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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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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七十四章 柳书凡不识抬举 狗不理贻笑大方

柳书凡没有令老支书失望,让他老人家落土为安之后,他就着手续修《柳氏族谱》的筹备工作。自然这里续修的仅仅是“三一工程”的柳姓族人。

虽说柳书凡是主持“三一工程”续修的不二人选,但是真正作为它的主心骨,柳书凡还是满姑娘上轿——头一回。他清楚自己,只具备知识和才能,毫无权威可言;所以他不能用权威驾驭;只能用行动去感召人。具体地说,第一次召集三地族要开会他就要做点牺牲,起码要自掏腰包款待族要们一顿像样的便饭,才能把他们召集到自己的旗帜下。柳书凡打算这点代价;但是族会最先本来是在柳河湾举行的。用句时髦话说,柳河湾是三地的中心,甚至是“都城”。不知何故,三地的议事中心迁到了望龙铺。所以这次族会的地点最好放在望龙铺。然而,在望龙铺举目无亲的柳书凡去望龙铺做饭谈何容易?有鉴于此,他决心“冒险”——试行一次,同时暗中测试一下他在三地族众中的分量。因此他只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试探。首先他破例把上述三地的柳姓人氏中的族要召集到自己的石头新城的堂屋里,举行了第一次筹备会,并且开宗明义,仅此一次,下不为例。由于童三媛勤于打扫,柳书凡的堂屋里,壁上、地上,凳上、桌上经常都是干干净净的,随便坐到那里,衣裤都不会沾上灰尘。这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柳书凡的精神负担,为他的款待工作创造了外部条件。值得庆幸的是首次试探侥幸成功,席间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他在族人心目中还有一定的分量,他心里高兴。

柳河湾是望龙铺、锁龙桥柳氏宗族的发祥地,在发祥地举行族会,顺理成章,合理合法,为什么说他破例呢?说来话长,这里只简单啰嗦几句。

白驹过隙,乾坤更替。随着时间的延伸,上述三地的人口发展出现严重的不平衡现象。到民国前夕,望龙铺的柳姓人数比柳河湾、锁龙桥两地的人数之和还多,已经接近百分之六十。自柳成公以来,柳河湾一直是上述三地的议事、办事中心。但是胳膊到底扭不过大腿。望龙铺人鼎盛伊始,就仗着人多势众,要求“迁都”——把柳姓族人议事、办事地点从柳河湾迁移到望龙铺去。就像历史上庞大的庶族势力问鼎人数寥寥的嫡族势力一样。锁龙桥人去柳河湾,上望龙铺都无可无不可——严守“中立”。于是柳河湾势力更加孤单。他们不得不在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宭迫境遇中拱手让“都”——把议事地点让给望龙铺人。所以柳书凡这次能把三地族要召集到柳河湾来,给人以“都城”回迁,族权回归的嫌疑,是很不容易的。为了避免嫌疑发生,柳书凡首先说明,之所以放在柳河湾开会,纯粹是因为做饭不易,绝无“都城”回迁之邪念。接着他又信誓旦旦保证:仅此一回,下不为例!还拍着胸脯表示:若有“迁都”篡权之意,天打雷劈!这才消除了望龙铺的疑虑。所以说它破例,一点也不为过。这里不仅有柳书生、柳书凡兄弟的威望在起作用,也有逝去的道德先生的遗风的潜在影响。

这次筹备会的最大成绩是成立了三地《柳氏族谱》续修理事会,选出了正、副主任;建立了理事会下的几个办事小组。诸如族谱编辑组,财务管理组以及外勤调查组等等。在选举正主任的时候,几乎人人高举拳头,齐声呼喊:“柳书凡!”连人多势众的望龙铺都忘了自己的优势,没持异议。是名副其实的众望所归。

柳书凡看到这情景,听到这声音,自然心情激动。但他冷静一想,心里又直摇头:这根担子太重,他挑不起!

柳书凡敢写百多万字的长篇巨著,为什么挑不起轻于鸿毛的《柳氏族谱》?读者又有所不知。不是他顾虑知识不够,也不是笔力太弱,而是其中的矛盾太多,关系太复杂。首当其冲的就是“人势”问题。撇开无足轻重的锁龙桥不说,光拿柳河湾跟望龙铺对比,就叫人咋舌。望龙铺人丁近千,柳河湾却不到三百!是典型的少数对多数。现在多数居然要服从少数,这无异胳膊扭大腿。柳书凡一介书生,毛粪不过百斤,学识也平平常常,哪有扭大腿的本事?其次他若推辞,主任一职势必落在狗不理头上。因为望龙铺人丁虽多,能人却少。因之无人提倡“教子孙两行正业,曰读曰耕”,更无人像柳河湾的柳书生、柳宝春一样,竭尽全力送亲人读书;且一代又一代,陈陈相因;所以望龙铺人口素质一代比一代低,文化水平也像九斤了太婆所说,一代不如一代,是一个文盲充斥的“柳家铺子”,到续修《柳氏族谱》,真正能勉强提起笔来作文的,除了狗不理,实在找不出几个。论辈分,狗不理是柳书凡的叔祖;论年龄,狗不理也大他数旬,他都应该礼让。第三呢,狗不理不仅是父亲的弟子,还是老哥柳书生的同窗;父亲在诵经楼设馆授徒的时候,两人都是父亲的门生,就凭这一条,他也应该礼让。第四呢,柳书凡他的长篇巨著《梨花滩》还没写完,更谈不上修改,他使出浑身解数都不够用,哪里还敢分身?他权衡再三,慎重表态并且建言:“感谢各位叔伯兄弟的信任与厚爱。可惜鄙人太过愚钝,实在无能为力。如果在座各位真的信得过我,恳请采纳我的推荐——”他话没说完,就故意打住,仿佛在让大家思考他会推荐谁。

与会人听见,都面面相觑:“在我们柳氏三地,除了他,还能有谁呀?”

不管大家的眼神如何,柳书凡果断举荐:“望龙铺的叔祖柳是明可担此重任。”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座族要,个个又面面相觑:“他是干这差使的料吗?为人为文都远不够格呀!”

不能怪在坐诸位实在担心,确实是狗不理形象太差,给人的印象太“那个”。“主任”就是族首。为人处世要高风亮节,众望所归;为文至少要提起笔来写得出几个像样的汉字,作得几篇像样的文章,虽不能说在柳姓三地,首屈一指,至少写得几句话通。而狗不理呢?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还是无家无室,老光棍一条,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在金钱面前,手脚从来不干不净;除了制造离奇新闻,引起轰动效应,真的一无所长。虽说在道德先生开设的经馆坐过几天板凳,还不知道他安安心心坐过几分钟没有。以后他浪迹四方,从没光顾过书本,至于提笔写字作文,更是少见。且不说德行,光说文化,他也没这个能力呀?客观地讲,望龙铺不能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人才,只是他们不是在外面干工作,就是不热心族务,所以物色来物色去,还是这个天津卫的狗不理。

随着时间的推演,三地族要心理也在发生变化。锁龙桥人认为希求狗不理续修好《柳氏族谱》,那是张家人打大锣——没指望。柳河湾人则感到惋惜,甚至对柳书凡恨铁不成钢。望龙铺人最得意:柳河湾虽有人才到底不敢“问鼎中原”,大权还在他们手里

狗不理尤其兴奋:这回我真的可以出人头地,有番作为了。

就这样,主任人选无奈敲定。柳书凡这才一身轻松。

接下来是各组小头头的选择与安排。其他小组的安排很顺利,轮到编辑组主编的安排,却争执不下。这是续修成败的关键所在。一提到这个位置,所有族要——包括望龙铺人,又都一齐指着柳书凡,再一次异口同声:“这差使,真非柳书凡莫属了!”

柳书凡只想着《梨花滩》早日杀青,尽快付梓,以为躲过了“主任”,自然就躲过了“主编”;不想“主编”新帽,还是意外“加冕”到自己头上——还是一顶专干实事——甚至费力不讨好的差使。他依然想继续躲避,推诿;但是这回连望龙铺人都容不得他再躲再避再推诿了。柳书凡只好颓然接受,但是他心里还在思索着躲避推诿之策,金蝉脱壳之计。

饭后,柳书凡送走了三地族要,单独留下狗不理,并把他从堂屋拉进“抽屉”里,在煤灶上,想跟他探讨一下新谱的大致规模,规划一下大致内容;同时摸摸他的思想底细和文墨深浅,再施金蝉脱壳之方。

这是冬天,柳书凡的“抽屉”里早已烧上煤火取暖。桌子架在煤灶上,祖孙两个隔着煤火,对面而坐。柳书凡把老支书千方百计才保护好的《柳氏族谱》首卷打开来摊在桌上,指着最前面历届所写的《序》与多篇《赠序》问狗不理:“这些东西,是原封不动地搬进新谱,还是……”

狗不理不假思索就打断柳书凡:“只搬一部分进去算了。”

《序》和《赠序》是族谱的精华,续修族谱理应把它们一一原封不动搬进新谱,以示尊重和保留,便于参考。这是常识,也是新修谱者应掌握的原则。狗不理的回答告诉柳书凡,他缺乏修谱常识,也就更谈不上掌握原则。柳书凡暗吃一惊:他再次“让贤”有困难!

狗不理从柳书凡的神色感觉到了什么不对,有点尴尬。为了摆脱尴尬,他把在长沙开谱会时从一位宗亲手里悄悄“摸”回来的一些资料作为至宝带了回来,真的当宝贝保存。当时他那份暗暗高兴的劲儿,正像俗语说的:叫花婆捡到了一坛银子——乐开了花。今天他特意拿出来,一是为了发泄他那叫花婆似的兴奋劲,二来是向柳书凡炫耀炫耀:我有资料,续修不难。

这些资料很粗糙,语句也不通顺,还有连篇的别字,错讹更不用说;连真实性、可靠性都值得怀疑。柳书凡在长沙开会时见过这些东西,还粗略浏览过,当时的直感是不值得一读,更没有修进新谱的价值。今天狗不理却作为至宝拿出来向他炫耀,可见他知识浅薄到何等程度。

“这些东西有吸收的价值没有?”第一着棋没有下好,狗不理学习装谦虚了。

柳书凡耐心启发他:“好的族谱,是书中经典。字字句句都要有来处。这些资料如果修进谱里,光考证它的真伪就得花去许多时间和精力,还不一定有用处!我想我们的《柳氏族谱》里就免收了。您看如何?”

接连吃了柳书凡的闭门羹,狗不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暗暗琢磨,这回跟柳书凡修谱,难以共事到底;不如趁开台鼓还没打响之机把柳书凡甩开算了。他决心下定,就笑嘻嘻地试探:“老孙子,听说你在写一部大书,完成了没有?“

柳书凡心无城府,如实回答:“一时半刻,完成不了。现在又碰上三地要续修新谱,要完成它,实在遥遥无期!”他频频摇头,一脸无奈。

狗不理觉得机会来了,暗自高兴。他在心里稍微琢磨一番,就佯装关心地说:“不如把‘主编‘这顶鸟帽子甩了,专心写书,早成大业,早出大名!另外我在谱里给你保留个‘副主编’的头衔就行了。这样《梨花滩》可以保你功成,《柳氏族谱》可以促你名就。你依然名利双收!何乐不为?”

这倒是个金蝉脱壳的好办法,柳书凡听了喜不自禁。他赶忙向狗不理请教:“怎么个甩法,爷爷?”

狗不理伸长咀巴,神秘兮兮地说:“实话告诉你吧。在我们三地的柳姓人氏中,望龙铺人时时、事事、处处都必须当正角,唱正生的;否则一事无成。原因很简单,望龙铺人多势众嘛。所以这次续修《柳氏族谱》也不能例外。还在会前,咱们全望龙铺人就放出话来了:主任、主编都必须是望龙铺人,否则免修!你看——”狗不理故意把话刹住,眼睛紧盯柳书凡不放。

柳书凡不觉毛骨悚然。他原来只打算礼让,现在看来望龙铺人早就准备逼让了。他正求之不得,忙问狗不理:“那么,你们打算让谁到编辑组来当这个主编,唱这个正生?”

狗不理继续洋洋自得地陈述:“当今望龙铺,能舞文弄墨的,大部分早已飞出铺门,留下的几个,不是没出息,就是懒得料理族务的——”他刹住话头,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得意忘神:“舍我其谁呀?”

柳书凡听了,在心里臭骂:“你无知无识,又无视廉耻!呸——”但是想到人多势众,想到《梨花滩》,他又打算礼让“主编”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容易。无事一身轻,今后我只管专心侍《梨》,多痛快!

“谢谢叔祖的关心与厚爱。《梨花滩》倘有问世之日,一定怀揣拙作,登门致谢,虔心请教。”柳书凡说。语气虽然谦恭,言辞则显得过于文雅,不知狗不理能听懂不能。

狗不理到底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为了不给外人以“篡权”之嫌,他又不失时机地给柳书凡喂甜屁:“老孙子,你正生可以不唱,小生的圆场还得要打。《前言》和《后记》,都非你兄弟莫属。所以我们三地的《柳氏族谱》,书生教授写《前言》,你写《后记》。只要你们兄弟把好这两道关卡,我们的《柳氏族谱》就成功了一半!你们兄弟依然功在当代,名垂千古!“

柳书凡讨厌这种肉麻的奉承,蹩脚的吹捧,他孜孜追求的是《梨花滩》的付梓与问世,视其他一切如粪土;所以他只顾连连点头,没跟狗不理多啰嗦。就这样,柳书凡头上的“主编”桂冠还没上头就被狗不理轻而易举地取掉了。狗不理头上则接连加冕,又是“主任”,又是“主编”,真是威威乎,荡荡乎,神气死了。望龙铺人更是趾高气扬,忘乎所以。

一年以后,狗不理怀揣自己主编的《柳氏族谱》“样稿”来到柳河湾,走进了石头西城的“抽屉”里,如期出现在柳书凡面前。这又是冬天,当时柳书凡正在煤火前一边取暖,一边审阅《梨花滩》清样。柳书凡读谱心切,一番简单的礼节以后,柳书凡把清样推到一旁,接过崭新的《柳氏族谱》打开来,认真翻阅。他首先发现,老谱里面的《序》和《赠序》真的只搬了一小部分过来,还是与狗不理一家有渊源的;其余的无论优劣,一概抹杀。连下龙桥那边一位老秀才写的《赠序》也没逃脱被抹杀的厄运。哪是唯一一篇极有保存价值的文献。柳书凡从这篇《赠序》里才得知我们柳姓族人和下龙桥人,都是明朝正德(武宗年号。在公元1506至1521年之间)年间迁徙到这一带落脚生根,繁衍生息的。相反狗不理从长沙带回的那把废纸,却不分糟粕、陈糠,篇篇照收不误,而且原封不动,一字不改,连标点也原样未动。看到这里,柳书凡差点拍案而起,厉声责斥:“好家伙,不仅愚昧无知,而且刚愎自用!”再逐一浏览,更加让人喷饭。所谓目录,眉不清,目不秀:有的有目录没文章;有的有文章没目录——真是一塌糊涂。所谓历史沿革,颠三倒四,糊涂不清,甚至张冠李戴;用起干支来,“戌”、“戍”不分,“己”、“巳”不明,而且一错到底!再翻世系表格,父女变成“夫妻”,兄弟变成“父子”的……现象屡见不鲜。真是笑话迭出,令人既喷饭,又捶胸。更让他气愤的是,已把《柳氏族谱》修成这个样子了,他还没忘记把自己的“杰作”塞进去,以期“青史留名”。柳书凡做了简单统计,狗不理给自己塞进去十篇(首)之多!更令人不齿的是十篇“杰作”,篇篇思路不清,语意不明;每篇都是一蒲乱麻,充其量够小学三年级学生启蒙作文的水平。但是文字能力即使差到这种程度,他也没忘记卖弄,居然填起词来。例如众所周知的《沁园春》历来只分上下两闋,而他一填就是四阕!真是旷世奇文,不怕人笑掉了牙!

柳书凡继续翻阅,脸色越来越不好看。狗不理端详柳书凡充满愠怒的脸色,他心里越来越彷徨;最后再也坐不住,悄悄溜之大吉。

“白痴,典型的白痴!”见狗不理走了,柳书凡也无心送他,任她自去,只顾对自己喷发心头的怒火。

柳书凡越看越觉得不对劲,索性放下《梨花滩》的审阅,专心通读《柳氏族谱》。他花了整整宝贵的十天,才把它读完。他读完之后,更加气愤。稍加思索,就在扉页写了八个个大字,以表达他当时的心情:错讹百出,一塌糊涂!

最后他又花去整整一天,索性把错别字也统计出来。“正“字画满了一张纸,不多不少,恰好800。当他数完“正”字,瞧见这个令人瞠目的“800”时候,吃惊得直咋舌。

“三一工程“被狗不理修成这个样子,实在是柳姓族众的奇耻大辱;必须赶快设方,尽力补救;不然一旦付梓问世,三地柳姓族人的面子就丢完了!想到这,柳书凡再一次决心中断《梨花滩》的审校,夹起新谱“样稿”,就往望龙铺奔。

狗不理的住屋跟单峰驼的老木屋和老半斤、杨癞子的“柳杨豪府”差不多,也是从前人手里继承下来的。在狗不理手里也经历了七十余年的风雨,他却从没想到过要整修翻修;也很少打扫;因此其破旧、肮脏程度也与老木屋、柳杨豪府相差无几。为了叙述时有个记号,容作者姑且叫它“狗府”。柳书凡打量“狗府”堂屋,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狗不理新修的《柳氏族谱》已经印刷出厂,堆在堂屋旮旯里。

柳书凡捧起“样稿”跟旮旯里的新谱对照,更加吃惊。狗不理交给他的哪里是样稿?分明就是新谱!他哪里有向他请教的意思?他分明在走过场,甚至是炫耀——向柳书凡炫耀!他哪里把柳书凡放在眼里?

大约认为新修的《柳氏族谱》已经大功告成,狗不理一身轻松,脸上不乏得意之色。他见了柳书凡,马上用眼光示意他留心堆垒在旁的新谱,用无心的语言告诉他:对不起,咱们的《柳氏族谱》已经顺利诞生!

柳书凡瞥见旮旯里的新谱,既意外,更惊讶:狗不理送谱样给他,仅仅是为了封堵自己的嘴巴,根本没有请教的意思!他哪里知道,狗不理原来是个无知无识,寡廉鲜耻的家伙!他绷紧脸皮把自己阅读修改过的“样稿”递给狗不理,毫不客气地示意他仔细瞧瞧,自己仍然不置一词。狗不理意识到气氛不对,赶忙进行缓冲。他接过“样稿”后,不翻开查看,而是先献殷勤——企图用殷勤封住这位侄子的嘴。他给柳书凡搬来凳子但是柳书凡不坐;狗不理又赔笑脸;柳书凡也昂着头,翘着下巴,不予理睬。这时的柳书凡双眉紧锁,脸也铁青,言辞已无法表达他的愤怒。他控制了好久才把自己的愤怒压下去,用平静的心态梳理狗不理的愚昧下作,无视廉耻。

柳书凡见狗不理还是没有翻阅“样稿”的意思,心里更火。他负气地夺回“样稿”,翻到狗不理自己填写的“主任简历”,怒气冲冲地指给他瞧。狗不理的经历其实非常简单,除了在道德先生门下读过几年经馆,被抓壮丁到过天津,其余时间都在望龙铺打发。唯一显得有点“曲折”的是在天津被日本鬼子吓破胆,逃回了吴同,并且在吴同城逛了几回窑子,还从窑子里捞回一个被老板娘抛弃的塌鼻子老婆。但是为了美化自己,他大力施展无中生有,向壁虚构之能事,给自己涂脂抹粉。例如,他从道德先生门下走出以后,接着胡诌,先后在柳河镇完小、吴同一中、吴同师范求学。吴同师范中师毕业以后,当过吴同县教育局主任科员。抗日战争爆发,他弃政从戎,奔赴抗日最前线,还因此到过天津……从狗不理出生到抗日战争爆发,偏僻落后的柳河镇根本没有“完小”,吴同县也没有“一中”,吴同师范也才开办了两个“简师班”,是真正的无中生有。所谓“主任科员”也是无耻的虚构。弃政从戎也是被抓去当壮丁的时髦说法。如果“用新眼光看旧事物”,那么狗不理纯粹在给自己身上披戴光环,给咱们的“主任”穿“皇帝的新衣”。可笑亦复可叹,尤其可悲可鄙。

柳书凡又让狗不理瞧“样稿”正文。先时,柳书凡在家里审阅的时候,是扎扎实实,一丝不苟的。凡是错误的地方,他都用红色圆珠笔改正过来,颠三倒四的语句他也用朱笔勾勒清楚;值得斟酌的地方,他还打上“?”。因为需要更改更正的地方实在太多,所以柳氏新谱每一面都划满了红色标记,每一页都是一张关公的脸谱 —— 满纸通红。

柳书凡百般忍住愤怒,打开“样稿”,逐页揭露。他首先指出,作为新谱的镇卷之笔——轩辕黄帝的简介就错得令人掩鼻。狗不理在叙述黄帝之死时,说他“甍于峋山”。光这一句错误就及其严重:例如,把“甍”与“薨”混为一谈。“甍”是屋脊,“薨”在古代是指诸侯死了。黄帝既不是“屋脊”,也不是诸侯,而是中华民族的开山祖;历史地位远胜秦始皇,所以至少要用“崩”。可是狗不理对此一无所知。柳书凡的这席话,白纸黑字,有理有据,说得狗不理哑口无言。柳书凡又打开《世系表》,指着一位生于“民国1936年”的族人问狗不理:“民国一共存在了多少年?”狗不理一问摇头三不知。柳书凡又忍住愤怒告诉他:“中华民国在大陆总共才存在了38年,何来1936年?”狗不理听了,才大梦初醒一般,张着大口不说话。接着柳书凡又掩上“样稿”拍着它的封面指出,无论何姓修普,都有一个共同的指导思想——寻宗索祖,正本清源,咱们柳姓人修普也不能例外。但是,我们三地新修的《柳氏族谱》里看不出有这个指导思想,因而新谱缺乏灵魂,致使全书如同一把乱麻,一般人都无法读下去,他是发了好大的劲,才硬着头皮把它读完的。狗不理听了更加汗颜。最后柳书凡还想把狗不理的十篇杰作和800个错别字和盘托出,喷他个狗血淋头,吐他个干净痛快!他估计狗不理一时接受不了,所以中途来了个“适可而止”。狗不理估计这位侄孙后面还有火力更足的炮要向他发射,因此极感无地自容,只恨无洞可钻。所幸柳书凡及时打住了,他才松了一口气。柳书凡话虽没有继续说下去,心里的包袱反而更加沉重:教授的《前言》和秀才的《后记》,跟这样杂乱无章的污浊文字排在一起,实在是一种羞辱和玷污,是奇耻大辱。他自己都气成这个样子,治学严谨的教授老哥见了,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

“到底还有什么问题,老孙子不妨赐教一二。”狗不理做贼心虚,他见柳书凡久久不语,知道后面问题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还严重,不由得心里打颤。于是勉强放下架子,假装谦恭地问柳书凡。

“你先打开扉页瞧瞧。”好久好久,柳书凡才抛开包袱,轻声提醒。同时把“样稿”给狗不理。

狗不理哪里知道什么扉页?他无可奈何地接过“样稿”,《刘三姐》中的穆老爷翻歌书一样胡乱掀翻。

柳书凡没有料到狗不理孤陋寡闻到这种程度,哭不是,笑亦不是。他不得照样忍住愤懑,给他打开封面,指着第一页,用手指尖告诉他:这就是扉页!

扉页上面写的依然是前面已经出现过的八个朱色大字:

错讹百出,一塌糊涂!

他这才睁大眼珠,张开大口,伸直舌头,老半天不知收敛。这时的狗不理才是真正的惊慌失措,六神无主。

狗不理原本是个虚荣心极强的无知之徒。他原来送新谱的“清样”给柳书凡,就是为了炫耀,显摆:没有你,我照样修成《柳氏族谱》!根本没有求教或请教的意思。他事前根本不打算跟柳书凡沟通,就自作主张,敦促印刷社马上开机印刷,尽快出版。因此,柳书凡走进“狗府”的时候,全新的《柳氏族谱》不仅早已出厂,而且运到望龙铺,堆在“狗府”的旮旯里,只择黄道吉日下发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新谱会是这个样子!他有何面目见三地父老?

他心慌意乱,束手无策。好久好久才无奈地问柳书凡:“以老孙子高见,有没有亡羊补牢之策?“

柳书凡摇着头说:“有是有,不过只怕是狗尾巴上吊棒槌——尾大不掉呀!”

狗不理说:“不管它尾大尾小,也不管相称不相称,试试再说。你说吧,什么好妙策?”

柳书凡说:“勘误呀!眼下别的暂且不说,别字总得勘误呀!”

狗不理又如堕五里雾中,不知所云。他又问:“何谓勘误?怎么勘误?“

柳书凡想,愚昧无知到这种程度,还一意要当主编!你“主”什么,拿什么“编”啊!为了三地柳姓族众的颜面,他不得不镇静下来,耐心给狗不理作了一番解释;并告诉他,勘误有两种方法:表解法和说明法;最后柳书凡还结合“样稿”,找出实例,给他分类进行了示范。

狗不理这才抓着头发,恍然大悟似的告诉柳书凡:“原来这么容易!我马上进行,马上!”就要走进房去,准备认真“勘误”。

柳书凡觉察出狗不理其实并没有听懂。他没有料到狗不理漂浮到这种程度。他再也没有做孙子的谦恭,只有爷爷呼唤不争气的孙子的愤懑。他更知道,狗不理不会这么快就真心改过,于是叫住他:“慢点,咱们得定个期限。”

这时的狗不理也像孙子在爷爷面前一般,百般听话,百般顺从:“一切按老孙子的办,你说什么时候完成就什么时候完成,而且保证,一旦勘误完毕,一定亲自送达,请您校正!”他说得信誓旦旦,俨然学生向老师作保证:作业一定按时交来。

“一个星期怎么样?”柳书凡很慎重,先征求狗不理的意见。

狗不理又信誓旦旦:“保证按时完成,争取提前完成!”

柳书凡这才悻悻然回柳河湾去。

一个星期以后,狗不理如期将《勘误表》交到柳书凡手里。《勘误表》厚厚的,其分量足足相当于柳氏新谱的一半!不仅把错别字更正了,把凡是用红笔改过地方也自以为是地“勘误”一番。不像《勘误表》,倒像《勘误集》。这样的“集子”放在谱后,不是狗尾巴上吊棒槌,简直是吊秤砣——头重脚轻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还给人以狗尾续貂的坏印象,哪里还像谱呀!为了防止自己主观偏颇,柳书凡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看了内容再说究竟。但是,他粗略一瞧,更加哭笑不得。他先看标题,就愕然一惊,标题全写错了——《勘误表》居然写成了《堪悟标》!再看正文,也表解不像表解,说明不像说明,真是满纸荒唐,一派“胡(糊)言”!还闹出了不少新笑话。例如,在厘清老野狗与泉美人的关系时,本来只要在“柳是仁”后面加一句“抚继女泉儿”就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了。他却为了卖弄文才而故意画蛇添足:在“泉儿”后面添上“为其妻”三个字,以示为他的妻子所生。但是,他偏偏舍不得写上“所生”二字,所以如果把它们联接起来,就变成了:柳是仁抚继女泉儿为其妻。说白了就是:柳是仁养了个继女做老婆!你瞧,别人看了会不会笑掉牙?倘若泉儿娘健在,不搧他的耳光才怪呢。柳书凡又想,看来狗不理实在没法续修好《柳氏族谱》,为了不愧对三地族人的祖先和后裔,他不能不站出来亲自“勘误”,必要时推倒重来了。狗不理也觉得他已尽了最大努力,再要他怎么样,他就只能把大权拱手相让了。然而,更重要更让柳书凡不能抛开的是《梨花滩》出版。这时的《梨花滩》已进入样稿的终审阶段。出版社三天两催,他实在忙得不可开交。他只好好言劝慰狗不理,请他别急,他把《梨花滩》付梓以后,一定专心事谱。狗不理这才垂头丧气回望龙铺去。

望龙铺人听说狗不理把《柳氏族谱》修坏了,都感到大失颜面,都很气愤,纷纷踩着狗不理的门坎兴师问罪。又听说他把大权拱手让给了柳河湾人,更加气冲牛斗。从来就是望龙铺人说了算的三地柳氏望族,现在却要唯柳河湾人马首是瞻,这还了得!日本的自民党能让民主党站在他们头上颐指气使,作威作福吗?不能。同样的,从来在野的柳河湾人现在要在望龙铺人头上屙屎屙尿了,望龙铺人能忍受得了吗?也不能!于是有人暗中鼓噪:“历史上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之说,今天我们也要来个‘成也望龙,败也望龙’。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柳氏族谱》好也罢,差也罢,哪怕是一把废纸也罢,都发下去算了!还‘勘误’个屁,‘重来’个屌!”这话有很大的号召力,望龙铺人恍然大悟,都举双手赞成。狗不理也茅塞顿开,觉得是着好棋:我不勘,你们柳河湾人也无可奈何!他当时就眉飞舞色!为了防止柳书凡“卷土重来”,他还把“样稿”送到印刷社藏了起来。然后就发通知,要柳河湾人和锁龙桥人都去望龙铺领取新谱。狗不理发完新谱以后,还马不停蹄地前往长沙,亲自提了一箱送到湘省“柳修办”,亲自署名,请他们“斧正”;并通过他们把其余的分发给本宗各地族要,同样一一亲自署名,请他们“雅正”……不光如此,狗不理唯恐首都人民和在首都生活、工作的柳氏宗亲,尤其是史学专家柳书生不知他们的族谱已经成功问世。于是他不计较邮费的高昂,特意给柳书生寄去一件……

发谱那天,柳书凡没有出席,自然没有去领取新谱。他被望龙铺人的愚昧惊呆了。后来又听说狗不理还不顾家丑,将三地续修的《柳氏族谱》远送长沙,遥寄北京;又在望龙铺人怂容下,信誓旦旦声明,柳书凡的“样稿”已被他付之一炬。他当时就气得倒在床上,几天吃不下饭。几天后,他又接到嫂子不顾话费的高昂,从北京打回长途。在长途电话里,嫂子哭哭啼啼告诉他:柳书生看到狗不理寄给他的《柳氏族谱》,发现每页都错误连连,极度悲愤,他当时就气得住进了医院,正生命垂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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