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独有偶,就在柳书凡抬腿往学校走去的时候,小半斤也从杨家岭方向急匆匆地回来了。他满脸通红,步子很快,几乎是在跑。那满脸的愠怒又像是见证着他受了什么不堪忍受的打击,正怒气冲天。这无异给刚刚平静下来的柳河桥上刮起了一股旋风。
柳书凡担心小半斤跟竹美人一样,看见纸条会生悲生气。他不敢再迟疑,马上把它揉成一团,悄悄掬进裤袋里。
他这才想起,昨天消息灵通的程半仙告诉他,今天是杨家岭上小半斤的大舅杨自然七十大寿,他那个在外面当工人的二舅杨自理也回来了,还特意托下信来,说他想看看姐姐姐夫和外甥们……
柳书凡想到这里,双六早也远远地在小半斤后面出现了——自然也是从杨家岭下来的。她也走得急,牛婆腰扭得很吃力,像是专为追赶小半斤。
“回得这么快!寿宴结束了?”柳书凡见他们母子俩神色异常,有点紧张。等小半斤到了桥边,他忍不住先问。
“开她娘的席!”小半斤愤愤不平,显然怒火正旺。连在老师面前应有的礼节也忘了。到了桥边,才想起柳书凡是老师,才马上站住。他先忍住愤怒,很礼貌地向柳老师打了招呼后,才继续“喷”下去,“柳老师,我那个所谓的二舅——论年纪跟柳老师差不了多少——您可能还记得他。”
柳书凡默默地点头,为了不打扰他继续往下说,柳老师以动作代替语言。他怎么不记得呢?那年柳半斤与杨癞子在玉玺坪揿架子,他和杨自理几个“后现代”的小把戏,远远地站在坪埂上观战呢。
双六早见见柳书凡在桥上,好像得到了援兵,边走边起劲地喋喋不休:“舅父不能打……舅父不能……”
“莫说我没有打他,就是打了他又怎么样?哼,我不过给他们‘喂’了点饭菜而已!太便宜他们了!要不你也帮他们告状去吧!”小半斤说,尚未熄灭的肝火又旺了起来。
双六早却还在没完没了:“再不对,总是舅父嘛!舅 ……
不……”不觉已经到了桥边。
小半斤怒火快要冲顶了。他直面双六早:“我问你,他把我当外甥吗?老实告诉你,你还要讲什么‘舅’,连你也有两个耳光——哪里不是你这个祸殃婆造的孽?”说完真的扬起了巴掌跃跃欲试。
柳书凡停住脚步,马上拖小半斤往石栏上坐下。他想,幸亏他没看见字条,不然更会火上浇油。
双六早见了巴掌,就全身出汗。她想,真是老半斤的种,脾气,发脾气的样子都像死了“那个人”。她被吓得胆战心惊,又怕当众出丑,所以没敢再跟小半斤理论。不过她像于心不甘,几度踌躇,总想强辩几句。
还在老槽门口歇肩的单峰驼见状,老远地催促双六早:“还不快回去,硬要弄两个耳光才舒服?”
“骂娘打舅,反了,全反了!”双六早这才悻悻然,绷着满是皱纹的团鱼脸,扭着已经变瘦变小的牛婆腰,边说边迈上柳河桥,加快脚步往回走。边走边不断往后瞧,生怕小半斤的耳光真的从后面搧过来。
小半斤见双六早还在胡说八道,分明有意偏袒舅父,火气更大,脸都快变成猪肝了。他刚坐下,又站起来,巴掌已经捏成了拳头,就要向双六早揍去。柳书凡第二次把他拖住,企图拽着他再次坐下。但是小半斤梆硬地站着,铁杆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柳书凡哪里能久久地拽住小半斤?他赶忙向双六早挥手,示意她快点离去。
双六早深知儿子跟老半斤一样,说得出,做得到。她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妇道人家也一样。为了躲过这一劫,她一边畏畏缩缩地过桥,一边还在心有不甘地啰唆,唠叨,步子却比刚才搬得更快了。
小半斤依然想挣脱柳书凡,追上去教训双六早。
柳书凡牢牢掐住他的手,耐心劝告:“算了,忍得一时之气,能解百日之忧。不管怎样,她毕竟是你母亲嘛!这里人多口杂,何必演戏给别人看呢?”
这时的柳河桥头,又从小龙山上下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老槽门口也走出来不少看热闹的。柳河桥两头,看稀罕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他们看到小半斤火气这么大,都很诧异;但因不明就里,都不敢随便吱声。
小半斤踟蹰了好久,才着慢慢坐下,猪肝色的脸才渐渐淡下去。
柳书凡与小半斤慢慢聊了起来。他这才知道,刚才在杨家岭上发生了惊天动地一幕……
原来,双六早不仅有两个弟弟——杨自理和杨自能;而且还有一个哥哥杨自然。长兄如父。杨自然在父亲早故的情况下,毅然挑起家庭的重担。他不仅千方百计养活全家,还在培养杨自理读书、参军、退伍安排方面做出了“特殊贡献”。为了感谢尊兄如父般的关怀,他慷慨解囊,为杨自然古稀大寿庆祝一番。在杨家岭,这种庆祝方式很简单既不举行庆典,也不唱戏以示热闹。只要大摆筵席,招待客人饱吃一顿。
因为要大摆筵席,许多事情都要事前敲定,并付诸实行。其中一个最重要最敏感的事,就是千万不能让“野外甥”小半斤出现在杨家岭,尤其不能出现在筵席上。因为他太像老半斤了,是杨家岭人的奇耻大辱,更是杨自然这个大家的大忌。小半斤在柳河湾的出现,已经扫净了杨家岭人的面子,好在他在柳河湾,影响有限。但是如果今天在杨家岭出现,问题就大了……大摆筵席,说到底就是摆阔气,争面子呀!
为了确保寿宴万无一失,生日前夕,作为族长先生,小诸葛特意打发杨自能洋豆角到柳河湾一趟。在老木屋旁的偏屋里他郑重叮嘱单峰驼和双六早:只许带白铁锤上岭,不能带小半斤上“山”!杨自能知道在这个家庭里,目前还是他姐姐双六早说了算,所以临别时又特意对姐姐叮嘱了一番。双六早虽然在表面上答应了,心里却另有主意。什么主意——这是向世人展示她双六早“能生”的绝好机会!柳河湾和杨家岭人不是讥笑过她在岭上就搞坏了坯子,失去了生育能力吗——今天,我就把她伟大的生育能力展览出来,给杨家岭人看看,尤其要给杨家岭的亲戚们瞧瞧——我杨应莲屁股能生能放“屁”!
双六早既敢这么想,自然敢这么行。在这方面她也想得出,做得到——决心按她的既定方针办。她不仅没有等洋豆角爬回杨家岭,就把喜讯告诉了白铁锤一家,也告诉了小半斤一家。她家境贫寒,备不起大礼厚礼;买不起成团成箱的烟花爆竹;不过,几盘鞭炮她还是买得起的。因此他当天就买了两盘脸盆大的大红鞭炮,让“铜铁兄弟”每人揢一盘,到了杨家岭再令他们兄弟亲自燃放。
单峰驼是杨自然的嫡亲妹夫,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率队上岭,登门祝贺。可是一方面,他自知形象猥琐,声音也难听,实在无颜见岭上至亲和贵宾;另一方面,在目下,这个家庭的绝对权威还是双六早,没有她的首肯,他是不敢贸然上岭的。而双六早早已认定,与驼子同行,有伤她的颜面,有损她的形象;因此,早就“安排”他在哥哥生日那天,去伏龙山砍柴捡柴。可见他不仅没有“率队”的权力,连随队的份儿也被剥夺了。其实双六早担心有点过余,单峰驼早就有自知之明了。他正巴不得呢。东北虎如果随行,是可以为之壮点行色的;但是他在柳河湾住得久了,耳朵里也塞满了闲言碎语;特别是双六早的寡廉鲜耻;跟她同行,反而抬高了双六早,矮化了她东北虎。她不干!还有一个问题也不能忽视:她终于瞧出来了,白铁锤的确有点像杨癞子,是杨癞子身上的“毛”——也是个野崽!跟两个野字号的人同行,会给人以“臭肉同了锅,臭鱼同了串”之嫌,她更不干!她还一度打算走出老木屋,告别柳河湾,另找新情侣,另谋新出路!仅仅因为白铁锤太会情意绵绵,太会蛮缠;她才在柳河湾勉强“定居”下来。竹美人是体谅母亲的心情的,很想为双六早争一次面子,不幸的是小妞子这几天拉稀,不方便,因此她也没有奉陪。如此真正能给双六早作陪的,只有一“铜”一“铁”而已。
杨自然居地的小地名叫葵花坡。他用愚公移山的精神在把山坡铲成一片小平地后,就在平地上建起了一座大木屋。在杨家岭,在当时,能建木屋就很不简单,何况他建的是“大”字号?屋大占地就宽,但是坡地宽度有限,所以他家的晒谷坪就相形见绌——显得太窄小。为此杨自然在墈下开辟了一个新的晒谷坪。
为了显示“杨应莲来了”,他们母子仨好不容易爬上杨家岭。来到新晒谷坪边,双六早马上吩咐小半斤和白铁锤把揢在腋下的鞭炮发开来,拖在地上,随人而动,逶迤而行。大红鞭炮就像两条逶迤前进的红长蛇。不到新晒谷坪,两条长蛇就吐出火舌劈劈啪啪响起来,成了两条小火龙。新晒谷坪上马上青烟弥漫,震耳欲聋。连整个杨家岭都回荡着鞭炮的响声。就是柳河湾人也望到了葵花坡的青烟,听到杨应莲的鞭炮的声响。双六早瞧着小火龙,听着好听的鞭炮声,再回顾小柳河,俯视柳河湾,眼前又有“铜”有“铁”,她心花怒放,欢喜死了——她到底风光了一回。
在杨家岭,最先听见鞭炮声响,看见双六早母子仨惬意而来的是洋豆角。当他看到姐姐居然不顾“禁令”,毅然“犯上”,十分意外。马上转身进屋告诉小诸葛。
小诸葛正在“抽屉”(在杨家岭,这是唯一的)里跟早到的客人聊他在广西十万大山的剿匪故事。听见野外甥上岭,吃了一惊。他起身走出屋外张望,看见两个外甥真的都上岭来了,更加大惊失色。不过,他毕竟久经沙场,老于世故,又有“统治”杨家岭几十年的经验可资借鉴,于是马上冷静下来。他垂下铜盆脸,稍微挠了几下头皮,翻了几下蛤蟆眼,就有了妙计。他把洋豆角叫到一边,如此这般地吩咐一番,又回到“抽屉”里,稳坐他的钓鱼船,继续跟早到的客人聊他的剿匪故事去了。
洋豆角按照小诸葛的指令,热情地把双六早母子迎进堂屋,赐了座位,又吩咐负责茶水、瓜子的施了热茶和瓜子,才顺便掐了两把小椅子跟两个外甥面对面坐下,似乎准备促膝谈心。
洋豆角告诉两位外甥,杨家岭人丁不多,挖煤的却多,外出打工的也多,因此实际劳力很紧缺。今天要的许多劳动力,都没法叫齐;以致厨房急需的大柴现在都还没有备足……
“我们想劳驾两位外甥,帮助我们劈几片大柴。”洋豆角按照小诸葛的吩咐依样画葫芦,绕着弯儿说。居然画得可以,就像 S形的豆角一般。他自己都很满意。
小半斤和白铁锤都见识不广,见舅父说得俨乎其然,信以为真。小半斤还拍了下胸脯满有信心地回应:“没问题!在家里,我早就是劈柴里手,早就是干这活的‘专业户’了!”
白铁锤虽不如小半斤干脆果敢,却也不敢违命。
见外甥们没有异议,洋豆角挺高兴。接着他又借故今天寿宴客多,葵花坡地盘太窄,没有劈柴的空地,要移到秘书舅父的“诸葛茅庐”那边去……
“这也没问题,我们兄弟不过多搬几下,多走几步路罢了!”不等洋豆角说完,小半斤就抢着说,还代白铁锤表起态来。
白铁锤虽没表态,依然跟着前行。
妙计顺利施成,洋豆角有说不出的高兴。他佩服秘书老兄运筹帷幄,料事如神。最后他又像模像样地关心一番,什么小外甥年纪小,就管搬运;大外甥年纪轻,要小心……真是无微不至,无以复加。其实,两个外甥早已为人之父,哪样活计不能干呢?。
两个外甥被舅父的花言巧语说得心里暖烘烘的。小半斤接过洋豆角交给的锯子、斧子径直往“诸葛茅庐”走去。白铁锤也扛上舅父从楼上递下的木筒子紧随其后。
不一会,“诸葛茅庐”前,就传来了悠扬的锯声或清脆的斧声。小诸葛听见,颇为得意;洋豆角听见,也很高兴。
葵花坡跟“诸葛茅庐”虽然只有几步之遥,中间却隔着一个形似小山的大土堆;所以尽管近在咫尺,只能听其声,难得见其形;只有前面岭下的柳河湾人才能同时望到人,又能闻到声。
在老木屋里,小半斤的确是天字第一号劈柴能手。这是一项粗活重活,危险活——稍不留心,就会劈到脚上。单峰驼懒得干,白铁锤生性懒惰,不想干;这粗活儿就自自然然地落到小半斤头上。日子一久,无论是锯还是劈,他早已驾轻就熟。所以今天洋豆角一提出,他就积极响应,而且干得很欢。不大一会,被他锯断的短木筒子就叠了一大堆。看看锯得差不多了,小半斤又抡起斧头劈起柴来。
随着“诸葛茅庐”的锯声、斧声,祝寿的人流陆续往葵花坡上赶。杨家岭上,葵花坡前,成盘的鞭炮,成箱爆竹;或劈劈啪啪,或嘭咚嘭咚;响声不绝于耳,青烟缭绕山腰。杨家岭上热闹非凡。不到午时,杨自然家就高朋满座,宾客盈庭,连晒谷坪上也开始站人。小诸葛看看客人来得差不多了,就准备进行筵宴的第一道程序:恭请最亲的客人首席就座。这道程序,柳河湾和杨家岭却例外地不谋而合,都叫“安席”。安席之前先鸣礼炮。安席之后,各种菜肴纷至沓来,等红烧扣肉一上桌,就再鸣礼炮进行第二道程序:主宾相互致辞。
今天,杨自然的古稀寿宴也按岭上岭下的陈规旧矩进行。现在,新木屋里,晒谷坪上,桌凳已经摆好;宾客们都围桌而坐;无论是堂屋里还是晒谷坪上,都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圈,就像一朵朵刚谢的葵花,虽不艳丽,倒也看得。第一次鞭炮响过,小诸葛安席完毕,厨房里的各种菜肴陆续往桌上运送。坐首席的欣然就位之后,菜肴上得更快,不一会标志寿宴进入高潮的红烧扣肉也稳稳地摆在每张桌上。第二次鞭炮随之也响了起来。
再说白铁锤和小半斤。因为是头一次给舅父帮忙,小半斤干得很起劲。为的是在杨家岭上留个好印象。尽管白铁锤搬了几转之后,就不见踪影,他也不计较;就是累得满头大汗,他也没想过要歇一歇;所以效率很高。在洋豆角第一次鸣炮安席的时候,“诸葛茅庐”前面的晒谷坪上,柴片就堆成了一座小山。这时候他想,舅父大人该来叫他赴宴了。然而,抬头张望,并不见人影。他又继续劈下去:“今天,我是有‘备’而来,是正客贵客,舅父们是不会忘记的。”他又想,还在卖力地劈他的柴。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不大一会,所有的木筒子都劈完了;葵花坡那边,第二道鞭炮早响过了,可是仍然不见舅父大人前来请他入席。他有点疑惑了。仔细观察柴片,他还发现一个更值得怀疑的现象:自从他开始劈柴到现在,除了刚开始时,白铁锤搬了几片柴过去,以后根本没有谁来搬过,连白铁锤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告诉他,厨房里并不缺柴!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想不清,道不明。为了探个究竟,他以搬柴为名,掳上几片大柴往葵花坡奔去。
他掳起柴边走边想,疑点更多。首先,他悟起今天作为族长的秘书舅父根本就没有亲自迎接他们这些“贵宾”;其次,今天满舅父洋豆角亲热有余,真诚不足,这也很不正常;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个冷血动物!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跺了一脚:这是一个骗局!舅父们把他骗到这里,是为了让他不出现在筵席前!为什么?因为他是柳河湾的野崽,是杨家岭的野外甥!他这个野外甥一旦出现在杨府盛宴之中,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是杨家岭人的奇耻大辱!白铁锤的消失更坚定了他的判断。这还了得!想到这里,他丢掉柴片,就急匆匆地绕过大土堆,要往葵花坡奔去。
小半斤刚动步,满舅父洋豆角迎面走了过来。要不是洋豆角发现得快,甥舅俩眼看要撞个满怀。
洋豆角一手端着一个大饭碗,另一只手端着一个大菜碗,见了小半斤就忙不迭地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让外甥大爷受饿了!真是不巧得很,没想到今天宾客这么多。桌凳也不够,酒菜也备少了,连我们都没有位置可坐呢!今天只好请外甥委屈一下,就在这里扒碗饭将就将就算了!千错万错,都是舅父的错,请外甥多多包涵!”一边走,一边不断唠叨。到了“茅庐”的晒谷坪上。洋豆角见秘书家大门锁着,饭菜没有置放的地方,就用脚把柚树下一张放饲料盆的烂桌子踢到柴堆前,然后才把饭碗菜碗都放上去,又装模作样地到处给小半斤找凳子……
若是老半斤看见这些饭菜,早就端起揎到地上喂狗去了。小半斤见了,也满肚子是火:这不是把我当叫花子看待吗?真是岂有此理!但是他毕竟不是老半斤,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三分钟的忍耐。
“小诸葛的门锁着,你去哪里找凳子?”他忍着怒火,呼唤洋豆角,顺便丢了块柴片给他,自己也把柴片当凳子,坐了下来。洋豆角见外甥这下显得中规中矩,心平气和,反而更加紧张。
他没有忘记“外甥”丢在茅厕里的“工作服”,生怕于不知不觉中又生出横祸来;因此战战兢兢,捡起柴片当凳子,老实坐下。
甥舅俩于是相对而坐。
“我是什么人?”待洋豆角坐稳,小半斤问,依然声气平和,脸色就像没风的龙液池,出奇的平静。
“我……我外甥嘛!这……这还用问吗?”洋豆角小心谨慎地回答,心里却像敲鼓一般忐忑不安。
“舅父大寿,外甥是不是客人?”小半斤进一步问,还是没有生气。脸色也
依然没变,但是浓浓的眉毛却开始往上挑了。
“当然是……当然是嘛!还是正客贵客呢。”洋豆角想奉承了。
“贵客要坐正席。我是晚辈,不敢苛求;但是普通的席位总得安排一个吧?”
“应该,应该,完全应该!”洋豆角答得斩钉截铁。他嗅得出,平静的“诸葛茅庐”前,外甥大爷要点导火线了;因此他更加惶惶不安,“但是……今天,今……”他原想说“情况特殊”的,没想到外甥打断了他。
“今天情况特殊!是吗?那么我们不妨去葵花坡亲眼瞧瞧。”小半斤把洋豆角的话索性挑明,然后站起来,“命令”洋豆角把饭菜端上,随他过葵花坡去实地察看。
洋豆角凭感觉,外甥的导火线快要点燃了。他心里捏着一把汗。有教训在前,他不能不提防。老半斤敢于吃铜吞铁的性格,不仅柳河湾人亲眼看见,杨家岭人也早有耳闻。眼下,外甥的脸上,老半斤的影子分明隐约可见;他一瞧见,心里又在敲鼓;因此他又不敢不从。
于是甥舅俩一前一后,迅速前行。小半斤在前,大踏步前进,丝毫不担心舅父“临阵脱逃”。洋豆角端着饭菜,紧随其后,亦步亦趋。他胆战心惊,哪里还敢想到一个“逃”字?
这阵势,只像主仆同行,全不像甥舅赴宴。
葵花坡的场面令小半斤非常吃惊。不仅堂屋里还有虚位,晒谷坪上也有几张桌子没有坐满。空桌之上,应摆的碗筷、糖果……一应俱全,就是没人去坐。而弟弟白铁锤不仅早已在双六早身边安然坐下,而且正在挑精择肥,大饱口福。作为族长先生的小诸葛已经躬身立在堂屋门前,面对上宾,要侃侃致辞了。
小半斤终于彻底明白了,洋豆角的所言所行,全是骗局!洋豆角本人根本没有这样的智商。布设这个骗局的人一定是那个站在堂屋门前,正在踌躇满志给客人致辞的小诸葛!一瞧见他,小半斤心里的导火索立即不点自燃。他义愤填膺,满腔怒火,脸儿突然变红了。他第二次命令洋豆角老实站好,听候使唤。然后他大义凛然地来到小诸葛身边,双眼严肃地瞪着他,老半天不眨眼。最后才不露声色地伸手往门角一指:“请秘书大人往那边权且小憩片刻。 ”
小诸葛毫无准备,不知小半斤要干什么,惶恐不安,悄然后退几步,在门角边无奈站住。
堂屋里外,所有宾客,目睹小半斤突然出现,都十分惊诧。喝酒的端着杯子,忘了喝酒;吃菜的举着筷子,忘了夹菜;吃饭的,忘了把饭往嘴里送。张张桌前都是十张张得圆圆的嘴,十双睁得大大的眼睛。他们不仅想听族长先生侃侃致辞,尤其想看小半斤怎么演戏唱戏。对他的形象,窃窃私语的尤其多。
小半斤凛然取代小诸葛,肃立堂屋门外中央,他环眼四顾,镇定自若。他怒视小诸葛,目光如炬。
小诸葛没有料到,所以毫无准备。他呆然而立,束手无策。他没有忘记,玉玺坪上,这个野崽的野爹曾经站在舞台上,大义凛然数落他的种种劣迹。今天野爹的野崽又站在葵花坡前,分明想当着众人羞辱他,甚至惩罚他。他跟这对野父子莫非是前世积来的仇,今世集成的恨?他如惊弓之鸟,魂不守舍。他木然而立,一脸的无奈。哪里还有诸葛孔明在危难之际,从容大度,巧设空城计,在城楼上谈笑自如的风采?
小半斤没有马上讲话。他挺直身板,目光炯炯地立了30秒之久。
堂屋里外,主客都不知道他到底意欲何为。只有在玉玺坪上见过老半斤给柳书凡“代班”的情景的人,才在心里惊呼:第二个老半斤眼看就要狝衡一般,在葵花坡击鼓骂杨了大正屋里外全是惊异的目光。
待主宾都惊愕得够了,小半斤才将双手举到胸前,向贵宾们略施抱拳礼;然后,像当年老半斤在玉玺坪上给柳书凡“代班”一样,代小诸葛致起“辞”来。
“各位贵宾,对不起,打扰大家了。”他故意停顿一下,以显示他的气度与口才,“大家一看到我,一定会想起柳河湾的老半斤,因为我跟他模样太像了。不瞒诸位,其实我就是他的野崽。不过,我又是杨应莲所生;所以我又是双六早的真崽,是杨家岭人的真假外甥一个。今天,我这个野外甥跟母亲一道,爬上杨家岭,来到葵花坡,恭贺大舅杨自然古稀大寿,感到十分荣幸。让我们首先祝贺他老人家生日愉快,健康长寿吧。”
小半斤又打住了,仿佛是为了给他的听众腾出一点回味的时间,品味的空间。
在座的宾客,无论里外,个个听得聚精会神——尽管心态各有不同,神色也有差异。
“我自认是贵宾一员,嘉宾一个——”小半斤继续说,“因为我封了薄礼,燃放了礼炮。所以,即使在葵花坡的堂屋里没有我的席位,晒谷坪上也应该有我的座处。至少有个立足之地。令人遗憾的是,我这位贵客,到现在连放屁股的地方他们都没有舍赐!不仅如此,为了他们杨家人的所谓‘面子’,小诸葛还设计骗局,把我诓骗到他的‘诸葛茅庐’那边服苦役,干苦差,最后——”他又一次打住了。他指着洋豆角手里的饭和菜,先给堂屋,再给晒谷坪的每一位宾客瞧个仔细,才接着说下去,“才像打发叫花子一样,给我施舍了这碗饭,这碗菜!请大家评评理,这公平不公平?他们把我当客人看吗——更不要说外甥——正客贵客了!……”他第三次打住了,犀利的目光咄咄逼人,既像警告小诸葛和洋豆角:“你别开逃!”,又像是特意展示自己的风度,还像是在审视他的听众是否专心。
听到小半斤的慷慨陈述,堂屋里外,宾客们依然嘴儿圆张,眼儿圆睁。堂屋里,晒谷坪上,无声无息,静得惊人。对杨家岭人,尤其是小诸葛对小半斤的歧视“政策”,大家认为做得太过分了。他们都在心里摇头。
小诸葛万万没有料到,小半斤也跟老半斤一样,敢于太岁头上动土。他如芒刺在背,惊恐不安。他垂下头,站不是,逃又不敢,偌大的铜盆脸显得十分紧张,十二分无奈。
洋豆角见智多星如此无奈,自己也感到站不安稳,他从精神到肉体,全都垮了。他也像一根干豆角一般挂在壁上,一动不动。
小半斤脸儿虽然微微红了,但是还是镇定了一会儿,才振振有词地说下去:“所幸我们的秘书舅父看得起我,没有把我忘记。咱们的洋豆角满舅也待我不薄。他不仅给我送来了好饭,还给我送来了好菜。现在当着大家的面,就让我把这好饭和好菜,奉还给杨府至亲,请他们吃个痛快淋漓!”说完,用带血的双眼瞪住小诸葛和洋豆角,随即从洋豆角手里夺过饭碗和菜碗,并且高高举起,示意贵宾要看清楚明白。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左手举起菜碗,右手举起饭碗,先后向小诸葛和洋豆角脸上猛击过去。
小诸葛反应快捷,听见小半斤声音不对,转身就跑。菜碗恰好击中他的后脑勺,菜儿溅在他的背身上,颈脖间。脊背上,马上汤水横流,后脑勺上很快就渗出殷红的血。
洋豆角反应迟钝,见老兄跑了,才知道大事不好,拔腿想跑。但是还没来得及转身,饭碗飞来,正中前额。他满脸“开花”,成了个名副其实的“白花脸”。少顷,额头上也鲜血直流。
小半斤则处变不惊。他像没事儿一样,举起抱拳礼,向堂屋内外的宾客气一番:“对不起,各位慢用,小的失陪了!”就转过身去,迈开大步,欣然下岭去了。
小半斤像讲别人的故事一般,平心静气,侃侃而谈。说完了,也不特别声明一句:这事就发生在刚才,在杨家岭上,葵花坡前。
柳书凡听了,则大受感动。不仅没有怀疑,反而深信不疑:昔有老半斤给他“代班”,替他雪恨;今有小半斤屹立杨家岭,为自己泄愤。真是江山人才代代出,不尽长江滚滚流啊!
柳书凡估计小半斤愤是泄了,肚子可能也饿了,他劝他回家吃饭去。自己则声称想去学校看报纸,往玉玺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