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包合同已签,只待择日动工。小半斤又挣得了施展本领的好天地,他好不高兴。他要竹美人马上去桐木冲再请爷爷,带鲁班弟子过来。谁知非但没有请成,夫妻俩还闹了一场别扭。
闹别扭的起因是血汗钱失盗以后,竹美人虽然横心表示同意承包柳河坝重修工程,但是还是仔细盘了一次家底。她大大吃了一惊:辛苦钱真的现底了!拓改柳河桥,除了正常垫付的两万元,发拱、栏杆、功德碑又多花了四五千。还有水厂损失,失盗损失……如此,如果这回也像上次拓改柳河桥那样,又无限地地垫下去,那么他们这个家的经济很快就要塘干水尽。而且上次垫的是两万五千多元,这次要垫的是两万!家底不够,就要去借。垫的越多,就意味流失的也可能越多!爷爷早就教诲过她,举债是家境衰败的开始!长期这么垫款承包,家境极其危险!因此她向小半斤提出“不垫款的承包”。小半斤的性格里也明显地遗传着老半斤的因子:从来说一不二;凡事不决则已,一旦决定,青毛牛都拉不回!他听说妻子要“变法”,就断定妻子在打退堂鼓。他捏起拳头就要揍她。竹美人瞧见拳头,更加想不开:当年我分文不取,就跟着你来到柳河湾。几年来,为了创立家业,做个真人,我省吃俭用,任劳任怨;今天还要承受你的皮肉之苦,她哪里想得开?于是她也心一横,迎上去,以死相拼。小半斤到底不全是老半斤,多少有些遗传性变异。例如他脑子灵,重实际,这是老半斤所不及的。他见竹美人的火气格外地大,暗想一定事出有因。于是他反问自己:如此鲁莽,能解决问题吗?得到了理智的控制,他举到空中的拳头慢慢落了下来。竹美人见丈夫忍住了,心里得到了安慰,气也消了不少。经过反复思索,再三权衡,她最后还是横下一条心,再助丈夫一把力。于是她又打起精神,去桐木冲把以老石匠为首的鲁班弟子请了过来。自然,请的还是拓改柳河桥的那班人马。柳河湾这才真正拉开了重修柳河坝的序幕。
重修柳河坝,第一道工序是清基。为了慎重起见,清基开始前,柳书凡与老石匠一道,把坝高和堤高分别“移到”对岸的石墈上,并刻上标志。按照合同要求,清基要清到现出老底为止。师傅们先清大坝,再清东堤,最后清西堤。清理坝基的时候,还比较顺利。清到基础部分,老底就露出来了,还发现了暗涵。为了防止健忘,柳书凡特意嘱咐老石匠,坝基施工时要加大暗涵内径。坝底不仅土层严实,而且已有岩石裸露。小半斤很放心。东堤也一样。如此,小半斤和师傅们更加高兴,以为工程没有“无底洞”,至少可以做到不亏;然而清到西堤的时候,却发生了意外——有个五六尺见方的地段竟是用直径足足一尺的枞树条木悬空架设的“地下桥”。掀掉枞树,下面尽是烂泥。烂泥下面还是烂泥。挖下去几尺深依然如故。刚清出一点烂泥,水就漫了进来——清基无法进行!要想继续,必须排水;要想排水,就得构筑圩垸;就得添设备——安装抽水机,还要买沙袋什么的。抽水机是要“吃”油的,就得买柴油。这样一来,又是油,又是机,又是袋子、沙子……开支可大了。老石匠见了,马上严令小半斤:“向发包方提出要求,追加清基费和排水费!”
小半斤摇着头告诉爷爷:“老人家,合同上写得分明,清基费、排水费,什么费都在这四万块里面的。我们没有喝过洋墨水,合同也是‘土制品’——没那么十全十美的!”
另一位内行师傅又献乞讨计:“那也有计划外开支呀!”
“计划内是四万,计划外还是四万!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柳河坝这个蛋糕,就只值四万。秀才的合同是过了特级细筛的,你想多筛一分钱都是幻想!大家继续干吧,我买抽水机去了。”小半斤不客气地回答,毫不犹豫地洗了脚,拔腿上岸,穿上轮胎草鞋,往县城方向奔去了。
老石匠和师傅们望着小半斤远去的背影,个个只有自我解嘲的份:“桐木冲的俏姑娘不仅嫁了个野崽,还嫁了个哈包郎!”
柳书凡正在家里描绘柳河坝竣工后的美好愿景,听说清基清出了无底洞,也很吃惊。他丢下活计,急忙赶到工地。师傅们不仅知道他也是桐木冲人女婿,而且早已知道这个工程其实是他在为主,所以柳书凡来到工地,脚还没站稳,他们就七嘴八舌地帮小半斤讲好话,希望“领导”额外开恩,希望“领导”可以不看僧面,也可以不看佛面,但是得看一看“铜(童)面”——看在都是童门贵婿的份上,行点好,增加点计划外经费。
柳书凡满脸微笑,频频颔首,只一味施烟,并不置词。
面对只会颔首微笑的乘龙快婿,桐木冲人个个心里摇头:如果说俏姑娘嫁了个哈包郎,那么“童希娟”则嫁了个哑包夫君——城府太深了。
由于跟童三媛结婚没几年,柳书凡就从柳湾小学调往柳河中学,又没几年,调入吴同一中。自到吴同一中,他很少回家,更少有时间去桐木冲;所以无论是桐木冲还是叮当坳,他都很少光顾;即使偶尔一往,也因路遥,总是来亦匆匆,去亦匆匆,认得的“娘家人”自然就少而又少。他深知,此时此刻在此地,每一句话可能产生的影响,因此他早有准备:给自己的嘴巴贴上一张严实的封条——决不随便置词。所以面对一帮“似曾相识”的至亲,柳书凡除了递烟,就是微笑,就是致歉的话也寥寥无几。除此而外,就是几分大姑娘式的羞答与沉稳。
晚上,柳书凡令童三媛把小半斤叫来。两人在“抽屉”的煤灶上坐下,柳书凡就好心地劝告他:“终止合同算了吧。现在废约,你还亏得不多呀!”
小半斤却毫不以为然:“我还以为你叫我来另外有什么事呢,若知道你是为这,我早就不来了!”
柳书凡估计,可能是老半斤的牛脾气在他脑海里发酵,于是反问:“为何?”
小半斤依然斩钉截铁:“开弓没有回头箭!做到这步田地,你们就是分文不付,我也照样要筑成柳河坝!——要没别的事,我回去摆弄柴油机去了。”说完,立马站起,真的就要走出“抽屉”去。
柳书凡心里摇头:没错,实在是老青毛牛的种!他深知,面对这样的“牛”,唯一的办法只有两个字:忍与韧。自己首先忍住,再去稳住他;然后再施以韧劲,晓以利害,把他降服。他拉住小半斤再次坐下,耐心解释:“你这样一意孤行,跟童妃竹商量过没有?上次夫妻闹别扭的事,又抛到脑后去了?”
“商量过,商量过!不信您叫先生娘子去问她!”小半斤虽然彬彬有礼,却也有几分不耐烦。说完,挣脱柳书凡,真的站起,大步跨出了“抽屉”的门坎。
柳书凡望着他即将消失的背影,又是一番感慨:“实在是头难以驯服的牛!”
第二天,柳书凡再次亲临工地,看见“无底洞”还是软泥不断,
烂泥没完,焦急起来。长期这样“软”下去,“烂”下去,小半斤是亏定了。而他还老犟着,执迷不悟!更令人焦急的不仅是无底洞的软泥烂泥,而是随着无底洞的加深,圩垸力不能胜,不时垮塌,或者溃烂,往往弄得前功尽弃。看到这种情形,柳书凡急得真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工地上站满看热闹,瞧稀罕的人,他们信口开河,说三道四,还有不少人说讽凉话。这让柳书凡更加心如火燎。小半斤既要管抽水机,又要帮忙修补溃垸,忙得团团转。头上脸上,周身上下,又是汗又是泥,还有油迹,耳边还时时有讽凉话灌进。柳书凡见了,担心他受不了,更加心急如焚。他赶忙跑回家去给水利局打电话,请求技术援助。负责技术的同志告诉他,碰到这种情形,唯一的土办法是打桩,把桩打满。还要注意,只能用枞树!(柳河湾人习惯于把松树叫枞树——与真正的枞树并不同种)柳书凡听了,茅塞顿开。古人云,“水浸千年枞”。工地上挖出来的“桥梁”不也是枞树吗?对,就用枞树打桩!他来不及跟领导小组商量,就把小半斤找来,吩咐他兵分两路,一路继续排水清淤,一路上山伐木——只伐枞树,还先从他家的自留山伐起!如此昼夜作业,到第二天下午,终于排桩打满——无底洞终于露出了“底”。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柳书凡和小半斤也松了口气。小半斤战胜了这个拦路虎以后,清基一帆风顺。
岁月蹉跎,光阴似箭。转眼又是一个季度。急于开辟“第二战场”,谋求“第二职业”的柳书凡,自从接下了规划重修柳河坝工程的任务之后,就一头栽进柳河坝里,把“再就业”的事束之高阁了。加之老瘾客自从“钱权”被削弱之后,满腹牢骚,又撂挑子又不断从中作梗,弄得他根本无法脱身。转眼一个月的光阴早过去了,而他却还浑然不觉。童三媛几次提醒他,他都以为“还早还早”。妻子的好心提示成了耳边风。老同学又是电话又是书信,频频催促;他呢,就一千个道歉,一万个道歉。弄得老同学大失所望。其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左规划,右规划,结果就把自己规划了进去出不来!最后只好向老同学保证“来年一定去佳山谢罪”了事。
再说老瘾客。他自从当了第一次会议的召集人之后,知道钱权已被柳书凡控制死了,他已无油水可捞,从此倚老卖老,半推半撂,成了“不问组长”,柳书凡却成了“事实组长”。按照集体作出的规定,凡领导小组成员都要上工地值班监督施工,藉以确保工程质量。每人每次值一天,周而复始,风水轮流转。老瘾客以前不理“桥政”,现在又不当“钦差”,整天躲在房里,卷曲在被窝里睡懒觉。这大大增加了柳书凡的额外负担,他不得不在老瘾客值班那天亲临工地,提防老瘾客失职。老瘾客也半推半就,敷衍塞责。常常的睡累了才去坝上溜达,顺便弄两支香烟解解烟荒。大约又是发生钱荒的缘故,有一次,他想背着柳书凡要柳宝明破例批点钱借给他用。谁知柳宝明老成持重,没有上当。他以“自己的权,自己用,我就不越权了”婉言谢绝。老瘾客大失所望。从此以后,他深感大势已去,风光不再,情绪十分低落。他更感到如今的柳书凡不再是任他捏拿的腊麻蝈,瘦泥鳅,更不是随便可以揻断的干麻槁;而是重出深山的猛虎,重回大海的强龙,令他望而生畏。他抱怨自己无能阻止老虎出山,无力拦住强龙入海,懊悔不已。从此以后,就连领导小组开会他也懒得光顾了。
螳臂当车,势弱力微。无论老瘾客怎样撂挑子,耍牌子,攮摊子,都阻挡不了柳河坝重修工程的前进脚步。到了旧历年底,柳河坝又以全新的姿态出现在柳河湾人面前,柳河堤也大部分旧貌换新颜。整个重修工程,只待择日合龙。看到柳河坝重出江河,柳河湾人人欢欣鼓舞,个个喜笑颜开。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杀出了另一个“程咬金”——狠心的超强人扬言要炸毁柳河坝!他不仅这样说,而且这样行——爬上杨家岭去煤窑偷购爆破材料回来,只待时机一到,就打算动手。超强人何敢出此狂言,干此勾当?因为老瘾客暗中告诉过他,有五条“充分理由”。理由之一,他的长子大叶子是在这坝上溺死的,若无此坝,他的宝贝何至于死于非命?所以他认为柳河坝是个祸害,为了让大叶子的悲剧不再重演,他一定要把柳河坝炸掉。理由之二,他的屋子、责任田都在柳河坝边,堤坝都修高了,大水一发,水位抬高,既淹没他的庄稼,又会浸毁他的房屋,柳河坝里暗藏着他家毁人亡的杀机,他也要炸掉它。理由之三——这一条,老瘾客告诉他只放在心里——重修小组的成员都反对重修,是柳书凡为显本事,摆威风,才一意孤行,执意要修的。柳河坝不是个别人撮取功名,树碑立传的工具,他更要炸掉它。理由之四,(这点,他自己都晓得只能放在心里,不能说出口。)老瘾客暗暗告诉他,他家人多势众,重修柳河坝,领导小组成员应有他家的一席之地;柳河湾人办事也从来如此的,而这回他位高权重的二儿子仙鹤草被排除在领导小组之外,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他尤其要炸掉它。最后一点,最不能容忍的是,又是野崽在承包!柳河湾难道就只有野崽会修桥,会修坝?我们这些堂堂正正的柳河湾人都是甭种,是哈包?至少在易团长手下当过兵的他——超强人就不是嘛!老瘾客如此这般将高帽子给超强人一戴;超强人就飘飘然,趾高气扬起来。大木屋筵宴闹过的笑话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就这样,老瘾客摇唇鼓舌一番,就把表面无不超强的柳宝光轻易地鼓动起来,支使出来了。老瘾客还告诉他,到底什么时候动手最合适,要听他的指令。这是老瘾客新近捞到的一根稻草,而且是最后一根!他老瘾客借此企图把超强人像工具一样,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
早已淡忘了“跟杨小兰结婚”的笑柄的超强人,见老瘾客告诉他的五条理由,句句是铁的事实,条条是钢骨铁筋,他又想重整旗鼓,东山再起了。加上背后有老瘾客强力撑腰,他超强人为什么不敢炸毁柳河坝?如此,他天天磨刀霍霍,只待老瘾客认定的“合适时间”一到,他就不顾一切,舍身炸坝。
一天中午——这天正好是他老瘾客的值班日,柳书凡居然忘了“代班”——没去坝上光顾。他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定要牢牢抓住。坝面淌好之后,师傅们收工吃饭去了。大坝上十分清静。老瘾客认为机会来了。他立即溜到超强人家里,向他递了个神秘的眼色。超强人心领神会,马上掐起雷管、炸药,扛起十字镐,就发疯一般往柳河坝奔去。他要先在坝上掘个窟窿,再把炸药什么的倒进去,企图真的将柳河堤坝炸他个稀巴烂。
柳河湾人发现超强人要炸坝,不明就里,都惊得目瞪口呆。不少人撂下饭碗往坝上跑,更有人端着饭碗奔向柳河坝,——柳河坝上没多久就聚满了人。有人怒目而视,有人连连唾弃,胆子大的骂他超强人是头蠢猪,还有人说他是个死卒子。但是。大家都知道他的“超强”性格,所以都只敢口里说说,不敢站出来阻止。超强人见看热闹的人多,敢出面的人少,干得更加起劲。他把炸药埋好,导火索已摆清,就双手叉腰,大声吆喝:“想见阎王的,老实站着;不想见阎王的,立即走开。我要点火了!”旁观的人瞧见他那副誓死炸坝的样子,听见他吓人的狂号,个个呼喊着“超强人要炸坝了”,就抱头鼠窜,都纷纷离开了柳河坝。
大坝之上,很快人去坝空。超强人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燃香烟,漫不经心地吸烟吐雾,耐心等待。只要老瘾客再使个眼色,他真的就要点火。
柳河坝眼看就要开花!柳河坝眼看又要坝毁堤亡!此时此刻,柳河坝实在危在旦夕!
再说柳书凡。他眼见重修工程即将结束,而资金却远没全部到位,心里很急,到处做发动工作,竟把老瘾客的值班日子忘了——以往,老瘾客的这个班一到,他总要去光顾几次的,而且多数时候的确是他在顶替。今天直到听见柳河坝上有人喊“炸坝”,他才在大惊失色之余突然想起。他马上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坝上,发现真有人要炸大坝,而且炸坝的竟然是不好对付的超强人,他一时也没了主意。他傻愣愣地站着,尽力让自己先冷静下来。他自知不是降服超强人的超级强人,得另外依仗制服超强人的能人。他想,柳湾村能制服超强人的只有两个人:小诸葛与老支书。因为只有他们最清楚他的历史底细。小诸葛呢,柳书凡当然不会去求他;老支书是最好求的,但他长期重病在身,而且日重一日,如今连起床都感到困难了,怎么好去打扰他,惊动他?然而,事关柳河坝重修的成败,不请动他怎么办呢?情况如此危急,请出老支书已经刻不容缓,他就是用身子背,也要把他背到坝上去呀!主意一定,他迅速往老支书家跑过去。
幸好,柳书凡还没走到他家门口,就看见老支书已经披着那件陈旧的藏青色风衣,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出门来了——老支书已经知道超强人要干什么,柳书凡这才感到有了靠山,心才踏实了些。老支书不等柳书凡开口就打着牙嗑说:“今天实在太冷,我不敢出门,你去把你婶子叫回来,令她去把仙鹤草叫来。快!”柳书凡看到老人家的羸弱样子,心酸得又要流泪。
柳书凡估计老支书是想借此考察仙鹤草的能力和气度,才想出这个应急办法,采取这个断然措施。这又是一着妙棋。于是他转身就走。恰好书记娘子拎着菜篮子从小龙山腰回来了。老支书马上吩咐妻子赶快去叫仙鹤草。书记娘子早已看到柳河坝的危险,心领神会。她撂下篮子就急急忙忙往仙鹤草家跑去了。
老支书于是又回到床边坐下。他知道柳书凡跟超强人之间有过节,嘱咐柳书凡回避一下,顺便把合同拿来。
前面说过,老支书家跟柳书平家和仙鹤草家都不远;因此书记娘子去了不久,仙鹤草很快就到了。老支书自觉事情刻不容缓,不讲客套。他不等仙鹤草坐下,又拄着拐杖重新站起,并且单刀直入:“你父亲要炸毁柳河坝了,你知道吗?”声音很大而且沙哑,看得出他在竭尽全力。
仙鹤草梆硬地站着,有点惊异,但沉默不语。没当上重修柳河坝的领导,他一直窝着一肚子火,还误以为是柳书凡故意回来排斥他,夺他的权。
今天他是顾及到老支书的面子太大,又事关自己的前程,才勉强“俯就”的。
老支书已从仙鹤草的神态上判断出他已经知道这事,于是扽着拐杖,严肃指出:“你知道它可能酿成的严重后果吗?”
仙鹤草还是板着三角脸,保持沉默。
老支书耐不住了,忍住咳嗽,用拐杖指着他的鼻子,大声训斥:“你去看看你父亲在坝上做什么!他不仅在毁柳河湾人刚刚筑起的新坝,也在毁灭他自己,更在毁你的前程!这么明摆着的事,难道你一点你也看不出来?”说完,又将拐杖往地上一扽;拐棍扽在石板上,梆硬的石板当当地响。
柳书凡从来没见过老支书这样愤怒过。
老支书这样严肃地训斥仙鹤草是有前提的。他退下之后,书记位置被小诸葛的“儿子”“接”去了,但“编制”上柳河湾还少着一个人。——顺便打断一下,秘书娘子自从嫁到杨家岭,除了生了个“打包女”,一直“不育”,成了柳河湾人常说的“秤砣人”。在百般无奈之下,,他“抚”了双六早的大哥杨自然的大儿子过去传承香火。从柳湾村的命名可以看出,柳河湾是柳湾村最大的自然村,在柳湾村举足轻重。即邻村人常常揶揄的——“无‘柳’不成村”。因此无论是在柳湾大队时期,还是在柳湾村时期,它的领导班子里,柳河湾人是从来不缺位置的,甚至不乏主角。这已成为惯例。老支书考虑到一时难找到合适人选,想趁自己退出之机,把仙鹤草拉上去,填补这个“空缺”。他跟乡政府已打过招呼,并且向仙鹤草也透了点风,希望他抓住机会,认真对待,好自为之。
仙鹤草第一次领教老支书的这条拐棍的厉害,又缩头,又咂舌,手脚无措,全身不由得一阵阵战栗。
“还不快去?眼睁睁地等着大坝‘开花’?”老支书大声怒吼,几乎是在下命令。
仙鹤草从来没见过这么严厉的老支书,内心惶恐不已。他不敢再犹豫,也不敢再延宕,违抗。他悻悻然,垂头而去。
时令已经进入隆冬,天气实在太冷。待仙鹤草走后,老支书才感到寒气袭人,他实在抵挡不住。于是回到床边,脱下鞋,卸去风衣,掀开被窝,把屁股移上床,又把双脚掬进被窝去。不一会儿,仙鹤草引着怒气冲冲的超强人进来了。超强人的十字镐还是掐得紧紧的,只是不见了雷管和炸药。老支书看见超强人手里没有雷管和炸药,就断定他炸坝的邪念还没有抛弃,心里很急。
“对不起,我实在无能为力,你们自己搬个凳子坐下吧。”老支书强忍怒火,招呼超强人父子。说完,忍不住咳起嗽来。超强人是个从来只知道关心自己,不管别人的人。今见眼前的堂兄已经病成这个样子,有几分意外。
“老兄弟,坝炸烂了没有?”老支书背倚床架,忍住咳嗽,严肃地质问超强人。外面没传来爆炸声,他估计超强人还没点火,心里平静了一些。这会,他一点也不老实,一点也不随和。
“嗯。”超强人简单地回答,很含糊。他应了一声之后,顺便拉了身旁的火桶坐下,把双手撑在镐把上。他横眉怒目,依然一副不炸垮柳河坝决不罢休的样子。
“讲讲你的理由。”老支书息住怒火,耐着性子,心平气和地开导。
超强人这才想起,老瘾客教给他的五条理由,有些并不能言之成理,更有些不能说出口。再往细里思索,条条都是扇风之言,蛊惑之语。他这才幡然醒悟,他上了大当!但是他从来就是个硬要面子死要脸的人,不能就这样败下阵去。他左思右想,觉得只有第二条还能勉强说得过去。于是他紧紧抓住这根稻草,据理力争:“坝修高了,洪水一发,不仅会淹没我的良田,还会冲垮我的房屋。到那时候,我不仅没吃没住,连栖身的地方都没有了,我偌大一个家,不要活命了?”匆忙之中,他居然学会了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他又自鸣得意起来。
“你知道新修的柳河坝有多高吗?”老支书继续盘问,显出惊人的耐心与冷静。
“不知道。”超强人心里没底,惶惶然,又有点像怕犯错误的小学生了。
“你既然不知道它的高度,怎么能说它就修高了呢?这不是信口开河吗?”
“别人告诉过我。”超强人心虚了。为了自己这张老脸,他企图金蝉脱壳,嫁祸于人。
“谁?”老支书瞪着他,两条眼线变成了两把利剑。
超强人知道,这是“天机”,绝对不能泄漏!他更知道,一旦泄密,就证明自己是个极没主见的人,就更谈不上什么超强;因此他只能三缄其口,保持沉默。
恰在这时柳书凡拿着合同返回来了。老支书令柳书凡把合同递给超强人。超强人推说自己不识字,不愿接受。老支书又要柳书凡交给仙鹤草,并要他一字不漏地读给超强人听。仙鹤草才勉强接了过来,粗略浏览了一遍,说:“不用读了。合同上写得清楚,以原来的坝高为坝高,以原来的堤高为堤高。”
“那是纸上的东西,不一定可靠。”超强人马上抢白。他得意得很,仿佛找到了一支可以置烂秀才于死地的回马枪。
柳书凡看出超强人为了他那张老脸,在强词夺理,他马上补充:“坝和堤的高度在清基的第一天,我们就与老石匠用水平仪测量好,并把它们‘移’到堤坝对岸的石墈上,用钢凿子刻在石头上,低的表示坝高,高的表示堤高。它们现在都完好无损,完全可以作为证明。不信的,可以去亲自看一眼。”他唯恐超强人又来借题发挥,继续补充,“坝面和堤面浇灌混凝土时,我们又敦促鲁班弟子们分别把‘坝标’和‘堤标’用水平仪‘移’回去。若还不信,可以再测量一次,一样泾渭分明。”
柳书凡说得如此透彻,超强人当然一听就知道自己这回又难以取胜,更难超强;刚抓住的利剑马上变成了一根稻草。但他又不愿在这个昔日的烂秀才面前认输。因为他深知,自己也曾经是老瘾客的帮凶,鹰犬;还是老瘾客捏拿柳书凡的得力推手,有时甚至直接出面助纣为虐。他也早就认定,烂秀才是死定了的。不想柳书凡捏不死,贬不死,揻不断,一眨眼还成了“国家的人”,而昔日易团长部下的他,还在柳河湾原地踏步——当他的农民。所以他跟老瘾客一样不服气,一样嫉妒柳书凡。至于小嫩伢命案中,柳书凡出谋划策帮他免除牢狱之灾,他早抛到龙液池去了。
老支书见超强人仍然不肯认输,心里很烦。人的耐心到底是有限度的,何况是一位老弱病人?老支书坚持得够累了,他不得不吩咐仙鹤草:“只有事实才胜于雄辩。小叶子,你领着你父亲亲自去坝上瞧瞧吧!书凡,你也去给他当一回讲解员。”
仙鹤草也觉得不表态不行了。他催促父亲:“就不能说句像样的话给老支书听听?”那语气,那神色,不像儿子开导老子,只像刘皇叔训斥阿斗,李世民教训李旦——倒了个个儿。
超强人这才表现出“超强”的风度。他赶忙申明:“不用了!鄙人相信老支书,相信书凡贤侄。”后一句他是专说给烂秀才听的,还特意用了五十年前从易团长那里学来的“官腔”。
老支书见超强人不再坚持“超强”了,心里轻松了些。他歇了歇气,语重心长地开导:“你的耳朵呀,应该长硬点,小心再上别人的当,被别人当枪使,做别人的过河卒子!”停了停,又进一步问:“现在,你有勇气告诉我,你是受了谁的指使吗?”
超强人又小学生一般忸怩起来,不过还是没有开口。
恰在这时,老半斤出现了。他一手捏着导火索,一手捏着小雷管,显然是刚从坝上处理了隐患过来。他听了老支书的问话,愤怒地插上一句:“还能有谁?老瘾客呗!这几天,我每天都看见他往超强人家里钻!”
老支书听了,说:“你们不说我也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已额出虚汗,但他无意打住。他还有更重要的话叮嘱这位堂弟,“我向你透露一个目前不该透露的信息——小叶子眼看就要当上村干部,现在还没有入党,都在考验的关键时候。你要多给他面子,多给他脸,他在柳湾村才能吃得开呀!他几起几落,主要责任固然在他自己,但是你身为父亲,尽到了职责吗?你要扶着他把这把椅子坐稳呀!好多人在觊觎着它呢!”老支书说得筋疲力尽,虚汗直冒。说完傍着床架,仰天喘气。
听着这语重情深的劝导,目睹这位仁兄教人的真诚,想到儿子不日就可出人头地,超强人第一次认识老支书似的,双膝一弯,跪到床沿前,一把抓住老支书干柴棍一般的瘦手,噙着泪水说:“老兄哥呀,你放心,今后我一定听你的,一定!”
仙鹤草反应也不迟钝。他听出了老支书的话,一半说给父亲,另一半是特意说给他自己听的。但是有柳书凡在,他不愿意多说。因此只表面上表示感谢:“您的教导我记住了。您多保重。”说完,示意超强人跟他一同离去。
老半斤把导火索、雷管交给超强人,不顾长幼有序,冷嘲热讽:“快用它们给自己去小龙山腰炸个好坟坑,免得死后要人帮忙——不中用的老东西!”
超强人不敢接过,耷拉着柚子脑袋,跟在仙鹤草后面,垂头丧气而去。
超强人轰轰烈烈的炸坝闹剧,仓仓促促演到这里,很快偃旗息鼓,草草收兵。
老瘾客听说超强人被老实人降服,在柳书凡面前服输,一头倒在床上,暗暗骂娘:“狗娘养的!你超什么强?连狗屎都不如!”他后悔不该依从小诸葛的馊主意——慢慢玩弄烂秀才,终于酿成无法更改的大错——助长了烂秀才的“出湾”。他咬着牙哀叹:“烂秀才怎么老贬不死呢?难道他真有天大的八字?”他又切齿诅咒老实人:“你他妈的,阎王瞎了眼,怎么还不把他接去!”真还有当年周公瑾的那种感觉:既生瑜,何生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