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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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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八十二章 小痞子命悬一线 李姑娘感慨万端

柳书凡登上玉玺坪,算是重访故地,见校园仍没多少变化,不免心里感慨。不过今天,他不是为发感慨而来;所以一走进校园,就找到“校长室”,进入校长房。

校长还是老夫子。说来好笑,所谓校长室,还是老夫子任职时的老样子。除了专供校长个人的椅子、桌子、一个卷柜和一张无架床以外,什么也没有。老师们依然“老虫(虎)借猪——有借无还”。可不,现在的“校长室”里,就因为老师们只借“猪”,不还“猪”,一条空凳也没有。柳书凡离开柳湾小学以后,偶尔回家,也涉足玉玺坪,漫步小校园,跟同事,跟同仁;或寒暄,或下棋,或独自看报。今天老夫子以为他是来寒暄,或看报,不是来下棋——没说几句就要走的,所以没去讲究起码的礼仪——赐座——搬或找凳子。

柳书凡也不计较,居然站着也跟他“寒暄”。不同的是,今天他真的寒暄了几句就言归正传。柳书凡把从柳囡囡背上弄下来的纸条重新抹平,递给老夫子,并简单地说了说纸条的来历。老夫子这才想起今天柳老师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正要出去找凳子,被柳书凡拉住了。“贴这纸条的人,最有可能是谁?”柳书凡办事心切,单刀直入,拉住老夫子后就问。

柳湾小学在柳书凡登上它的讲台的时候,是所完全小学,每个年级两个班,六个年级就是十二班,光学生就有四五百人。规模实在大得很。现在只办初小了,而且是单班,规模少了好几倍,学生人数尤其锐减得厉害,每个班只有十来或二十来名学生了。目前总共不足百人,所以,老夫子对每个学生不仅认识,而且都了如指掌。老夫子端详着纸条,想了想,说:“很可能是小痞子。你在这里稍等,我去找他们的班主任。”

老夫子出去没多久,就领一老一小回来了。老的当然是老师,女的,年近六十,大约是班主任。小的不用说就是小痞子了。小痞子依然蓄着偏分头,真的像个流浪在上海街头的小瘪三。

女教师,中等个子,椭圆的脸,两鬓已经染霜。眼睛长得很好看,特别是上、下眼皮结合得很完美,还是复式的;即使毫不化妆也给人以芙蓉出水的天然美感。女老师眼角已经现出明显的鱼鳞纹,双眼皮也更加引人注目了。看得出,这是在职业岗位的长期辛劳打下的烙印。嘴型也好看,是典型的荷包嘴;只有那张近乎圆形的脸和好看的眼帘跟青年时代没有大的变化。

“我在哪里见过?”柳书凡一见到这位漂亮的女老师,马上就产生令人欣喜的面熟感。他反复打量对方的身段和脸形,面熟之感更加强烈。再瞧那好看的眼帘,才恍然大悟——这不是昔日的“稻香老农”吗?

李姑娘本名黎如春。他们的交往就是从“稻香老农”开始的。大家知道,《红楼梦》里的年轻寡妇李纨就常常以“稻香老农”自许。

与此同时,年迈的女老师也在细心地审视着柳书凡。不知是柳书凡变化不大呢,还是女老师反应更敏捷;她不等柳书凡开口,就用圆润的普通话惊呼:“你——柳书凡!”

听见圆润好听的女声,柳书凡更加自信:“稻香老农”眼看就要冲口而出;不过话到嘴边,他还是改了口:“黎老师,您好!”

就在这同时,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张开双臂,几乎就要拥抱在一起。然而无情的岁月让他们变得更加冷静理智,彼此都知道此时此地,不是他们表达感情的场合。两对张开的臂膀在空中停滞了好久,终于依依不舍地落了下去。

这场景,让站在旁边的老夫子莫名其妙。柳书凡和“黎姑娘”自然又少不了一番真真假假的介绍。

老夫子环顾自己的住房,依然空空如也。于是借口搬凳,匆忙地出去了。

“黎姑娘”一向健谈,至今没变。即使站着,也毫无妨碍。她沉默少许,就首先开口:“屈指算来,我们分别将近四十个春秋了吧!”

柳书凡也大发感慨:“是啊!一转眼,我们不仅告别了青年,也告别了壮年,如今都姗姗变老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好在今天,我们又见面了——还是在柳河湾的土地上,在柳湾小学的校园里!”

“黎姑娘”也感慨大发:“我不是曾经说过吗?如有机会,我一定会重返柳河湾!今年这个愿望到底实现了!”

久别重逢,彼此都像开闸的水,有说不完的话。同样的,上了年纪的人都善于储藏感情。他们激动了一番之后,都恢复了理智,心也平静了下来。

恰在这时,老夫子搬了两条方凳回来了。他给李老师和柳书凡分别递上一条。在老夫子的吩咐下,两人遵命坐了下去。

待大家坐定,柳书凡示意老校长:工作继续。

老夫子目睹柳书凡和“黎姑娘”刚才见面的情形,估计他们有一段不平凡的交情,有意想让他们重温一下。不想柳书凡提出了“工作继续”。

“黎姑娘”也就不客气,直截了当地告诉柳书凡,有学生“告发”小痞子欺侮小同学,所以留了下来。老夫子见时机成熟了,马上把纸条递给“黎老师”,并指着小痞子对她说:“是他贴的吗?”

小痞子今天依旧蓄着偏分头。他瞧见纸条,就知道大事不好:自己干的“好事”被人发现了!

黎老师接过纸条,端详了一会,问小痞子:“是你把字条贴到柳囡囡背上的?”

一直在等着处罚的小痞子咬着舌头不说话。

黎老师用职业的心态,耐心启发小痞子:“好学生,不说假话;好学生,更要勇于认错。”

或许是黎老师的耐心感动了小痞子,或许是他自己做贼心虚,小痞子终于应了一声“是”,两粒豆大的泪珠马上夺眶而出。

黎老师仔细瞧了一下纸条,又用怀疑的眼光问柳书凡:“这不像小痞子写的。他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哪能写出这么流利的童谣?况且字也明显成年化了,小痞子哪能写出这么好的钢笔字!”她继续琢磨,“能写出这号字的人,不是堂堂男子,也是巾帼丈夫;而且至少读过初中,甚至高中!”

柳书凡很欣赏黎老师的独到见地,连忙把她叫到校长室外,又认真地端详了纸条。单峰驼在柳河桥头咒骂囡子的情景,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他恍然有悟:“从语言表达和文字书写角度看,这纸条十有八九是小痞子母亲写的。他母亲是那个高大个儿的东北人,外号东北虎。她念过高中,二人转、山东快书都说得不错,还是校队女篮中锋,硬笔书法也能悬腕书写。”

东北虎最近对黎老师作过“校访”,因为形象特别突出,黎老师对她有一定的印象。经柳书凡提醒,她也恍然大悟:“你说的就是那个人高马大的亓亦容?”

柳书凡微笑着点头:“对,东北虎就是她的外号。”

黎老师马上回到校长室,严肃地问小痞子:“这是你妈妈写的?”

小痞子不敢隐瞒,也不敢声张,他撅着嘴巴点头。

黎老师又问:“也是她叫你贴的?”

小痞子同样撅着嘴皮子,没有否认,也不敢承认。这就等于告诉他们:他默认了。

老夫子吩咐黎老师带回教室去好好教育,自己这才吃饭去。

谁知师生俩还没出门,操场上骇然出现了小半斤。他手里抓着囡子刚才穿的衣服,粘在衣服上纸屑残迹依旧。他横眉怒目,怒发冲冠,脸涨得绯红,绯红的眼珠里正在充血。脖子胀得很粗,像一头正要寻衅斗架的青毛水牯。

原来在厨房专心吃饭的几位老师,见操场上风云突变,也大感意外,先后端着饭碗出来看究竟。

黎老师和小痞子刚走出房门,就被小半斤一眼看见。小半斤把囡子的衣服撩到树杈上,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上去,推开黎老师,抓住小痞子的头发,咬着牙齿怒斥:“连你都敢欺负人了,还了得!”又用一只手掐起小痞子的一条腿,然后把人举到空中,好像矢志要把他摔个粉身碎骨。

黎老师躲避不及,也被他推得打了个趔趄,差点跌倒。她定睛一看,小痞子已被小半斤举到空中,眼看就要碎尸万段!她六神无主,目瞪口呆。她连忙喊:“校长!校长!快来,快来!”

小半斤的“绊筋”劲儿,学校老师早有所闻。老夫子在这里工作已有几年,自然也知道一些。柳书凡就更不用说了。柳书凡估计,一定是单峰驼有意泄露了纸条的秘密,才激起小半斤的愤怒;他才冲到学校里来兴师问罪的。

听见黎老师的惊呼,目睹眼前突然出现的险象,老夫子也吓得瞠目结舌,刚端上的饭竟忘了往嘴里送。其他端着饭碗的老师们也个个吓得口比碗大。有位老师,饭碗已经掉到地上,还陀螺似的打转了一阵子,他也没有发现。碗里的残饭撒了一地。

黎老师更是心急如焚。她从教近 40余年,还没有经历过这号惊险场面。她后悔不该来这里代课。好心的老师几次催她“该吃饭了”,她也只知默默地摇头。

小痞子更是失魂丧魄似的,脸色突然变得像张白纸。

关键时刻,生姜又是老的辣。平素大姑娘一般的柳书凡,看到这险象环生的场面,方显出大丈夫的本色。

他也深知小痞子生命的危险,马上跨到小半斤面前,板着严肃的目字脸,身子站得笔直,活像一棵昂然而立的劲松。他既不动嘴,也不动手,只背着双手,始终严厉地瞪着小半斤,目光如炬。

老夫子和老师们都紧紧地盯着柳书凡,无端地把学校的安危全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

或许是鱼见鸬鹚骨头软,或许是师生情深,“祖孙”情笃吧;小半斤看见柳书凡的严肃面容,瞅见他那仿佛喷出怒火的目光,全身筋骨就不由得软了下来,举着小痞子的双手渐渐显得乏力。他只知傻愣愣地站着,木人一般,竟忘了摔死小痞子。

小痞子早已魂飞魄散,脸儿死灰一般的惨。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半斤渐渐感到臂力不支。双手开始打颤,脸也渐渐显出紫铜本色,眼眶里的怒火也渐渐衰微下去。

这时候,柳书凡才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若还没举累,不妨再举一阵子。”

小半斤这才觉得人的体力是有限的。他实在举得累了,才骂了一句“滚你妈的蛋”,无奈地把小痞子放下去;之后又补上一推掌,以示警告和驱逐。最后他才从树杈上取下囡子的衣服,并把粘着纸屑的部分露出来,示意老夫子和老师们仔细瞧:这就是我上玉玺坪的原因!

一场眼看就要发生在校园的第二桩命案,这才化险为夷。老夫子和老师们提着的心,吊着的胆,这才平静下来。那位掉了饭碗的老师,这才发现自己掉了碗,赶忙拾起。老夫子索性放下碗筷,揉搓着双手,不知道怎样感谢柳书凡才好。黎老师更是刚从噩梦中醒过来似的,忘了男女有别,几个疾步走过去,一把抓住柳书凡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老夫子和老师们对柳书凡在小半斤面前的崇高威望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他今天为学校的“安全”做出的特殊贡献表示一百二十分的感谢。他们待黎老师“抓”了个够,才放下饭碗,先后走到柳书凡面前,或紧紧握住他的手,甩了又甩;或把大拇指竖得高高的,晃了又晃;最后才异口同声地表示:“柳老师,今天,您不仅救了一个学生的命,更保住了玉玺坪的安宁!不然的话,那后果实在不堪设想……”说完,个个头摇得像拨浪鼓。

面对同行的称赞,这回,柳书凡没有熏熏然。他很淡定,只轻轻说了句:“我是柳湾人,我们又同是教书匠,柳湾小学又是我‘初出茅庐’的地方;维护柳湾校园的安全,我义不容辞嘛!”

老夫子和老师们因此更加敬佩他。

劫后余生般的黎老师顾不上吃饭,把小痞子轻轻拉到教室里耐心地教育一番,就打发他回去。接着她还是顾不上吃饭,把柳书凡留进了自己的临时住房。

久别重逢,话如井喷。两人都激动难耐,心里又都千头万绪,都不知从何说起。简单的住房里突然静了下来。

柳书凡瞧瞧这住房,比他在吴同一中住的更简单,也跟“校长室”一样,一床一桌一木椅而已。不同的是样样讲究,处处洁净。床上被子折得整整齐齐,放得端端正正,就像一块四四方方的白豆腐。办公桌上,除了教科书和教案本,什么也没摆。而且教科书和教案本都是按由大到小依次层迭,放在桌子的右上方。床上,桌上,椅子上都一尘不染。地面和墙壁,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洁净的墙壁上居然贴着一张主人的自画像。自画像中的老师形象跟眼前的黎老师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画中的她比现实生活中的她,笑得更美更甜,如荒溪中的白鹭,藕池里的素莲,是真正的“画中人”。自画像的左下角,落了一个有趣署名:稻香老农。

柳书凡一看到这幅画和画角的署名,就想起劫后幸存的《加耕图》。那是他们热恋期间,爱的信物,情的见证。虽然是临摹的,但已融进了作者的创作元素。那个目字脸儿,个子高挑的董加耕分明是柳书凡的化身,是稻香老农的艺术再创造。他还想起了他和黎老师议论“稻香老农”的一段趣事。当时,柳书凡问她为什么要用这个“雅名”;黎老师天真地回答,因为我出生城市,却喜欢农村,想当农民。又问她知道不知道《红楼梦》里的“稻香老农”是指年轻的寡妇李纨?她马上脸红了。但又不肯服输,于是撅着嘴皮答道:“不管寡妇也好,鳏夫也好,只要是农民就行。”就这样,这个雅名沿用至今。一想起这些,柳书凡就迫不及待地想拿出《加耕图》来给它的作者自己再欣赏。因此他只对黎老师说了句“您吃饭去吧,我回去拿两样东西来给您看”,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回柳河湾去了。

稻香老农走出房门,目送柳书凡那身子依然笔挺,步伐依然矫健的身影,心里感叹:年近花甲了,还这么朝气勃勃!难得啊!她是爱画的,时不时也涂鸦自嘲。她的确送过《加耕图》给柳书凡,那是他们正爱得如醉如痴的时候。恰好这年《中国青年》杂志有一期的封面就是《加耕图》,他就临摹起来。“涂鸦”过程中,她特意把封面上的董加耕画得更像柳书凡。临摹完后,她不顾画幅的粗糙,毫不犹豫地书上自己的“雅名”,毅然送给了柳书凡。历经“文化大革命”的劫难,她以为《加耕图》早已荡然无存了,哪敢痴心妄想它的存在?怀着这样的心情,她走进厨房去。菜是小柳河产的碎鱼,饭是柳河湾的龙珠米,都是近乎贡品的美食,虽然凉了,还是充满芳香。但是今天,就是这么好的饭菜,她也味同嚼蜡,食之乏味。他的整个心胸一下子全被柳书凡掏去了。她内心激动,说不清是倾慕还是后悔。当她望到柳书凡一手持着画卷,另一只手提着一袋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兴致勃勃地再次登上玉玺坪的时候,她已无心吃饭,丢下碗迎接这位初恋的情人去了。

稻香老农迫不及待想打开看看,柳书凡见外面风大,暂时谢绝了她。他深知由于岁月的无情,《加耕图》纸质已经开始薄化,脆化,稍不留神,就会前功尽弃。两人肩并肩回到住房,柳书凡才把画卷平放桌面之上,慢慢把画卷打开。由于岁月的侵蚀,画卷已经开始变黄,纸质也变薄了;好在整体还完整。柳书凡还在县城教书的时候,他就悄悄拿去裱糊了一次,因此仍能给人以翻旧如新的感觉。

柳书凡小心翼翼打开画卷。一个面目清秀,个子高挑,正肩扛锄头,迎着朝阳阔步迈向宽广天地的英俊青年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稻香老农瞧了又瞧,喜不自禁。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当年他能临摹出这么好的工笔画!

柳书凡指着画卷左下角的“临摹”二字告诉黎老师:“这是 20世纪 60年代前期,《中国青年》杂志的封面画。”接着就把那时毛主席如何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江苏青年董加耕如何响应号召,毅然回乡的事简要地介绍了一遍。这幅画其实就是对董加耕的褒扬和宣传。接着他又告诉李老师,“有一年毛主席生日,董加耕还是他老人家寿宴上的座上客呢。那时候的董氏加耕呀,啧啧……”他以深深的感慨结束了他的介绍,仿佛他也“董加耕化”了。

“真是不可思议。”稻香老农惊喜异常。

柳书凡又指着“临摹”和自画像上面的署名“稻香老农”,郑

重提醒:“这是谁的雅名,难道忘了?”

“啊……”稻香老农连连击拍自己的前额,恍然大悟,“我就是因为在《红楼梦》里捡了个‘稻香老农’,才被你取笑!也就是因为她,我才被学校的造反派打成才子佳人,挨批受斗的!屈指算来已经四十多年了。哎!”

往事如烟。其实驱散烟雾,往事就电影一般一幕幕出现在眼前。在那个非常年代,人们不仅没有言论自由,也没有文字自由,更没有画笔的自由。黎姑娘为了表达她对柳书凡的挚爱,她就借用这幅画,再加进自己的想象,融入自己的爱心,于是“涂鸦”成了新的《加耕图》……

“你可知道,为了保护这幅画,我担待了多大的风险吗?”柳书凡竭力把稻香老农从如烟的往事中拉回来,“我家是柳湾村的典型地主,“文化革命”的火一烧到柳湾村,我家就成了造反派抄、搜的第一对象。我因在第一时间获得信息,把所有的书籍、文章、日记付之一炬,才没挨批受斗。但在同时,我又听说毛主席的书可以保留,我就将你送的——你的玉照夹在里面;不过,仍然没能躲过那一劫。由于小诸葛的‘特别提醒’,造反派把我的《毛泽东选集》也抄走了。《加耕图》太大,不便夹入,又一时找不到恰当的保存方式,我就把它藏在谷柜里,放在稻谷底面……但是心里仍然忐忑不安。因为我亲眼见过,土地改革的时候,农会的民兵抄地主的家的时候,把我家的稻谷,包括缸子里的米,都抄得一干二净的。所幸‘文化革命’到底不是土改,造反派们没有像土改时的民兵一样卷土重来。好在文化革命到底不是土地改革,只抄没书本,不抄粮食,《加耕图》才幸免于难……”

稻香老农聚精会神地听着,心也一直悬着。听到后来,她忍不住双手抓住柳书凡的双肩,不断摇着他的臂膀,频频催促:“你把它烧了呀!一张白纸,有那么珍贵吗?保命要紧呀!”仿佛他当时就在身边,“为了它,你简直命都不要了!值吗?”

柳书凡提醒她:“我在说往事,你那么激动干嘛呀?”同时捧上《加耕图》,郑重地递到黎老师面前,“我为它保存了四十年,因为有它陪伴,我幸福地享受了四十年。现在,我完璧归赵,让你也分享它带给我们的的幸福!”

稻香老农感到突然,她两手发抖,不知道该不该接受:“你这不是跟我断交吗?”她原想说“断情”的,话到嘴边,又作了番“调整”。

“黎老师,你误会了。我绝对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让你分享它给我带来的幸福。你若不信,烦你也只保存四十年。四十年后我一定来取!”

稻香老农更加不信:“你也太浪漫了!四十年后,我们都是近百岁的老人了!我们都能活到那年月吗?”她直摇头。

柳书凡这才悟起自己确实想得太浪漫了。于是马上更正:“啊,你看,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尽罗曼蒂克!我修正一下:二十年。你只享受二十年。那时候,那时候你我都是八十上下的老人,相信都还健在。”

“这还差不多。”稻香老农终于疑虑尽释。她这才坦然接过,“那我一千个感谢!”

稻香老农把《加耕图》轻轻摊在“豆腐块”上,尽情地欣赏一会,转过身来,指着刚才柳书凡放在桌上的袋子问:“那是什么?该不是比《加耕图》更宝贵的东西吧?”

柳书凡正要进行下一步“工作”,见稻香老农主动提了出来,于是马上接腔:“这东西,要么一文不值,要么价值连城。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这辈子,别无追求,就打算写一本像样的书。现在我总算把它写出来了,但是还没有付梓。今天交给你,一是践诺,二是向你请教,三呢,是请你也践诺——给它插画,作设计封面。你不是说过吗?‘你若不嫌粗劣,一旦大作成功,我——稻香老农,一定给它插画,作封面设计!’你忘了?我可是言犹在耳啊!”说完,把沉甸甸的袋子郑重地递给稻香老农。

稻香老农不能不接。她接过一掂,就像提着一只正要下蛋的老母

鸡——好重呀!

“什么书?”

“长篇小说。”

“题目呢?”

“梨花滩。”

“体例?”

“章回。”

“篇幅?”

“百回《梨花》100万言。”

“写了多久?”

“屈指算来,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稻香老农越问越激动,越问眼睛睁得越大。问到最后,两个眼珠就像一对小灯笼,大大的,亮亮的,仿佛今天才认识柳书凡。她终于没法控制自己的激情,把袋子甩在床上,张开双臂,把柳书凡紧紧抱住,把脸也紧紧贴在柳书凡的腮帮旁。脸庞如此滚烫,抱得如此有力,贴得如此切近,这使柳书凡深深感到,这无异于一个初恋的情人,第一次达到感情的顶峰,心潮澎湃,没法遏抑。柳书凡则依然大姑娘一般,任她热,任她拥抱,任她紧贴。待贴够了,热足了,抱累了,稻香老农又退后一步,一拳捶到柳书凡胸脯上,一字一顿,字字千钧地说:“你呀,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柳书凡却淡然回答:“我的座右铭呢,你忘了?我可是牢牢记着呢——语不惊人死不休,书不问世不瞑目!”

“你呀,真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稻香老农又说。把柳书凡砸了重重的一拳。这,既是对初恋情人的钦佩,也是对自己的谴责:她后悔自己没有把握机遇,被当时的政治风浪吓破了胆,畏畏缩缩地弃他而去!终于招来终生的遗憾!

大风过后是平静,冲过险滩是平潭。待激情发泄得差不多了,稻香老农才垂头丧气地说:“你是成功了,我祝贺你!可是我却无法践诺了!惭愧,惭愧!”接着,她略加梳理就娓娓道出自己别后的经历和难处。

她告诉柳书凡,她女儿在这里教书,最近请了产假,教育局就要她来给女儿代课,如此她才有幸重返柳河湾。实际上,她自从离开柳湾小学不久,就恋上了一名地质队员。结婚后就随夫云游四海,足迹遍及全国。把自己的理想,爱好早已抛到脑后……如今,她许多方面都未老先衰,眼睛尤其老化得厉害,几乎要“吃”书了!哪里还能践诺?丈夫也是吴同人。因为他是地质勘测队员,神州处处留下他的足迹。退休以后他们才定居吴同县城。尽管如此,她一直没有忘记柳湾小学,没有忘记柳书凡,更没有忘记龙珠米和龙液鱼。她也对自己的不辞而别,向柳书凡表示歉意。这以后的几十年里,她一直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袱:她欠了柳书凡的债,欠了柳河湾人的情!正是为了偿还这笔债,这份情,女儿师范毕业以后,她毅然建议女儿沿着她没有走完的足迹,重返柳湾小学……

日头不觉已经西沉,他们的激情依然如日中天;他们的激情也倾吐得差不多了。直到暮色降临,他们才不得不关上感情的闸门。柳书凡起身告辞,准备回家去。临行,柳书凡没忘记特意敦促。他指着书稿郑重地说:“我等着你的赐教!”

稻香老农没有忘记自己的本职,她热忱地把柳书凡送到校门口后,慎重地叮嘱:“小痞子和小囡子的家长那里,就麻烦你代我去安抚了。以你在柳河湾的威望,应该能息事宁人吧?”

柳书凡有时候也喜欢别人给他戴高帽子。只要给他戴帽的人技术高超,他戴上舒服。眼下的稻香老农就有这种本领。他听了她的嘱咐,心里暖烘烘的,满口应承:“这没问题,你一百个放心!”其实能够让他自己放心的就只有一半——小半斤和竹美人那边;至于白铁锤、东北虎那边;他知道,他们根本不会买他的账。

就在他俩准备告别时,,老夫子和老师们都信步来到校门口,怀着深深的敬意,一齐向柳书凡频频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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