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柳宝梁有个业余爱好——河里罩鱼,尤其在夜间。柳河湾人称之为罩夜鱼。不过他又有个跟这种爱好相矛盾的弱点——胆子太小。小柳河里不愁没鱼,尤其是它的上游……镇獭坝上头。那里泥肥水肥,水草茂盛,鱼儿自然最多最肥。不过那里去的人少,比较偏僻,比较阴森可怕,传说跟龙液池一样,常有猴獭出没;修坝跟修祠一样,都是为了镇獭;因此一般人不敢去,尤其在夜间。坝下曾经是柳书凡父亲投水自尽的地方。道德先生含冤而死,他死不瞑目。至今人们一提起他,在同情之余,多少有点害怕,甚至恐惧——那是冤魂所在啊!但是镇獭坝上成群结队的草鱼、鲤鱼对他又具有强大的诱惑力。自从柳书凡干了风雨龙液池的壮举,老实人对这位近房侄子的胆量佩服之至,于是决心邀柳书凡给他壮一回胆,陪他去镇獭坝罩一回鱼。
夜间罩鱼,之前要喂食,也就是投放诱饵。柳河湾人使用的诱料就是田里快成熟的稻子。他是大队支书,是一方神圣,扯几蔸稻子不怕别人说闲话。他又是全脱产干部,无需参加日常劳动,除了开会,检查生产,处理矛盾或纠纷,他有的是时间。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他削一个木桩,去坝口丘扯几株稻禾,捆在木桩上,然后去坝心找个平坦而又没有荆棘的地方把木桩打牢,缠上稻穗就完成了投放诱饵的任务。到了晚上,吃过夜饭,他就叫了柳书凡提上鱼篓,自己背上渔网,叔侄俩轻松愉快地向镇獭坝走去。
他虽然已是一方神圣,除了外出,衣着依旧朴素。若是夏天罩鱼,依然是解放前一样,肩披一面方巾,身穿一条锁口短裤了事。现在正是炎炎六月,天气很热。到晚上都热气不散,所以今天晚上,他还是这身打扮。
鱼儿觅食,也有个获取信息,传达信息的过程,不是人到它们就马上也到的。这时候渔翁就要有耐性,要耐心等待。这个时候,柳宝梁、柳书凡叔侄俩就可以坐在坝边草坪上,天南海北,古今中外,无拘无束地闲聊。
柳书凡仰望临江而立的镇獭岭,马上想起夜郎王望见的金球——以后我们干脆就叫它“夜明珠”算了——昙花一现的故事。他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夜明珠”不是从天而降,而是“土生土长”,是它从镇獭岭尖滚下小柳河那一刹那的闪光。镇獭岭如此陡峭,又不长灌木杂草,宝物滚下时,是很容易望见闪光的。镇獭岭有“夜明珠”,有宝!但是它无根无据,不敢把自己的浪漫想法讲给这位救命恩人听。
其实,老实人这时想的的确不是夜郎王的金球“夜明珠”,而是含冤死去的道德先生。“你父亲就在这坝下含冤死去,你如果只身而来,怕不怕?”老实人老实地考问柳书凡。
柳书凡毫不以为然。他很坦白地告诉老支书:“说实在的,只有怀念,没有恐惧。你看,更深夜半,我单人独马,龙液池的猴獭精都不怕,怎么会害怕自己的父亲的冤魂!”
老实人表面是考问柳书凡,其实是在给自己壮胆。他见柳书凡真的胆大,自己才放下心来。他胆怯的心理才有所减轻。他实在名不清,柳书凡平时胆小如鼠,有时又胆大包天,气量如山。
这天晚上,天上浮着淡云,月色朦胧,是罩鱼的好时机。鱼儿大约正在获取或者传递信息,木桩周围,悄然无声。老实人和柳书凡在草坪边顺便折了把荆条叶垫在屁股下,就席地而坐,守株待兔。
“你一定没有忘记评‘五好社员’的事,是吧?”柳宝梁是抽烟的。他掏出荷包卷上一支点燃就吸了起来。他说得很轻,生怕惊动水中前来觅食的鱼儿。
“没有。”柳书凡坦率地回答,声音也很轻。
“其实是很困难的。”老实人也如实相告,声音比刚才更低沉。
“马克思说,存在决定意识。中央政策也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下面群众也拥护,怎么……”柳书凡还在狐疑,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他已经是第二次听宝梁叔这么说了。这是自然流露,还是有意旧话重提?柳书凡摸不透 老支书的底。
“小点声,别惊动了鱼儿。”老实人轻声敦促了一句,又继续他的话题,“老侄呀,你太天真!我若把另一件事也告诉你,你会更加吃惊,你才会明白什么叫阶级斗争!”
“还有比这更严重的?”柳书凡又大吃一惊。好在是夜里,老实人看不清楚。
“你考大学落第的第二年,春节前夕,新的大学生都读了一个学期回来过春节了,小诸葛杨秘书才拉开抽屉把你的政审表给我看,说他忘了——他既没给你填,自然也没给你寄,更没及时告诉我!”老实人依然轻声说,语气异常平静。
“这是真的?”柳书凡像突然遭遇雷击,愕然骇然,浑身哆嗦。
“千真万确!要不我还提醒你什么叫阶级斗争?”老实人说得十分恳切。
柳书凡像遭到雷击后,又突然跌进了冰窟,全身倏地从表皮凉到心底,还不断地战栗瑟缩,不断地发抖。落第的真相终于大白:他的前途原来是被人从背后一刀捅杀而彻底毁灭的!
那时候,出生地的政审表是一把无形的双面利刃,既可以成全你,也可以杀死你。成全你的时候,你前面就一片光明,风光无限;捅杀你的时候,不留一点刀口,半丝血迹,你还浑然不觉。成全你的时候,就为你日后的飞黄腾达垫上了一块牢固的基石;杀死你的时候,你不仅看不到任何血迹,还会因此堕入地狱,受尽人间折磨,甚至生无申冤之处,死也不知因何而死。柳书凡今天才真正懂得:什么叫吃人不吐骨,杀人不见血!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升学前途竟被这把无形的利剑宰于马下,而且久久不得而知。
想当初,他从第一次走进高考考场到考完最后一门功课出来,就满怀信心只准备上哪一所大学;因为他自信考得不错。后来成绩公布,录取线划定,他更加信心倍增——因为他的高考成绩远远高于重点本科录取线。如此,他踌躇满志,得意洋洋。他的心很快地回到那峥嵘的往昔岁月……小学呀,中学呀,大学呀,多么令人向往!大队长呀,学生会主席呀,作家呀,文学家呀,多么令人憧憬!他的前面,一片坦途,风光无限呀!可是,一张未被录取的安慰性便函一到,把他刚刚编织好的黄梁美梦一铁锤砸得粉碎。他万万没有想到,挥起铁锤砸碎他美梦的凶手就是这个笑里藏刀的小诸葛!是他把他从大学的校门口拖回来,又狠狠地把他拖到柳河湾这个泥潭里,还狠狠地踹了一脚,使他陷入了柳河湾这座人间地狱!现在他要面对的是柳河湾这个泥潭,这座地狱!他有能力跳出这个泥塘,爬出这座地狱吗——“我生存堪忧,哪能啊!”他摇头哀叹,泪水盈眶。
但是,柳书凡还是理不清,道不明。他说:“小诸葛是父亲的弟子,我本人根本没跟小诸葛发生过任何接触,他为何心生歹意?”
老实人轻声说:“柳河湾人常常讲,岩鹰不叫起歹心,乌鸦爱叫是好心。小诸葛可不是好心的乌鸦,而是歹心十足的秃鹫。你瞧老鹰抓鸡,他事前叫过一声吗?没有呀!它总是先在高高的树尖物色小鸡的出处,一旦看清瞄准,就悄无声息地俯冲下去,一声不响地把柔弱的小鸡抓走了。然后选择一株高树之巅落下来,慢慢撕扯、吞噬这羸弱的小生命。你的升大学命运跟这只可怜的小鸡差不多。”
柳书凡不解,反问:“老鹰抓鸡是因为饥饿,这跟小诸葛暗中捅杀我没有必然联系呀?”
柳宝梁摇摇头,依然轻声说:“怎么没有?只不过你进城读书去了,不知道柳河湾后来发生的事情而已。”接着就把小诸葛企图在柳书凡姐姐身上打主意的事说了一遍。
原来,小诸葛从部队转业回来以后,不顾土改干部老迟的劝告,一心想娶柳书凡的姐姐为妻。这时柳书凡父亲已经投河自尽,主意要靠他母亲拿。他母亲是个讲诚信,重义气的妇女。柳书凡姐姐在解放前就许配给下龙桥那边一户地主的儿子;他母亲不打算因对方成分同样不好而变卦,因而拒绝了小诸葛的要求。还有一个原因也不能忽视,谣传小诸葛在十万大山受过暗伤,可能失去育子能力。他母亲、姐姐或许听说过这事。小诸葛的歹心没有得到满足,于是把愤怒转到你头上,一股脑儿向你发泄……
柳书凡听了,这才如梦初醒。
恰在这时,成群的鱼儿已在木桩四周吃得窸窸窣窣地响。老实人惊喜不已。他立即吆喝柳书凡:“准备捡鱼!”
柳书凡这才从辛酸的回忆中醒过来。再瞧支书老叔,他已经甩掉方巾,清理好渔网;然后口含网索尾巴,手提网兜,瞄准木桩,使尽全身力气把网兜张圆,撒到空中;只见“飕”的一声,张开的大网撒向了小柳河;而且不偏不倚,网柄正好落在木桩上。网兜像一口大锅罩在水面,很快没入水中。看来今晚的柳河鱼,难逃老实人的天罗地网。渔网一离手,老实人迅速甩掉方巾,脱掉短裤,赤身裸体,步下水去。不一会儿,随着一声“书凡,捡鱼”一条又一条泛着朦胧银光的肥鱼被他从水底捉出来,抛到草坪上。墨绿色的草坪上,草鱼鲤鱼,活蹦乱跃,热闹异常。柳书凡惊喜不已,马上用手抹掉泪水,手忙脚乱地把每一条鱼都捡进篓子里,一时竟忘记了昔日的辛酸,今日的苦难。老实人捉完鱼,又提着网兜,荡涤干净,然后赤身裸体跨上河岸。他重新穿裤搭巾。最后才探看篓眼,细细过数,足足有二十几条,三十多斤。真是大获全胜,满载而归!
这时天空突然云开雾散,月如银盘,高高而挂。即将成熟的稻子也被明亮的月光照得金晃晃的,很好看;南风轻轻吹拂着沉甸甸的稻穗,稻子像摇铃子一般,窸窸窣窣地响着,尤其好听。
回家路上,柳书凡心潮起伏,感慨万千。柳河两岸的迷人夜景和篓子里的条条肥鱼也没法减轻他心里的沉重,内心的纠结。他先想到小诸葛。他平时见了人,蛤蟆眼里总是带着微笑,没想到身后暗藏这么狠毒的利剑。他第一次领会到了什么叫知人知面难知心。又想到眼前这位叔叔支书。从政治角度说,他是不应该把这种事告诉受害者的,至少不能直接告诉。究其原因,可能是性格使然。他一向敦厚老实,喜欢“实话实说”。不少人甚至直呼其“老实人”或“老实书记”。听说他还因过分老实而闹过笑话。
解放前夕,广西路上,有一次,老瘾客(那时尚叫老三瘾)在半路上与一村妇野欢,还令柳宝梁站岗;而柳宝梁居然也恪尽职守,纹丝不动。回来后有人把这事告诉他父亲;他因此被他父亲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现在在如此腥风血雨的岁月里,他不顾个人安危,突破阶级界限,向他泄露“天机”,这里需要的不光是老实,还需要独到的见地,坚定的勇气!非凡的心胸!这又可见他不是一般的老实人!支书与秘书,两相比较,谁好谁坏,不是一目了然吗?
这天晚上,老实人和柳书凡都没有看见吃人的水獭。道德先生九泉之下,也没有来叫屈。一切看似平安无事。然而,柳书凡总觉得有把无形的利剑时时向他捅来,使他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他深深地尝到了阶级斗争的血腥味儿。这是他回乡以后,柳河湾给他的心灵抹上的第二层阴影。
今夜叔侄俩收获的鱼儿太多,鱼篓盛不了。即使勉强盛下,柳书凡也提不动。老实人于是揻了两根鱼串子穿上几条自己提上。
回家路上,柳书凡反复端详银光闪闪的鱼篓,打量它们还在挣扎的情景,心里又发感慨:“等着瞧吧,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我,还有鹰爪下那只小鸡的命运——都差不多,是被人宰割的对象!”
老瘾客听说老实人昨夜吆了烂秀才到镇獭坝撒网罩鱼,而且收获颇丰,又嫉妒又流口水。他额头一皱马上来了主意。
第二天,他破例起了个早。天刚亮就出门打听消息,落实真伪。他见书记娘子在柳河坝上洗砧板,就估计真有此事。他赶忙以洗短裤为名,也往柳河坝上走去。
“书记昨夜到哪里罩鱼?”老瘾客抓起短裤来到坝上,瞥了一眼,然后蹲下去,盯着书记娘子残存鱼鳞的砧板,假惺惺地边洗边问。
“镇獭坝嘛!还有哪里,那里可是个鱼窠呀!”书记 娘子毫无城府,实话回应。
“他一向胆小,昨夜哪来这么大的胆子?”老瘾客又进一步试探。
“他有多大胆子你还不清楚?吆起书凡侄子做陪客呢!”书记娘子坦然回答,几乎跟老实人一样老实。
老瘾客听了,更加惊喜:真有这回事!
老瘾客平时从不自己洗衣裤,今天却一反常态,令书记娘子不解。她也学着开玩笑:“你也学着洗衣裤——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是不是在哪里得罪了泉儿婶娘?”她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提起砧板起身往回走。
“哪里,哪里!”老瘾客担心书记娘子看出他的居心叵测,将短裤胡乱揉了几下,又胡乱拧了几把,也站起身也往回走去。
书记娘子是个爽快女人,颇能推己及人。她知道老瘾客平时嗜鱼如命,却全无捉鱼的本事。于是在前面说:“你若想吃鱼,等会不妨去我家里提一条——只是已经掏去了内脏的。”
老瘾客知道,鲜鱼鱼儿容易走胆,夏天尤其;走了胆的鱼带苦味——不好吃;所以早早掏去内脏。他见书记娘子这么一说,更加欢喜。他跟在后面谄媚地微笑:“那怎么行?他费辛苦我享口福——吃现成的!”
“那有什么不行?叔侄嘛,小事一桩。”
老实人和老瘾客两家离柳河坝都是一箭之地。老实人家在前,靠东;大木屋在后,傍西。没说几句,两人已经到了书记家门口。书记娘子连砧板也没放,就提了一条大约有一斤多的草鱼出来递给了老瘾客。
老瘾客喜滋滋的,口里还没说出道谢,手早已伸过来了:今天他才是真正的喜获双丰收呢!八字一般的眉角扬起好高,驴一样的嘴唇也张开好宽。
泉儿娘正愁没有早餐菜,见丈夫提了鱼儿回来,很高兴。她接过鱼儿问老瘾客:“作早饭菜么?”
老瘾客犹豫了一下,说:“吃一半吧,另一半我另有用处呢。”
泉儿娘知道丈夫又要去巴结小诸葛,不以为然地说:“鱼儿不过巴掌大,还要派上两大用场,不如干脆一起送人算了。”说是这么说,早餐后,她还是把鱼儿煎的又黄又香——因为夏天的鱼不煎干会变质的——然后用纸包好。她知道丈夫要用柳河煎鱼弥补“倒牵牛”的过失,弥合他和杨秘书之间因此而出现的情感裂痕。
到了天黑时分,老瘾客连澡也顾不上洗,就夹了煎鱼,外加不知谁“孝敬”他的一瓶碎米酒,乐呵呵地上杨家岭去了。他要告诉秘书大人,他抓到了老实人严重丧失阶级立场的真凭实据,抓到了他的新把柄!
与柳河湾截然相反的是,杨家岭虽穷,早已照上了高压电,亮度比柳河湾的小水电强得多。因为吴同县城要用陈安县的高压电,输电线路恰好从杨家岭上经过,杨家岭人在小诸葛的唆使下,借机要挟供电部门:不给他们供电,休想从杨家岭通过!供电部门无奈,只得让步。没多久,杨家岭人不花分文,杨家岭就大放光明。这是杨家岭人唯一比柳河湾人先进一步的地方。
老瘾客走进诸葛茅庐,见庐内电灯雪白,庐内如同白昼,非常羡慕。他不等秘书夫妻迎接,就把柳河煎鱼放在桌上发开显摆显摆,神色异常得意。
雪白的电灯光下,黄灿灿的柳河煎鱼闪着金光,诱人极了。
秘书和秘书娘子见了黄灿灿的煎鱼,不由得哑然失声:“啊,柳河煎鱼!”
柳河鱼不仅杨家岭上的死水鱼无法攀比,连煎鱼的手艺也令杨家岭人叫绝。无论是鱼的质地,还是煎鱼的技艺,杨家岭人谁都无法企及!连平时懒得服侍丈夫的秘书娘子也破例立马架锅生火,炒起柳河煎鱼来。杨秘书还笑嘻嘻地打着电筒往菜园子里掐了葱蒜做作料。一时吃不到龙液鱼,现在能尝到柳河鱼也是快事一桩啊。
解放后,杨家岭大部分人已把茅棚改成木屋;但是小诸葛的茅棚江山依旧
——他舍不得他的宝贝茅庐啊。
“诸葛茅庐”里面撑了两个排架,并没有装壁,也没有垒墙,跟丹凤兄妹居住的镇獭祠差不多。因此只能凭想象判断,东边是住房,中间是堂屋,西边做茶堂。茶堂、堂屋、住房三位一体又三分天下。住房还兼做秘书大人的“书房”。堂屋的用途更大,除了供奉祖宗,还兼做客厅或餐厅。后来女儿大了,才把住房一分为二——给杨小兰装了一井做住房。
今晚的“柳河煎鱼宴”照样在茅庐的堂屋里进行。小诸葛虽然身居茅庐,颇能放眼世界,与时俱进。茅庐外观虽不起眼,里面的陈设却也能跟上时代,夫妻都勤于打扫,所以茅庐内外都十分干净。例如室内的全部地面都十分平坦,涂过土漆的餐桌餐凳,就十分洁净光亮,颇能给来人以清洁感。今天老瘾客就有这样的感觉。待酒菜上桌,三人坐定,嚼着黄灿灿香喷喷的柳河鱼,小诸葛忍不住刨根问底:“你,一个连死鱼都捉不住,又专门煎烧锅鱼的人,今天谁教你把这两门技术都学到手了?”
老瘾客见秘书大人不再存“倒牵牛”的芥蒂,知道彼此的情谊还在,很高兴;开始还能摆出无师自通的架子,自我炫耀。秘书夫妻哪里肯信。几经追问,他才和盘托出:“实不相瞒,鱼是老实人昨夜在镇獭坝罩的,是我那个广西能人煎的。”
“我就知道你只有吃鱼的特长,没有捉鱼的本事,更无煎鱼的手艺。”小诸葛说,忍不住喝了一口酒,夹上一块送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回味,许久舍不得咽下去。
“镇獭坝是个阴森恐怖的地方,道德先生就在那里投水自尽;老实人一向胆小如鼠,在玉玺坪开会,外出小便都要人陪着。他哪里有去镇獭坝罩夜鱼的胆量——我不信!”杨秘书边说边咀嚼,对柳河煎鱼的口味赞赏不已,对他的来历则半信半疑。
老瘾客瞟见小诸葛细心咀嚼,耐心回味的样子,知道柳河煎鱼已经发挥了滋补和弥合的双重功能,十分自得。他瞟着驴眼,自鸣得意地回答:“这,秘书大人就有所不知了。”接着就凑近小诸葛的耳朵,神秘兮兮告诉他,“有胆大包天的烂秀才柳书凡奉陪呢!”
这无异久旱忽见老天打雷又下雨——小诸葛听见,又惊又喜。惊的是作为支书,老实人居然不分阶级界限,吆喝一个地主崽子陪他罩鱼——这简直是与阶级敌人同流合污!喜的是老瘾客今夜不仅给他送来了柳河煎鱼,还给他送来了老实人的新把柄——重量级的炮弹一枚;这样的炮弹,只要两三枚就可以把老实人掀个屁股朝天!小诸葛得意忘形,向秘书娘子发威:“给我拿纸笔来!”
谁知秘书娘子并不买丈夫的账:“你是残废军人,又不是残废家人!自己没长腿脚!”三言两语让小诸葛威信扫地。
小诸葛毕竟是宰相之才。有道是宰相肚里能行船呀。他不计较妻子的怠慢,马上自己动步,去办公桌上拿来横稿纸和钢笔回到桌边,又在自己的一面扫出一片空地来,然后迅速把纸笔摊上去。
老瘾客估计小诸葛是在给老实人整材料做准备,心里的高兴自不待说。
小诸葛摊开纸,取下笔套,又试了试钢笔是否出水流利,就在稿纸上写上《特级绝密材料》,就单刀直入,问老瘾客:“时间呢?”
老瘾客能看出来,小诸葛真的在为扳倒老实人作准备,心里更加欢喜。他不假思索就回答:“今天。”
小诸葛听了哭笑不得:“哪天没有个‘今天’?以后你去哪里寻找‘今天’?”
老瘾客见一向颇能处变不惊的孔明先生如此急不可耐,心里好笑:“你看,他比我还急呢。”这才想起,自己答得太笼统了;但是他一向天天只想着女人,真的不知道今天到底是哪天,只好低着头不做声。
小诸葛只好耐着性子,又亲自动步,去书房兼办公室前查挂历。查了挂历回来,把具体的“今天”写在《特级绝密》上,才继续问下去:“地点呢?”
这回老三瘾信心百倍:“镇獭坝。”
把材料的关键词敲定以后,小诸葛不再细问“事情经过”,就擅自流水般写下去。写完之后,又亲自念给老瘾客听了,才郑重其事地反问:“他们罩鱼的经过是这样的吗?”
老瘾客频频点头,连连称是。他羡慕小诸葛,被秘书大人熟练的书写能力惊呆了。他在心里计算着:“这回有老实人的好戏看了!”
小诸葛这时已经有点得意忘形。他深深懂得,今夜老三瘾送来的绝不是一包煎鱼,而是一颗重磅炸弹!他竖起大拇指向老瘾客夸奖:“这样的好材料,打起灯笼都难找到。你暂时好好藏着掖着,不要轻易外传。还要继续打听老实人有类似的事例没有。一旦听到,立即报告给我!”
老瘾客知道小诸葛的醉翁之意,又是频频点头:“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至此,柳湾村的第一份“特级绝密”材料正式在“诸葛茅庐”诞生。
秘书娘子对这类阶级、阶级立场之类不感兴趣。对丈夫惯于挖开窟窿寻蛇打的行为也不齿;但是有老瘾客在,他又不好明确表示反对,只好放在心里掖着。他娘家是富裕中农,仅仅是个团结对象而已。因为她在娘家踩偏了脚,早有身孕,她才屈嫁给小诸葛这个李莲英式的“废人”的。外界的传说可能不假,他们结婚十几年了,除了“打包”来的女儿,至今没有再生儿育女就是铁证。现在女儿农中读书去了,礼拜六才能回来。因此平时他们成了名副其实的鳏寡夫妻。她欣赏泉儿娘的煎鱼手艺。她嚼着第一口鱼香,就赞不绝口:“泉儿娘不仅是歌仙再世,更是东堂厨仙下凡——天下第一贤人能人!”
小诸葛惊喜之余,又想起自己卡住烂秀才的政审表的事。老实人跟烂秀才已经越走越近,以老实人的老实单纯,是很容易把这件事透露给烂秀才的。他真后悔当初……他忘了酒醇鱼香,嘴巴皮张得木鱼一般。不过转而又想,烂秀才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他能翻天?你老实人一个,还能在支书这把交椅上坐几天?他笃信,无论资历、文化、人脉老实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扳倒老实人,超越老实人,站在老实人面前发号施令只是时间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找到老实人的问题,抓住他的把柄,特别是阶级立场这个大把柄!这样一想,他又转忧为喜,甚至飘飘然了。
这顿酒,他们喝到更深方散。
临别,小诸葛特意送老瘾客至放牛坪,还特意拉着他的手,拍着他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好好干,继续把眼睛擦亮!日后我放你一马,当个大队干部!”
老瘾客听了,心里像喝了蜜,润润的,甜甜的,既甜蜜又幸福。他嘴上没说,膝盖差点要跪下去了。
那时的精炼白酒其实是只把工业用酒用白水冲淡一些,就瓶装上市,因而效果又快又好。老瘾客没喝几杯,就酩酊大醉了。他人也累了。跌跌撞撞回到家里,忘了洗澡,就倒在床上,没几分钟就鼾声大作。