,铜盆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色。
“为什么?”
“因为我是四野的,林彪是咱们四野的司令!”
“您有偏心!”
“不是我有偏心,而是他足智多谋,敢打硬仗,敢打恶仗,有元帅风度!”
“您不喜欢彭德怀?他可到朝鲜跟美国鬼子较量过呢!”
小诸葛是只军犬鼻 ,嗅觉特灵。他马上闻出女儿身上有“异味”,立即反问:“他貌不惊人,英勇有余,智谋不足,值得我们喜欢吗?”
“不。他不但打仗勇敢,而且性格直爽,敢说敢当,光明磊落!”杨小兰也心直口快,还有所发挥。
小诸葛觉得女儿脑子里东西多起来了。十几年来,女孩子除了在杨家岭打打猪草,下玉玺坪读过小学,近两年到过公社农业中学,其他地方,从没出过三步门。她是听谁说的呢?这个人不错呀!
“你听谁说的?这个人还有点学问嘛!”小诸葛故意笑嘻嘻地问,装得挺自然的;其实骨子里是在窥探女儿春心是否蠢蠢欲动。
“柳书笃!”杨小兰回答。她反背着双手,有几分得意与自豪。
“就是对面柳河湾道德先生的小儿子?”为了落实女儿“蠢动”的对象,小诸葛慎重起来。
杨小兰不仅反背双手,还仰起了脸,扬起了眉尖儿——一副得意样子:“那当然!”
小诸葛觉得柳书笃这个人跟他的父亲、兄长们一样,也不简单。眼看道德先生的儿子个个都要超过他,他就老大的不悦,就想起了书凡姐拒绝嫁给他的旧怨,他就日日耿耿于怀。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宝贝女儿堕入这样的人家!在这个闭塞的柳湾大队,他以为只有他杨秘书才是十大元帅的权威发言人。没想到学生伢子中,尤其是道德先生的孩子们中也有敢于挑战他的权威的人。这样的人对女孩子是有诱惑力的,不能让他把自己的唯一千金给钓走了。从此他把柳书笃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里。
若是神州大地,从此政治清明、国泰民安,也就罢了。不幸的是一年以后,浩浩华夏,刮起了一股强劲的妖风——彭德怀等人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荡荡神州,从上到下,都刮起了打击、批判、斗争甚至关押“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及其在各个地方、各个领域的“代理人”的狂风。小诸葛据此认定机会来了,暗自欢喜。
一个礼拜六的下午,杨小兰从学校回来以后,小诸葛满面笑容把女儿叫到身边,装得挺疼爱地问:“孩子,柳书笃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说他喜欢彭德怀的?”
天真的杨小兰哪里知道父亲的勃勃野心?她坦率地告诉小诸葛:“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具体时间哪里记得准呢?我只记得是课间休息的时候,他站在教室的墙壁前,在《十大元帅》面前说的。”
“啊——”小诸葛恍然有悟,不过依然装得若无其事,“我的宝贝,柳书笃不跟我们是一家人;他是地主的儿子。我们之间水火不容啊。今后不要跟他往来。”
杨小兰又是个懦弱的女孩,在小诸葛面前总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不过今天却有点例外。在她的心里,还没有谁能替代柳书笃的位置。还有就是,柳书笃好像有根无形的绳子拉着她,她总是自觉或不自觉走近他,跟柳书笃说说话,她心里才舒服。现在爸爸要她跟这个令她“舒服”的人断绝来往,这不太不近人情了吗?她不愿这样做。但又不敢问小诸葛“为什么”。
当时,中央是下了文件不在中、小学生中抓“小老彭”。谁知狂风一起,就铺天盖地,任意妄为,不着边际。于是刮进柳河公社所有中小学,不久又刮到袁氏宗祠——柳河公社农业中学。
礼拜一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农业中学突然响起了激烈的集合铃声。紧接着,各班班主任也纷纷叫喊:“都去大礼堂开会!”
前面说过,农中的大礼堂就是旧祠堂的露天天井,主席台就是旧戏台。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天主席台上,除了贴了毛主席像,像的上面还悬挂着一个骇人的大横幅:
柳河公社农业中学批判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大会
两旁还贴着几副吓人的标语。尤其令人不解的是戏台的正前沿还撒了两堆手板宽窄的碎瓷片。那时候,全国城乡都已经实行军事化,连单位名称也不例外。县级及其以下,依次称团、营、连、排、班。柳河公社农业中学被定为副连级单位。校长就是副连长,支部书记就是副指导员。副指导员还是新调来的。今天与以往不同的是队伍分班站好以后,不是“副连长”上台讲话,而是副指导员包办代替。
副指导员就是一年前从这里退学回家的“大学生”仙鹤草。因为是“坐直升飞机”来的,人称“突击队长”。又因为他就任农中副指导员时,其实还没有加入中国共产党,系无党无派的“民主人士”,是到校任职后才突击入的党,现在还是“预备期”;所以有人暗中称他是半个“副指导员”。仙鹤草深知,一年之内,从农中的退学学生一跃成为学校的“一把手”,不使点手段是难以让师生慑服的;但是他孤陋寡闻,实在使不出什么高明手段,所以只能靠施压。再者,柳书笃虽然出身不好,到底同是柳河湾人,以后相见的机会多,所以有点犹豫;不过他更知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的硬道理,所以他没犹豫多久,就下定决心拿柳书笃开刀。于是,他一爬上上戏台,连开台鼓都没敲一下,就伸出拳头,振臂高呼:“把小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柳书笃揪上台来!”
这无异天雷轰顶。学生们都吓得张口结舌。尽管当时“批彭德怀”的妖风已经刮遍全国,但是还没有波及到中小学,更没涉及到学生。今天却突然刮到了柳河公社农业中学,现在还在学生中揪出了“小老彭”,谁不惊愕?因此不仅学生,就是老师也个个骇然:一个十五六岁的农村孩子转眼间就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成了“小老彭”,这种说法,做法难道不让人觉得滑稽?
柳书笃真不明白,自己与彭德怀素昧平生,怎么一下子就成了他的同党。他以为一定是副指导员搞错了,至少是神经不正常,所以胡言乱语。他呆然而立,神若木鸡。直到副指导员向几个“高头大马”似的“大学生”示意,“大马”们一齐涌上前来,七手八脚地抓起他就恶狠狠地往戏台上推搡,柳书笃才猛然惊醒:今天他祸从天降!今天学校要揪的“小老彭”就是他!他脑海空白,实在不知道自己说的哪句话属于右倾机会主义言论,干的哪件事是右倾机会主义行为。他一片茫然,心在嘣嘣地跳得厉害。柳书笃原来也天真地认为,他和仙鹤草都是柳河湾人,还是同房兄弟,会对他“额外开恩”的,至少不会拿他首先开刀;但是今天“小老彭柳书笃”明明白白出自这位“大仁兄”之口,实在意外!他这才猛然醒悟,他太天真了。
老实说,仙鹤草亲自揪出柳书笃当作“小老彭”来批判,并非完全出自他的本意,也有形势在给他推波助澜。上级既然决心栽培他,提拔他,你总得干几件事出来给人看看瞧瞧才是呀!另外天生的成分优越感也驱使他要拿柳书笃开刷。在那个年代利用成分的优势,踩着地主崽子的臂膀往上爬是条最便捷见效最快的“康庄大道”(准确地说,应叫“肮脏大道”)呀!今天有现成的“人梯”可以利用,现成的大道可走,他何乐不为呢?
“柳书笃,你知道学校今天为什么把你‘请’到台上来吗?”副指导员仙鹤草装出一副很有涵养的样子,询问柳书笃。他把“请”字说得特有分量。
柳书笃一向能做到坐如钟,立如松;今天照样笔直地站着,郑重地摇头。因为他真的不知道。
目睹柳书笃正气浩然的样子,仙鹤草马上向“大马”们使眼色。“大马”们心领神会。他们首先使劲地把柳书笃的头揿下去。但是,马上,柳书笃又本能地昂起头来。
“你没有说过彭德怀的好话或者坏话?”仙鹤草步步为营。因为他早已下定决心,所以对付一个年龄比他小一截的“小老彭”,他自信牛刀小试,不在话下。
柳书笃依然郑重地昂起头,依然站得笔直。对彭德怀他自信最近好话坏话都没有讲。
“彭德怀外貌如何?”仙鹤草不耐烦了,单刀直入。
“其貌不扬。”柳书笃还是实话实说,不敢撒谎。
“性格呢?”
“为人直爽,敢说实话。”
“那么,刚才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老是昂着头,不说话?”
柳书笃这才如五雷轰顶,恍然大悟。前年在教室里,在《十大元帅》前,无意间,他的确说过这样的话,而且是对杨小兰说的。但是那时候彭德怀位居十大元帅第二位,还是堂堂的国防部长,远没有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呀!这不是移花接木,嫁祸于人吗?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敢断定一定是杨小兰向学校告了密。她出卖了他!
他把眼光投向杨小兰,希望她能站出来,给他澄清事实,还他清白;但是杨小兰这时也心乱如麻;因此只敢低着头,不敢正视他,更不敢替他辩白。
这时杨小兰心里的确在敲鼓。她也觉得冤枉。她在思索,一定是父亲向学校告发了柳书笃。不然,仙鹤草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这仅仅是父女间的事。除了父亲,她从来没向第二个人透露过呀!他知道自己上了父亲的当,暗暗地捶着胸部,后悔得要死。
柳书笃求助无望,只好自己申辩:“那……那是前年……”
谁知不等柳书笃申辩完,仙鹤草又示意“大马”们给他下马威。
“大马”们得令,就有人迅速给柳书笃揎了一个耳光,打得他眼冒金花。他立足未稳,后脑又被谁来一记重拳,他不由得往前躜了一下。头脑还没清醒过来,背后又有两只脚往他膝弯里猛踹了两下。他再也挺不住,膝盖一软,扎扎实实跪在两个碎磁瓦堆上。他顿时痛得直叫爹娘,膝盖也鲜血直流。
这血淋林的情景,矮矮在下同学们是看不到的,只有高高在上的仙鹤草们瞧得一清二楚。但他并不怜悯——现在正是表现他阶级立场坚定,爱憎分明的时候呢。
人受难到了极处,派生出来的勇气也是惊人的。柳书笃不顾鲜血和痛苦,昂首控诉:“你们断章取义,移花接木,嫁祸于人!你们蛮不讲理!”
仙鹤草哪里能容忍一个“小老彭”如此放肆?他无法再涵养下去,他赤膊上阵,带头高呼:
打倒彭德怀反党集团!
把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彭德怀揪出来斗垮斗臭!
挖出“小老彭”,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
面对吓人的口号,柳书笃还是不肯服输,更不肯认错。他不顾鲜血,忍住痛苦,还想申辩:你们冤枉好人!还想控诉:你们无视学生的人格!
仙鹤草没有料到,一个十五六岁,出身又不好的同房弟弟居然如此胆大包天!他本想再给个厉害的让柳书笃尝尝;但是他知识浅薄,又毫无准备;因此不知道下面的“厉害文章”怎么做下去。于是只想尽快收场。为了蒙骗学生,他狐假虎威地要挟:“同学们,我们跟大大小小的彭德怀的斗争才刚刚开始,希望大家擦亮眼睛,认清敌人,把反对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斗争进行到底!”说完,就示意“大马”们把柳书笃赶下戏台,押回教室去。之后,在他的的亲自策划下,又在班上对柳书笃的“反动言论”进行无休止的批判。他的同桌为了跟他划清界限,还在课桌中央刻划出一条小坑,以示“楚河汉界”,水火不容。最后,班主任还恶狠狠地抛了一条烂秃凳给他,命令他单独到教室后面的冷角落里,让他独个儿坐冷板凳。。
从此,柳书笃上课一个人单独坐,下课一个人单独走,礼拜六回家也单人独马,郁郁而归。他有话无处讲,有理无处申。他孤苦伶仃,顾影自怜,好不孤独,好不苦恼。他觉得这个学校不是他读书的地方;这个世界,也不是他生活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没有他生存的空间;这个世界中没有他讲话的地方!他噙着泪水,暗自思忖,要想继续活下去,只有一条路可走——把自己的嘴巴封堵起来,当一辈子哑巴!
到了礼拜六下午放学以后,柳书笃独自走出教室,跨出校门,然后一个人孤零零地翻山越岭回柳河湾去。不想,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杨小兰追了上来。她想向他道歉;还想把受父亲的骗,上父亲的当的经过也如实相告;但是柳书笃早就认定杨小兰是叛徒,出卖了他。他早已下定决心,永世不跟她往来,终生不向她发声;所以他头也没回,就加快脚步,昂然前行,直到回到柳河湾,走进“礼仪门”,步入“石头城”,都没有掉转头去。
就这样,一朵刚刚开始孕育的初恋之花,还在蓓蕾期,就被小诸葛和仙鹤草扼杀了。
反击右倾机会主义的狂风越刮越紧,学校不能容忍“小老彭”继续呆下去。于是给柳书笃戴上“出身地主阶级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还填了张遣送单,把他遣送回柳河湾。
由于极“左”路线的影响,柳河湾多数人都持有阶级偏见;视地主、富农分子为三等贱民,视他们的子女为二等贱民。柳书笃一回来,大家就把他往二等贱民里推。后来仙鹤草把遣送通知念给老瘾客听了,发现柳书笃是戴着“帽子”回来的,又将他往三等贱民的火坑里。柳书笃呢,不管你推也罢,也罢,他反正闭着嘴巴,保持沉默。“农中”的遭遇给他狠狠地上了一课。他认定只有终身做“哑巴”,才能勉强活下去。他从此狠下决心,终生缄口;不仅不向杨小兰发声,也不向柳河湾人发声。为了让人相信他真的患了“哑喉症”,他严格执行自己既定的“方针”——内外不分,表里如一。不仅在外面,在家里也一样;不仅对外人,对家里人、亲人也一样;就是对聋子母亲也“一视同仁”!不知底细的人们以为他真的“哑了”,从此送给他一个外号——笃哑巴。年纪轻轻的他不仅要承受繁重的体力劳动,还要承载看不到尽头的精神压迫与摧残。他极感压迫的沉重,摧残的歹毒,在柳河湾做人的艰难;但是就是对这样的哑巴,柳河湾人还是不轻易放过。
第二年春天,队里安排所有男劳动力上山割秧青做绿肥。旱龙坪那边秧青最多。一天上午,笃哑巴挑着簸箕独个儿来到旱龙坪时,饿蚂蝗柳是正也挑着簸箕跟了上来。为了检测笃哑巴是否装哑,老瘾客也暗自嘱咐他对笃哑巴多多“关照”,所以他老远就在后面打招呼;但是笃哑巴牢记“既定政策”,装作没听见。就是追上了他,狠拍他的肩膀,大吼一声“你聋了”,他也只回顾一眼,傻笑一阵,还是一声没吭。这使饿蚂蝗非常失望。
依靠几年前的“大跃进”,柳河湾人从降龙台那边的下龙桥开渠引水,穿过旱龙坪直灌锁龙桥而去。从此旱龙坪变成了“水龙坪”,下面的锁龙桥人也跟着受益不少。因受浮夸风的影响,渠道开得很宽,柳河湾人称其是小运河。因为来不及架桥,只在“河”上搭了几块木板作为临时的“便桥”。这种桥,一个人毫无负担,轻轻走过,能勉强承受;若是挑着担子走过,就有危险。经过半天的劳动,笃哑巴老老实实割了一大担;饿蚂蝗懒洋洋的只割了大半担。“祖孙”俩挑着各自的秧青来到“桥”边,出于礼貌,笃哑巴退到一边,使用哑语,伸手示意:“爷爷先行。”可是,饿蚂蝗退得更远——他绝不先过!笃哑巴无奈,只好先行过“桥”。不料,笃哑巴刚走到“桥”中心,饿蚂蝗就跨上了“桥”面。薄薄的木板哪里能承受两个挑担男子汉的重荷?饿蚂蝗刚迈上第一步,木板就“咔嚓”一声,断而为两。“祖孙”俩连人带“青”,都掉到了“运河”里。两人的秧青也渥湿了。笃哑巴看得分明,饿蚂蝗是故意所为。他此举分明有一石二鸟之意:增加他的秧青的重量,同时把笃哑巴也拖下“水”去,为整他笃哑巴造成铁的事实,活的材料!真是用心何其毒也。后来,挑到田边过秤,两人的秧青的确重了不少。负责过秤的记工员事后把这事反映给“槽门土地”老瘾客。为了邀功,饿蚂蝗也添盐加醋到大木屋里向老瘾客献媚
老瘾客听了记工员和饿蚂蝗的反映,认为机会来了。他先对“阶级兄弟”饿蚂蝗网开一面,集中力量打击笃哑巴。他已从美国佬那里学到了什么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立刻想起笃哑巴在农中有“前科”,还是带着“帽子”回来的;现在又有新的“犯罪行为”,这就是最典型的阶级斗争新动向!于是他着手罗织罪名,发动贫下中农,展开了对笃哑巴的斗争。
这事给早已决心当哑巴的柳书笃注射了一针浓重的催化剂。他原想破例开口申辩自己的清白与无辜,同时揭露饿蚂蝗是故意所为;但是想到农中的横祸天降,估计柳河湾也一样浑浊,开口也没用。于是决心给自己嘴巴加了几个无形大码钉,严严钉住。他第二次下定决心,忍辱负重,终生沉默,永不发声;不仅向杨小兰,向柳河湾人,也向地球上所有的人,还包括自己的亲人。
基于柳半斤的胆大包天和他与笃哑巴的叔侄关系,老瘾客深深感到,要开好这场斗争会,必须避开柳半斤。他最怕这头青毛牛干扰会场,影响斗争会召开。因此他准备搞突然袭击。突击的办法把群众召来,开完会马上散去。因此他一直在寻找机会,一旦柳半斤离开柳河湾,斗争会立即举行。
好不容易等到柳半斤到柳河镇下面的朝珠塘去了,老瘾客立即吆三喝四,聚集柳家小苑的晒谷坪,开起斗争会来。
为了防止柳半斤意外出现,老瘾客事前特意嘱咐金算盘和银菩萨,搞文斗,不搞武斗。具体来说,就是不准用箩索捆人——避免意外激怒柳半斤,同时以此收买人心——他老瘾客实在是个阿弥陀佛的人。他独个儿坐在过厅的堂屋门框上,轻轻捏着下巴,对自己的谋划很是得意。
金算盘和银菩萨兄弟是靠捆人斗人起家的,都喜欢打“死麻蝈”,银菩萨尤其突出。金算盘还能看看对象,权衡利弊,再考虑下手不下。银菩萨则只要有机会,就会不择手段。今天老瘾客提出不准捆人,他们兄弟就心里发慌,手也发痒;银菩萨尤其急不可耐;但是慑于老瘾客的权威,他们不敢随便造次;银菩萨则几次跃跃欲试,因无人响应,不得不作罢。笃哑巴家的石头城紧邻柳家小苑晒谷坪,所以笃哑巴一从“礼仪门”出来,银菩萨马上冲上去。喝令他老实站住。金算盘也跟上去,不过并不作声。银菩萨抓住笃哑巴的衣领,将他推过晒谷坪,又推到过厅堂屋前。旋即又勒令笃哑巴转过身,面对贫下中农,低头认罪,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斗争。金算盘则跟在后面,勉强敷衍。
恰在这时,杨癞子闻讯及时赶到。他是专来捆笃哑巴的,早已把箩索扼在腰间。他来到晒谷坪上,不管三七二十一,从胯下掐出箩索,向贫下中农一挥手,然后就命令银菩萨跟他合作。银菩萨巴不能得。于是两人默契配合,来了个三下五除二,就把笃哑巴捆了个服服帖帖。为了看看老瘾客下一步怎么安排,他俩暂时没有给笃哑巴加“箍”,但是留着便于加“箍”的箩索头子。这时,杨癞子才发现自己怠慢了金算盘,有点后悔。金算盘并不计较杨癞子的怠慢。恰恰相反,他巴不能得。他早已看出柳书凡不是一般人物,将来或许有求于他,所以明里不理不睬,暗中总是笑脸相迎。他早已盘算好,今天对柳书凡的弟弟,他也决不“加害”。
杨癞子和银菩萨的“突然袭击”让老瘾客多少有些意外。他想,幸亏柳半斤不在,不然不知道这出戏怎么收场。其实杨癞子也正是看见柳半斤去了柳河镇才敢于“坚决斗争”的。不过,老瘾客更知道,在眼下,贫下中农就是“最高人民法院”,不能给他们的斗争热情泼冷水;因此他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顺水推舟;甚至借刀杀人也在所不惜。
其余群众见老瘾客行不顾言,都有点吃惊;但是,谁也不敢站出来为笃哑巴说句公道话,甚至连句恳求宽恕的话也不敢。须知,在那个特殊年代,一旦说错话,尤其是“丧失阶级立场”的话,就是贫下中农也要推上台子遭到批判的。
因为笃哑巴早已下定决心,誓不发声,所以在捆与被困的人之间,没有发生任何口角,甚至扭扯现象都没有发生。老瘾客见笃哑巴这么容易降服,也很得意。
瞧瞧开会的人来得差不多了,老瘾客站起来,步到屋檐下的条石上,也不打开台鼓,只用驴嘴往仙鹤草一努,示意她首先开炮。老瘾客的努嘴是有潜台词的:笃哑巴在农中的遭批遭斗都是仙鹤草组织、发动的,有批斗笃哑巴的“直接经验”;而且他不是不甘心在柳河湾过一辈子,依然想冲出柳河湾干一番事业吗——正好为我所用呢。
说到这里,作者要打断一下。柳书笃和杨小兰分手,笃哑巴被遣送回柳河湾以后,仙鹤草看准了杨小兰的胆小与懦弱,及时插了上去,“填漏补缺”,并且成功捕获住了杨小兰。不妙的是不久就发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另一幕——仙鹤草的行为被农中的几个“大马”发觉,并且现场“拿双”;学校立即上报公社。这时郑书记又回到柳河乡,当他的一把手。他接到情况反映后,毫不“憨皮”,把仙鹤草撤职,遣送回柳河湾。由于杨秘书的苦苦哀求,郑书记没有把这事公开。仙鹤草回到柳河湾后,好久一蹶不振——他与笃哑巴是“殊途同归”呀,哪里还有心思斗争笃哑巴?再说你老瘾客仅仅是柳河湾的“土地菩萨”,不能决定他的前途;只有老实人才能决定他的命运。我干吗要听你的指使,凭你的眼色行事?他低着头,无动于衷,好像根本没感觉到老瘾客的脸色和眼色。
这让老瘾客很扫兴。他于是把驴眼投向金算盘。金算盘早就不想得罪笃哑巴,那天割秧青他们也不在一块;他左思右想,都想不出斗争笃哑巴的道道;因此他也低着头,装作没看见老瘾客。
这个吆不动,那个叫不来,老瘾客有点心烦了。他走到银菩萨背后,郑重地拍了他一下臂膀,以示信赖与器重。
银菩萨受宠若惊,马上走到笃哑巴面前,伸出右手食指,严厉戳着他的鼻尖,大声质问:“你为什么对彭德怀歌功颂德,对毛主席却不置一词?”
笃哑巴依然笔直站着,紧闭双唇,还是闭口不言。“既定政策”已定,他决不轻易改弦易辙。
银菩萨又问:“你为什么损公肥私,破坏抓革命促生产?”
笃哑巴知道银菩萨还是在拿“秧青事件”说事,不予理睬。他照样站得笔直,还把脸侧到一边。
银菩萨心里弯弯虽多,嘴里并不来话。他见接连的兴师问罪没能把这个地主崽子的威风煞住,马上心火上胸:“你……你不老实,瞧我的厉害!”同时向杨癞子努嘴。
杨癞子天生就是打“死麻蝈”的英雄好汉。现在第二次机会又降临了,他何等高兴。他马上回敬银菩萨:“动手!”银菩萨心领神会。于是两人齐心协力各执一个箩索头子,使劲往紧里绷,给笃哑巴加起“箍”来。
笃哑巴周身被迫紧缩,很快痛得缩在条石上,蜷曲成一个蜗牛一般,发出了生平的第一声惨叫:“哎呦——”但还是不张嘴,不出声。
老瘾客明知自己有言在先,今天只许斗,不许捆;不过见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他也睁只眼必只眼——看见当作没看见了。反正,现在柳半斤不在,他不怕。
这是笃哑巴回家后遇到的第一堂“箩索课”,跟袁家祠堂的第一次被批判一样,都让笃哑巴终生难忘。
面对一声不吭的哑巴,老瘾客还是认为柳书笃在装聋作哑,示意杨癞子、银菩萨他们再加一把劲。有人联系到他从“农中”回来就从来没吭过一声,认定他什么时候真的患上了“哑喉症”,早已不会说话了。多数人则在心里摇头,但又不敢信口雌黄。杨癞子、银菩萨已尽了最大努力,担心继续“加劲”,怕闹出人命,难脱干系,因此期期艾艾。一些软心肠的人,不忍继续看下去,悄悄地离开晒谷坪。
老瘾客眼看斗争会有“不欢而散”的危险,本想披挂上阵,力挽狂澜。但是他深知自己的弱点:只擅长在背后煽风点火,或借刀杀人,没本事当面鼓,对面锣地挥枪使棒,无情杀戮。他鼓着驴眼,向笃哑巴喷上一句:“滚回去好好反省!”就飞快地走出新槽门,要回大木屋去。
说时迟,那时快。老瘾客还没抬腿,只见饿蚂蝗正从正厅走出,穿过过厅,迅速来到晒谷坪上。他还没走到笃哑巴身边,就指手画脚地训斥笃哑巴:“你装聋作哑,死不老实!过去在‘农中’,你为彭德怀涂脂抹粉,歌功颂德;昨天你拉我下水,破坏春耕生产;今天又执迷不悟,负隅顽抗!你该当何罪,自己清楚吗?明白吗?”一句句,一声声,像颗颗子弹往笃哑巴身上投射。而饿蚂蝗自己呢,倒八眉,倒八“珠”,淋漓尽致——戏台上的小丑一个
“兄弟就是兄弟!到底与众不同!”老瘾客停住脚步,转过头来,驴眼瞧着,驴耳听着,情不自禁,给“兄弟”投去一个无声的赞赏。他为这位仁兄给他的斗争会,绘上了精彩的收官之笔而暗暗庆幸。
但是,笃哑巴依然像风雪中的青松一样,凛然而立。像武圣殿里的关公一样,嘴皮紧闭,不吐一字,不置一词。
饿蚂蝗还是不肯放弃。接着他又把“秧青事件”包装一番,添盐又加醋。说什么笃哑巴故意拉他下水。事情败露之后,为了捂盖子,笃哑巴又暗中请他去“石头城”喝酒吃饭,企图拉拢他,蒙混过关;他自己则公私如何分明,立场如何坚定云云。
笃哑巴听了,忍住痛苦,不由得冷笑。他本想理正词严,痛斥一顿;但是一想到自己的“既定政策”,马上打消了痛斥的念头。
在场的听众,发现他编得过于离谱,十分鄙视,甚至还有人嗤笑。更有人劈面无情地讥笑:“有不吃泥巴的田螺么?”“有不舔鼻涕的乳臭么?”……
老瘾客觉得,饿蚂蝗也没法撬开笃哑巴的嘴,实在低能。问问自己呢,更加无能为力。为了面子,他终于不声不响地转身走了。
猴子娘娘走了,猢狲自然四散。
饿蚂蝗的行为,除了给老瘾客大力发动,精心组织的“小老彭”斗争会,闹了一下戏台,还是无果而终。自此之后,柳河湾无人不知,没人不晓:饿蚂蟥是老瘾客的鹰犬,要小心提防。他们还确信,柳书笃真的患上了“哑喉症”,变成了“笃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